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海东青 -- 八面琵琶奏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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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海东青

    楔子

    “鸳鸯蝴蝶张恨水,愤青骂遍英雄。是非成败企能空,管他青山在,几度翻脸红。文艺壮年蜗居上,笑看新楼重重。一罐可乐喜相逢。悠悠多少事,尽在和谐中。”

    ——调寄《临江仙》

    几句世情表过,各位看官便知,这篇小说又是现代人说古事。这现代人为何偏爱说古事?其中好处只可意会,一般人我不告诉他:说得好时,自有现代人捧场;说得不好时,却没有古人问罪是也。

    且说天下事,难逃“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就是说雄起时难免兴致勃勃,颓败时总是忽忽拉拉。原因何在?古人早已自问自答。

    《左传》说:问罪于己者,雄起;伐罪于人者,颓败。但问罪于己谈何容易?谁不非诚勿扰、自我欣赏?谁不得过且过、想唱就唱?让我自我批评、自我监督?我跟你急!

    到头来终于“你方歌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数百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然而数千年帝王将相你争我夺、尔虞我诈难道只是一番白忙?掩卷长思,江水悠悠东流,心头总有些“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婉转低唱。

    诸位有闲,且听我说段辽、金、宋三国争雄的故事!

    第一章 初相遇

    一、 翱翔

    北国初冬十月的清晨,苍天一片瓦蓝,连片云也无。这天纯净得如此冷漠、高远,仿佛宁可独自寂寥,也不肯降下身姿,略微混同于身下那笼罩淡淡晨雾的卑微尘世。

    忽然,一只鹰从林间直窜天际,待飞到高处,便自由滑翔。

    它舒展着双翼,羽毛在风中微微拂动,在阳光的镶嵌下,银色、雪色、灰色、透明色交替流转。一时间,冷漠的蓝天仿佛也妩媚了,屈首于这鹰的自由、鹰的华彩,甘心做了它的布景。

    “看哪,海东青,纯白的海东青哪。”一个老人伸出枯干的双手,用女真语对它呼喊着,跪了下来。女真人从祖先肃慎族时起,就觉得长生天宠爱鹰胜过他们,因此才让鹰飞在天上,飞在众鸟之上,却让他们在风雪严寒中,与众兽争食、受尽苦楚。

    而海东青则更是长生天的宠儿,因为即使在鹰中它也是飞得最快、飞得最高的,女直人便尊它为“万鹰之王”,赞美它代表生灵中一切可敬的美德,勇敢、坚毅、智慧、美丽而慈悲。象海东青那样翱翔,是一代代女真人仰首苍天的向往。

    白色的海东青又是最纯净、最尊贵的,它必定是长生天的使者,因为只有长生天才有福分与它日日为伴。所以,卑微的老人见到它翱翔的风采,便不由自主膜拜在它的面前。

    那海东青翱翔了片刻,忽然听见下面的树梢间一声胆怯的喘息,它迅即收起了羽翼,箭一般射了下去。片刻间,它已从树梢上落在地上,把一只吓得痉挛的松鼠踩在爪下,用喙撕扯着它的咽喉。

    “啊,神鹰啊,多么威武啊!”跪在地上的老人举手赞叹着,干涸的眼窝中几乎要渗出老泪。

    地面震动、马蹄声响,一匹健壮的赤鬃黑马忽然疾风般卷来,马上的人面貌滞重而狰狞,一张肆无忌惮咧开的嘴更如蟾蜍一般。

    那壮汉嘬唇打了个唿哨,这只海东青便驯服地抓着松鼠,落在他伸出的缠着布带的左臂上。左右侍从跑来,利落地用刀剖开松鼠的肚腹,剜出些肝肺用银盘呈了上来。壮汉用肥腻腻的手指随意捻起些,捅在海东青的喙边,海东青狼吞虎咽地吃着、鸣唤着,仿佛在哀求能吃多些、吃久些。

    那壮汉却迅疾扔掉了银盘,把一个锦缎做的小帽将海东青的头眼粗鲁地蒙上。失去光明的海东青仿佛刹那间被抽走了灵性,耷拉在肥汉手臂上,不太动了。是啊,自从被捕捉时起,它的宿命便早已不再是翱翔天际,而是娱乐这个肥汉了。人类用代代相传、不断改进的驯鹰手段折磨它,早已将它的野性耗尽,现在它唯一的挣扎只不过是为了活着。

    而活着也并不容易。壮汉是不会喂饱它的,唯有饥饿,才能使它忘我捕猎,才能以这忘我捕猎时的英姿博得主人刹那间的狂笑。而这狂笑,就是它继续活下去的资本。它的余生将在饥肠辘辘中度过。

    老人的双臂依然伸在空中,他似乎尚未从对神鹰的崇拜中解脱出来,他似乎难以接受那健美的神鹰竟栖伏在那个丑陋人的臂上呻吟求怜。

    壮汉笑着纵马从老人身前踏过,把一口浓浓的粘痰唾在老人仰起的脸上:“女直猪!”他用契丹话这样说。辽国为了避先帝耶律宗真的名讳,强把“女真”改称“女直”。

    二、刺鲨

    此地是辽国乾统三年(1103年)北国宁江州的榷场。这榷场是女直人贩卖兽皮、生金、药材、珍珠等土产给城中契丹人的市场。跪在地上的老人从怔忪中醒来,用掉光毛只剩光板的羊皮袖子擦干脸上腥臭的唾液,嘟囔着打开个破布囊,摆开十几棵药草。他祈祷今天剩下的时光里,再不要遇见契丹的恶人,受他们欺凌。

    此时晨雾尚未化尽,一个十六岁左右的精悍少年蹒跚而来。他的腿显然受了伤,左腿和左脚都用粗布包扎着,洇出血色。他用右手提着一只麻布包袱,背上负了兽皮鞘包裹的双刀。

    少年在市场里找好位置,把粗布包袱解开铺在地上,便静静地注视着渐明的晨曦,开始等待。

    晨曦里,看得出这少年浓眉下一双亮眼,如海水般爽朗明澈。连着鬓角的浓发,如厚厚的牧草,在风中起伏着雄浑的波浪。刚刚长成的躯干,如红松一般挺拔。当赶早市的契丹女人心里暗自赞叹“好一个英俊少年”时,便不由得低头去看他的包袱。那里面是三颗珍珠,最大的一颗宛如鸽子蛋,银色珠光中又泛着绮丽的霞色,宛若未放的桃花。

    少年注视着远方,似乎在回想采珠时那惊险的一幕。

    那天清晨,侍女正在给大辽临海军节度使萧挞不野九岁的女儿萧若柔梳妆,她嘟着嘴,在为即将开始的私塾课生着气,又暗自思忖着怎么能逃过这一劫。赶早市回来的侍女说榷场上来了个好英俊的蛮族哥哥,带来了三颗好美丽的珍珠。她们说,若是把这三颗珍珠戴在若柔身上,她会象现下皇上最宠爱的元妃贵哥那么好看呢。

    萧若柔听了就高兴起来,披散着头发去看那少年,侍女慌忙忙忙跟着追出去。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她披着一袭绣着银杏叶的湖绿色长棉袍子,长长的黑发象遇了风的瀑布;她的眼睛他再也忘不了,那是如同玉兰的花瓣,却有着甜梦样的黑色,不笑时也在酝酿欢笑。她象个小仙女那样快乐地看着他,他们的目光如同一样清亮的水融汇在一起。

    萧若柔低头看那珍珠,那珍珠就映出她黑眼睛里的光彩。女孩对少年说:“哥哥,你跟我讲讲你采珍珠的故事吧。”

    于是,他就磕磕绊绊地用契丹话对她说了。

    这少年是女直族完颜部酋长盈歌的侄子,名叫谋良虎,他是为了攒银子给父亲换取很贵重的契丹药才去东海采珠的。几年前,契丹郎中说父亲得的是心疼症,要好多珍贵的药材凑成方子才能维持。他因此小小年纪便常来这榷场,他知道要在榷场换银子,最好莫过于用那东海的“飞虹珠”,那是契丹贵族家的女子个个喜爱的。

    但这飞虹珠却十分难得。因为长着这种珍珠的鲨鱼蚌只在初冬的十月才在北国部的浅海成熟,而这时北国部的浅海不但已被寒冰封起,更有鲨鱼游弋,所以渔人是轻易接近不了这鲨鱼蚌的。

    好在海边有会潜水的叫“海钻子”的海鸟,最喜欢憋一口长气潜到海底,挖鲨鱼蚌的肉吃。它们吃蚌肉时若遇见珍珠,仿佛也知道这珍珠的贵重,却不把它们吐出来,而是把它们藏在嗉子里。而海东青却特别喜欢捕捉“海钻子”,以它们的脑浆为美食。所以,契丹人常常在海边放海东青捕猎“海钻子”,以期待凭好运气得到飞虹珠。但冒着严寒守在海边的人又有几个能有好运气如愿以偿呢?

    所以,急等钱用红了眼的悍勇之徒经常铤而走险,凿冰下海,冒着被鲨鱼吞噬、冰水冻僵的危险采蚌取珠,其结局大都是尸骨无存。

    “部落里那个叫璎珞的女孩,在‘自度歌’里不是这样唱的吗?‘好哥哥夸妹的容颜好,好妹妹夸哥的肝胆壮,好哥哥问妹心里想什么?妹若无心啊就说想天上的月亮;妹若有心啊就说要海底的彩虹。’”谋良虎想到这里,为自己的勇敢自豪地微笑了。

    长在黑山白水间的女直女子当然喜欢歌唱,她们把即编即唱的歌儿叫做“自度歌”。从这歌词里看得出,这爱情自古以来是要男人命的东西,对于女直人也不例外!

    这次父亲的心病来得急,家里的银两凑不够,谋良虎便瞒着家人来到了这海边。当他憋了口长气,腰间绑着块礁石,手擎单刀第三次潜到海谷时,惊喜地发现了那只大大的鲨鱼蚌。当他用刀剖取那大蚌时,挣扎着紧闭蚌壳的大蚌划伤了他的左手,他的血便象一抹朝霞般飘拂在青蓝的海水中了。

    谋良虎小心地剖死了大蚌,他感到气息已然不够、身体已冻得麻木了。

    就在他准备带着大蚌上浮时,却瞥见一团黑影敏捷地袭来,那是一只虎鲨。背鳍如同战旗高耸,眼睛如死亡般的冷。

    谋良虎知道他不能动,否则在上浮的半途,他将无法抵挡虎鲨从下而上的袭击。他于是决定对峙。

    虎鲨扭动着身躯,选择着这新奇猎物最虚弱的部位,它决定就从腰腹部下口,在血液喷溅中最大限度地享受那咀嚼的快感。但令它惊奇的是,今天的猎物并没有按它的预想落荒而逃。

    谋良虎已感到头皮刺麻,仿佛思绪正游离开躯体。就在这时,他感到黑影向他扑来,他扭身挺刀,刺向虎鲨头侧,感到疼痛的虎鲨敏捷地扭身,刀刃在坚韧湿滑的鲨鱼皮上划过,虎鲨身体带动起的旋流反倒让谋良虎打了个转。气息用尽的谋良虎感到自己肺部好似要被撕裂,即将昏晕。

    这时,恼怒的虎鲨扭头又反扑过来,谋良虎用最后的气力本能地俯身,挺刀向鲨鱼那白色的腹部划去。他感到刀划入了虎鲨的身体,便用最后的力气把刀往深处塞去,然后在意识消逝之前,他把自己的身体挂在了那刀上。

    五国部的渔民在一汪血海中发现了谋良虎和虎鲨,他们象依偎在一起的情侣。气息奄奄的谋良虎左臂夹着那只大蚌,右手依然握着他的刀。

    三、遇虎

    谋良虎讲述这故事时,有一列骑兵通过榷场,在他身旁停驻。骑兵停下时,那卖药材的老人象遇见瘟神一样仓皇地逃了,其他百姓也纷纷走避,仿佛水塘边的麋鹿遇见前来饮水的猛虎一般。

