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八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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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八章(1)

    第八章

    一九四二年的夏季大扫荡是日本侵略者在中国敌后抗日战场上的最后疯狂。在这场军国主义恐龙和共产主义地拨鼠之间的生死搏斗中,八路军损失惨重。参谋长左权将军和数十位团以上干部牺牲;上万官兵伤亡;唯一的兵工作坊黄烟洞兵工厂被破坏殆尽;大片根据地沦陷为敌占区或游击区。表面上看,恐龙大获全胜,但已经精疲力尽,终究没能逃过最后的审判,而地拨鼠则生存下来,一直坚持到胜利。

    地拨鼠要生存,就得有钻地洞的办法。就父亲的体验而言,一九四二年的中国共产党绝对称得上是伟大。中共中央好像把下边的困难看得清清楚楚,对部队的思想状况也了如指掌。及时提出了“今年打败希特勒,明年打败日本。”“咬紧牙关,渡过最困难的两年,争取抗战胜利”的口号,坚定人们的信心。同时采取了一系列度过难关的措施,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精兵简政”。“精兵简政”是一年前李鼎铭先生在陕北边区参议会上提出的议案,此时得到了上下认同。父亲在回忆录中写道:“一九四二年敌人频繁、残酷的“扫荡”,特别是总部突围,左权将军牺牲的教训,教育了党,教育了部队,认识到领导机关庞大,行动不方便,不能适应战斗的要求。旅部也是一样,机关过大,不但自己行动不便成为指挥的累赘,而且往往是敌人捕捉的对象。因此,中央提出“精兵简政”,很快得到贯彻。”

    精兵简政的实质就是主力部队彻底游击化。根据上级指示,把三八五旅一分为二,与分区合并。旅长陈锡联兼三分区司令员,政委谢富治兼六分区政委。九团、十四团驻三分区;十三团驻六分区。司、政、供、卫机关也分开与三、六分区合并。父亲被合并到三分区。合并后的分区机关也大为精简。旅政治部原有八个科级组织,其中的宣传科,教育科合并成一个宣教科,原来统共十七、八个干事只留下四五人。原来每个科长都配了一匹马。政治部主任,副主任更牛气,一人两匹(每匹马当然有一个饲养员);司令部的马更多。行起军来,政治部接司令部,简直象个骑兵连。与分区合并后,把科长的马统统取消了,分区首长包括政治部主任的马也从两匹减为一匹。当时,父亲刚分到一匹马,没想到屁股还没坐热,就从四条腿又回到了两条腿。这可是涉及自己切身利益的大事了,不压于今天取消某人的宾利专车,但父亲没有任何抵触情绪。道理很简单,机关臃肿害处是明摆着的:到底是自己的一匹马重要?还是部队的生存更重要?部队要没了,别说个人的前途,就是死活都说不清楚。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敌人的凶恶残忍帮助了土八路的精简。另外,那次精简是当官的带头,真正的“阳光政策”,人人都可以看见。连司令员、政委的“特权”都减少了,小小的科长还有什么可说的。这和全国解放后,每次精简越减机关越臃肿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从机关精简下来的干部、人员都充实连队,马匹充实骑兵连。遇到敌人“扫荡”时,干部大都分下去,随连队行动,领导机关变得灵巧了,司、政、供、卫在一个锅里吃饭,指挥部队,工作配合,都更方便、更有效。

    父亲的麻烦主要是旅的宣传队。旅宣传队原来是从师宣传队划过来的,男女老少几十号人,能演一台大戏。行起军来,道具服装,鞍、马、箱、笼也是一大串,非精简不可。宣传队只能留下几个身强力壮的,行起军来能自己携带道具、服装、背包、标语筒和宣传品。其他人就只好交给地方,分散安置在根据地的各个村庄内。不过,在选择村庄时,父亲颇费了一番脑筋。当时日本人在根据地内部安插了很多钉子,小规模的袭击,骚扰不断,那里都不安全。所以,最后决定还是把人员尽可能安排在距离敌伪大据点不远的村落,利用利用敌人的麻痹心理。当然,父亲对竺青的安排还是耍了一点小“特权”。他在太行山东麓找了个地方,因为那里有一支刚从冀南过来的战斗部队,情况紧急时可以依靠。

    竺青临走那天,父亲瞅着房间里没人,想把从陈锡联手里弄来的那支钢笔送给她。要知道,那可是父亲身上唯一值俩钱的东西。竺青看都没看,嘴一撇:“谁稀罕那玩艺儿。”随手给撂桌上。她坐回炕头,双手并拢,放在膝盖上,匀匀气儿;接着,掏出一条小手绢,很明显是家里带出来的,把钢笔仔细擦了擦,重新别回到父亲胸前的口袋上,嗔怪地说:“好歹你也是抄抄写写的,别有事没事儿拿自个儿的东西送人。”

    “小心叫人看见。”父亲连连躲闪。

    “看见怎么啦,共产党时兴的就是自由恋爱。”

    “看你说的,部队嘛,还不得讲个纪律。”

    “就你讲纪律,那你进屋来干什么?要注意影响呆外边去。”竺青生气地说,转身开设整理炕上的背包。

    “看你打的那个背包,松松垮垮。当了多少年兵,还这样。”父亲推开竺青,自己上前把背包捆了个结结实实。

    部队精简后,依旧存在吃饭的问题。没有粮食,再坚强的队伍也得散伙。

    最初,旅部机关还有点白面馍馍。白面吃光了,就是一顿接一顿的小米干饭。不久,小米干饭变成了半干半稀。再后来就得搀和些野菜煮成糊糊,每人几大碗下去,肚皮倒是溜溜圆,撒泡尿就没了。最后,连这种半干糊糊也不管饱了,开始了真正的原始共产主义:定量配给。

    这天,旅部开完会,大家一窝蜂去食堂,其实就一农家小院。进了门,所有人都奇了怪,以往,炊事班到了开饭的时间,就会把几桶饭放在院子中央,任谁吃多少舀多少,吃光了事。今天新鲜,司务长亲自把勺,旁边还放着一架秤,每人一碗,先过过秤,多了还得倒回去。稀饭粘稠度还挺高,只是里面多是不顶事儿的土豆块,外加少量小米和玉米,和着一团团千穗谷叶子。千穗谷是一种野菜,可以喂牲口作饲料。不知今天吃多了油大的新生代会不会拿这尝尝鲜,反正当年缺油少盐的父亲觉得涩牙。陈锡联首先不乐意了,对司务长叫道:“嘿,大老王,你搞的是啥名堂呀?稀饭都不让人吃饱,还打不打仗了?”

    司务长翻翻白眼,哼哼着说:“俺说大旅长,要尥蹶子别冲着俺。供应科的规矩是你们上头定的:先保证战斗部队。俺大老王跑遍了四乡八村,也搞不到额外的粮食。旅直是后娘生的,就这么点儿东西,谁也不能饿死,你叫俺变戏法呀?俺得会呀。没法子,克服克服吧。”

    父亲看着秤,用筷子叮叮当当敲着碗底,笑着说:“这办法好,管吃不管饱,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绝对公平。最好大家的胃口也能平均一下。”

    “这还不好办?谁觉得自个儿肚子大,拿刀削去一块儿不就行了。”九团一营长马克坚乐哈哈地说,他原来是独立团团长。前段时间脸上挨了一枪,破了相。现在刚养好伤,要回部队,暂时呆在旅部。

    “还是留着点空地儿好。冒冒酸水,少吃点子醋,见了大姑娘也不会两眼发直。”父亲说得嘻嘻哈哈。

    “是啊,我们黎明同志才算得上正人君子,见了大姑娘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政治部主任山路挤眉弄眼地说:“就别看见木头,竹子什么的。一看见,那玩意就得翘起来。”

    “噗,”陈锡联蹲在地上,抱着碗呼噜呼噜正吃得高兴。一听这话,忍不住把口中的饭全喷了出来。他用筷子指点着山路骂道:“你小子缺德不缺德?政治部主任怎么当的?还教不教育战士了?”

    “政治部主任算个啥?整天就是干巴巴说教,说教,唾沫星子不当饭吃。山路同志在乎的只有妇联主任,而且是个把。那才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父亲回敬山路道。

    “啥叫飞流直下三千尺?驴撒尿还差不多。人干那事儿嘛,还是水滴石穿这条成语来得恰当。”山路不愧是老革命,见过世面,说起话来脸不红筋不涨。

    “嘿,说你吊,你越装出个吊熊样。还鸡巴个共产党员呢,说出这种话,害不害臊?”陈锡联起身,捶了山路一拳,拿着空碗走到司务长面前,说:“还剩多少,都给我添上,省得便宜这帮臭知识分子。”

    所有人一拥而上,高呼:“要共产就彻底共产,打倒土豪劣绅。”

    接下来,大老王可是找到了好东西:把喂牲口的黑豆煮熟了给人吃,管饱。夸张点儿地说几天都不饿,唯一的问题是拉不出屎。每个人都呲牙咧嘴,拿着根木棍儿往自个儿的屁眼里捅。

    一脸菜色的父亲终于下定决心,到连队去改善伙食。理由嘛,很充分:了解基层干部战士的思想状况和生活情况。正好,冀南过来的那支部队刚编入三八五旅,自己一直想去却没来得及,不如借此跑一趟。何况还可以顺便看看竺青,真是一举多得。

    父亲先公后私,来到新编二营四连连部,迎头碰见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指挥员。他见了父亲一愣,接着高兴地喊道:“黎教员,认识我吗?”

    “哟,这,这不是小骡子吗?”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喊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光俺,你看还有谁?”小骡子转头对里屋喊道:“竺青同志,看看谁来了?”接着,几个人从房内跑出来。果然,竺青也在中间。

    竺青见了父亲,脸蛋微微泛红,嗔怪地对父亲说:“你来了,也不事先打个招呼。罗长远同志现在当指导员了,管着百十号人呢,还小骡子小骡子地大呼小叫,也不怕人寒黪。”

    罗长远高兴地揉揉手,满不在乎地说:“这有啥寒黪?老相识,叫什么都行。先进屋坐,说说话。”然后对通讯员喊道:“小张,弄点子热水,给黎教员,哦,不,应该是黎科长?润润嗓。”

    原来,罗长远后来上了随营学校。出来后被分配到冀南开辟根据地。大扫荡后部队缩编,他这个连就被调到太行山补充主力部队了。

    “你们的连长呢?”

    “你也认识,就是原来二连那个号兵。同俺一块儿出来的那个连长牺牲后,上级就把他派给了我。” 罗长远说。

    “小杨?”

    “还小羊,人家早就成大羊了。”竺青说:“不记得他大名叫杨永年?”

    “记得,记得。唉,几年不见,小骡子都成了大骡子,小羊还不得成了大领头羊。”父亲接着问:“那他人呢?”

    “住后方医院了。” 罗长远显得很不高兴。

    “受伤了?”

    “要不说他没事儿找事儿。上月,上级命令俺们护送中央首长过路,任务完成后,首长表扬了俺们几句。他姓杨的可就得了意,觉得哪儿都盛不下了。提出要大白天往回走。俺说不行,这里到处是敌人据点,密探也多,太张扬容易出事,还是夜间行动比较安全。老黎你听他说什么?‘指导员你啥时候变这么胆小?俺们是疙瘩战斗部队,想打就打,想跑就跑。老子就怕他小鬼子不来找俺,还会怕了他?’”

