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那时花开--木棉 -- 听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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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3)-花开无声

      几年前写的文,本想把标题改了,但已过修改时限,就在续文里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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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开无声

      和单位请了长假,五月时她一个人到了北京。在北京她没有亲戚,不过好在有一个同学在北大读研,帮她联系暂时借住在师姐在北大南门旁的宿舍,她松了一口气,可以有地方先落脚了。她现在重新当回学生,还是一个编外的自己管自己的学生。

      她住下来后,首要解决的是吃饭问题。她在学校食堂吃饭,饭菜票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她没想到北大限制学生一个月只能买几百元的菜票,这样很多学生自己才刚够,没有多余的额度出借。好在有同学帮忙,到处凑,让她先对付了两个月。后来夏天时她有段时间真的换不到饭菜票,有两个星期只好在小饭馆吃,既花时间也不好吃,她后来甚至借着上课到人大食堂去蹭饭,这是后话。

      几天后,她又要解决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否则去哪都不方便。她在学校买了一辆二手旧车,真的是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不过听说这样不太容易丢。但买了后她才发现不太会骑,她已很久没有骑过自行车,在工作时部门的小车归她开,基本上变成私车,年青的女孩子在那个年代开车上下班,倒也是街上的一道风景。她摇摇晃晃着骑车上路,对面的车一多就要下车走,几天后慢慢习惯,又发现长裙子会时不时卷到车轮里。这也没办法,她的衣服鞋子都是上班时穿的、比较精致,和校园里学生们的穿着肯定不太一样,她也不在意,反正现在不挣钱也不可能去重买衣服,她骑车时把裙摆系个结,解决了这个问题。

      她计划参加十月的GRE考试,这样才能赶得上申请第二年秋季入学。她不想让TOEFL的准备占用G的时间,所以只能在G之后考T。不过T当年最后一次考试也在十月,她不能把T留到第二年初,所以只能在十月把G和T都考了,好在T的考试时间是在G的后面,中间有大约十多天的间隔时间,她想只有在平时找零散时间复习T,考完G后再集中精力突击。

      安顿下来几天,G的课开始了。她傍晚第一次走进位于北大附中的教室,心中有些惴惴。这是一个很大的阶梯教室,估计能坐三百多人,竟几乎坐满,听说还有人晚了没报上名,新东方当时出名时间不太久,却很火爆。她想大部分的人都是附近名校大三大四的学生,正是神采飞扬的时候,她坐在中间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还有些胆怯和不自在。

      课程开始,她发现听起来简直有点象天书,她G的词汇量太少!早听说要把俞的红宝书上的单词都背完、做过些题,再来听课才有效果,而她的单词才来得及背小部分还忘了不少,题基本没怎么做过,基础太差,文章大部分看不懂,所以听语文老师的文章分析没什么用。倒是钱老师讲的逻辑课让她挺感兴趣,慢慢掌握方法后提高较快。

      她知道这语文部分她差的太多了,看着旁边的学生们不断点头做着笔记,自己却无从下笔,她真的是羡慕那些学子。她原来的英语基础比这些天之骄子们弱得不多,但她工作三年,基本没碰过英语,差距越拉越大。她知道单词量是她的第一个难关,单词量上去了,才能谈到理解意思再用些技巧做题。红宝书上的单词看起来是那么的生涩和超长,她都没什么信心能背完,她的记性一向是她的弱项,所以政治她从来都是考不好的也坚决没有选文科。但现在,除了死记硬背也别无其他办法。

      她那时新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换了一种生活,情伤还未愈,又认清这无奈的现状,心中在疼痛彷徨之外再加上沉重,心情的低落和绝望可想而知。她的心跌落在尘埃里,可是她也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只有咬牙前行。

      她手上的红宝书的前言里写着这样的话--“天行健 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今天大家耳熟能详的话,她当时却是第一次看到;前言里还有另一句--“在绝望中寻找希望”。这两句今天已淹没在众多华丽辞藻里的平平常常的话语,在那时却给了她强烈的震撼。在绝望中寻找希望,这可不就是她的现状和努力方向!君子当自强不息,这句话支撑着她有勇气拾起尘埃里的心,拍拍上面的灰尘,继续前行!

      她的作息渐渐规律,一大早在食堂吃过早饭,和学生们一起去教学楼,学生们上课,她找没课的教室背单词;两节课后,如果教室要上课,她就再找其他的教室继续;中午吃完饭后,回住的地方休息一会,下午又和学生们一起去教学楼,一直在教室里看书到吃晚饭;晚上如果有课就去上课,没课就在教室里学到九、十点。开始的几周她在自习时还有时伤春悲秋、自怨自怜,后来随着学习的深入,要看要背的东西越来越多,也没时间想别的。她掩藏起过去的悲伤,把精力投入到未来几个月的战场。

      她听说准备G时最好有人一起学习,这样可以互相督促鼓劲,可她不认识任何人,那时也没有网络。她就像一个孤独的行者,一个人在荒原里踟蹰而行。她上语文课时仍然是跟不上的,课上布置的卷子她也没法做,因为大多看不懂,还不如不做。不过她慢慢平静地适应,上课时把能明白的要点记下来,留到以后再看。