    马队中居中的正是刚才架鹰的壮汉。在已明的晨光中,只见身披甲胄的他身躯显得格外浑圆。他怒目如金蟾,阔口若鲶鱼。此人是朝中新贵萧奉先的弟弟萧保先,正挂了个钦差的名头巡游各地、耀武扬威。

    他得知哥哥的政敌萧挞不野刚刚被皇上贬为临海军节度使,便找上门来落井下石,趁机勒索。此时萧挞不野被他从公务中拖出身来,正万般无奈,要率军陪他去围场打猎,凑巧路过榷场。

    萧保先见一个蛮族少年对若柔诉说着故事,若柔眼中满是钦佩目光,心里可大大不忿了。他让亲兵将珍珠连包袱捡起交给他,把最大的珍珠捏在肥滚滚的手指上,那珍珠似有灵性,光彩瞬间黯淡了。

    “这珠子是鲨鱼眼弄成的假货,不值几个钱。”萧保先蛮横地说,他撇了撇嘴,亲兵就随意往地上抛了几个钱。萧保先就把珍珠收在了怀里,拍马要走。

    观看的契丹和女直百姓,对于辽国权贵强取豪夺女真人财物早已见惯,此时都沉默不语。有的固然同情这少年,有的却早就心怀妒忌,此时不免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萧保先纵马欲行,马儿却走不得。他低头看,谋良虎用未受伤的右手握住了马辔头。萧保先撇撇嘴,猛挥马鞭,胯下的“赤鬃黑风兽”前蹄踏动,马首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萧保先瞪起金蟾眼,就要发怒,却迎上谋良虎锋利若剑的目光。

    “你个大胆女直蛮子,拿鱼眼冒充假珍珠蒙骗,左右快将他拿下。”

    围观百姓听了都心里黯然。契丹贵族、无赖在榷场强取豪夺不成,最卑鄙的手段便是以诈骗的罪名拉女直人去衙门见官。那衙门是契丹人开的,哪里有女直人的公道可言?一顿大棒板子之后,你纵有千般委屈、万般理由却怎能开口?却大家眼见这大好少年要身遭巨祸,连先前幸灾乐祸的人都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见萧保先的亲兵迎面扑来,谋良虎右手松开辔头就要拔刀,却见一个稚嫩身躯挡在胸前。萧若柔举手止住来兵,很坚定地对萧保先说:“那珍珠分明是真的,你既不诚心买,就该还给这个哥哥。”

    萧若柔见过父亲接待萧保先之后回家发脾气,跟母亲忍辱含愤拿了家中好多积蓄换了只白鸟送给他,便知道这是个恶人。她见这恶人又来欺负英俊的哥哥,便挺起胸膛要保护他。

    陪同的萧挞不野见小女儿如此作为,心内倒颇为惊喜。他一直教导女儿要刚直不阿、柔中有刚,不想女儿小小年纪倒真做到了。面对如此情景,他不动声色,只把眼睛看着萧保先。

    萧保先看得出萧挞不野意图袒护这女直少年,心中暗恨,嘴上却哈哈一笑,对少年说:“你说这珠子是真,我偏说是假,如何分辨?不如你随我前去围场射猎,若你射获的野兽多过了我,那证明长生天眷顾你,这珠子便归你,大爷再赏你二十两金子,如何?”

    萧若柔听了,皱着眉头、抿着嘴儿思忖,终于回头踮起脚,俯在谋良虎耳边说:“哥哥,把珠子给了他吧?这个恶人说要给你金子,那肯定是要害你了!”

    萧保先隐约听到萧若柔说他凶,不但不怒,反而觉得得意。他索性把珠子从怀中取出,装作大度地甩给萧若柔,狂笑着说:“这珠子交给你这丫头保管。好在你这野人哥哥自己知道分量,不敢跟我较量射箭,否则,我定让你明白谁才是这世界上真正的大英雄。”他说着顺便摸了摸若柔的脸颊。

    萧若柔痛惜地接过包袱打开,却看到那珍珠又恢复了光彩。萧保先的随从都冲着谋良虎调笑,料他不敢应战。

    谋良虎却沉声用契丹语应道:“就依你。”他经常来榷场卖货换钱,又陪伯伯、父亲办理许多部落事务,再加上聪颖勤奋,契丹语已是学了不少。

    一行人来到山里的围场,萧若柔在山上搭起的帐前坐定,把那包袱紧紧握在胸前。萧保先假惺惺从怀里掏出两锭金子,放在桌上,回头却向众随从使了个眼色。

    这边萧挞不野燃起线香计时,却见那边萧保先的亲兵为谋良虎牵来匹羸弱瘦马。萧挞不野知道,射猎时没匹好马就好比跟人打架被栓住了双腿。他怕萧保先得手下在弓箭上再做手脚,使这女直少年太受欺凌,便亲自给谋良虎一张自己用的硬弓、两壶羽箭。谋良虎真诚地看着他,对他称谢。

    他把包裹左手伤口的布重新缠紧。在疼痛中,他的眼睛淬出了寒光。

    围场四周的军卒开始击鼓呐喊,惊吓猎物,射猎开始了。

    谋良虎的马儿本就瘦弱,非“赤鬃黑风兽”可比,而且每当猎物出现,特意跟在旁边的萧保先的亲兵便纵马冲撞谋良虎的瘦马,令他失去机会。但犹然如此,谋良虎总能凭敏捷的眼力,抢先发现猎物,举弓便射,羽箭每每从人缝里穿出,竟然也猎获不少,令人惊叹。

    天色将晚,山影渐阴,围场里的猎物已然不多。萧挞不野无心与萧保险争胜,早已落后,萧保先有亲兵暗中作弊相助,早已领先。萧若柔看着记载猎物的粉牌,见谋良虎虽然射到了不少飞鸟、野兔,但大猎物还落后萧保先两只,心里好不着急。

    忽然间,林间山洞里一直藏着的三只麋鹿终于耐不住恐慌,窜了出来。谋良虎和萧保先恰在附近,连忙追逐而去。

    谋良虎出箭飞快,连发双箭,已有两只麋鹿脖颈中箭倒在地上。他正要射第三只时,坐骑被赤鬃黑风兽撞得突然失足,往前跪倒。

    好个谋良虎不等马儿翻身,已跃在空中,趁势把箭搭在了弓上。萧保先见状赶忙抢先射出一箭,却射得偏了,把剩下的麋鹿惊得跳了起来。谋良虎落在地上,稳稳地出手射得了这第三只麋鹿。

    围场里鼓声雷动,更响起萧若柔清亮的喝彩,谋良虎已知自己扳回了局面。此时谋良虎马前草丛中突然又钻出一只獐子,他兴奋之下反应更快,拔脚便追。忽然听得萧保先在背后大叫:‘箭到了’,他猛回头,恰见两箭迎面射到。他不及细想,侧身避过一箭,探手已将另一支箭贴耳抄在手中,那箭簇上已挂着他腮边的血丝。

    鼓声顿停,场边人看得个个呆了。萧保先本想假装失手,射杀这少年,却不料见他如此手段,顿时颈后寒毛耸立,做声不得。

    谋良虎接箭后并不停留,就势以手中箭搭弓射獐,弓弦响处,獐子已倒地。

    此时不独萧若柔,连那萧挞不野及众辽军都由衷地喝起彩来。那萧保先气急,呼喝一帮随从纵马在围场中搜寻,却一时再寻不得猎物,连鸟也不再飞过天际。众人都将忐忑目光看着线香,不多时,线香燃尽,谋良虎赢了。萧挞不野麾下的军卒都为这个异族少年喝起彩来。

    谋良虎的脸蛋红扑扑地,来到山顶。萧若柔踮起脚,擦掉哥哥腮上已流得长长的血迹,再将攥得紧紧的包袱还给他,又转身把桌上的金锭子也抓了给他。--- 她得把哥哥该得的都给了他,免得那恶人反悔抢去。

    谋良虎把金锭子揣到怀中当做父亲的药钱,却握着若柔的小手把包袱推到她胸前,对她说:“你,我的恩人,珍珠给你。你长大了,我守护你,保护你,一辈子。”

    在场的契丹贵族、将士听这女直族的野少年竟然用生疏的契丹语说出了这样的话,都呆了,心里想:这正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只有懵懵懂懂的萧若柔开心地咯咯笑了,笑得杏仁般的眼睛也弯成了月牙儿。她觉得这个哥哥很勇敢,很英俊,她喜欢。于是她活泼泼地使劲点头。萧挞不野也忍不住笑了,笑出眉际的深纹:唉,谁没有年少的时候呢?

    第二章 期荣得辱,轻浮朝堂欺无种;同仇敌忾,宁罪君子勿小人

    时光一闪,已是十年后的光景。天庆二年、宋政和元年(1111年)九月,秋高气爽,大辽皇帝耶律延禧率领群臣,在南京析律府德胜殿接见了大宋钦差。

    当时的辽、宋,可谓东亚双雄。辽国是契丹族建立的北方大帝国,她东至日本海和库页岛,西至阿尔泰山,北至黑龙江,南京析律府就在如今的北京地界,可谓幅员辽阔。

    辽国的民族北边以契丹人为主,南边以汉人为主,于是辽国顺应时势,创立两府体制,以北院枢密府、南院枢密府来管理国家。辽国是当时东北亚版图最大的国家,领土西窄东阔,宛如雄狮横卧。

    汉人为主的宋国版图圆润,宛若绣球屈居狮子之下。但宋国历史文化悠久、经济繁荣,人口最多,国力足以与大辽匹敌。

    辽、宋作为当时东北亚最具实力的大国,曾经相互争雄。1004年,辽国最有作为的萧太后和宋国颇有作为的宋真宗打了一仗,互不能胜,也互相赢得了尊敬,于是签订了“檀渊之盟”,在宋朝年年纳贡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的条件下,两国和平共处已逾百年。这次,宋朝遣使是为庆贺大辽皇帝耶律延禧的生辰而来。

    大辽群臣来的很齐,情绪比较高昂。大家以一种逛庙会的心情等待着宋朝钦差的光临。理由很简单,这次的钦差不是一般人,他是个太监,而且是执掌大宋军权的太监。

    鼓乐齐鸣,宋朝钦差终于在百官翘首以待中光临。

    缓慢走上大殿的正使是个斑白胡须的腐儒,他是宋国端明殿学士郑允中。群臣见他颌下飘拂的胡须已然失去兴趣,纷纷将目光转向后面的副使童贯、童大太监。

    童贯五十多岁年纪,身形颇为高大健壮、面皮黧黑,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擦了油的一门铁炮,很有些威严。他鼻梁甚高,法令纹很深,加上瞳孔收缩,乍看去确实让人如芒在背。但是,也许由于刻意强调威严,他面部的每一根线条都因抽紧而显得过于深刻了。

    此时,仿佛担心辽国群臣轻视,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重、每一步都尽量做到顾盼自雄。这反而让本来为他形体震慑的辽国群臣又重新感到可笑,进而轻蔑起来。

    当童贯一步步沉稳以至于沉重地走上德胜殿时,他显然听到了辽国群臣渐渐涌起的讪笑,感到局面失控了。此时,他不禁有一丝后悔,想起了出使前的往事。

    在出使大辽前,童贯在对西面弱小的吐蕃、西夏用兵中意外地顺利。在劳民伤财、结怨睦邻之余,确实为宋国争得不少土地。这使他的自信心膨胀,有了一种孤独求败的感觉。也许是由于身体残缺带来的屈辱,童贯格外希望他的威风得到世人的承认,他的功业能够名留青史。

    五年前,辽国接受的西夏的恳请,曾派身材矮小的知北枢密院使事萧得里底、知南院枢密使事牛舒温出使宋国,以三寸不烂之舌力压宋国君臣归还了业已侵占西夏的部分国土,大扬大辽国威。这让童贯很不服气,于是在扬威西域之后,他把目光盯向了大辽。他向徽宗皇帝请求,借机到大辽考察,以图有朝一日,收复被大辽屈辱夺取的燕云之地。