    “都是叫小鬼子憋的。”竺青插了一句:“这一阵子,打不能打,跑没处跑,搁谁都觉着窝囊。”

    “他还有理呢,说:‘闹腾闹腾,把小鬼子的肚皮戳个稀巴烂,也免得他跟踪首长,找麻烦。俺就不信,小鬼子能把老子的逑咬了?’”

    说到这里,罗长远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看看竺青。竺青的脸微微泛红,抬起手指指点着他,笑着说:“好啦,好啦。你是大指导员,想说什么还不得叫你说什么,没人拦着你。”

    “好,好,不说就不说。”罗长远拍拍头,对父亲说:“黎科长,你知道俺肚里有几根蛔虫。小妮子是俺上门请来的文化教员,说啥都得听呢。”

    “没关系,这话是小杨说的,又不是你。犯不着检讨。”父亲倒没觉得什么。

    “对,对,是小杨说的,保证是他姓杨的原话。”罗长远好像被解了套,开始接着往下讲:“叫他这么一说,俺还能说个啥?那就大白天地走呗。一路上倒也痛快,见电线就割,见火车就炸,见伪军就缴枪,见日本人就打,打不过就跑。不想最后一天,碰上了二三十个鬼子,打得苦了点儿。小杨的大腿骨嵌了一颗子弹,还牺牲了好几个战士。”

    通讯员小张提着壶热水进来,给父亲倒上一茶缸水,接过话头说:“还得说指导员脑子快,他瞅连长被鬼子缠得死死的,就带着俺几个绕到敌人屁股后边,打了几个手榴弹才解决问题。再晚一会儿,让鬼子骑兵赶来,可就要闹大笑话了。”

    “部队的情况怎么样?还有多少人,多少子弹和手榴弹?”父亲掏出钢笔,小本子就要做调查。

    “刚从冀南过来时,俺们连齐装满员,有一百三十多号人,三挺机关枪,后来坏了一挺没舍得扔。到了山里和鬼子伪军又打了几仗,损失不小,再没补充。眼下子弹还行,每人七八颗,够打一阵的。手榴弹也勉强凑合,算每人摊一颗罢。”

    “子弹,手榴弹恐怕要节约点用。黄烟洞兵工厂被破坏后,一时半会儿也恢复不了。前两天,我听陈旅长说:旅部炮兵连的迫击炮只剩下五六发炮弹,快跟废铁筒子一样了。”

    “那就只能靠缴获,俺们打打伪军还行。”罗长远叹了口气,问父亲:“上级能不能给补充些人,俺们连眼下只剩下五十多人,即使把正在养伤的伤员全算上,也不过七八十号人。”

    好嘛,才两三个月,一个连报销了一半。虽然,竺青后来悄悄告诉父亲:这一半的损失不全是战斗伤亡,有一些是不愿意离开平原,进山前开了小差。但是,父亲心里还是直打嘀咕:抗战五年,根据地是民穷财尽,何时是个尽头。

    “部队的情绪怎么样?眼下困难多了些,有没有悲观厌战的?”

    “悲啥观,厌啥战呀?俺们连全是基本群众,成分好,阶级觉悟高,个顶个都能吃苦,不怕死,再困难也不怕。不像小资产阶级,动摇性大。”罗长远有些急了,说话速度就像打机关枪。

    父亲顿住笔,抬眼看看罗志远。他听这话觉得得别扭。然而,罗志远一点没有察觉,继续辟哩啪啦:“黎科长,你也是过来人。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劈材’。当年过黄河才几个人呀,到了太行山,就跟发面馒头,呼呼呼,拉起多少队伍?俺剩下的这些老兵疙瘩啊,就是青山种子,形势一好转,全都是拉队伍的骨干。”

    父亲有些吃惊。面前这位侃侃而谈的青年对他来说是那么熟悉,又好像那么陌生。这还是那位哭着喊着不愿意换帽子的小骡子吗?父亲端起茶缸,呷了一口烫水,仔细端详着这间既是连部,又是罗志远寝室的房间。房间虽然破烂,但光线挺好,而且打扫得干干净净。床头规规矩矩放着简单的行李,一床布棉被折叠得四楞见方。墙上整整齐齐挂着水壶,褂包,干粮袋,跟列兵似的。桌上放置的文件,书籍有条不紊。父亲随手抽出一本‘论持久战’,见上面用铅笔勾勒得一道一道的,间或还插写着几个字的简短心得。

    “俺是瞎描划描划,那比得上你们大知识份子。”罗志远从父亲手中把书抽回来,放回原处,说:“黎科长,要是旅部连人员补充都有难处,能不能让上级先给派个连长。俺寻摸着杨连长怎么着也得再呆俩月。”

    “派个新连长,那小杨可就回不来了?连长还能跟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父亲笑着问。

    罗长远不再吭气儿。

    竺青说:“他呀,就是怕小杨回不来才这么问。”

    “我就说嘛。小骡子现在指挥部队,安排工作,那样不是井井有条,信心十足?这点担子就驮不动了?”

    “黎科长,俺们还是去看看部队吧。”罗长远站起身,不想让父亲继续说下去。

    “各班今天没出操,都上外边挖野菜了。”小张提醒罗长远。

    “怎么,你们也吃野菜?”父亲有些诧异,心想这顿打尖怕要黄花菜。

    “啊,帮衬帮衬伙食。”罗长远当然不会注意父亲的面部表情变化:“黎科长,你今天来得正好,俺们刚好弄到一头羊,准备煮锅羊肉野菜烩饭,给大家会会餐。原来俺想用小米换点子白面包饺子。没法子,上哪儿都换不到。”

    我的个老子,这也太过了。父亲本意是蹭顿饱饭,没想到要蹭当兵的羊肉吃,他当即感觉自己是个贼。

    “不,不用了,我,我还是去赵保田那儿吃吧。”父亲吱吱唔唔地回答。

    “啥?赵闷灯儿那儿?他有嘛玩意儿给你吃。上个月俺去团部办事儿,吃顿饭连油星子都见不着,害得俺半夜三更回到连里,还找炊事班要了块猪油舔舔。”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是,”父亲是了半天也没说出是什么。

    “是嫌人小骡子不成心。我说你就别装清高了,叫化子要饭都不嫌丢人,你怕个啥?”竺青奚落地说。

    “那你们怎么还吃野菜?”父亲真没想通,有羊肉吃怎么还吃野菜。

    小骡子哈哈大笑:“黎科长,这你就不在行了。俺们是农村里出来的孩子,自打小就吃野菜。吃野菜就怕没油,没油‘夹’口。要是用油一裹,可哧溜着呢。像马齿菡,苕芽子,荠荠菜,榆钱儿都挺好吃。尤其是荠荠菜。俺们小时候谁不会唱?‘荠荠菜,包包子,老娘吃了耍刀子’。苕芽子也不赖,榆钱不当时令。可惜北方没有‘哲儿根’。今儿个不正好有羊肉吗?俺叫炊事班把羊油全放上,叫大家伙吃个饱。哎,听说旅部的伙食也不好,你们吃野菜吗?”

    “吃,吃千穗谷。”

    “啥?千穗谷,千穗谷还叫野菜?”

    “我们是粮食少,拿千穗谷叶子顶饭。”

    罗长远天真地笑了:“饭不够,米汤凑,那有拿千穗谷叶子顶饭的。”

    父亲把旅部的困难告诉了罗志远,罗志远感叹道:“真想不到,上面会这么难。”

    二营四连的羊肉野菜罗卜烩饭色鲜味美。父亲也不客气,连干三大海碗。罗长远问他够不够,他说再吃就撑死了。这时,周围的战士都放碗抹嘴了,炊事班长还挥舞着大木勺高声叫喊:“不够的来添,羊肉绘饭,管饱呢。”

    吃完饭,罗长远带着父亲去了连队的文教室。一进屋,父亲就看见墙上挂这一张苏德战争形势图,很明显是从报纸上的简图临摹下来的,图上还用铅笔画了些点线。竺青就着这张图正在给战士们作讲解。她看见父亲进来,马上说:“同志们,黎明同志是旅部的宣传科长,了解情况多,我们请他给大家讲讲当前的抗战形势,好不好?”

    嗨,小菜一碟。宣传科长干什么吃的?不就这时候耍耍嘴皮子嘛。父亲满脑子装的都是上级的文件指示和适时的新闻报道,随便调出一两件存档就够讲一阵子的。反正是局势严峻;敌人残暴;上级英明;我军英勇;军民团结;同仇敌忾;战绩辉煌;前途光明。不想他摆开架势刚要开口,就见一个小个子战士站起来,大声说:“黎科长,别说那么多捞什子的时事, 就讲讲苏德战争吧,这个得劲儿。”

    “对对,就说说斯大林格勒。守得住,还是守不住?”接着几个战士齐声喊道。

    父亲有点狼狈不堪的感觉。他早知道竺青对此收集了不少材料。这些材料中不光有土八路自己的宣传品,而且包括很多敌伪的报刊杂志,否则,她也画不出墙上那张图。自己初来咋到,又没事先准备,能讲出个啥名堂?真是赶鸭子上架。他能做的就是把看到的,听到的各种消息综合一下,再随便发挥发挥而已。还没讲几句,战士们就显得很不耐烦,干脆打断他的话,扭着筋追问:“黎科长,别说那么多废话。依你看,斯大林格勒究竟守不守得住?”

    父亲想起去年秋季反扫荡,部队突围时白丁说的那席话。他心想,这次斯大林最好还是别看见自己的耳朵。

    “打仗的事儿,谁能打保票?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于苏联红军是否能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去年的莫斯科,开始也很危险,最后不就守住了?今年也会这样,反正是苏必胜,德必败。”父亲想搪塞过去。

    “说来说去,等于啥都没说。黎科长,你自己心里就没个谱?”

    “嗯,依我看,斯大林格勒当然守得住。”他语气坚定地说了第一句,又掉转头来说了第二句:“要再守不住,也没地方可退罗。”

    战士们听到前一句,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及至听见后一句,又都‘哼’地一声泄了气。

    正在这时,就见罗长远站起身,语调平稳却坚定不移地说:“俺看斯大林格勒没问题,能守住。”他走到地图前,对着战士们疑惑的目光,在顿河弯曲部做了一个狐形手势,然后说:“你们看,希特勒七月份就拱到了这里,以后再没往前动弹。不是他不想,他想得发疯,肯定是苏联红军给堵住了。以前,俺们在川北打土围子,要是围住它十天半月打不下来,准保要出鬼。你们算算,斯大林格勒到现在有多少天了?俺寻摸着希特勒不光拿不下斯大林格勒,没准儿还得吃大亏。”

    “对对,说得在理儿。斯大林格勒一定能守住,一定能。”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地叫喊起来。

    这回,父亲对小骡子真是另眼相看了。

    上完课,父亲送竺青回住宿地,她住在半山腰一个庄户人家的窑洞里。

    路上,竺青对父亲直埋怨:“瞧你说的都是些啥?尽让人泄气。就不能给大家鼓鼓劲儿?”

    “你说,怎么个鼓劲法?去年说莫斯科一反攻,希特勒就得垮台。没想到今年红军还是节节败退。总不能编些东西骗他们吧?”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眼下的形势这么困难,说好了当兵的不爱听,说坏了又让人泄气。不就得讲点国际形势吗?”