      在北大宿舍借住没多久,宿舍开始清查非宿舍人员,还比较严,她坚持了几天,发现混不过去了,只好另外找住处。正好宿舍里的另一个师姐以前的学生也来北京考T,在找住的地方,于是两人相约合租。这女孩叫裳,来自哈尔滨,个子小巧,五官精致立体,长得很美,象电影明星。据裳说她母亲当年差点被上海电影厂强拉去,是外婆嫌太远,哭着把人从火车上拉下来。她们两人都对找房子没什么头绪,那时也没有房屋中介。她去找她的同学,同学不在,同宿舍的一位舍友已经结婚,正好太太慈姐带着孩子从外地来租住在北大南门外的一条胡同里,慈姐比较热心于是带着她们两人去她住的地方问一下。

      那是一个传统的胡同,一个院子挨着一个院子,院子里被各家搭建的小屋子切割得凌乱不堪,院子里没有下水道没有卫生间,各家各户用完的水要拎出来倒在路边的天井里,方便要到远远的公厕。园姐租的房子就是一个搭建的小屋,里面阴暗潮湿,一面墙上竟长了不少青苔。她和裳家里条件都不错,从小都是住公家的楼房的,很少见这样的环境,当时就退了出来。慈姐于是告诉她们房子不好找,校内老师的房子很少有空的而且很贵,校外附近都是这样的胡同,这里好在一出去就是北大南门,如果要找楼房,那只有在骑车十几分钟的地方才有。她和裳面面相觑,裳不会骑车,她也觉得住得远不方便,所以远处是不考虑的,但这里的环境太差强人意,出租的房间阴暗不说,关键是没有下水道,水龙头还要公用。她们俩又在校园内外看了一天,没什么收获,而时间是耗不起了。慈姐这时说对面院子的一家人听说有人找房,把女儿原来住的房拿出来出租,条件还不错。她俩于是去看了,确实是方方正正又透亮的小屋,房主要价三百,在胡同里算高的(那时大学生工资也才四五百),水电另算。她俩还在犹豫,房主女儿回来后说不愿租,听到租金后才勉强同意。她俩有长青苔的小屋做比较,又经过这番折腾,当时就定下来。

      小屋虽方正,但真的小,放下两张木板当单人床再加一张木板当桌子后,就没什么空间。屋子外有一个水龙头她们可以自用,用过的水要放在一个铅皮桶里拎到院子外面去倒。她适应了几天也就习惯了,反正一天里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里,生活问题大部分都在校园里解决,回小屋就是洗漱睡觉而已。不过她的臂力慢慢练出来,后来能拎着满满一铅皮桶的水出去倒,这样一天倒一次就可以了。

    • 家园 【原创】那时花开--木棉 (2)

      她出差回来后,两人没再通信,而是经常通电话,他们已是相熟,言谈间就像恋人一样。她觉得什么都很好,日子平顺。一天晚上时间已是不早,他打电话到她家和她聊天。她奇怪怎么是这个时候,他说他晚上陪着客户吃饭娱乐,客户现在在包厢里唱歌,他不感兴趣,出来打电话给她想听听她的声音,她听了心里欢喜。她想着她以后就会离开这里,倚靠着那个人,和他一起有一个多姿多彩的全新的生活。

      日子如常,她没有想到山雨已来,而且来得那么快。她一天傍晚打电话给他,因为他几日没来电,她例行问候一下。他却说他想起了一些旧事,他说到了他的师妹。即使她不发一言,他还是说了一件又提另一件,有在学校远远看到师妹的怅惘,有想办法为师妹脱离原单位出谋划策,有在事业未成时为师妹出国留学办理各种手续出钱出力,师妹一直对他似有似无的态度,他觉得身无长物配不上师妹的遗憾。她静静听着,心在下沉,知道这师妹大概就象水中月,他以前有过心念,只是明月无奈照沟壑。他下面一句话却是让她的心一沉到底,他说他刚收到了师妹的信,说要回来找他,和他在一起。她全身发冷,无法言语,他说他很烦躁,要考虑一下,再给她答复。

      她放下电话,大家看到她,问她怎么全身都在发抖。她强忍住眼泪,说没什么。她知道她回答时的样子比哭还难看,但她绝对不可以哭出来,虽然就要压不住了。她只想此时一个人躲在一个角落,静静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但她知道结局,他没有什么可考虑的,这几个月的风和日丽怎比得过多年的水滴石穿,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平等的比较。她哀痛不已,但还剩的一小部分清明却是有些恼怒--这不是突然发生的事情,他和师妹至少最近联系不断,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和她提起,让她一下子毫无心理准备。