    宋朝的徽宗皇帝赵佶是个历史上有名的轻浮人,此时正醉心于寻仙求道,争取达到腾云驾雾、出入凡仙的逍遥。他骄奢淫逸已久,围绕在周围的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班佞臣,为首的是号称“六贼”的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李邦彦,咱们的童大将军在这帮群星璀璨的奸臣中仅排行第三。

    一心成仙的宋徽宗听了童贯的雄心壮志也不淡定了,跟打了鸡血似的,很兴奋。因为“燕云之地”这四个字非同凡响。

    五代时,石敬塘为了自己当皇帝,把传统上由汉族政权统治的“幽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族政权大辽。宋朝立国后,这一地区就成了辽宋纷争之地,很象现在中东的约旦河西岸。

    对于宋朝来讲,这一地区是军事屏障,是祖先世代居住之地,寄托了多少热血男儿恢复故土的梦想;对于大辽来说,算政治账,这一地区不是我偷来抢来的,是合法取得的,理应归我所有;算经济账,这里水土丰盈、物产丰富、人杰荟萃,是我大辽的钱柜、粮仓、人才基地,不容有失。双方本着各自的立场征战不休,直到签署“檀渊之盟”。

    所以,宋徽宗听说童贯有恢复燕云之志,当然高兴:童爱卿这是要当民族英雄啊!他当了民族英雄,朕岂不成了千古圣君?这事儿朕得支持!于是,徽宗皇帝立刻就同意了童贯出国考察的请求。

    反而是大臣安尧臣提出了不同意见:“圣上,童大将军的威武,臣等是无不钦佩领教的。但是,童大将军以宦官身份出使大辽,会不会让大辽误认为我朝中无人啊?”

    安尧臣尽量把话说得含蓄,那意思是:“这宦官嘛,他是主管内宫的,就因为他工作的特殊性、光荣性,才在上岗前被割去鸡鸡的嘛。你现在让他一个搞内交的人跑到外国搞外交,人家外国会不会纳闷呀?--- 咦,你们有鸡鸡的人那里去鸟?--- 皇上,这你让我们这些有鸡鸡的大臣脸往哪里搁啊?”

    此时的徽宗皇帝已修炼到看透红尘、贯通古今的境界,他觉得安尧臣的观点很庸俗。于是,徽宗皇帝回答:“童爱卿连败吐蕃、西夏,威振大辽,契丹人都成了他的拥趸(粉丝)。他出使契丹,必定‘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那是相当地轰动’。让他出使,奇妙无比啊。”徽宗皇帝是想让安尧臣清醒清醒:“什么有鸡鸡没鸡鸡,能开疆拓土才是硬道理!”

    满腹经纶的安尧臣立刻卡壳了,他感觉自己跟圣上不在一个频道上。

    这时,中书舍人宇文虚中连忙出班陈奏,和了个稀泥:“圣上,让童大人单独为使,宛如高山流水,百姓粗俗,恐怕难解其中妙义。依臣愚见,让郑允中大人为正使,童大人为副使。如此搭配,一个男人,一个太监,方显我朝风范。”徽宗恩准,郑、童二人就这么来到了辽国。

    童贯把思绪拉回,此时后悔已于事无补,他已置身殿上,面临大辽群臣言语机锋。

    郑允中宣告贺表、履行礼仪已毕,天祚帝耶律延禧安排国宴以表答谢。几巡酒过后,大家的思路打开,气氛就活跃起来。

    辽国南院枢密使耶律俨,把目光定在童贯下颌十数根胡须上。说来奇怪,这童贯虽然是太监,但下颌竟然生有胡须。这在生理学上是讲不通的,因为失去了“物质基础”,怎么会长出“上层建筑”呢?

    只能推测,宋朝时,作手术已有收受红包之风,看来童先生在动手术时送了大大的红包,因此在成为童公公后,才能够以残存的激素滋养十数根胡须,迎风飘扬。

    童贯深爱这十数根胡须,以此为傲,所以留得很长,梳洗得很亮。

    耶律俨始而惊诧、继而正色道:“童公公须髯甚美,三国时的关羽想必也自愧不如,但不知这胡须如何得来,又如何保养啊?”童贯赶忙整顿思路,正不知如何作答,却见耶律俨一脸坏笑,故作不知道:“宫中太监,我们辽国也有。但作为一个太监,胡须保养如此之好,倒真是难得。公公有什么秘籍啊?”天祚帝听了大笑。

    身材矮小,面色黝黑如同树皮的知北枢密院使事萧得里底见皇上笑了,也钻起身凑趣道:“耶律大人差矣,俗话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保养胡须,又不是为将为相,难道也要有种?”他故意把“有种”两个字说得极响,又装作忽然想起什么、感觉失礼的样子,掩口不已,引得君臣更是狂笑。

    童贯曾无数次设想自己在敌国朝堂之上,慷慨激昂,驳得面目可憎的老对手萧得里底体无完肤,却可怜此时竟理屈词穷、张口结舌。

    宴席下来,童贯感觉又恨又悔。悔的是此次出使,原本指望扬威大辽,不想却自取其辱;恨的是大辽君臣,不顾外交礼仪,对自己可怜的身躯肆意调笑、戏弄。

    回到寓馆童贯闷闷不乐。偏有属下来报,说辽国招待使节的寻常用物,于牛、羊、面、酒之外,今日又多了一锦盒,说是给宋朝大使特备的土产。

    打开来,锦盒内是铜镜一面,还有一银盒,内装金黄色的油脂。童贯不解:这金油是做什么用的?(那位看官说什么?印度神油?看你想的,宋朝时哪有这种腐败东西!)

    他差人暗寻当地汉人来问,才知这金黄油脂叫做“佛装”,是辽国妇女涂面所用。却原来辽地冬季寒冷,当地妇女就用叫栝蒌的植物提炼出色泽金黄的膏脂,涂在面上。因为涂了后很象庙里的佛,就美其名曰‘佛装’。在寒冷的冬季,女人只加厚‘佛装’而不清洗,到得春暖花开,一旦洗净见人时,则个个面白如玉,再将脖子扭一扭,自然标致极了。

    童贯于是知道,这是辽国君臣意犹未尽,调笑他如同妇人了,心中自然更添愤懑,直欲喷出火来。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这童贯却恰是心胸狭隘之人,辽国君臣刺痛的,又是他心灵最痛之处。

    童贯不想在这伤心之地久留,吩咐下属整顿车马,赶紧踏上归程。

    此时时节已进十月,初冬霜气爬上析律府道旁芦苇,夹以寒风袭来,破衣侵体,童贯想到身体残缺之苦,官场拼搏之累,不禁随寒风而阵阵凄凉。

    不堪再行,当夜,人马宿于卢沟驿站。

    夜晚风停,童贯仰首远望一轮明月,皎洁灿烂中略含污浊,正似自己。童贯此时眼中那月中污迹,在常人眼中却是玉兔一只、桂树一棵,更有嫦娥当空舞。

    童大人正自月下自怜自伤,侍卫来报:当地大户马植,久慕童大人威名,备了厚礼,乔装前来拜见。童贯觉得辽人个个可恨,心里有些恐惧再受折辱,因此一反常态,失了对厚礼的胃口,回绝不见。

    侍卫冷着脸回了话,马植却并不气馁,他把一张财神脸堆满笑意,将一锭金元宝塞入门吏袖中,陪笑问:“敢问童大人现在在做什么?”门吏冰冻的脸,在肌肤接触金子的一刹那融化,也陪着笑答道:“童大人在后院赏月,心情好象不好。”

    马植略一沉吟,便揣摩到童贯心意。他对门吏说:“烦劳您禀告童大人,只说我有破辽妙计,童大人必肯见我。事成后,我必定再有厚谢。”那门吏立刻想象到另一只金元宝的样子,欢欢笑笑地去了。

    他见了童贯,说:“童大人,那人执意不走,说是有建立不世功勋的破辽妙计,只献给威武神勇的大人您。我看他器宇轩昂,倒象是有真实本领呢。”

    马植此时等在门外,也是心如撞鹿,恰似命运交响曲在耳畔鸣响。他知道后半生荣辱,只在今夜这一会。

    马植本是析律府本地的燕人,并非契丹人。他祖辈历经数代拼搏钻营,已让马家成为辽国大族。马植为人精明,继往开来仕途本也畅顺,做官做到了光禄卿。也许是春风过于得意,马植的举止就轻浮放浪起来。

    他为官贪纵,私行更是淫乱,常在家中聚众胡为。辽国不象宋国,本非礼法拘谨之地,但马植的浪行,竟然在辽国也为人不齿,可见其行径已在挑战社会伦理之底线,几近禽兽而比取禽兽之胆汁尤不知过分之几千万倍也。

    所有的生活作风问题,都可以是小节,是可以掩盖的疮痍。但当生活作风问题触碰到政治利益的冰山时,疮痍就构成了致命杀机。

    马植放浪形骸之时,正是辽国后族萧氏大力在南京析律府扩张势力之时。马植却自恃树大根深,没有迅速地逢迎新任留守萧保先。在他尚未醒悟之时,就立遭萧保先打击。

    他因“行污而内乱”的罪名被褫夺官位、数代累积的家产也被罚没大半,这很有点《红楼梦》里“呼啦啦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感觉。回首家门,门风早已沦落到只门前石狮子算得上干净,此时此境又怨得了谁呢?

    痛醒后的马植力图振作,但无奈大势已去。“行污而内乱”的罪名,满足了市井的好奇心,在人们孜孜探求他的“行如何污,内如何乱”之中,他已被击垮,再无崛起之日,他在道德上已被踏上千只脚,为万人所笑。公众的兴趣似乎自古未变,他们对贪官的艳情日记永远比他实际造成了多少损害更加津津乐道。

    官场杀机重重。朝中群臣,历来如缸中游鱼,平时各自畅游,仿佛礼尚往来,各不相扰。一旦一鱼受伤,则情势立变。先有好事的鱼前来叨扰几口,继而有追随者陆续来攻,到头来定然搞到你鳞翻血尽、吐气呜呼。

    总之,此时的马植,感觉辽国之大竟已无立足之处,风刀霜剑步步惊心。为了生存,他唯有叛国一途!于是,今夜他来到了这里。来到了敌国的军政巨擘门前。门会开吗?