    “抗战打了这么些年,好像越打局势越坏,怎么也看不到头。再这么坚持下去,铁人也受不了。”

    “都说人病时间长了,连江湖郎中卖的打药都想试试。苏德战争对他们来说,好歹是个希望。你们做政治思想工作的,也不能太迂腐了,有时候大实话还真挺伤人。”

    父亲一辈子就吃“迂腐”这个亏。

    快上坡坎时,竺青脚下绊了一下,父亲连忙伸手把她扶住。突然,他们身后响起了几声悠长的熄灯号声,那份祥宁就像是久违了的天籁之音。竺青醒悟过来地说:“是小罗。刚才,他说要送我们一件特别礼物。”接着,她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临近中夜的凉风,轻轻地吐了一句:“真好。这都多长时间了。”

    父亲略显焦虑的心情也平息下来。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望望,只看见小村庄完全湮没在老树憧影后面的漆黑中。

    “这次过来,也没给你带点东西,旅部实在太困难了。”父亲略带歉意地说。

    “有什么好带的,人过来就好。”接着,竺青好像想起什么,扑哧一笑:“想吃小零食,我还不如到小何那儿去蹭。”

    “小何?她能上那儿弄东西?”

    “哪用得着她动手?有人上杆子给她进贡呗。”竺青咯咯笑出了声:“吃得有小饼干,瓜子,小枣,芝麻糕,风尾鱼罐头;打扮的有小镜子,小梳子,粉饼,雪花膏,还有一支美国口红呢。”

    “豁,谁这么厉害?上那儿弄这么些东西?”

    “还能有谁?想想谁会那么死皮赖脸。”

    “白丁?”

    “好啦,好啦,啥事儿都想搞清楚。自己的事儿一点也不上心。”竺青有点撒娇了。

    “天地良心,我要不想着你,干嘛大老远跑这儿来。”父亲赌咒发誓。

    “那你坐我边上。”竺青掏出一张手绢,在山坎子边的一块大青石头上扫了扫,然后坐上去。父亲讪讪着挤她旁边,手却感觉没处放。竺青一把抓过父亲的手,狠劲甩搭在自己腰沿上。

    云很厚,天上看不见一颗星星,四周如同泼墨般的黑沉。父亲和竺青就好像脱离了整个世界,游离在真空中。那是中国共产党的白银时代,个人的信念纯洁得如同山颠的冰雪。然而,也许就在那一刻,父亲已经隐隐约约看到了上与下,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细微裂痕。

    回到旅部,正好谢富治也在。父亲向旅首长汇报了部队的情况。他先讲了基层指战员中潜藏的焦虑情绪,然后强调了眼下部队的教育困境。听完后,陈锡联没有说话。山路吊儿浪当地说:“啥是事实真相?对革命有利的就是真相,反革命的就是谎言。”

    谢富治沉着脸说:“山路同志说得对。我们不能简单片面地,狭隘地去理解事实真相。黎明同志,你有没有认真想过?现在是战争时期,过多地宣传负面消息,部队的情绪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群众的积极性会受到怎样的打击?我们共产党当然不会搞国民党那套愚民政策。但具体事还得具体分析,总的标准就是看怎样的宣传对革命,对抗日战争的大局有利。只要大政方针正确,加强正面宣传就不是掩盖事实真相。”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我们也要改变改变策略,不能再和鬼子死打硬拼,干拿鸡蛋碰石头的蠢事。党中央指示我们收拢部队,开荒种地,开展大生产运动,先吃饱饭再说。”

    陈锡联说:“这事还得抓紧。现今已是初冬季节,土地马上就要封冻,不赶紧把部队拉上山开荒,明春下不了种,秋天吃个火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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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罗长远,了得

      一个连长有这样的判断,了不起。

      未来也是将材

      • 家园 这个故事是真实的

        当年中共对苏联有很强的心理依赖,四一年苏军节节败退时对部队士气很有影响。

        • 家园 这么看起来

          “父亲 ”为代表的一批知识分子和小资产阶级,当时的必胜信念不够坚定。

          整风是有必要的

          • 家园 好奇地问一下,整风和后来的抢救运动是如何分野的

            整风运动目的手段都不是这样的吧,如果是,那就整个是笑话了,焉能达到连常凯申都觉得好的地步。

          • 家园 嘿嘿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章3

      父亲开始写揭发材料。因为每天写作时,总有人在他身边,所以只能像小学生考试作弊那样,先装模作样按要求写几句,然后乘人不备,在桌子下面写几句自己的东西。中间易尚靖来检查了一次,见父亲大面上写的是失足经过,便说:“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名单。”父亲只得胡乱写上几个人名,大多是已经坦白的。易尚靖还是不满意,说:“怎么才这几个人,可不能舍车马保将帅约。”父亲没办法,只好从旅主任山路起,把全旅知识分子干部一个一个往上加。龙文枝见父亲态度不错,又亲自前来。先询问特务组织有没有电台,父亲点点头。龙文枝又问电台是谁掌握?父亲回答说某某,不过他在五一反扫荡中被打死了。

      “电台现在在哪里?”

      “人都打死了,谁还知道?”

      “他在那儿被打死的?”

      “大概是南漳河,西山峪一带。”

      父亲万万没想到,就这一句话,竟让堂堂太行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同志紧急调动了一个战斗连,连同机关后勤人员二百多号人,山前山后,漫山遍野搜查电台。挖地三尺后还真让他们在附近老乡家里发现一台电台状物。虽然不管是插上电源还是装上N节电池,这玩意儿都不出声。郑主任如获至宝,问老乡是不是一个八路军战士扔下的(他当然不能明说这家伙是特务)?老乡回答并一再肯定是日本人扫荡后留下的。当然,这并不妨碍郑主任把它拿回去当了特务组织的罪证。

      于是,龙文枝把父亲当做了可以改造好的对象,继续向父亲求证一年前在东河村外特务组织召开的一次“小庙会议”。父亲看了材料,心里直叫唤:我的个乖乖,这不成了第二个共产党。谁是特工局局长;谁是副局长;书记长,还有组织部长;情报部长;行动部长;甚至还有一个宣传部长,名单上标得清清楚楚,真是有鼻子有眼。

      “开会时你坐那儿?”龙文枝问。

      “嗯,时间太久,记不得了。”

      “你别装洋蒜,你当时是第一排。”

      “你都知道何必再问我?”

      “你旁边坐的是谁?”

      “李国平。”

      “不对。你左边应该是刘明智,右边是范大军。”

      “哦,我记错了,李国平在我身后。”

      “也不对,他是组织部长,应该在前面主持会议。”

      这都那儿跟那儿呀?父亲简直觉得好笑。但也只好跟着说:“对,对。当时天太黑,为了保密,不敢点灯,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坐位也不固定,你上去说两句,他上去说两句,很容易搞错。”

      “有人交代是下午,会议是下午开的。”

      “那是胡扯。你想想,特务只敢在背地里活动,那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开会?”

      “嗯,这倒是有道理,其他人也有这么说的。”龙文枝接着递给父亲一张“小庙会议”的坐位图,挺谦虚地说:“你再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父亲看了看,画得还挺工整。他把图退回给龙文枝,然后说:“没有了。不过我还写了些交代材料,要不要一块儿交给你?”

      龙文枝接过父亲写的材料,随便翻了翻,放进自己的挂包里就离开了。

      十一

      晚上又是大组会。一百多人挤在村外一挖大窑洞里。屋内点着雪亮的汽灯,照得满屋明晃晃,亮堂堂的。这汽灯本是分区宣传队演戏用的。纱罩,煤油十分宝贵,土八路轻易舍不得用,现在用这儿了,足见会议主持者对此次会议十分重视。

      开会后,龙文枝讲话:“同志们,这次整风坦白运动取得了重大成绩。在党中央的正确领导下,我们依靠群众,发动群众,挖出了很多隐藏在我们内部的特务组织。有日本鬼子的,国民党的,汪精卫的,还有阎锡山的。这里我要特别表扬一下黎明同志。他原来是国民党特务组织的书记长,现在完全悔过自新了,重新向党的组织靠拢。这是他本人的悔过书,小易,你给大家念念。”

      易尚靖接过去瞟了一眼,不知为什么又转给了身边的“老特务”赵志一。赵志一接过来,清清嗓子,大声念道:“悔过书” 。然后翻页,继续往下念:

      “分区党委转邓政委:

      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良心,向你报告一起骇人听闻的大冤案。分区政治部搞的坦白运动,已发展到极端荒谬的地步。他们用各种摧残人身体和意志的办法,把大批知识分子干部逼成了特务。请首长想一想,要是真有那么多特务,而且都在各单位的要害部门,部队还能打胜仗吗?根据地还能在敌人的残酷扫荡中生存下来吗?仅从这一点看,就说明这次的坦白运动荒唐到什么程度。望首长见信后,尽快查明真相,挽救大批党的干部于水火之中。不然的话,恐怕整风坦白运动欢庆胜利之日,就是敌人乘虚而入,革命惨遭失败之时。望首长以史为鉴,万勿重覆太平天国洪杨自相残杀的悲剧。

      此致

      敬礼

      共产党员 黎明

      一九四四年一月十四日”

      赵志一开始朗声念颂,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小得跟蚊子叫,然而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每个人把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悔过书念完后,半天没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咳嗽,好像大家都闭住了呼吸。室外寒风呼呼地吹,室内汽灯呼呼地烧。易尚靖脸色苍白,身体有些微微颤栗。龙文枝脸色阴沉,端坐在桌前,好像一具坐立的僵尸,他的巨大身影笼罩了半个屋顶,纹丝不动。在所有人当中,最尴尬的可能要数赵志一了。他想把父亲的信交回给易尚靖,易尚靖毫无反应。他只得把伸出去的手往回缩,缩了一半又觉得不妥,最后两个手指叼着纸角,半吊子悬着,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搁。

      最后,龙文枝站起身,朝父亲走过来,前面的人自动让开一条道。龙文枝来到父亲身边,站住。父亲坐着,等待着一阵惊天动地的爆发。然而没有,龙文枝说得很平淡,平淡得像一杯冷却的白开水:“黎明,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我龙某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不会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给了你条出路,你不走,那就怪不得我姓龙的公事公办了。”说完,一甩手,扬长而去。

      没人敢走,也每人敢说散会,大家伙就呆呆坐在那里,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十二

      第二天晚上,同一地址,同样的汽灯照射,除了原来的人,还有些新面孔,但父亲心里完全被紧张和恐惧所占据,没有注意到多了些谁,只注意到主席台上除了龙文枝,还有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会议一开始就是龙文枝的咆哮:“阶级斗争是复杂的。反革命的本性决定了,他们一有机会就要向革命阵营疯狂反扑。最近几天,那些已经坦白的特务们纷纷翻供,就是他们妄图反攻倒算的具体表现。这种反扑和反攻不是孤立的,而是有组织有计划的反革命行为。谁要是天真到以为我们只要挖出了这些人,从此就可以安心睡大觉,那就会犯极大的错误。同志们,同志们哪,阶级敌人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但是我们要让他们明白,共产党也不是吃素长大的。共产党讲的就是坚决斗争,我们一定要把这群混帐王八蛋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说着,他大喝一声:“秦嵩,你给我站起来。”

      龟缩在角落里的秦嵩哆哆嗦嗦站起来。龙文枝厉声问道:“你老实交代,如何和人暗中勾结,向党反攻的?”