      几种强烈情绪的混杂大力地挤压着她的心脏,让她很是难过。她脸上还要强颜欢笑一切如常,虽然昏昏噩噩,工作一点没敢耽误。她也弄不清楚那压在她心头的沉沉的大石是什么,她自己的心思她自己都费思量。她那几天白天上班还好,晚上躺在床上,都无路可逃,心象被利刃穿过,疼得不能自已。痛极时,她会下意识地用手摸摸心口,她觉得手上肯定是鲜血淋漓,但一看之下却什么都没有,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过了几天,最强烈的情绪过去后,她在情伤外首先能感到心中的恼怒。他这一向把和她的交往置于何地?他心系他的师妹,何必要来招惹她。他就算刚开始和她是认真的,和师妹再联系上后,却是应该马上与她讲明。他和她解释他以前的朦胧感情时,却没想到她是完全无辜的吗。他这是不把她当回事。他最后的意思是要考虑选择,她一向是有心气的,现在却要由别人来挑拣,觉得受了羞辱。她怪自己不争气,如果不是自己平庸,怎能被人如此欺负。她一直日子平顺,那段时间却在被迫长大,没有帮扶,没有安慰,什么支撑都抓不住,无可奈何地承受着精神被撕裂后重组的巨痛。

      一天晚上后半夜时她突然惊醒,刚醒来时的平和心境一下子被想起现状后无边的恐惧包围,脑中冒出一句话“深夜起彷徨”。是的,是恐惧,对前路的恐惧。这些天压着她的心让她疼痛不已的除了心伤恼怒就是恐惧。他是一根稻草。她一直不想在这按部就班的生活里耗过青春年华,虽然舒服,但她几乎可以看见未来不变的几千个日子,一样琐碎的人,琐碎的事,她不甘心。但她没有心力能力和胆量去跳出这个环境,所以只有借助外力让她进入另一种生活。他改变他自己生活的经历,他现在的事业有成让她把他当作了依靠,她想依靠他改变自己的生活。他的这次变故让她明白这些外力的依靠都是靠不住的,所以她恐惧,她怕她的未来就要一直消磨在这个世界的一个小角落里。

      他又给她写了一封信,没有提到他们之间的事情,信里充满的还是对生活的感悟,言语仍然深沉,还是她以前欣赏的文采,但她这次看起来心情却大不相同。她曾有过一丝还能继续下去的幻想,但她心里明白结局已定。她喜欢他的各种条件,但她还没有爱上他这个人,陷得不深。她如常回了信,但语气已不象以前那么客气。他没有再来信,两人通过几次电话,保持着客气。她有时下意识地会将他以前的来信拿出来,但看几行就会心里刺痛。她犹豫又犹豫,咬咬牙,把他所有的信都撕了,丢了出去。虽然心里有过不舍,但她知道不如此就不能前行。

      她心中的情绪却是压不下来,仍然让她难过不已。她心里的那一口气总想找个出口。她在气自己以前的浪漫想法,气自己想依靠别人,气自己没有勇气。她不得不明白,只有依靠自己,才能走出这个困局。她要离开这个地方,靠自己去体会另一种生活,去看广阔天地里的其它风景。纵然她还是不自信她有这个能力,但被逼到这个份上已没有退路,只有迈出第一步。

      除了书本,她不知道还能拿起什么。她一直就不是一个对自己的前途有安排有想法的人,她一直都是个按照家长指出的道路努力的好学生。但这次只能她自己拿主意。她的英语不错,大学时看到别人出国也有过想法,大四时也考过托福六百多,后来觉得前路太漫长就放弃了。她现在重拾这个念头,虽然心里明白目标更遥远,但没有办法,只有前行。

      可怜她大学毕业三年,再没有看过英语,初初拿到G的单词书,一个词都不认识。她上班的时候开始背单词,那么长而怪的单词,她背完几十个,反过头再检查,基本忘掉大半。反复几天,大部分也只是眼熟而已。同事们不时好奇地来打岔,她也知道上班时抱本单词书在这个单位太过怪异,只有遮遮掩掩。她晚上在家里自己房间里背单词,但隔了几个门,客厅的电视声还是丝丝入耳,让她不时走神。她有时背会单词,会翻翻其它的杂书。她知道自己自控能力不强,只有想其它办法。

      她开始到旁边大学的教室里自习。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教室里的阴冷和书本的枯燥,让她在家里温暖的晚饭桌旁不舍离开。父母奇怪她的突然用功,妈妈看她盯着电视机,打赌她坚持不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她能坚持多久,毕竟惯性的力量是强大的。她的生活富足,工作外的娱乐不少,同事们都知道她嗓子好是个好舞伴,只要她想去参加,活动众多。

      但她坚持下来,最开始一周艰难,后来晚自习就成了习惯。只是她觉得进步不大,G这样难度的考试,象她这样慢慢背单词大概几年都准备不好。而且她在的小城市离大都市远,没有任何复习资料。她认识的一个也要考G的朋友,帮她买复习资料的,建议她去大都市参加学习班,这样才有动力和掌握进度。

      她没怎么多想就下了决心,要做就做到底吧。她告诉部门领导她要停薪留职。领导很是吃惊,告诉她单位大领导重视她,正准备培养她做付主任,单位效益好,多少人找关系想挤进来,而且单位就要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年轻人也有,她的分数可以分到两房一厅。她感谢领导的关心,却没有犹豫。

    • 家园 真实,细腻。静候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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