    吱扭一声,门开了,童贯铁炮般的身影立于门后房檐之下暗影之中。

    是夜,两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童贯视马植为平生所见之奇才。共同的仇恨化作共同的理想,他们走到了一起,转眼间成了志同道合的战友。

    驿站附近历来鱼龙混杂、耳目众多,君请试想《龙门客栈》之情形即可见一斑。“此地已不宜久留!”童贯急命当夜备马,清晨出发,直向宋境而去。

    一路风尘,终于来到宋国都城汴梁。童贯担心马植名声过于狼藉,会干扰皇上圣断,于是先将马植改名为李良嗣,留在府中调养气色神韵。然后先疏通圣上红尘知己李师师在龙心愉悦后略作铺陈,再请大太监梁师成于深宫推心置腹处数番耳语,这才将郑重包装、焕然一新的李良嗣作为有“破辽妙计”的特殊人才举荐给皇上。

    被调理到全身心准备容纳李良嗣的徽宗终于决定在朝会上讨论李良嗣的妙计,发扬一下纳谏的风度。于是,事关两国外交政策的讨论开始了。

    李良嗣阐述了他的妙计:“辽国的天祚帝荒淫无道,他的统治已摇摇欲坠。辽国东北部的女真人英勇好战,却世代受辽人欺压,恨辽人入骨。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我大宋若从登州、莱州下海,通过海路与女真联系结盟,然后南北夹击,则不但燕云之地旦夕可复,一举剿灭大辽也并非不能。”

    宋徽宗见他言词慷慨,义正辞严,很是喜爱。说来奇怪,李良嗣本是个有严重作风问题的人,但他却以天祚帝的“荒淫”来作为辽国可灭的论据。说来好笑,赵佶的荒淫决不次于天祚帝,但他却觉得天祚帝因荒淫而亡国这种论断非常有说服力。可见人啊,都是批评别人的巨人,自我批评的矮子。

    在李良嗣吹出的绚烂泡泡前,安尧臣仍然保持清醒并发表了持重的意见:“圣上,自祖宗开朝奠基以来,与辽东部族联络的‘海上之路’就一直存在。但大辽禁止我朝与辽东部族联系的态度明确,因此这海上之路不通已有百年之久。一旦我朝贸然开启,定会惹恼大辽,那时只怕扑面迎来的不是福祉,而是战祸啊。”

    安尧臣的意见,套用现在的概念,是提醒宋徽宗:“海上之路不简单,他涉及大辽‘密切关注的核心利益’,我们不应该去触碰它!”因为一旦与大辽交恶,后果难以预测。

    徽宗以鼓励的目光,垂问李良嗣对安尧臣异议的答复。

    李良嗣慷慨激昂地说:“辽国必亡,已是定局。所存的悬念,不过是鹿死谁手而已。陛下出师,既是不忍燕云人民遭受辽人涂炭之苦,更是恢复故国疆土,正可谓替天行道、以治伐乱,名正而言顺。王师一出,百姓必然烹饭备酒、鼓舞相迎。若是陛下犹豫,让女真抢了先机,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大概越是无能的皇帝越是需要恭维。徽宗听了这番话很是舒坦愉悦,当下封李良嗣为秘书丞,详细研究与女真结盟攻辽的方略,并赐其姓赵,暗示:“兄弟,你这话说到朕心坎里了,朕也就不客气,把你当自家人了。”

    第三章 血雨腥风,身登天阶如噩梦

    一、 初春盛典

    北风呼啸,林海雪原。

    正值寒冬未尽,春意乍萌之时。清晨的混同江,一如既往,浩浩汤汤向前奔流。在皑皑白雪、厚厚坚冰之下,江水厚重如油,正渐渐舒缓日益丰满的臂膀,拱动冰面,仿佛马上要破茧而出,几只苍鹰逆风结伴、凌江飞来,似在探询:问天下谁主沉浮,谁是英雄?

    江水如墨,雪原如纸;鹰眼尽处,但见那如墨江水遒劲一钩,钩到与嫩江合流处的查干湖处(今吉林西北的查干泡)。

    此时是辽天庆三年(1112年)二月,这里正有无数帐篷,人马喧嚣,炊烟袅袅。却原来此时正逢辽国天祚帝完颜延禧进行每年开春的 “春捺钵”。

    所谓“捺钵”是契丹语,意思是“皇帝的行帐”。辽国建国后,依然保留了契丹族游牧时期“依时迁徙”的习俗,辽国皇帝率领官员按四季游历四方、在各地行帐处理国事,形成了“春、夏、秋、冬捺钵制度”。辽国相应建立了中京、东京、西京、南京、北京,合共五京,为皇上的巡游执政提供支持。

    所谓“春捺钵”,起源于契丹人开春的祭祀仪式,其中最隆重的活动是把开春捕到的第一条鱼、射猎的第一只天鹅或大雁敬献给祖先,并设宴庆贺,这宴会就叫做“头鱼宴”、“头鹅宴”。不知印地安人在美洲创立的“感恩节”和“火鸡大餐”是不是从此而来灵感,若果真如是,想必让国人再次分外欣喜。

    但“春捺钵”的意义已超越祭祀祖先,更非品尝野味,而是趁机对北部边疆各族,尤其是崛起势头甚猛的女直各部落进行巡查,以宣化王道、展示权利、确定主仆关系。

    今年的“春捺钵”,不但负责北方边境事务的辽国北院枢密使萧奉先、知北院枢密使事萧得里底都从百忙之中抽身前来,天祚帝耶律延禧和他最宠爱的女儿蜀国公主也有亲临。这使得辽东各部头领、四方百姓齐来捧场,一睹皇室风采。蜀国公主乃素有倾国美人之称的文妃萧瑟瑟所生。那时传媒不通,萧瑟瑟身处深宫,边民百姓哪里得见?想通过蜀国公主,怀想那金屋之中绝世美人的风采,自然也是津津乐事。

    天尚未明,戴着熊皮帽、身着墨绿绸袍的天祚帝亲随卫队--永昌禁卫军早已各就各位,沿湖畔相隔五、六步分别肃立。他们有的手持钓鱼银钩、刺鹅金锥,有的肩架鹰隼,有的腰系扁鼓,总之各持稀罕物件,各饰佩甲玎珰,好似国家级文艺团体。百姓们被拦在隔离区外远远望见,指指点点、唏唏嘘嘘、赞叹不已。稍有见识,出门去过铁岭或胆大敢忽悠的,便在那里如去过大观园的刘姥姥般,口沫飞溅,评述各种器具的妙用,不时引得禁卫军嗤嗤发笑。

    湖面坚冰之上,兵士早在十里远外开凿好弧圆如月的冰沟,撒下了长网。此时,听见帐前巨鼓擂动、雅乐奏起,知道皇帝耶律延禧即将率众出帐,禁卫军便驱动骏马拉动绞盘,将长网渐渐收聚到铺好青花锦毯的冰口。人头顿时攒动,此情此景恰似《皇帝的新装》里那穿着一新的皇帝即将闪亮登场。

    锦毯边凿了一大三小四个冰洞,后面的三个冰洞,并未凿穿,只将冰面凿薄至透明,以让人观察鱼势,前面的一个则凿成丈许宽阔的冰口。此时被长网驱赶前来的鲟鳇鱼、鳊花鱼、鲫花鱼、胖头鱼、岛子鱼便渐渐聚拢,纷纷要到这冰口透气,其景象倒似往年黄金周里买房的人群,又好似不听劝告坚持留在股市的股民一般。

    此时大辽帝国的皇帝耶律延禧正斜卧在锦帐之中一张虎皮榻上,被众臣、侍卫拱卫着,等待出场。他正值三十七岁的盛年,身姿舒展潇洒,面庞润泽丰满。他戴着红宝石的环冕,身穿黑貂皮右衽窄袖锦袄,上绣双龙抢珠,腰系犀角玉带,看上去富贵而矜傲。往脸上看,只见他双眉斜飞,若彩翼双飞;鼻如悬胆,尽显皇家威仪。只是一双眼睛却似望着虚无处,眼神里满是落寞,眉宇间甚至有些哀伤。

    每当喧闹隐去,静寂来临的时候,有时哪怕只是瞬间,他好像总会忽然被拉回那黑色的回忆里…

    二、十香魂断,七步弑后

    耶律延禧继位之前,辽国已经历了两代政治动荡、几番血雨腥风。先是他的爷爷辽道宗耶律洪基,被皇太叔重元谋反,几乎身死。平叛后,道宗皇帝就一味信任护驾有功的耶律乙辛。但不幸的是,那耶律乙辛虽然仪表俊伟、气概不凡,实际上是个比重元皇太叔更凶残的奸臣。据说他年幼放羊时做梦被人踢醒,就惋惜地抱怨说:“唉呀,我梦到刚刚吞下了月亮,太阳只吞下去一半,正体会那甘美无比的滋味,却被你踢醒,搅了好梦一场。”他的这个梦,恰与他将来所成就的恶业相符。可见那黑暗的封建社会,奸臣代代有,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耶律乙辛贪婪地在权利之峰上越爬越高,他的对手也越来越显贵。为了独霸朝纲,他开始与皇后萧观音、太子耶律浚家族较量。但那萧观音年仅四岁时便嫁给了耶律洪基,不但貌美更通诗文,可谓秀外慧中,风华绝代,自然深得耶律洪基宠爱。她的儿子耶律浚温厚孝顺,已被立为太子,萧观音在后宫的地位就更加稳若磐石。说有人敢挑战萧家,谁人能信?他莫非吃了豹子胆?

    但耶律乙辛敢!他知道萧家虽然位重,萧观音虽然得宠,但有一双手能致她于死地 --- 皇帝的手。

    怎样让皇帝的手为我所用呢?让皇帝仇恨萧观音!于是,耶律乙辛制造了著名的《十香词》冤案。这个冤案共分七步,步步惊心,可称“七步弑后”,实在是“已婚不宜”,与曹子建“七步成诗”堪称文化史上璀璨双璧。

    第一步,耶律乙辛选了个小题目入手,邀请对手萧观音入局。他安排道宗皇帝四处游猎,更格外怂恿皇帝迷恋于驯服烈马、快速驰骋,从危险中寻刺激。萧观音少不得劝谕夫君,终于渐渐引起道宗皇帝的反感:“朕玩的是马,又不是女人,你都不让我尽兴。管太宽了吧?”耶律洪基疏远了萧观音。

    第二步,在马的问题上击败萧观音后,耶律乙辛得寸进尺,开始为道宗皇帝搜寻天下各样美色供其淫乐,可谓燕瘦环肥,各展其妙。他知道萧观音虽贵为皇后,其本质不过是皇帝的女人、伴侣。当皇帝已不再需要萧观音作为女人和伴侣时,萧观音将脆弱得如同风中之烛。哇,皇帝大开眼界!

    第三步,耶律乙辛竭尽激发皇上性欲之能事,鼓励皇上骗奸大臣的妻妾。一贯以忠直、才干著称的耶律俨首先抵挡不住皇帝的威逼和权位的诱惑,拱手献上了新娶的夫人邢氏,并因此得到了皇上多次大庭广众下的褒奖。当然,皇帝褒奖的是耶律俨的才干,但大臣们个个心领神会:“才干这东西,还不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人家耶律俨为什么进步快?是因为‘舍得老婆被人耍,定把皇上拉下马’!”

    于是,榜样的力量推动着更多的人放弃了人格和气节,而这所有的人形成的潮流裹挟着朝政流向深渊。唉,这一潮流的始作俑者、祸害了辽国整个国运的耶律乙辛,其初衷不过是为了扳倒站立在他权位征程前的一个女人。

    那道宗皇帝发现天外有天,“当皇帝是如此快活,搞大臣的妻妾是如此的刺激、过瘾、无耻、邪恶、快乐!真是‘越堕落越美丽’啊!”他乐此不疲,不能自拔,更加疏远了萧观音。

    第四步,耶律乙辛再进一步,献计让耶律洪基恶作剧似地以萧观音的名义招大臣妻妾入宫淫乐。这不但使那些精疲力竭仍勉力维护尊严的大臣更加难以拒绝皇帝的淫行,更把污水泼在了深爱道宗皇帝的萧观音身上。

    “啊,既然我已无法报答你的深情,无法不深含愧疚地面对你,让我毁灭你吧!”酒后的耶律洪基那夜不知酒醒何处,躺在不知哪家臣子的温香软玉上,听到自己在心里这么对萧观音讲。此时,萧观音在耶律洪基的心里,已被处决。

    哀怨多情更多才的萧观音写了十首《回心院》,细致描绘了自己时时处处思念往日恩爱的情怀,希望用女人的一片柔情拉回越行越远的丈夫。但这终究是迂腐的想法,写在纸上的文字怎敌得过现实世界里那万紫千红的软玉温香?