      秦嵩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只写了个申,申述书,向党申,申,申,,,。”

      “伸,伸你个乌龟脖子,倒真是勇敢。好呀,那就给大家伙说说你们是如何串连的?”龙文枝语带讥讽。

      “这,这,这不干别人的事儿,都是我自,自,自己写的。”

      “不干别人的事儿?那我问你,为什么你和林涛呆一个屋里,前后没差半小时,就都给我递交了反攻书?”龙文枝“啪”地一声,把两份“翻供书”扔到桌上,咬牙切齿地说:“铁证在此,还想抵赖。”

      接着,积极分子们山呼海啸:“秦嵩,你太猖狂了。党的宽大决不是软弱可欺。”

      “死心塌地,反覆无常,不给点厉害,你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共产党不是宋襄公,我们不能太婆婆妈妈。”

      “秦嵩哪,秦嵩,”当然,还有人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你怎么到现在还不开眼?国民党是你干爹,难道党就不是你的亲妈?难道这么多的同志就不是你的亲兄弟?党对你仁至义尽,可,可你怎么就想着为国民党殉葬?鬼迷心窍,真是鬼迷心窍哪。”

      “给我吊起来。”龙文枝炸雷般的吼叫道。

      转眼,从屋梁上垂下两根井绳粗的麻绳,父亲感觉就像两条大蟒蛇腾空而下。三四条大汉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把秦嵩的双手反捆起来,然后往上一拉。秦嵩惨叫一声:“我不是特务。”双脚已经离开地面。由于重心不对,他的头和脚斜斜地横陈在空中,像个笨重的陀螺旋转过去,又旋转过来。他的身体不敢乱动,因为倒扭着的手臂要脱臼,但没记裤带的裤子却哗地落到地面。他的脸扭曲得像麻花,嘴巴撕裂,暴突,直往外冒黄汤,肩关节咯叭咯叭响,手腕被勒出一道黑褐色的血印。几股青筋在手臂上突跳,整个手背也在几秒钟内变成了酱紫色。

      “我,我不,真不,哎哟,哎哟,哎哟。”秦嵩还想说什么,但根本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连串鬼哭狼嚎般地惨叫。几个妇女干部吓得面无人色,赶紧用两手遮住眼睛,忍不住尖声叫喊。

      “胆小鬼通通滚出去。”龙文枝大怒,吼道:“在这儿同情敌人,就是懦弱,猪狗不如,呸。”说着,一把把呆在自己身边,抱着脑袋,两腿弯曲跪到地上,低声抽泣的易尚靖拉起来。然后,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托着秦嵩的下巴问:“你收不收回反攻?”

      秦嵩翻着白眼,从喉咙里叽咕出两个字:“收回。”然后被放下来,身体如烂泥瘫在地上。

      龙文枝的目光恶狠狠地转向林涛,死盯着他,也不说话。林涛哭丧着脸,下巴磕得“嗒嗒嗒”响。他双膝跪倒在龙文枝面前,抓住对方的衣襟哀求道;“我,我收回。保证决不再向党反攻。”然后张牙舞爪,狂呼乱嚎,几个人上前都抓不住。最后积极分子们费了老大劲才把他四蹄捆住,抬出会场。

      十三

      龙文枝的目光如探照灯向父亲这个角落扫射过来。父亲此时三魂已经吓去了两魂半。剩下的半魂告诉他得赶紧伸手捞着根稻草。于是他仓惶站起,手想扶住身边一个同志身体,不料那人像躲瘟疫一样马上闪开。父亲趔瘸一步,头脑反而清醒一点,他对着台上的郑荒主任高喊:“郑主任,我要说话。”

      郑荒愣了愣,没有发言。

      龙文枝吼道:“狗日的,不准你说。”

      父亲索性豁出去了。他显得异常昂首挺胸,情绪也异常镇静:“龙文枝,你无权扣下我的信。党章规定:党员有向上级,向中央反映问题的权力,任何人无权剥夺。你必须把我的信转交军区,转交邓政委。所有的问题处理都要等待上级批复。上级指示下来,我黎明是杀是刮都是活该。”

      龙文枝嘿嘿冷笑:“你还给我们上党章课呢。想捞根稻草,枉费心机。党员的权力谁不知道。但你是什么东西?国民党CC分子,特务的书记长,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还有脸冒充党员。我给你说,你的问题大着呢,和别人不同。”他停了停话头,好像要寻找一个最佳效果,然后突然暴喝道:“黎明,你欠着产党的血债,该还了。”

      这时,就看到角落中,一个猥琐的身影,颤微微地站起来。哆哆嗦嗦地说:“我揭发,我要揭发一起骇人听闻的,破坏共产党抗日的血案。”

      父亲定睛一看,是刘行淹。

      通宝推:cctothere,老醋花生,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章2

      几天后,组织上对各审查单位重新编组,把分区,野战部队,甚至地方的待甄别人员混在一起,集中突击。同时,对各大组负责人进行调整。由于很多老家伙倒了霉,又新提拔起来一些干部。父亲他们这个大组的负责人就换成了新官上任的分区组织科科长:易尚靖。

      易尚靖主持的第一场大组会就是审查父亲的历史问题。还是老套路,先让父亲先介绍个人历史。父亲冷笑一声:叫人说话,这就好办,看你们怎么从鸡蛋里挑骨头?没想到刚讲了几句,易尚靖就粗暴地打断他的话:“姓黎的,别把我们当小孩子。你说的这些过程都是裹脚布,又臭又长,谁有耐心听得下去?还是理理思路,有啥问题直接往外端。”

      父亲倒憋一股气,忍了忍,反驳道:“不是你让我介绍历史吗?介绍历史,不讲过程讲什么?”

      “我要提醒你,注意自己的态度。我们要听的是:你有什么历史问题?易科长说得还不清楚?”李万民厉声喝道。

      “我没有历史问题,你想叫我说什么?”父亲毫不示弱。

      没想到,原二连的司号员,罗志远的搭档小杨跳将出来,指着父亲的鼻子骂道:“你不要装蒜,有没有问题自己明白。”

      “我明白什么?你倒是说清楚。如果我现在说你也有问题,你明白吗?”

      “你狡辩,”小杨脸红筋涨,再说不出话,转头对坐在角落里的罗长远说:“小骡子,你了解他,你说。”

      罗长远颇有些尴尬,犹豫半天才说道:“黎明同志肯定有问题。但我是个啥道道,小杨你也知根知底,就是肚子里有东西,也是茶壶装汤圆倒不出来。”

      这时,易尚靖反倒平静下来,说:“永年同志,不着急,不着急。让他讲,讲完了我们再找问题。党的政策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走一个坏人。我们办事要有根有据,最后让他心服口服。”

      积极分子不吭声了,父亲的兴致也给打没了。他又草草讲了几句,便强调说:“这就是我的历史,每年每月都有人证明。”当然,他也没那么老实,事无巨细什么都讲,只按要求谈了些参军前的经历。

      接下来,群众们围绕着父亲所谈的经历展开热烈讨论。

      积极分子:“穷人家的孩子有几个上得起学,你上学的钱从哪里来?”

      父亲:“父亲过世前当学校老师,有收入。后来和妈妈靠收租子过日子。”

      积极分子:“和你妈靠收租子过日子,不是地主是什么?这难道不是隐瞒历史?”

      父亲:“,,,”。

      积极分子:“再说了,你妈会写字,不是地主家的小姐也是官僚家的千金。你一个地主家的少爷,怎么会同情共产党红军?这不是猫哭老鼠假惺惺嘛。”

      父亲:“我参加过抗日救亡运动。”

      积极分子:“嗯,问题来了,你既然数理化那么好,就应该是书呆子,咋还会参加抗日救亡?何况,南郑是山沟里的偏僻小县,消息又不灵通,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九一八’事变?还把你从学校拉向了社会?”

      积极分子:“既然这么关心国家和民族命运,为什么不点参加红军?红四方面军和陕南红军都经过过你们附近。”

      父亲:“我当时才十五六岁。”

      积极分子:“罗志远同志,你多大年纪参加的红军?”

      父亲恼火地反问此人:“那我问问你多大年纪参加的红军?”

      易尚靖貌似搞平衡:“黎明,不要冲动,同志们对你是好心好意。我想问问那个公路短训班的情况。国民党有很多特务机构都挂着公共的牌子。”

      积极分子:“是那个樊向贵介绍你去的吧?”

      积极分子:“樊向贵先介绍你参加特务训练,再把你安插到红军内部,然后自己回去领赏,当上了局长。我说的这个过程总不是冤枉你吧?”

      父亲:“这不是凭空想像嘛。樊向贵是吃不了红军那个苦逃回去的。”

      积极分子:“他逃回去了,你们的组织联系也中断了,所以你在抗大坚持不入党,对不对?”

      父亲:“这跟入党有什么关系?到太行山后,我不是积极争取入党了?还是陈谢首长介绍的。你们要调查,干嘛不去找他们?”

      积极分子:“你不要东拉西扯,陈谢首长没有火眼金睛,他们怎么知道你和特务机关联系上没有?”

      “这个并不奇怪,我以前不是也被你蒙蔽了。”易尚靖又插上话说:“谈谈你领导的坦白运动吧。第一,为什么只定三个怀疑对象?是不是怕定多了破坏你们的特务组织?第二,为什么运动在你的领导下进展这么慢?我仔细检查了一下,你的第一个怀疑对象是半月前突破的,比龙主任领导的组晚将近一个月。”

      父亲大为光火,堵了他一句:“咦,那个时候我们两个可是朝夕相处约。”

      易尚靖“砰”拍了下桌子,故意把声音放得很低沉:“那我就再提醒你一次。为什么,你迟迟不肯学习别人的先进经验?真的是害怕犯主观主义错误。还是别有其他考虑?”

      依照父亲的性格,他肯定要给易尚靖顶回去。但他突然想起了杜修贤,一下子走了神。想当初,自己挥舞群众路线的旗帜去整别人时,一切好像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到处闪烁着群众智慧的光芒。现在轮到自己头上,怎么老感觉别人是处心积虑,胡乱引伸,简直就是栽赃陷害嘛。父亲的内心感觉阵阵发冷。四周围的人还如同烈火般的气势汹汹,但他却好像掉进了一个阴森森的冰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荒唐还是滑稽?同是群众路线,走法也一样,人的感受何以如此悬殊?这岂不是曹雪芹笔下的风月宝鉴,正看是软玉温香美人,翻看却是骨瘦如柴的骷髅。正在这里胡思乱想,就见龙文枝虎着脸走进会场。

      龙文枝坐下后,先和易尚靖,李万民等人交头接耳,说说笑笑。父亲等人傻喝喝地在一边看着,心里真不是滋味。几分钟后,龙文枝开始发话:“同志们分析得很好,可以说句句打中了特务的要害。我今天来就是告诉大家,组织上已经查明:黎明,就是打进我党我军长期埋伏的特务。”

      父亲好像当头挨了一棒。

      “黎书记长,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龙文枝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同情:“你的上级已经坦白,下级也把你给端出来了,现在就看你肯不肯回头。党的宽大政策你比谁都清楚,限你三天,彻底坦白,写出交代材料。”说完一拍屁股,走了。

      父亲当时都懵了。他眼睛发直,耳朵嗡嗡响,头发晕,手脚僵硬,全身颤栗,半天说不出话来。赵志一过来扶住他,他才回过味来,挥舞着拳头嚎叫道:“胡说八道,天下奇闻。我姓黎的从头到脚都是红的,上那儿弄了个国民党的书记长当。龙文枝,你这个大流氓,无耻,你把我的上级找出来,把我的下级找出来,给大家看看,究竟谁才是国民党特务?”