    萧观音落寞了,哀怨了,甚至心里因怨而愤。在这样的心态下,她不经意地、下意识配合地捧起了耶律乙辛为她早已准备的下一杯毒酒,踱入了刀锋耸立的又一层罗网。

    负责后宫乐舞的朱顶鹤为萧观音引见了多才多艺、英俊潇洒的赵惟一。萧观音正想寄情于音乐来排解心中一江幽幽春水,她擅长琵琶,赵惟一则最擅玉笛。“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萧观音见了赵惟一,恰如三月不知酒味的酒徒遇见了一杯鸠酒。

    两人整天辞赋唱和、琵琶玉笛。酒是色媒人,乐是催情使,不出事才怪呢。

    终于感情难以抑制。萧观音贵为皇后,赵惟一当然不敢放肆。萧观音虽有满腔情愫要诉说,但一来皇后身份在,二来宫廷礼仪之下总有外人在场,所以两人虽然日日相对、目光浮掠、各自心跳,却也只能如此而已。

    这时,萧观音身边的侍女单登却表现得善察主人心意,宛若《西厢记》里的红娘一般。

    深宫寂寥、痴情渴望中,谁不想有个闺房知己?巧的是,单登这个解意人,恰恰出现在萧观音最孤寂、最焦渴、最需要解意的时空。于是萧观音隐约地透露了她的寂寥哀怨、对赵惟一的倾慕和心中的为难。

    怎样能让情郎心有灵犀一点通?如何才得“娇羞花解语,温柔玉生香”?主仆二人一筹莫展。

    忽然有一日,单登神秘地给女主人一首皱巴巴的辞稿,那便是《十香词》。这首词写得香艳浓丽,诉说了女人身上各有佳境的十处体香,笔者不必一一道来。如今是信息时代,求知心切者自有求知的门道。

    萧观音如此见识的人,看了这词也觉面红心跳,却又暗叹那词写得韵味深长,意尽其妙。

    单登见女主人被词打动,方说出这词来历:“这首词是南朝皇后特里骞所作,写成后她曾在深宫哀叹:‘不知普天之下有否堪与我媲美的知音能为之谱曲,若成则必成天下绝唱’。奴婢想赵先生自恃高才,不知能否为主人谱成此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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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一、狼王前传:(一)黑夜的眸子

      一、黑夜的眸子

      辽道宗大康元年(1075年)七月,中京九重门禁的深宅之中,耶律乙辛把玩双龙鎏金冠,深坐在檀木椅中沉思。檀木椅坐落在白虎皮上,虎皮下是墨玉铺成的石阶。这太师椅比皇宫的龙椅宽一寸,高一寸,这偷偷逾越的一寸每每令他心满意足。然而这座椅太过硕大了,使得座中的他,有些像蜷缩在猛虎怀中的一只白狐。

      十二年前,耶律乙辛帮助道宗皇帝挫败皇叔重元的叛乱,便坐上了“北院枢密使”这最高权位的宝座,更被加封魏王、太师,成为名副其实的朝中第一权臣。道宗皇帝犹嫌不足,又赐他“匡时翊圣竭忠平乱功臣”的称号,他于是不但成了群臣之首,更成为普天下的道德楷模。

      十二年来,他无一日不在人前道貌岸然,无一夜不在这座椅中编织网络。贿赂巴结者如趋肉之蝇粘附上来,正直反抗者如枯枝败叶被清扫出去,势力如疯狂蔓延的藤蔓,缠满朝廷梁柱,遍布天下。

      太师椅对面十丈,越过硕大羊脂玉的桌面,竖着一人多高的云纹铜镜。此镜是唐太宗宫中旧物,唐太宗每日清晨以它提醒自己为君之道。而今,铜镜正日益被耶律乙辛用以自我欣赏。

      临镜自赏,镜中人朗眉凤目,眸子既深且黑,白面美髯,鼻下两道法令纹深如刀刻,不怒自威。这相貌不但配得上他第一权臣的权位,简直隐隐有帝王之相!

      然而近日,镜中人眉间却有黑气凝聚:自大康元年皇上让太子耶律浚署理朝政,太子羽翼渐丰,行事越来越刚猛乖张。太子不甘沉沦于乙辛在朝中织就的大网,力图破网而出,两人渐成水火之势。近日太子以惩治贪腐为名,罢黜了乙辛的数个党羽,又斩杀了他得力的两个爪牙,终于令他再也难以安眠。

      “若不断然反击,等我鳞毛尽伤、犬马倒戈之时,便只能束手待毙了!”乙辛提醒着镜中的自己。

      想到对手的强大,乙辛双眸更加幽暗:耶律浚年少轻狂尚不足为虑,可她的母后萧观音却非同寻常。重熙十二年,当今圣上才十一岁,便被先皇耶律宗真立为太子。为巩固太子势力,先皇指定出身高贵的萧观音作儿媳。那时萧观音才四岁。当时小太子拉着娇憨可掬的萧观音盘旋于朝堂,夸赞自己妻子貌美,群臣无不莞尔。萧观音长大后在后宫独占圣宠,而今长子耶律浚又被立为太子,我却如何与他们母子匹敌?

      乙辛想得辛苦,血灌上头来,眉间一跳一跳地疼。他闭上眼,以手支额,揉搓眉间。察言观色的侍妾翩翩便款款行来,如踏着柔波一般。她轻轻从羊脂玉的鸡冠壶里为乙辛斟满西夏进贡的红酒,酒色深红,名曰“沉醉”。

      这翩翩乃是乙辛从宋人进献给皇上的美女中截留而来,美在一动一颦无不有别样的韵律。乙辛对这偷来的美人一笑,心情略缓,又想起少年时了。

      少年时的日子苦啊,父母早亡,我不得不寄居在叔叔篱下。那天,我忍着饥寒在外牧羊,饿得有气无力,只好靠树坐着喘气。荒草是枯白的,太阳也没丝暖气。不知不觉我合上了眼。啊,月亮像刚烤熟的羊髓饼,白亮亮的。伸手去摘,竟然就摘下来了。松松软软,热腾腾的。我张口去咬,果然香脆可口。

      吞下月亮,却不觉肚饱。这时,我看见硕大的太阳。啊,太阳!我跳起身,抱住它,它像桌面般大。我两手扒着它,张嘴去啃。啃啊啃,刚啃下一小块,头上却突然裂开一般疼痛,我心里说:坏了,遭雷劈了!

      我睁开眼,太阳沉得只剩下红红的一条线。四野黯淡,暮色渐合。叔叔拔哥吹着胡子瞪着眼,正骂我呢:“死杂种,不好好放羊,却在野地里睡觉!你想冻死也由你,只是若跑了一只羊,爷便损失一张好羊皮!看爷不活剥了你皮,充那羊皮!”他一面骂,一面又踹我几脚。

      我心里恨,恨的不是肋条子折了般地生疼,恨的是,那大半拉太阳做的饼子没了。可我只好忍,堆出笑脸忍!四野的暮色,一下子聚到我眼里。那一刻四野都苍白了,黑色都被我吸到眼里。

      回想到此,耶律乙辛把拳头擂在虎头扶手上,刀锋般的唇吐出自语:“放肆,没人能夺我乙辛的东西,没人敢与我为敌!”

      彪悍的铁甲侍卫萧海里、萧达鲁古从玉阶下的幕后探出身来,盔上镶着的狰狞狼头映射着幽幽的灯光。他们身后响起了悉悉索索的铁甲振动之声,乙辛一怒,整个厅里便起了刀戈之声。

      他们是乙辛以组建皇帝禁卫军“铁狼卫”的名义,从军队里抽调而来,如今却早被训练成惟乙辛之命是从的爪牙。翩翩轻轻摇手,两人知道主人又犯了自语的毛病,忙缩头回去。

      乙辛平静下来,休整威仪,轻轻咳嗽了数声。他记起两年前,白发苍苍的拔哥酒后当众提起他少年时的窘迫,勾起了他黑色的回忆,那回忆激怒了他。他命萧海里、萧达鲁古把羊髓饼掰开,一块块硬塞到拔哥掉了牙的嘴里,拔哥挣扎,双眼惊恐地突兀,终于失去了神采……

      是啊,时过境迁,而今我已是朝廷最有实力的权臣,天下人生死予夺尽随我意。能阻挡我攀上权力之巅的,已只有皇后萧观音和太子耶律浚!

      法令纹一抖,耶律乙辛心里冷笑,他对镜中的自己说:“萧观音虽得宠,有一双手能掐死她---皇上的手。她的巍峨不过建立在圣宠之上,如建在沙上的城。我只要让沙流走,她便会轰然塌下。”

      想到此,他哼了声:“讹都斡”。“卑职在”,牌印郎君萧讹都斡颠颠跑了过来,堆着谄媚的笑颜,垂首等候,像条乖顺地耷拉着舌头的狗。

      “我让你为皇上去寻天马,办得如何了?”

      “回大人,卑职让西夏进贡的刚捕获的天马已然押运来京,果然神骏不凡。只是……它们野性难驭,尚未驯服。”

      “野性难驭?如此最好……”耶律乙辛自语。

      中京城外的演武场,各色旗幡招展。重甲铁狼卫每隔五步,肃立道旁。马道上,一个胡须横飞的汉子仅穿薄袄、汗流浃背地喷吐着酒气,正躬身立在颠簸的马背上驰骋,这竟是辽道宗耶律洪基。

      那马身呈铁锈色,是刚配上鞍的野马。未经修剪的长鬃不停抽在耶律洪基脸上,令他觉得刺激!人马呼啸着从点兵台前掠过,群臣欢呼如潮。

      突然,一个倩影呼喊着冲入铁狼卫隔离的围场,挡在马道上。耶律洪基反应过来时马已驰近,他诧异地猛勒马缰,野马长嘶直立,前蹄张扬,几乎踏在这丽影之上。然而这丽影竟极冷静,并未稍动。只见她体态婀娜丰腴,眉目正似观音菩萨,两条眉毛却如乌溜溜的弯刀一般,显出她温柔外表下刚强的骨性。她是皇后萧观音。

      “陛下,您万金之躯,身系社稷安危,怎能犯险来纵骑野马?”萧观音沉声劝诫。满嘴酒气的耶律洪基在群臣面前折了风头,大感扫兴:“嗳,朕玩的是公马,又不是女人,你来管朕作甚?”

      小她许多的萧观音恃宠,对后宫管束甚严,令耶律洪基渔色的欢愉连乙辛等臣子都不如,一想到此他不满之情就溢于言表。他跳下马,将马缰一甩,悻悻而去。

      躬身跟随的乙辛捡起马鞭,回头偷瞄怅然而立的萧观音:萧观音,你我的决战,你先输了头筹!

      中京城乙辛深幽的内府,两排水晶佛灯上,长长的灯焰摇曳,映得乙辛的脸忽明忽暗,他眯着幽黑的眼轻轻拍手。十余个艳丽少女披着粉色薄纱,旖旎走到卧在驼皮榻上,手擎玉杯的耶律洪基面前,翩翩施礼。

      “陛下请看,这卷发大眼的,是西州回鹘女子。她的腰肢,软得可像云彩一样。那肤色黝黑些的,是天竺女子,深谙四十二种合欢妙法。喏,这位娇小的汉儿女子只十二岁,她的脚幼细如菱,细细把玩,还有淡淡的奶香味儿。南人最爱的娱乐,便是手握香菱,深入花蕊哦……”耶律乙辛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耶律洪基瞪着牛眼,吞咽唾沫,难取难舍。他终于将汉儿、回鹘和一位渤海族少女一并点了,急不可耐地对耶律乙辛等近臣挥手。耶律乙辛躬身退下,绣着合欢花的帐幕四处轻轻落下,兽炉飘起一缕幽香。不等帐幕完全落下,耶律洪基已如巨蟒般将粗野的躯体向少女们绞缠过去。

      乙辛向帐中偷瞄一眼,不禁掩口暗喜:我以举国财力,让皇上饱尝世间美色,他又如何还能将你萧观音挂在心上?

    • 家园 【原创】海东青(二十一)追忆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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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强援却步,寥晦城里思往事

      辽天庆四年(1114年)九月,阿骨打大军出发,进逼宁江州,部队很快到达寥晦城。阿骨打在此等了一日,谋良虎带领重新编整的援军如期赶到。然而,石土门的援兵却仍迟迟未来。

      阿骨打在大帐中强作镇定,心中却暗暗发慌:“如果石土门、迪古乃不发兵,我只有一千七百人,强攻宁江州无论如何不够。萧挞不野得知我军兵已到寥晦城,必然再向朝廷请兵,时间就像刀子,每时每刻都在割我的后脖子肉啊。”阿骨打出汗了,真出汗了:“婆卢火,你小子被石土门灌醉啦,被娘们搞晕啦?”

      婆卢火确实遇到了麻烦。石土门派往宁江州的细作已发回情报:宁江州遍插各路援军旗帜,这让石土门狐疑不已:“看来萧挞不野已有戒备啊。以弱搏强,关键在个‘突然’,人家早有防备,你阿骨打哪里还有胜算?对不住了……”

      石土门让迪古乃告诉婆卢火:“我们确实支持你们,但要让我们发兵,这个我们还要合计合计,不如你先回去。”

      婆卢火坚韧、执拗,要不然阿骨打不会派他来啃石土门这块硬骨头。他不走、不上酒席、不近女人,一直瞪着眼、拍着桌子要兵,说的话比较粗:“少来这套!嘴上支持却不发兵?你这是大姑娘嫁人不脱裤子,你玩人呢你?!”

      迪古乃有点过意不去,他悄悄对石土门说:“大哥,当初咱们确实承诺支持阿骨打起义,支持的方法虽未说明,但这显然不是感情上支持吧?现在人家阿骨打已然发兵,咱们按兵不动不是将他当猴子戏耍?咱们不出兵,两个部落势将成为死敌,阿骨打肯定要找我们算账。再说辽国剿灭了阿骨打,只怕也放不过声称支持的咱们。”

      发兵有危险,不发兵也不行,石土门陷入了矛盾。他终于决定发兵五百,这样既不违背誓言,也能保存些实力。婆卢火不许,瞪着眼说:“你以为这是打发穷女婿啊,这是起义!是把脑袋掖在裤带上去拼命!你石土门也算个英雄,别扭扭捏捏、婆婆妈妈的,你把家底全掏出来!”石土门被骂得一头汗…

      寥晦城大帐里灯火通明,阿骨打的汗已湿透铁甲下的衣裳,但他不能显现出一丝慌乱。众将不敢歇息,都肃立等待,每隔片刻,便有派出去的哨马奔回大帐报告消息。除了时而响起的马蹄得得声,大帐里安静的,听得到松枝燃烧的噼啪声。

      阿骨打面临如此大的压力是第一次。他一直把父亲劾里钵当作榜样,暗暗发誓要超过他。此时他想:“要是父亲面临这种状况,他会怎样?能不能镇定如常?”在熬人的等待中,他又想起了跟父亲征战的峥嵘岁月……

      爷爷乌古乃死后,没有按“兄终弟及”的习俗传位给弟弟跋黑,而是传位给次子劾里钵,跋黑当然不服。他对外联合牡丹江上游的乌春部,对内策反完颜部羽翼已丰的悍将桓赧、散达兄弟,企图篡夺大位。

      乌古乃的葬礼上,桓赧、散达兄弟暗自抚摸暗藏怀中的利刃,正寻机挑衅,以便造成分裂,甚至当面动手。

      向天神敬献黑猪、让天神“领牲”时,萨满巫师往猪耳朵里灌酒,那猪却早被桓赧、散达兄弟暗中做了手脚,昏睡着不肯摇头。

      桓赧拍案而起:“嘿嘿,黑猪不摇头啊!一定是劾里钵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天神责怪他,不肯接受他的供奉。”

      这时,劾里钵的爷爷石鲁的结拜兄弟老将欢都按捺不住,抄起铁戟大喝一声跳到场中,对桓赧说:“我知道你兔崽子是来找茬的!你若对先主不敬,先下场与老子拼个死活!”说完他翘着又硬又长的灰胡子,瞪着环眼盯住桓赧。

      才二十出头的阿骨打闻听此言,起身鼓掌喝彩:“壮哉欢都,伟哉欢都!英雄正当如此!”

      阿骨打心中激动,不再多言,他涨红着脸,把父亲的战马“紫骝”拉到场中,对欢都说:“老将军就骑这匹马,跟他干!”

      桓赧、散达兄弟,一个使五十五斤五股钢叉,一个使五十八斤的开山大钺,都是纵横沙场能敌百人的猛将,此时却被欢都、阿骨打的悲壮所震慑,愣住未敢应战。四周围观的人们,不分敌我,都对欢都、阿骨打的豪迈赞叹不已。

      劾里钵却忍气吞声,陪笑起身,摆手解劝:“算了算了,也许真是我有些事没做好。这样吧,为表诚意,我重挑一头猪献给天神。”他于是让人再拉一头猪来,重新灌酒,才完成“领牲”之礼。

      分吃祭肉时,尚未显露锋芒的散达端起酒碗祝祷:“诸位听我一言!大家知道,活罗鸟爱吃牲畜背上的浓疮,最他娘肮脏贪婪。与它亲近的活物,不管是畜生还是人都他娘不得好死!我祝愿从今天起,世上的活罗鸟都死绝了,死了都他娘下烈火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却原来,乌古乃生前的敌人给他起绰号,叫他“活罗”。“活罗”是传说中一种贪婪、丑恶的弯嘴大雕。

      “啪”地一声,劾里钵的酒碗碎裂在地,桓赧侮辱他,他可以忍,散达羞辱他的父亲,他不能忍!

      不忍了!劾里钵与瘦弱的弟弟颇剌淑对视一眼,两人闷头去取兵刃,准备开干。

      忽然,两人的臂膀被一双柔软的手牵住,场上响起清亮凄婉的歌声。

      原来是乌古乃的遗孀唐括氏看穿桓赧、散达兄弟有备而来,劾里钵兄弟与他们大打出手就正中其计。她便身穿丧服,唱起了“自度歌”《酒衣曲》:

      “罐中的酒浆,是兄弟情深时,一起洗米酿的;

      此时尚未饮完,正呆在罐中,等待被畅饮,燃起兄弟们熊熊如火的情义;

      它怎么知道,那情义已化成冷冷的飞烟?

      昔日的衣衫,是兄弟情深时,一针一线缝的,

      此时尚未磨破,正帖着壮健的身躯,忠实地为兄弟挡风御寒;

      它怎知昔日的兄弟,已满怀仇意,拔刀抽剑?

      世事易老啊,夏日花开时,谁还记得春日的誓言?

      且把这残酒饮尽吧,

      在曾被尊为大哥的人,那冰冷的躯体之前;

      且把这刀剑插回吧,

      在曾被唤作嫂嫂的人,那血泪纵横的面前。

      再勉力想起哥哥生前的欢颜吧,

      再回想嫂嫂昔日披衣的温暖,

      便等到明日吧,若是一定要挂起那绝情的容颜…”

      唉,这歌儿唱得…, 桓赧、散达有些想哭,他们小时候父亲战死,母亲改嫁。直到各自娶妻之前,都是做大嫂的唐括氏一手一脚照顾他们衣食,是大哥乌古乃一刀一剑把他们培养成四野闻名的英雄。桓赧、散达一看昔日的大嫂被他们逼成这样,一时起了怜悯之心,便没有当场翻脸动手。

      然而葬礼已毕,桓赧、散达还是率本部人众脱离了劾里钵部,向南迁移,自立门户。劾里钵内外交困,南面有桓赧、散达如狼,北有乌春如虎,部落内还有叔叔跋黑象毒蛇般暗藏杀机。

      劾里钵迫切需要知道,究竟谁站在自己一边,谁站在跋黑一边,否则不定哪天他便会死于背后的冷箭。他指着帐外星星点点的帐篷对阿骨打、颇剌淑说:“你们要记住,高歌纵酒时分不清敌友。危急时,朋友和敌人就象油和水那般分得清清楚楚。”他的话音一落,部落里忽然窜出十数人,一面惊惶奔跑一面高声呼喊:“不好啦,桓赧、散达杀进来啦!”

      帐篷里的人纷纷钻出来,向两个方向奔去,有的奔向劾里钵、阿骨打、颇剌淑身边,有的则奔向跋黑的土窝棚。身形敏捷的习不失率先奔来,欢都、希尹父子奔来了,劾者、撒改、粘翰祖孙三代扶持着往他们身边奔来,在他们身前聚汇成铁壁铜墙。

      然而,远方跋黑的大窝棚前也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也占据了部落里不少的人心。钻出窝棚的跋黑见劾里钵用计分清了敌友,便也不再遮掩,索性对身边的人放声说:“要安享富贵便跟着我跋黑吧;要是想早死,便跟着劾里钵和颇剌淑吧!”部落里顿时剑拔弩张。

      情况太过危急,劾里钵决定对北面实力最强的乌春部妥协。他让阿骨打去向乌春部首领胡里改提亲,提议将女儿嫁给他。

      胡里改哈哈大笑,他用手比划着对阿骨打说:“你听说过狼和猪能配在一起吗?我胡里改怎么能娶劾里钵的女儿?”二十二岁的阿骨打气得肺腑冒烟,但还是强咽下满腔怒气。

      却原来,桓赧、散达已派来密使,与胡里改约定联合出兵、南北夹击剿灭劾里钵部。拒绝提亲后不久,胡里改与桓赧、散达兄弟便分别从南北两路攻来。

      劾里钵只好分兵两路,由自己带习不失、阿骨打向北迎击胡里改,由弟弟颇剌淑带欢都、谩都诃向南迎击桓赧、散达兄弟。

      胡里改率骑兵洋洋得意而来,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夹雪,更兼狂风肆虐,狭窄的道路顿时雪泥混沌。马儿要么滑倒,要么陷入雪窝,要么被狂风卷入山谷,大军寸步难行。胡里改眼望苍天,只好悻悻回师。

      此时劾里钵却接到南线颇剌淑传来的急报,桓赧、散达兄弟不愧为成名悍将,他们以赖以成名的骑兵突击连续两次击败了颇剌淑。阿骨打便催父亲赶快回兵,与颇剌淑会合。

      劾里钵对阿骨打说:“儿啊,此时敌军气焰正盛,就好比火里刚刚浇了油,他们一个人便能顶两个人用。我们必须先杀下他们的气焰,就好比慢慢从火堆下抽出木柴,这才能扳平局面。”

      劾里钵并不立即回援颇剌淑,反而率军划条弧线,偷偷向桓赧、散达的老巢摸去!三位猛将率队冲杀进去,扫荡一番,斩杀一百余人。桓赧、散达仓惶率全军回援,劾里钵才从容撤出,与颇剌淑会合。

      颇剌淑的部队已伤亡惨重,瘦弱的颇剌淑肋上中了乌葛名一箭,一直咳血,已不能骑马。劾里钵担心跋黑趁机叛乱,不得不提出议和。桓赧、散达却得势不饶人,提出完颜部必须献出“紫骝”和“大赤”这两匹骏马方能讲和。

      黑夜里,劾里钵的眼中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这是决定他一生荣辱的时刻。片刻的光荣可能意味着死亡,而屈辱就一定换得来成功吗?

      “你怎么看?”劾里钵问他手下第一战将习不失。习不失说:“向敌人奉上战马?对于英雄而言,这跟把爱人献给敌人有什么不同?”