      这会儿,易尚靖和其他积极分子早已离开。赵志一和其他几个被审查人员把父亲拖着拽着往寝室拉。赵志一边拉边低声骂父亲:“混蛋,嚷什么嚷?这儿人人都是特务,你搁这儿也算不上丢人。”

      “我是冤枉的,和你们根本不同。我不是特务,不是特务,我真的不是特务呀。”父亲连哭带叫。

      父亲使尽浑身解数:说明;申述;辩驳;抗议;苦苦哀求;赌咒发誓;拍桌子;砸板凳;跳起来骂娘,全无作用。得到的只是冷酷的开导,严厉的斥责和难堪的侮辱。每天一次大会批斗,接着小会帮助,晚上还要分班,每班由两三个人组成,通宵陪伴。易尚靖把父亲单独关在一间小屋内,不让睡觉,不让休息,日以继夜,不停地让人劝说。这就是所谓的“车轮战术”,父亲算是亲身体验到它的厉害了。仅仅三天,父亲已经头昏脑涨,疲惫不堪,说起话来鼻涕口水一起流。满脑袋装的都是“铁案如山”“回头是岸”“坦白是唯一的出路”“欢迎回到党的怀抱”“重新做人”等等字眼,重复了上千遍。到后来,父亲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就想睡觉,一坐到桌子旁边就“鸡公琢米”,走两步就往地上躺。于是积极分子们用胳膊肘捅,用手推,给他脑门儿浇凉水,甚至干脆就是拳打脚踢。有一天,父亲实在招架不住,刚走两步就“咕咚”滑溜到地上。正好易尚靖过来,马上叫人架住父亲两边胳膊,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接着,易尚靖左右开弓,连扇了十几个耳光,打得父亲后来好长时间,一用脑子就耳朵嗡嗡响。不过当时他并没感觉疼,就翻着白眼,看见易尚靖扭曲的脸,挺可笑,于是咧了咧嘴。易尚靖大怒,上前揪住他的头发叫喊道:“黎明,别以为我们做过上下级就给脸不要脸。姓易的是共产党员,不是梁山泊好汉。这是革命和反革命,是大是大非,连亲娘老子都不认。江湖义气,少来。”两个积极分子大约觉得父亲让他们在组长面前丢了脸,把父亲又放地上,用脚跟使劲“碓”他的屁股(大约这么做不伤筋骨,所以被积极分子认为是人道主义),边踢还边骂:“叫你装,叫你赖。我给你两下,再来两下,看你耍死狗不耍?”这还没完,又把他抓起来,恶狠狠地问道:“狗日的老特务,你还学会哑巴战术了,呸。”就是一口唾沫吐父亲脸上。

      可怜的父亲,人到这步天地还有什么战术?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走上杜修贤,齐仲云,刘行淹等人的老路。像这个样子,我还能挺下去吗?我到底还能挺多久?那些个革命烈士呢?那些个英雄榜样呢?四周围黑咕咙咚,没有一丝阳光,只有些巡海夜叉在游荡,在怪叫,在张牙舞爪。父亲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沮丧和绝望。这他妈的还是共产党吗?怎么每个人都好像戴着几副变幻莫测的假面具?一会儿是凶神恶煞的厉鬼,一会儿又变成笑眯呵呵的假善人。这时的时间对父亲已经毫无意义,因为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已经彻底消失。他整个就是神智恍惚,感觉房屋墙壁桌椅全在转动。他的思绪用一团乱麻来形容已经远远不够。整个脑袋瓜壳就像一间年久失修,阴暗潮湿的房屋地下室,包裹着成堆成摞,杂七杂八,到处走火短路的高电压网路。“哧”一个火花想起这个,“啪”一串闪电想起那个。突然有一天,他耳朵边所有的叫嚷,不管是威胁;咒骂;还是虚假的同情都安静下来,眼前混乱也消失了,只看见一片黄沙,没有天,没有水,没有草木,迷迷茫茫,渺无边际,似刮风又好像是降雾,空朦朦;酱糊糊;浑噩噩。初始,在混沌中有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好像是个字,不停地旋转跳跃,很难看清,后来越来越清晰,对,是个字,一个大写的“死”字。父亲长舒一口气,感觉很爽快。怎么早没想到?这不是一了百了,洗脱自己清白的唯一途径吗?

      然而,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自己身上的刀剪绳索一概被没收,跳窗没窗,跳河没河,服毒找不到药,更要命的是自己身边日夜有人监视防范,根本就没个空余时间。要说他这会儿脑子倒是清楚了些,没想到寻觅死的方法却更让人苦恼。自己神经本来已经混乱不堪,现在又加入一个新的变数因子,等于是硬往一块乱草地上插荆棘。

      父亲是后来才知道,混沌整整延续了七天七夜。歌剧“白毛女”宣称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然而整风对父亲而言,却是实实在在把人变成鬼的过程。七天中,父亲饭吃不下,觉不让睡,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整个人完全变了形,看上去如同一头精疲力竭的刺猬。最后,父亲忍无可忍,放声大哭起来。站在他旁边的杨永年有些愕然,他正要破口大骂,被小组长李万民拦住。李万民说:“让他哭一会儿,这是对过去的罪恶感到悔恨。”

      父亲还真是对过去感到悔恨,不过是悔恨参加共产党,也伤心对不起生他养他的妈妈。悔不该当初拼死拼活要追求什么前程,啥子报效国家,报效民族,狗屁的理想,还不如当初就呆在家乡当个普通教书匠。还好,自己不够条件,不能和竺青结婚,否则这特务罪名还不得连累人姑娘一辈子。想到这里,父亲真有点万念俱灰,反正都是个死,不如先承认了罪名,然后找个空子了帐。于是,他用几乎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吐出“我失过足”这几个痛苦字眼。后来父亲回忆:“我不能用‘说’来表达这个意思,因为这几个字眼像卡在喉咙里,带有血丝,粘痰的骨刺,你必须吐,又吐不出来。”

      父亲坦白后,党的关怀立即以一碗鸡蛋面条的形式体现出来。父亲什么都顾不上,先放敞开呼呼大睡了两天觉。到第三天,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旅政治部主任山路全来慰问,但说了些什么父亲根本没有印象。大人物走后,又是小人物。前段时间,同样倍受折磨的李万民,杨永年等人恨不得抱着父亲亲上一口。只有一直不怎么积极的罗志远没有说话,他不知从那里把父亲被没收去那个青磁玉葫芦弄了回来,默默交到父亲手上。父亲神经质地用手摩挲着光洁的葫芦,哽咽了好半天,然后慢慢把葫芦塞回给罗志远,说:“还给人家,叫她忘了我,就当没这个人。”

      罗志远不接手,说:“这个,我咋做得了,我都不知道咋和女孩子说话。”

      父亲把玉葫芦轻轻放在桌上,拿过一支饱沾浓墨的毛笔在粗糙的土黄纸张上工工整整写下四个字:“冰心玉壶”。

      当时,父亲已经回到赵志一等人房间。赵志一瞟了眼父亲写的字,没有说话。等罗志远等人离开,别人也不再在意后,赵志一突然塞过一张小纸条。父亲偷偷展开一看,上面写道:“万勿自杀。此千古奇冤,太行知干多特务,不光你。”父亲吓了一跳,他马上攥紧纸条,抬眼看看赵志一。赵志一依旧正襟危坐,不动声色。父亲又低头看看纸条,千真万确,还是那几行字。这时就听得赵志一似乎在不经意间压低嗓音说了半句:“只要党还不是李自成。”

      太行军区有多少知识分子干部,怎么会有那么多特务?父亲突然意识到,坦白运动肯定全错了,而且是从开始就错了。口口声声反对主观主义,实际做的却是地地道道的主观主义。由于父亲以前整过别人,现在两相对比,感受更加强烈。杜修贤,齐仲云,王和顺,刘行淹等人,哪个的特务身份是有确实根据的?杜齐王不就是自己和易马两人坐在窑洞中异想天开吗?如果这三个人就搞错了,那么根据他们坦白后的供词突破的刘行淹又谈何根据?至于自己,也许有点特殊,得罪了龙文枝,但要这么搞下去,也早晚会搞到自己头上,否则龙文枝何以让易尚靖审查小何,而不通知我这个组长?父亲的脑子又转回到杜修贤,想起了他那双尚未脱去灵性的大眼睛,充满了惊恐和委屈,自己居然可以对一个孩子搞车轮战,真是下得了手。父亲感觉十分内疚,心里说如果我还能通过这一关,无论如何要给那孩子道个歉。

      然而,我还能通过这一关吗?特务罪名如同如来佛祖的“急急如令律”,蕴藏着无形的巨大压力,要把父亲逼着,推着坠落到无底的陷阱。这陷阱如地狱;如血海,遍布卑鄙,肮脏的罪恶之火,不光要烧烤你的肉体而且要烧烤你的灵魂。不,决不能再下滑半步了,我必须有所行动。赵志一的纸条和那半句话提醒了父亲。这是全局性的荒谬和错误,我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去自杀。什么狗屁“冰心玉壶”,太天真了。人死如灯灭,以后党就是纠正了错误,也不会有人记起一个屈死的“特务”。既然要死,那就死得有点意义。秋后的蚂蚱还要蹦三蹦,何况我一个大活人。父亲心中一亮,似乎看到了生命中的最后火花。他攥紧拳头,心中蕴酿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国民党特务组织的书记长坦白了,龙文枝兴高彩烈。他带着和善和体贴找父亲谈话,易尚靖陪同。龙文枝问:“你是怎么失足的?”

      父亲愣了愣,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就听易尚靖说:“按你的情况,应该是樊向贵把你拖进去的。”

      父亲点点头。龙文枝马上在本子上做了记录。

      “我感觉你加入的是CC,不会是复兴社。CC负责教育界,对不对?”

      父亲又点点头。龙文枝又往本子上做了记录,然后以半安慰半鼓励的话说:“我们欢迎你重新回到党的怀抱。希望你把特务组织的名单全部写出来,不管是你的上级还是下级,不管他现在的职位有多高,一个也不要漏,才能证明你彻底和特务组织决裂了。”

      父亲暗吃一惊,果然就攀连上别人了。出于本能,他还想护住最后一点道德底线:“我只承认自己失足,别人的事,我不清楚。”

      “黎明,这个问题可不能再耍滑头了。老实告诉你,我们已经清楚地掌握了你们的情况。现在是日特,国特,汪特,阎特到根据地都统一了,从上到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特务网。这是很多人的交代,也被各种材料相互证明。你是否交代只是向党证明,自己有没有决心和特务组织决裂。你好好想想,从明天起写个交代。”说完就起身离开。

      父亲心说这可真是天从人愿,我不就想写点东西吗?这下可有得掩护了。

      回寝室的路上,易尚靖把嘴凑到父亲耳朵边,悄悄说:“龙主任指的是你们的旅主任山路,他从前干过白区地下党。”然后和父亲拉开距离,大声说了句:“不要怕,你揭发的人,地位越高,对党的贡献越大。”

      父亲的第一反应是龙文枝这小子是不是疯了,要按这个逻辑,岂不是应该去揭发整个太行山地区的中国共产党最高负责人,一二九师政治委员,北方局书记邓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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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章1