      劾里钵的鼻翼喷张起来,他把桓赧的书信扯碎,仍在火堆里。破碎的信纸成灰,随风飘舞,如灰色的蝴蝶。

      桓赧、散达闻讯不给完颜部喘息机会,集中全军卷土重来,逼迫完颜部决战。

      桓赧、散达兄弟向女直其他部落借兵,不少部落权衡双方实力后,都借兵给他们。劾里钵、颇剌淑也去借兵,但人情冷漠,没人雪中送炭搭理他们。劾里钵势单力薄,山穷水尽。

      劾里钵却并不慌乱,他对众将说:“该暴露的敌人都已暴露,咱们可以痛痛快快,放手一搏了。”--- 这看起来很像《教父》中隐忍的科里昂尼要对纽约五大家族开战,下面的镜头如有雷同,纯属偶然。

    • 家园 【原创】海东青(二十)慨当以慷

      第十九章 慨当以慷,众人且醉我独行

      阿骨打争取石土门的援兵时,北枢密院调高仙寿增援宁江州的文书也抄报到了咸州。阿息保看了眉头紧锁,默默交给耶律大石。耶律大石看了叹息:“高大斧虽是猛将,毕竟手下只有八百骑兵。完颜部的骑兵咱们见识过,高大斧只怕也抵挡不住。不行,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大人您快下令,让我尽带咸州兵马前去增援。”

      阿息保沉思着说:“只派八百援军,定然让萧挞不野捉襟见肘。但这捉襟见肘,只怕正是二萧要看的好戏。他们既然点了这出戏,咱们若给搅黄了……”

      耶律大石急道:“大人,这是关乎东北国土沦丧的节骨眼,多少好男儿即将身死沙场。大人可不能明哲保身啊。”

      阿息保笑笑:“你说的道理原也不错。你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说出此番话来,自然发自肺腑。只是老夫比你在官场多混了三十年,懂得脸皮其实比屁股皮厚的道理。若还是像你这般用脑子,那就是呆头鹅了。”

      大石摇头说:“大人的话,末将难以明白。咱们主动出兵,扭转宁江州的败局,就算没有功劳,难道还会有错?”

      阿息保说:“你说的正在点子上。我们派兵相助,萧挞不野若胜了,咱们派兵有没有功且不论,带兵擅离职守的罪可是铁定了的,这罪名说重也不重,反正离谋反不远。皇上若在‘谋反’这个名目上对咱俩起了疑心,咱们离死就不远了。若我今日准了你领兵前去,却天天巴望着你打败仗,这又何苦?”

      耶律大石说:“大人说来说去,总还是明哲保身罢了。若是朝中忠直之士个个都像您一般,只会一个一个孤苦无依地倒下。总有一天倒下的是咱们自己。罢了,我是铁了心要去,若不去,怎对得起陛下赐我的一条‘沧海横流镋’?”

      阿息保用老人的眼神看着生机勃勃、跃跃欲试的大石,咋着舌头挪揄道:“沧海横流方显大石本色!哈哈,看来你小子是被圣上的这条镋给降住了!你若是项羽再世,此时一定会拔剑杀我,然后带两千兵马舍城而去,在鸭子河背水一战,击溃阿骨打。但你不是项羽,所以,我倒是欠了你一条命。这样吧,我用派观察使的名义,给你开一道前往宁江州的关防,这样你擅离职守便有了理由。还有,我这里还有尚未上缴的两千两税银,你也带上。黄龙府是龙蛇汇集之地,你若在那里招到兵马,也不至于孤单一人。你若还是战死,也别作冤魂来纠缠我。你莫替我担心,银子的亏空,我会想办法做账填补,好歹给户部一个交代。这些年我虽然不曾贪墨,但查的贪墨可多了去了,对于各州各府贪墨的手段伎俩,我还是略知一二。只要咱俩统一口径,上面总能遮掩过去。”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对于耶律大石,他有种儿子样的感情。

      那天清晨,耶律大石一身劲装,去向阿息保辞别。阿息保把驮着银子的一匹红马拉到他面前:“哦,对了,这匹红马换做‘云霞’,是不是很漂亮啊?这些日子,它被我圈在马厩里,怕是生了不少肥膘,可惜了。你把它骑去吧,沙场是它该去的地方。”

      耶律大石便骑着双马,扛着御赐的铁镋,上路了。

      阿骨打兵抵寥晦城时,耶律大石也到了黄龙府。黄龙府是辽国北部重镇、商贸枢纽,号称“银府”,颇为繁华热闹。它下辖五州三县,契丹人、渤海人、汉儿、女真人、奚人混居,回鹘、党项、铁逦、兀惹、突厥人也时常可见。少数民族除了本族语言,往往都会契丹语或汉语中的一种,所以转弯抹角总能比划着达成交易。

      大石入得城来,想避人耳目,不去朝廷驿站投宿,却往客商云集的“荟仙楼”而来。这里不但消息灵通,而且距离出卖劳力、贩卖铁器的市场都近,有利于他迅速招募军卒。

      大石向店家要了最大最豪华的客房,店伙计便把他往楼的顶层引去。上得楼来,路过隔壁,却听得房中两人正自高谈,话题恰是“女直”和“宁江州”。大石给店伙塞些碎银,问他:“这两个人什么来历?”店小二道:“此二人互称‘卧虎’、‘藏龙’,气派来头均是不小,却不肯诉说来历。”

      耶律大石听了,又给了店伙些银两,让他去弄酒菜。他把包裹放下,在楼廊里寻个僻静桌子,一面吃喝,一面竖起耳朵去听两人谈论。

      两人谈论正酣,似也未注意隔墙有耳。透过珠帘,隐约可见两人样貌。其中一人,汉儿儒士打扮,戴着员外帽,却披着落拓不羁的长发。他紫红面膛,眉毛甚是粗黑,仿佛描画过,又留着浓密的长髯,与面目颇不相称。他显然化了妆,不想让人看出他的真面目。这时他正用契丹语继续他的宏论:“…所以说,女直的战斗力甚是惊人。我早说过:女直不过万,过万不可敌。此次北府不发强兵,宁江州势若累卵。宁江州一失,咱们在黄龙府坐而论道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

      耶律大石心想:“女直不过万,过万不可敌?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此人难道竟是…”

      他又去看儒士对面之人,那人面上涂了金装,看不清真实面色,只一双怪眼倒吊着,胡须向两边扭曲着斜掠开去,看上去真好似龙髯一般。他反驳说:“卧虎兄,便是如此又当如何?世间事不破不立。宁江州败了,打疼了朝廷,又有什么不好呢?”

      那儒生说:“这正是北府看不透之处。我朝虽然看上去庞大,实际已衰弱到败不得的地步。一旦阿骨打获胜,估计兵力就能迅速扩展到四千。到那时,我朝仍有机会在决战中打败他。但是,若似此次这般,大家勾心斗角、敷衍了事,被阿骨打再败一次却也难说。那时人心溃散,而阿骨打的军队将扩展到一万,那便真是‘养虎成患’、‘打虎不死反被虎伤’了。只怕那时,女直割据东北就是必然了。”

      虬髯客道:“天下唯有德者居之。你们契丹人于德于才,若是统治不了这偌大的地盘,割让东北一隅,又有何不可呢?”

      儒生拍案叹息,继而点指冷笑:“藏龙,我知道你怀着趁乱割据的心思,更可悲的是,怀着你这心思,坐山观虎斗的可不只一人。若是军中四虎和各地暗藏的龙蛇都这么冷眼旁观,大辽可真就危在旦夕了。大辽若倒下,你们这些龙蛇能不能各自瓜分它一块骨肉?倒也难说。但可以肯定的,是狼烟遍地、血流横野,天下再无宁日了。”

      虬髯客霍然起身,把手一扬,哈哈大笑:“宁日?大丈夫在世,要什么宁日?划江而治也好,按民族聚居也罢,各龙各虎各得一方水土,也好让黎民百姓择善而从。只要各龙各虎善待黎民百姓,又有什么不可?”

      儒生道:“你别虚情假意、拿黎民百姓说事。天下大乱,受苦最深的始终是百姓。”虬髯客嘿嘿笑着翘指赞叹:“卧虎兄忧国忧民,看得透彻。”

      耶律大石听了,心中压不住郁闷,昂然向前,挑开珠帘道:“我等食朝廷俸禄,自当为朝廷分忧。北府看不出事态危急也罢了,你们看得出,却一个洋洋空谈,一个暗怀凶心,岂非面目可憎么?”

      两人见突然跳出个不速之客,说出这番话来,震惊之余,都将眼光上下打量着他。

      儒生先做出了反应,他微微一笑,抬手请大石过来坐,口中说:“好一条魁伟好汉。方才你骑马在街上行过,我见你骑着好匹骏马,提着好威武的一条混铁镋,我还想:这该不是在咸州府与女直双雄斗酒的耶律大石吧?”

      耶律大石听他知道自己的壮举,心里当然高兴。他拱手道:“在下正是耶律大石,敢问两位贵姓高名?”

      两人却都微笑不语。虬髯客道:“你不妨猜上一猜。”

      耶律大石先对儒生拱手道:“先生对女直的战力极其推崇,又有卧虎的名头,那一定是军中赫赫有名的第一儒将萧陶苏斡了。”

      儒生哈哈大笑,把酒碗一顿,指点龙髯客道:“怎样,老子虽然在北边牧马,名头却依然比你响亮。”他又招呼耶律大石道:“你猜猜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是谁?”

      耶律大石道:“这位英雄涂了脸色,是不想让人认他出来,那面色必然有特异处,这是欲盖弥彰了。再看这屋角倚着的六十斤铁戟,不就全明白了?你是吊睛白虎萧干。”

      虬髯客说:“不错,我是萧干,喜欢我的,叫我吊睛白虎,不喜欢我的,叫我白无常。我奉燕京留守耶律淳大人之命,来黄龙府观察宁江州的战事。”

      耶律大石感叹说:“军中有见识的人物,都关心此战结果。只可惜皇上和两位萧大人看不明白。”

      次日,耶律大石到市场上招募兵马。他马上了解到,聚集在黄龙府的流民、逃兵不少,更有待价而沽的老兵。他先雇了当过将官的萧十三和耶律烈做他的帮手,招兵的速度便快了起来。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搞到一百套盔甲、盾牌和武器。他于是开始在市场上四处询问。

      这立刻引起了暗探的注意。就在防御使萧和尚派兵到市场,步步紧逼,搜索着要捉拿他时,一辆马车停在他的脚前。车帘掀开,已换了契丹服装、长发飘拂的萧陶苏斡对他微笑,招他上车,马车疾驰而去。

      “你这人哪,还真是认准了路,便不撞南墙不回头。你知道吗?没有哪个朝廷会对采买一百副铠甲无动于衷的。你随我来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马车七扭八拐,萧陶苏斡把他带到了一个回鹘人开的店铺。萧陶苏斡先下了马车,一个蒙面的回鹘女子上前,手抚胸前施礼迎接。萧陶苏斡以耶律大石听不懂的语言与那女子交谈了片刻,对大石说:“你需要什么,只管对她说吧。我在外面等你。”

      耶律大石把需要的铠甲、兵器对回鹘女子说着,那女子默默记下,她显然训练有素,没有多问多说一个字。

      回到马车上,耶律大石想了想,还是决定要问:“卧虎兄,敢问这回鹘女子是何来历?是你的手下吗?”萧陶苏斡沉思了一下,对他讲:“大石,镇边的将领,多少都有自己的势力,其中盘根错节之处不少。其区别只在于,是为国还是为私罢了。许多年前,陛下让我在北疆牧马,我就担心将来北方的蒙古或东北的女直将有兵祸。为此,我为朝廷准备了两步棋。你方才见到的,就是这两项计划中的一项。你知道这些也就够了。”

      有了萧陶苏斡的帮助,耶律大石很快拣选了一百人,组成了他的铁甲雇佣兵。他相信,急行军会增强他们的凝聚力和毅力,等他将这队伍带到宁江州时,他们将成为一支可战之师。马蹄得得,他沉思着隐藏在萧陶苏斡和萧干背后的庞大力量,那隐约可见却模糊不清的派别。

      “唉,什么时候我才能壮大,成为这棋局中的一颗棋子,不再是无关大局的猜谜看客?”他猛抽了马儿一鞭,带着他的雇佣军,往宁江州而来。

    • 家园 【原创】海东青(十九)稚子出征

      第十八章 稚子出征,痴心会错美人意

      阿骨打预想的三路援军,反而是习不失、谋良虎这最难的一路先建奇功,带回三百名达鲁古部的大鹏兵。紧接着,斡忽、急赛两部也经不住猛将斡鲁古和斡论这一武一文的软硬兼施,也派来了近三百兵马。阿骨打很高兴,开局不错,他让谋良虎、斡鲁古赶紧操练这六百援军。

      然而,最具实力的移懒路石土门部却迟迟不来消息。开弓没有回头箭,阿骨打已不能再等。

      他命撒改率吴乞买、斡鲁、斡鲁古、习不失、粘翰镇守涞流河大寨,自率斜也、宗干、娄室、银术可等将率兵向宁江州进发,豁然拉开了战争的大幕。谋良虎负责对援军进行短暂的整编和配备,也将随后跟进。

      阿骨打的大军渐行渐远,撒改放下了高举的手臂,对粘翰感叹说:“翰儿,你学着点,这才是真能干大事的人。”

      粘翰说:“父亲何故如此感叹?”