      第十章

      两天后,山路亲自带着几个人来,通知父亲去分区汇报工作。父亲心说这倒是个机会,可以把自己对坦白运动的疑虑向分区领导说说,于是带上全部文件出发。一路上,山路和父亲有说有笑,并没有什么异样。到了分区吃过晚饭,山路要回旅直,奇怪的是他不和父亲告辞,而是把父亲交代给两个分区的干部。父亲上前和他说话,他脸上表情特怪,似笑而不亲近,似狠而不坦然,讪讪两句赶快离开,弄得父亲心里发毛。分区的干部一左一右,把父亲带到组织科。组织科科长是父亲的老熟人,叫秦嵩,为人忠厚老实,对谁都是和和气气,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人送外号:秦大妈。父亲进屋时,已是掌灯时分,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光线微弱,照在秦大妈脸上。

      “老秦,好久不见,还这么瘦,也没见你胖点。”父亲高兴地过去,想和他握手。

      秦大妈挺直腰身端坐在桌子后面,双肩微耸,一顶泡松松的灰面帽压在前额,细细眯缝的眼睛聚精会神盯着眼前的材料,嘴唇咬得紧蹦蹦的,脸上的肌肉也凝滞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父亲的说话。父亲好不尴尬,他把手缩回来,交叉着手掌揉了揉,怯生生地说:“我奉命向分区汇报抢救运动的情况。”

      秦大妈站起身,冷眼看了一眼父亲,板着脸说:“跟我来。”

      秦大妈和两个分区干部前呼后拥把父亲带进一个小院落,院落内外到处是持枪的哨兵。父亲被带进西边的一间小屋。小屋窗户上钉满了木条,所以室内光线很暗。父亲印象最深的就是整个屋子除了一条狭窄的过道,整个屋子就一排土炕,炕上躺着十几个人。父亲看见赵志一也在这里,很高兴地给他打招呼:“嘿,赵县长,什么时候过来的?也没打个招呼。”

      赵志一像聋哑人一般默不作声,秦嵩却粗声粗气地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和你屁球相干。告诉你,把你叫过来,是要你交代自己的问题。别人的事,少管。”

      父亲突然想起龙文枝那张笑脸,他顿时火急攻心,直着脖子大声吼叫:“这是陷害,我要揭发。”

      秦嵩上前给了父亲一耳光,打得他两眼冒金星:“你他妈的老实点。这是什么地方,容得着你撒野?要揭发,日子长着呢,有你表现的时候。”他转过头对两个分区干部努努嘴:“搜。”

      两个分区干部冲上来,不由分说,命令父亲举起双手,开始搜身。他们先接过父亲带来的材料,然后搜去了皮带,绑腿,鞋带和系内衣的裤带。秦嵩指着一个铺位说:“你就睡这儿。要好好考虑自己的问题,不得自由行动。”

      父亲狼狈不堪,双手提着裤子,望着炕上那伙人。炕上的人好像是在隔世阴间,个个瞪着眼睛,表情漠然,就是不说一句话。整个屋子显得鬼影憧憧,寒气森森。父亲倒吸一口冷气,心说这帮人都怎么了,总不成舌头叫人割了吧。他妈的,叫老子反省,老子就反省反省。他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翻来覆去地想:老子出校门就参加红军,以后一直呆在部队,一天也没有离开,和任何反动组织都没有瓜葛,平时工作认真负责,积极肯干,还和鬼子拼过刺刀。你秦嵩就是鸡蛋里挑骨头,能有啥本事从我的历史上找矛盾,从我的现实表现中找疑问?想到这里,父亲又变得心地坦然,加上整天赶路有些疲劳,便躺在铺上呼呼睡着了。

      接着几天是大组学习。父亲这个组大约有三十来人,组长是分区群工组的干事李万民。每天,父亲一行十来个人被带到院中专门给安排好的位置坐下,面对组长和其他积极分子。李万民读文件,积极分子发言,讨论,父亲等人表态。不过,这种学习讨论每次时间不长,天黑之前就收工,场面也挺温和,当然更谈不上车轮战。刚开始,秦嵩还不时到场指导,说些老套话,让大家相信党相信组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等等,后来干脆不见了踪影。父亲心中莫名其妙,这搞的什么名堂?供祖宗呢还是耍猴?完全不是他预计的暴风骤雨嘛。

      不过中间也有精彩。他们开了一次大集会,由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讲话。这位一九三一年参加红军的老革命公私分明,以身作则:“坦白运动也是对我本人的考验,考验我是不是对党忠诚。同志们不是揭发了嘛,我老婆也是国民党派遣的特务,现在也在接受审查。我保证绝对以革命大局为重,不护短,不掩盖,有什么交代什么。老实说,这件事对我的震动也很大。它提醒我们,阶级斗争是复杂的,在民族矛盾占主要地位的今天也不能忘记原有的敌我矛盾。”

      父亲有些愕然:这他妈的是什么主任,和一个女特务在一张床上睡了好几年,同呼吸,共命运,竟然毫无察觉,到现在才被别人揭发出来,难道你是白痴?

      这天上午,小组长李万民带着父亲等人前去探望“病人”。来到一个门口设双岗的小院落,进屋,父亲看见“病人”躺在床上,蒙头盖被,谁也不答理,旁边一位医生正在给他量体温。父亲等十几个人挤在门里门外,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探望”,也不敢开腔问问题。医生诊断完毕,李万民忙活开了。他给大家分派任务,一些人替“病人”端水,一些人劝“病人”服药,父亲的任务是给“病人”削梨子。这个时候,根据地虽然供应好转,但还没人养成吃水果的习惯,大不了啃个生番茄生罗卜清情火。像眼下拿给“病人”吃的梨子,黄中透亮,又大又园,父亲压根儿还没见过,何况还是大冬天。父亲把削好的梨子递给“病人”,“病人”气呼呼地转过头来,粗鲁地把梨子打在地上。父亲这才看清,“病人”原来是分区政治部副主任吴真,不觉大吃一惊。父亲弯下身,从地上捡起梨子,拿开水冲掉上面的泥土,解劝道:“吴主任,生病养病,何必赌气呢?还是吃一点吧。”

      吴真翻过身,脑袋对着墙,就不吭气。李万民又叫大家排着队,一个个上前慰问。大家不知道这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也不知道吴真得的是个什么病。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没话找话,问问病情?想吃什么?睡眠怎么样?再说两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安慰话。然而,吴真始终把脸对着墙,躺在床上装死狗。

      正在大家面面相觑之际,两个便衣陪着一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进了屋。女子一看见床上躺着的吴真,高喊一声:“老吴”便扑了上去,搞得一帮子大男人差点儿躲闪不及。女子俯在吴真的身上,抱头痛哭。吴真也转过身来,搂住女子的肩背,呜咽起来。两人不顾周围站着那么些人,也不说话,就是哭,越哭越悲惨,最后是撕肝裂肺,呼天嚎地。李万民见势不妙,赶紧带上父亲等人离开。

      下午又是大组会,这回改了室内。一间大屋子,中央拼着三张桌子,周围摆着长凳。李万民见人来齐了,颇为自得地说:“上午你们都看见了吧。吴真是三三年的党员,参加领导过‘一二九’救亡运动。被国民党逮捕后,关进监狱,‘七七’事变后才放出来的,是在监狱里失足。出狱后被国民党抓住把柄,就摔不脱了。这样的人都坦白了,你们还有啥顾虑?带你们去的目的,就是让你们亲眼看看,党组织对坦白自首的人多么宽大。照顾他的生活,给他治病,还把他爱人弄来和他见面。他爱人当然也是特务,在地委整风中坦白的。两人痛恨自己的过去,感激党的挽救,所以才哭得如此伤心。这是正面的例子,向你们展示党的宽大政策。但宽大不是没边儿的。如果有人心存侥幸,想钻空子,对党耍心眼,拒不坦白,那就得抗拒从严。你们将要看到的这个人就是一个很好的反面教材。这个人不用我介绍,你们见了都认识。我们是前几天才发现他的问题,帮助他,教育他,但他态度十分顽固,拒绝任何挽救,坚持不坦白自己的过去。今天,我们就要斗争他,批判他,给他扎上几针,喂点儿姜汤辣椒面,让他舒舒筋骨,通通脉络。希望大家通过这两个正反比较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是何去何从。”接着,他很随便地吩咐一句:“带上来。”话音未落,几个积极分子已经连推带搡把一个大个子押进来,摁在长桌的另一端坐下。

      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几天前那个气势汹汹,勇煽自己耳光的分区组织科长秦嵩吗?煞神居然也变成了“特务”。人事沧桑,这世界变化也忒快了点。

      接着,积极分子们对着秦嵩踊跃发言。他们个个义愤填膺,指手划脚,捶胸顿足。有说他顽固不化的;有说他想为国民党殉葬的;有揭露他对日本军国主义抱有幻想的;有威胁他顽抗下去绝无好下场的;还有人用拳头擂着桌子限他立即坦白的。可是,秦嵩就像个活死人,对这一切毫无反应。一阵疾言厉色后,众人态度驱缓,耐心劝导,说服,解释政策,请他打消顾虑,纷纷伸出援助之手,无奈秦嵩依然无动于衷。他把头靠在手腕上,身体斜依在桌边,竭尽全力想打个盹。积极分子们早看透了这套耍死狗的把戏,他们用胳膊肘捅他的肋骨,用手揪他的头发,甚至有人冲他脸上吐唾沫。看到这儿,父亲心中油然生起一种道德优越感,我们对杜修贤还没这么干过,可见分区的干部水平也不咋的。当然,他也明白自己眼下的地位,所以不敢高声反对,只能低声咕噜道:“这不是违犯党的政策,搞逼供信嘛。”

      还没说完,坐在身边的赵志一悄悄拉了他一把,然后咳嗽两声,说了话,但不是对着父亲而是对着秦嵩:“姓秦的,你不要错估了形势。特务组织已经土崩瓦解,一两个人想挽狂澜于既倒,简直是做梦。这么多人都是特务,难道你秦嵩就不是?别的不说,单讲你的名字,秦桧的头,严嵩的身子,全都是些大奸臣的料,可见不是个好东西。这么多人都相信党的宽大政策,唯独你不相信。退一步说,就是敲沙罐,也不单敲你一个脑袋。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识时务,瞎顽抗,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秦嵩居然睁开眼睛,白了赵志一一眼。

      “你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入了党,当了官,抓过特务,就进了保险箱,就保证自己当不了特务。党和群众的眼里揉不得沙子,该你当你还得当。个人和党,谁的力量大?曾中生地位不比你高?旷继勋功劳不比你大?他们都可以是特务,何况你一个小小的组织科长?”赵志一说完话,依旧正襟危,态度极度认真。

      李万民听这话觉得别扭,但自己的文化水有限,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瞪了赵志一一眼:“你瞎扯个啥呀,抢救运动是在中央正确路线领导下进行的,和张国焘那一套根本不同。”

      “是,是,你说得对,错误在我。我太急于求成,只想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劝他,说话考虑不周。”赵志一点头哈腰。

      这时,大家注意到秦嵩耷拉着脑袋开始思考。李万民老经验了,明白对方意志已经动摇,于是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秦嵩身上,鼓动大家继续努力,又打又拉。反覆几次,秦嵩终于精疲力尽,头朝后仰,“扑通”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哽咽着吐出几个字:“我坦白。”

      父亲对赵志一在会上的表现大为不满。别人逼良为娼倒也罢了,你起什么哄?跟妓院老鸨似地勾引良家妇女。对呀,这小子晚上睡觉翻过去,覆过来,一会儿还唉声叹气几下,显得心事重重,莫不真的也是特务?他相信:特务身份关系大是大非,你要不是就应该经受住考验。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这点子委屈?胡乱承认自己是特务,本身就是软骨头的表现,还加入个卵子党?想到这里,父亲突然对赵志一,杜修贤,刘行淹以及刚刚坦白的秦嵩产生出一种鄙夷和厌恶的情绪。坦白本身就是对他们特务身份的最好证明,因为特务都是些投机分子,胆小鬼,比较革命先烈在敌人监狱里,刑场上那种大义凛然,真是天壤之别。我的问题是受人诬告陷害,和他们的性质有本质区别,只要讲清楚就行了,当然没有坦白一说。原来有个秦嵩挡道,我绕不过去。这家伙肯定和龙文枝一伙,否则怎么把我弄分区来了?现在他垮了,说明龙文枝也有问题,我应该立即上告。所以批斗会一结束,父亲就拦住李万民说:“我要申述,要面见旅政治部主任山路同志。”

      山路还真见了父亲一面。他瞪着眼听完父亲的汇报,半天没合拢嘴。过了好长时间,山路习惯性地往左右看看,见周围没人,才压低嗓音说:“你说龙文枝强奸妇女,证据在哪里?这关系到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不能由着你空口说白话。一个人说话要负责任,这点道理你都不懂?我告诉你,龙文枝同志和何静文同志已经向组织递交了结婚申请,组织上正在考虑。”

      真是怪事天天有,整风尤其多。

      山路从桌子背后站起来,转到父亲身后,似乎在自说自话:“也许我还该多说几句。龙文枝是红四方面军出了名的战斗英雄。他参军后,干部说向东,他决不会向西。打仗时,似乎根本不知道子弹会打死人。反六路围攻时,有个阵地没了动静,连长叫他去看看。龙文枝上去后,发现阵地上的人都死光了。正好这时,一个连的敌人往上冲,龙文枝二话不说,硬是用手榴弹把敌人砸了下去。后来上级机关要表扬他,派人向他调查,问他当时怎么想的,他发了半天愣,回答说:‘没想啥。’调查人员急了,这么英勇的行为总得有点动机吧,便提示他是不是想到什么榜样?他回答:‘榜啥样?敌人上来了,可不就得打吗?’‘看见那么多敌人,你就没点害怕?’‘有多少人哪?反正到我跟前的总就那么几个,打一手榴弹全撂下,再上来,再撂下,就这么两次,敌人全跑了。’结果上级的表扬没法写,只好把他入了党。现在是战争时期,革命队伍最看中的就是这种人。你一个臭知识分子,有多少本钱?想告他,告得了吗?”

      父亲感觉山路的声音像蚊子,遥远而模糊。他脑子里不断翻滚的只有一句话:“龙文枝同志和何静文同志已经向组织递交了结婚申请,递交了结婚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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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九章3

      十五

      火力上去了,问题依旧没有解决,甚至连杜修贤都继续抗拒,父亲的预计完全落空。一般说来,这种类似“得而复失”的感觉最让人窝火。然而,更让人屁股上火的是上级一天来好几个通报。虽然每份通报千篇一律,都是说谁谁又有新进展新突破,没说别的。但父亲心里明白这就是激将,自己再拿不出成绩可真是交代不过去了。正在心烦意乱之际,王和顺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找上门来。

      “这整风工作组究竟是个啥意思?怎么同志们老揪着我不放?黎科长,你是领导,你得表个态呀。”

      父亲不知道如何是好,人还没坦白呢,总不能上杆子说人是特务吧。也只好拿些空话搪塞了:什么正确对待,相信组织,相信党,特别强调:党的政策是惩前毙后,治病救人。

      “可我是没病他们硬给我找病,有这么当大夫的吗?”王和顺哭丧着一张脆了皮的老丝瓜脸。

      王和顺前脚走,刘行淹后脚跟上凑趣儿。他走到父亲身边低声问:“黎科长,这么个搞法符合中央精神吗?上边知不知道?”

      父亲控制不住,咆哮起来:“你究竟要说什么?难道是我姓黎的私设公堂,篡改上级指示?我黎明有这么大权力吗?”

      正好,脸上带着一块淤伤的易尚靖来找父亲。他黑起脸把刘行淹赶走,拉着父亲进了支部所在的窑洞。支部的例行碰头会后,父亲独自出门,走到一棵老槐树下对着树干破口大骂,拳打脚踢。四周黑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

      十六

      父亲横下一条心,今天无论如何要突破杜修贤。

      小组会一开始,各位积极分子就按预先的布置猛烈开火。虽然材料还是那些,但大家的联想更丰富,逻辑也组织得更严密,提问也更尖锐。如此集中的火力,打得杜修贤面如土色,额头冒汗,两手颤栗。他的情绪一会儿急躁,一会儿绝望,一会儿又痛哭流涕,乞求大家不要再说。父亲沉着脸,控制着会议的气氛,好像指挥一群猎人把一头小鹿驱赶到悬崖绝壁。他后来回忆:当时的感觉真是“心里越来越明白”,杜修贤若不是敌人派遣,决没有如此轻松跑回来的道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任何狡猾的敌人都逃不过群众的眼睛。

      “黎科长,”杜修贤饱含最后的希望,“无限深情”地喊了声父亲,就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他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在一瞬间,父亲头脑中闪过一丝怜悯。这还是个没脱去稚气的娃娃呀。但他马上觉得最大的关心就是催促他赶快坦白。现在是瓜熟蒂落的时候了,父亲抱着满腔的热忱叫了声:“修贤,”然后是语重心长却具有决定性的规劝:“问题已经很清楚,主动权掌握在你自己手上。这些天,同志们的意见提得很好,可以说是条条打中你的要害。但我们不是要整你,害你,而是要尽最大的善意挽救你。你从小就参加八路军,也有过爱国家,爱民众的理想,也曾经是我们的好同志,只是被环境所迫,不得不应付敌人。敌人不是弥勒佛,如果没有表示,他们怎么会轻易放你回来的?如果你不把问题说清楚,敌人还会抓住你不放,你就会在泥坑中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把问题说清楚,同志们会原谅你,党会保护你,也会照样信任你。党的政策你很清楚,现在是卸下包袱,重新做人的最好时机。修贤,我再一次提醒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希望你鼓起勇气,对党,对同志们敞开自己的胸怀。革命还是反革命,做人还是继续做鬼,全在你一念之间。”

      好一个终审判决,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杜修贤。全场气氛极度紧张,但表象只有两个字:寂静。

      “砰”。

      隔壁院落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父亲当先跑过去,一进屋脸就变得煞白。只见易干事满身血污,眼睛发直靠墙站着,浑身抖得如同筛糠。齐仲云躺在地上,胸口开个大窟窿,已经没了气。他身边不远处搁着一支手枪。

      “枪,那儿来的枪?”父亲歇斯底里高声喊叫。他知道整风期间,部队严格管制枪支,所以第一反应是追问枪支来源。

      “走,走,是走火。”易干事上下牙齿打架。

      “谁掏的枪?”马干事也到了,他头脑还有些许冷静。

      “老齐,嗯,是这样的,他和易干事吵架,吵得很凶。易干事,嗯,是易干事突然掏枪,然后,然后,两人扭打起来,然后,就枪,枪走火。”一人解释道。

      “不对,好像是老齐先掏枪?对,我亲眼见枪是老齐的。易干事是出于自卫。”另一人辩解。

      “是老齐,我敢肯定。他前天晚上说:易干事再整他,他就和他拼。”

      “哎,黎科长,你别望着我。我,我当时正埋头做记录,没看清楚,突然就一声枪响。”

      就在这时,吓得魂不附体的杜修贤突然扑到父亲脚下,嚎啕大哭:“黎科长,你行行好,饶了我吧。我不是坏人,我清白,不是坏人。冤枉,我冤枉哪。我在这儿发誓,向同志们发誓,向党发誓:如果我有变节行为,甘愿枪毙处分。你们要相信我,求求你们,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哪。我要怎么说你们才会真的相信我呀。”他先跪在地上,流着泪,喊着叫着,拼命磕头,磕得脑门血迹斑斑,然后抽搐着瘫倒地上,翻过去,滚过来,用指甲狠挖地上的泥土,用手狠掐自己大腿,用拳头狠砸自己的身体,基本是哪儿要害就砸哪儿。

      这会儿,父亲可顾不上同情。他一把抓住马干事,摇晃着他的胳膊,放低嗓门问:“车轮战,车轮战术怎么搞?”

      “冷静,老黎,千万冷静。”老马说。

      父亲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狂奔到院中,仰天大叫:“完了,我完了,这怎么向上级交代呀?”

      喊天喊地别喊上级,就这时,龙文枝来了。

      十七

      “齐仲云是畏罪自杀。”

      龙文枝斩钉截铁地说,他威严的目光逼视着父亲。父亲连头都不敢抬。

      “怎么啦?个个都垂头丧气的?你们上报的材料,我们马上进行了核实。现已查明:齐仲云,杜修贤,王和顺都是国民党特务。齐仲云是小组负责人;王和顺负责散布谣言,搞颠覆;杜修贤专门和日本人联络。你们搞得不错嘛。”

      父亲和马易二干事目瞪口呆。

      “怎么?还不相信?实话跟你们说:考虑到你们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带有肃反性质的运动,没有经验,我们在接到你们上报的材料后是特别的谨慎。为此,专门把这些材料发给好几个组,让他们分头重新审查坦白交代人员,对事实进行反覆核实,最后才确定了他们三人的组织关系。我今天来,就是特意要告诉你们这个事儿。第一次运动就挖出了一个特务集团,值得表扬呀。”

      从深渊突然升到云天,父亲等人完全无法适应这种变化。马干事嗫嚅地说:“我们是怀疑他们有问题,可,可怎么也不敢假设他们是特务集团呀。”

      “事情搞多了,也就有了经验。”龙文枝笑着说:“其实,大凡在外边参加过反动组织,或被捕被俘过的人,没有不接受敌人指使的。这种人根本无法摆脱敌人特务机关的魔爪。重要的经验是克服我们领导骨干的温情主义。只要领导骨干态度坚决,积极分子斗争坚决,就没有攻不破的堡垒。黎明,别怪我婆婆嘴。虽然你这次表现很好,但我还得给你敲敲警钟。我们的工作是对革命负责,对党负责。说起来玄乎,做起来简单,落实到实处就是对上级负责。工作态度粗暴不粗暴,只是个方法问题。对敌斗争坚决不坚决,可是涉及立场的大问题,要万分警惕。”

      父亲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他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齐仲云的死和龙文枝的这番话,让他更加感觉到自己必须有所表现,有所证明,有所行动。他按照龙文枝的指示,把齐仲云的善后交给易干事处理,自己集中精力搞运动。在全体积极分子动员会上,父亲宣布三组并成两组,每组分三班,昼夜不停,连续对杜王二人进行突击。这回,父亲给大家明确交代王和顺,杜修贤就是特务。提到二人的名字时,父亲是冷冰冰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而且他们的名字之间还留下长长的时间空白,以加强大家伙对特务的印象。他特别强调要反对温情主义,只不过这次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其他所谓的意志薄弱者。

      “当确定无疑的失足者拒绝坦白交代时,我们就应该把他们当敌人对待,要有无产阶级的革命义愤,毫不留情地进行斗争。”父亲剑眉笔挺,目光坚毅,语气激动,凝重,响亮:“同志们,我们掌握的材料是确实可靠的;目标是明确的;‘车轮战’的方法经过实践是行之有效的。要根据不同的情况,坚决进攻。当斗争对象感情薄弱时,我们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当他们装聋作哑时,我们要扭住不放,穷追不舍。当他们气焰嚣张时,要打他的态度,灭他的威风。齐仲云的问题就是我们太客气,不,是太软弱,这里我必须检查自己头脑中残留的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我要特别提醒大家注意的是:这是一场残酷的阶级斗争,我们不能被敌人的嚣张气焰压倒,这种事绝不允许重演。现在的形势很好,就好比打仗,大部队已经突破了敌人的防线,我们的任务就是乘胜追击。按照古人的说法,这就叫做势如破竹。只要同志们有坚定的信心,坚持的决心,不怕疲劳,连续作战,就一定能攻克敌人的堡垒,完成党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

      十八

      “车轮战”果然威力巨大。杜修贤第二天就哭着闹着要坦白。软磨硬抗的王和顺也很快精疲力尽,神态恍惚,只剩下低头认罪一条路了。听到胜利的喜讯,父亲如释重负,他兴奋,宽慰,马上通知炊事班,煮鸡蛋面条,全体会餐,庆祝特务重获新生,又回到了革命队伍的怀抱。会餐结束,父亲回到支部,感觉非常疲倦。但还没来得及休息,易尚靖就报告了最新动态:据王和顺交代,刘行淹也是国民党特务。

      十九

      父亲想了个理由:在被审查人员尚未坦白前,主要领导骨干不宜和他们见面,从而回避了亲自参加后续的“车轮战”。刘行淹真是个软骨头,一上“车轮战”马上坦白。既然人家已经投降,父亲自然要出面和他谈话,以示党的关怀。刘行淹原本是个小胖子,没想到几天不见,这家伙已经瘦得颧骨突出,胡子拉碴,肩上的关节见棱见角。

      “怎么样,这个热水澡洗得爽快吧?丢掉包袱,浑身轻松多了?”父亲期待的是刘行淹欢欣鼓舞,对党的挽救表现得感激涕零。

      刘行淹低着头,黑着脸,翻翻眼皮,恶狠狠地盯着父亲,一言不发。

      “好了,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既往不咎。你现在,,,”父亲想宽慰他几句。

      没想到刘行淹突然像发了疯,红着眼珠子,张牙舞爪吼叫起来:“黎明,你个乌龟王八蛋,你才是国民党派来的特务,日本鬼子的走狗奸细。你知道什么叫无中生有,栽赃陷害吗?这就是无中生有,栽赃陷害。狗日的把好人往死里整,亲者痛,仇者快,你比东厂魏忠贤还厉害。你是对党犯罪,对革命犯罪,我,我这就整死你。”说着就要扑上来。

      父亲勃然大怒,三拳两脚把他打翻在地。刘行淹滚缩到墙角边,失声痛哭,那份倾泻出肺腑的悲哀长鸣,让人联想到失去幼子的孤鸿落雁。父亲有点愕然失措。

      “特务身份,不是你亲口承认的吗?赶这工夫来撒野。”

      “那是你们逼的,通通是假的,全是假的呀。”

      “你个混蛋。”父亲一拍桌子,吼叫道:“特务,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能随便承认吗?我们严格按照党的政策,苦口婆心地规劝,又没有刑讯逼供,要是东厂魏忠贤,还不得扒了你的皮?”父亲说得义正词严。

      刘行淹完全焉了,他放声大哭,用手不住地批自己耳光:“我无耻,我软蛋,我经不起考验,我瞎说,全都是瞎说,怎么会全都是瞎说呀?该死,糊涂,又瞎说,又是瞎说哪。我真的是罪大恶极呀。”

      二十

      虽说父亲凭气势压倒了刘行淹,但这事对他的震撼还是很大。回到支部,他问马干事:“老马,你过去审案子,有没有碰到这种情况?”

      “有,这叫‘翻供’。有些犯人罪恶太大,招供后怕杀头。还有些犯人是顾虑多,思想反覆,都可能‘翻供’”

      “有因为被冤枉而‘翻供’的吗?”

      “当然有,那都是保卫干部胡来。我们又没有这么干。”

      易干事不以为然:“这些人是疑心生暗鬼。他们对党的政策有怀疑,怕处分,怕父母亲友知道了难以见人,保不住还怕敌人知道了对他们下毒手,杀人灭口。刘行淹的问题很简单,我们只是根据掌握的情况给他分析矛盾,讲道理,他马上就招供了。要真没有问题,连这点考验都经受不住?”

      父亲再没吭声。

      突破刘行淹去除了父亲心中最后一道心理障碍,现在他体会到做领导的好处了:具体审查交给马易二干事,随他们去瞎折腾,自己就呆在支部整理上报材料,没事了还可以写写诗,填填词。马易二人的工作成效显著,突破了一个又一个。父亲因为领导有方,也不断得到上级表扬。龙文枝甚至把父亲这个组当成了工作重点,经常跑过来总结经验,指导工作。这一切都让父亲更加得意,直到原宣传队的小何坐到自己面前。

      二十一

      看到哭兮兮的小何,父亲脑袋“嗡”的一下,马上意识到什么地方出了错。一方面他对小何的历史再清楚不过了,因为竺青给他讲过不少。小何出生不久就被亲身父母遗弃,是一位江湖艺人收留了她。这位江湖艺人拉得一手好胡琴,曾经给梅兰芳配过戏,攒了一些小钱,送小何去学校读了点书。在学校里,那些阔小姐瞧不起她的江湖背景,极尽所能讽刺,挖苦,侮辱,糟践她的人格。是八路军第一次给了她做人的尊严,让她懂得了世界上还有人与人生来平等这一说,这种人怎么可能去当国民党特务?另一方面则出自父亲的私心,怕得罪好朋友白丁。白丁为人颇讲究江湖义气,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但要发现你不够朋友,那是说翻脸就翻脸。虽说这小何和白丁的关系究竟怎样,父亲也说不清楚。别看那小子整天胡吹海侃,弄不好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当然麻烦也就麻烦在这一头热上,你要真动了他认定的女人,以后还彼此见面不?

      “你怎么把她给弄来了,她现在根本不是部队的人。”父亲把易干事拉出审查小组,问道。

      “哦,是龙主任的意思。龙主任说有好几个组的坦白人员提到了她,这娘们儿可能和一个大特务集团有关,是他们的中间联络人。”

      “龙主任的意思是什么意思?怎么事先没通知我?”父亲没想到小何是这么个来头,也觉得这事安排得有些蹊跷。

      “没通知你?”易干事也有些莫名其妙,挠挠头后解释说:“她是今天下午才送过来的,可能你当时不在支部。”

      父亲只想着怎么摆脱这个烫手山芋,最后还真让他找到一个理由:“不行,男女有别。咱们虽然不讲封建,但这么直截了当去审查一个女同志,多少有点问题。既然龙主任认定她是特务,还是把她转给龙主任,让上级安排合适的人选去审讯。”

      第二天,龙文枝过这边来,父亲把男女有别的考虑对他说了,龙文枝觉得好笑:“哪来的条条框框?这是革命,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是领导骨干,怎么能说推责任就推责任?你叫我安排,我有多少事情,管得过来吗?再说合适人选,我不和你一样,也就一秃头和尚?你不合适,难道我就合适?你们先审着,有问题以后再说。黎明呀,黎明,你就是书呆子气多了点。”

      几个人来到易干事主持的审查小组,认真听了各人的发言。因为是针对小何,同时也是针对女人的第一次会议,没有搞“车轮战”。大家的发言也都挺客气,说得也都挺含蓄,不过,就这些轻描淡写已经足以让一个敏感的女孩子家哭哭啼啼了。

      “好吧,我先留下来。”吃过晚饭,龙文枝突然改变态度:“反正,其他组的工作都走上正轨,不需要我到处跑了。我就先帮助你们处理好这个案子。”他蹲在村头,点燃一支烟,吐了两口烟圈,边想边说:“你说得对,坦白对象是个女同志,得注意点方式方法。之前,我们处理过的几起案子也涉及到女特务,有点经验。这样吧,先晾上她几天,从侧面想想办法。”

      哇,粗中有细,父亲这回还真有点佩服龙文枝了。当然,他并不清楚龙文枝所指的侧面办法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二十二

      按照龙文枝的安排,父亲去找山路汇报工作。山路挺热情,留父亲吃了顿饭。父亲回到驻地村子时,天已经擦黑。父亲在村头碰上马干事,问龙主任在那儿?马干事回答说:正在审查怀疑对象。走了几步,又碰上易干事坐一大石头碾子上和人聊天。他觉得奇怪,问易干事:“你没和龙主任在一起?”

      “没有啊。龙主任说:他想自己做点儿调查。”

      父亲没说什么,一个人往支队部走。走了两步,他突然觉得不对劲,撒腿往小何所住的窑洞跑。还没到窑洞门口,就听到屋里传出的挣扎声和哭泣声。父亲冲过去,推门,门从里面被反锁住,于是用拳头使劲敲门。

      窑洞门好一阵才被打开,开门的是惊惶失措的龙文枝,他慌里慌张地质问父亲:“急急忙忙干什么?我审查了,小何没问题。”接着,手忙脚乱想扣住领口,没想到裤子“哗”地落在地上。

      屋里传来小何哽咽悲恸的哭泣。父亲怒火中烧,一拳砸在龙文枝的小肚子上,打得他直滚到了桌子下面。然后,父亲一只脚跨进门坎,发觉不对,赶紧又退出门外,冲屋里低声喊了一嗓:“小何,你没事儿吧?”

      “滚出去,”就听小何歇斯底里一声尖叫,然后捂着被子枕头什么的呜咽:“流氓,你们这些流氓统统给我滚出去。我没脸见人,不想活啦。”

      父亲站在门外,进不敢进,退不敢退,狼狈不堪。

      “要不要,我去叫人?”父亲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滚开,叫你滚,你怎么还不滚开哪?那是我自己愿意,我喜欢他,是自由恋爱,真的是自由恋爱呀,我要嫁给他,就是要嫁给这个混帐王八蛋哪。”

      父亲觉得最好是转身离开。

      “别走,等等。”小何突然止住哭泣,改用一种甜得发腻的嗲声说道:“龙主任,你不是要我坦白吗?我这就坦白,向党,向组织坦白:国民党在三八五旅的最大特务头子就在旅直,听说他还当过宣传科科长。”

      父亲回头看看半坐在地上的龙文枝,发现他眼中再没有惶恐。更准确地说:龙文枝笑了。

      • 家园 不派钦差大臣

        那是太祖反思王明路线得出的教训。

        可是,整风还是派了。

        平心而论,我认为太祖的整风用心是对的。国共合作以来,中共的队伍扩张的太快,清理一下确有必要。只是太祖也没有好的办法,只能再用王明的法子。

      • 家园 晋察冀边区的整风

        一开始就搞偏了

        那时,大将军和军神应去了延安吧,白猫黑猫主事。

        他经历过党内斗争,我相信他也看出问题,但事不够大,他也不便出手纠正。

        这就让红四那帮人可劲折腾。

        再搞下去,张国燾的那套就要泛滥了

      • 家园 真是应一句话, 死人不可怕, 可怕的是活人。
      • 家园 我是四川的

        任何一个政党,都是由活生生的人组成的,是人都有两面,党内斗争复杂残酷,在这种环境中如何生存确实考验良心和智慧。大家都是明白人,很多东西是能分析出来的。老一辈正直且富有斗争经验,既能仗义直言救民于倒悬,无愧于父老乡亲,又保全自身安享晚年,实在是不易哪,九泉之下可安心!后代既已远离是非之地,无须顾虑太多,应该留下历史以警示后人,功德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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