      撒改说:“你看,他将涞流河的家当,全数交给了我。他就不担心若是打败了,咱们这一支抢了这部落的大权?”

      粘翰想了想说:“按着叔叔的脾气,他根本没考虑过战败的可能!”

      撒改点头说:“嗯,对敌人义无反顾,对臣子推心置腹。唉,正因如此,我啊,得心甘情愿为他卖一辈子命!”

      撒改、粘翰父子送别了大军,聚到桦皮土窝棚中看着羊皮地图商量粮草补给之事,却见扎保迪穿着件短甲进来说:“父亲、大哥,我拿定了主意,要跟谋良虎去打仗。你们可别拦我,我是来跟你们道别的。”

      粘翰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弟弟,眼睛秀气得像女孩子。粘翰对人对己都冷酷,甚至对父亲也常就事论事地顶撞,却惟独对弟弟柔软。扎保迪的生母死得早,小的时候,月儿经常抱着他玩耍,扎保迪也最喜欢月儿这大姐姐。

      月儿死的时候,弟弟只有七岁,可是却哭得那么伤心。那一天,部落里的人们把月儿的尸身从山崖下捡回来,粘翰强压着自己,不让自己哭泣,也不敢看她,他几乎把手上的青筋挣断,强把泪水压到肚里。

      小小的扎保迪却趴在月儿坟上,哭得鼻涕、眼泪、泥土全抹在了脸上,粘翰觉得扎迪保替他把眼泪哭了出来。从那以后,粘翰总能从弟弟的眼睛里,看到月儿的眼神……那感觉,很奇妙。

      为了扎保迪,他跟人打死架,甚至动辄以决斗相胁。就算父亲撒改要教训扎保迪,也得看他的眼色。全部落的人都知道,大姑娘似的扎保迪,有个凶煞般的哥哥护着。

      粘翰从地图上抬起身子,对扎保迪说:“弟弟,你性子柔顺,临阵决战非你所长。你是幼子,依着部落里的规矩,你可以守着炕灶、陪伴父亲,不必出征。新来投奔咱们的汉人杨朴很有学问,你跟着他学些治国安邦的手段、宫廷的品阶、礼仪,这些东西咱们女真人不懂,你抢先学会了,将来可大有用场、大有出息啊!”

      扎保迪知道,大哥总是为他好,把艰险的路留给自己,却给他指条风景秀丽的坦途。但他还是挺挺胸膛说:“咱们部落要打大仗,这一仗生死攸关。这时候我若是胆怯偷生,就永远长不成男子汉了。”说完他就抿起嘴不再言语,用月儿般的眼神看着粘翰。

      撒改看到文静、青涩、只爱琢磨事情的小儿子忽然有了这样的志气,倒很是惊奇,继而又是担心、又是欣喜:“翰儿有心机,他是希望迪儿扬长避短,继承我第一谋臣的衣钵,这样他们兄弟一武一文,恰恰珠联璧合。但迪儿能在部落危难之际,甘愿从军赴险来磨练自己,谁又能说他的选择不对呢?”

      父亲毕竟看得高远些,他端详着扎保迪,终于微笑颔首,答应他前去。望着扎保迪略显单薄的背影,撒改想:“这小子,竟然在我的眼皮底下,偷偷长成个人了。”

      粘翰愣了一下,便匆匆钻出土窖。他一面把身上的长甲解下来,一面叫住扎保迪,为他脱下短甲,换上长甲。他叮咛扎保迪:“第一次上阵,不必冲得太前,尤其要看清敌军来箭的方向……”

      “知道啦---”,扎保迪毫不掩饰他的不耐烦,他的心早快乐地寻找另一个人去了。被哥哥穿上长甲的扎保迪快步向前走去,渐渐成了小跑,粘翰立在那里,怅然若失。

      两旁的树匆匆掠过扎保迪身边,野鸟嘎嘎鸣唱,长甲磕碰着他的手肘,他觉得舒心快乐:“这一次我终于没听哥哥的话,没有躲在他的翅膀下面。璎珞会怎么看?她呀,一定会像爹爹一样大吃一惊吧?哈哈,谁知道呢?说不定,她会从此对我刮目相看呢。”

      扎保迪这样想着,小跑到河边,远远地听到她的歌声。他再把脚步加快,奔跑起来,迅速穿过了河边的松树林。啊,果然,她在那里,在跟姑娘、大婶们一起,为将士们准备征衣呢。

      “为郎缝胡装,胡装袊且长,愿郎双臂力,比山更绵长;

      为郞锻盔甲,锤锤映火光,愿覆郞躯体,比铁更坚强;

      为郞制长靴,长靴厚且强,盼郞能回归,莫让奴牵肠…”

      自古疆场之上,劈杀献身、青史留名的是男子,默默在远方牵挂、流泪的是女子,都是一样。河岸边,锻造兵器、铠甲的男人,缝制军装的女人都在听璎珞唱歌。月儿走后,璎珞渐渐成为部落里最擅唱的云雀。她嘹亮的歌声,总能把男人、女人的泪水从心里引出来。女人们流出了泪水,好比说出了心里话,觉得舒畅;男人们则生出了勇气--是啊,为了保卫咱们女真能歌善舞的好女子,咱们得跟契丹狗儿好好拼上一场。

      “她歌里的情郎是谁啊,该是哥哥吧?唉,要是我该多好啊。我要是能早些成为英雄就好了。”扎保迪痴痴地想着,心里发急,脚步已到了璎珞和她忙碌着的姐妹面前。等她把歌唱完,他终于找着勇气,出现在她眼前,憨笑着伸开双臂,给她展示他的一身戎装。璎珞认得这甲胄,这是他的。扎保迪穿着他宽大的甲胄,仿佛稻草人儿一般,全没有他身披铠甲的精神……

      “咦,扎保迪成了男子汉了哪!”姑娘们都亲切地笑了起来。扎保迪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璎珞当然知道扎保迪喜欢自己,她不忍心善良的扎保迪把心思浪费在自己身上。所以,就在前天,他把辛辛苦苦编的歌唱给她听时,她笑着说:“扎保迪,我虽然喜欢唱歌,但我心里,喜欢的确是纵马挥刀、上阵嘶吼着杀敌的英雄。”扎保迪当时的表情好可怜。

      此刻璎珞惊奇地看着扎保迪,担心这可怜的人儿会错了自己的意:“他哪里懂得打仗哟!他比女孩子还女孩子些呢。他莫要为我送了命吧?”她有些心疼。

      她知道,一旦在军中报了名,扎保迪上前线是难以挽回了。她把他拉到一边,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扎保迪,雄鹰也要练过才飞得上云朵。第一次打仗可不容易。你千万莫要逞强,要多长只眼睛,看见刀枪过来要记得躲避,知道吗?要活着回来。”

      扎保迪嗳嗳地连声答应着,高兴得什么一样:“她担心我死呢。”他转身走了,听得到姑娘们在身后嬉笑,知道她们是冲着自己和璎珞。扎保迪为她们会在谈笑中把自己跟璎珞联系在一起而美滋滋的。他心想:“嗯,上了战场,我偏要冲在前面,立个大功,当个大大的英雄回来。”

    • 家园 【原创】海东青(十八)再见,朋友

      第十七章 昔日知音,一曲歌罢取君头

      总有收获的一天,不论你播种了什么,付出了多少努力和期待,这一天总会来临。

      每个人都知道,完颜部掀不动宁江州。萧奉先和萧得里底并不是傻子,他们的轻蔑并非未经思量。

      阿骨打不是疯子,他之所以敢于起事,在于他在邻近部落里酝酿、掩藏了三路兵马。此时,阿骨打冷峻地注视前方,开始发号施令,去调取他脑海里反复盘算的这三路雄兵。不敢设想落空的可能,任何一路人马落空,都意味着结局的改变,意味着死。他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

      “婆卢火听令:你前往移懒路向石土门、迪古乃征兵,你告诉他石胖子,酒不能白喝,胸脯不能白拍,是兄弟就派兵来,跟我一起流血!”

      移懒路在涞流河东北方沿海处,路途不近。阿骨打又叮嘱婆卢火:“不论结果如何,你务必于十二日之后的正午,与我在寥晦城合兵。切记不得延误!”黑面黑口的婆卢火神情沉毅地俯首称是,领命退下。

      “斡鲁古、斡论,你二人前去发动斡忽、急赛两路援兵。”兽头阔口、相貌狞猛的“雪豹王”斡鲁古抖擞锁子甲和阿离合懑干练沉毅的长子斡论领命退下。

      “习不失、谋良虎,你们前往完睹路的达鲁古部,劝说‘万里大鹏’实里馆发兵。”

      老将习不失挺直腰身,手抚颌下灰色长髯与谋良虎一起慨然上前,领命退下。

      众将散了以后,阿骨打把习不失、谋良虎留下,特意叮嘱道:“石土门那边是早说好的,斡忽、急赛两路向来惧怕斡鲁古,这两路我都不担心。你们这一路,实里馆老来性情大变,懦弱好色,偏偏他身边的契丹将领辞列年轻勇武,大家奴更是万人敌,他又是大药师奴的堂兄,这两个狠角色你们切不可轻敌。若是他们挟持实里馆,以所辖辽军、渤海军袭我侧后,那我们可死无葬身之地了。”

      习不失一面聆听,一面思忖。阿骨打的话说完,他的判断也已做出,他对阿骨打拱手:“主公放心吧,有我跟阿虎前去,决不能误了使命。”

      谋良虎喜欢习不失这种外松内紧、举重若轻的气度。

      深秋一派绚烂,天是蓝的,树叶在金黄中满溢出艳红。谋良虎很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纵马,更喜欢与习不失同行,听他像父亲般,解答他心中的困惑。

      “义父,你说敌对的人们能相亲相爱,成为伴侣吗?”

      习不失的目光中透露出痛苦:“很难!你总以为能避开那种种的冲突,然而天神却往往在你最脆弱处下手,从你最爱的人那里下手。”谋良虎惊疑地看看习不失。

      习不失知道谋良虎的问题是因若柔而问。谋良虎在宁江州与若柔的偶遇,已被胡沙补密报给阿骨打。阿骨打很是重视,他甚至召集了撒改、习不失、阿离合懑三大重臣,垂问谋良虎是否还适合作为主将之一参战。虽然习不失和阿离合懑都力保谋良虎,但撒改却有所保留。----- 一旦阿骨打不用谋良虎,原定镇守涞流河大寨的粘翰就必获重用。

      此次习不失带谋良虎前去策动实里馆,也担负了阿骨打下达的深入考察谋良虎的使命。然而这一点,习不失不能告诉义子。

      习不失思忖着下了决心:斩断情丝,须用烈药!他叹了口气说:“你听说过我的妻子美树吗?”

      “听说过,我听说她不但很美,而且箭也射得好。”

      “她的确很美……”,习不失沉浸在回忆里,“她挺拔的腰身,像这路旁的白杨树一样。他的笑容,如这红叶一般,如醇酒一般。她的箭射得好,因为她有一位哥哥是神箭手,他叫乌葛名。乌葛名的射法与众不同,他用扳指,能比别人射得更远。可他是桓赧手下的第一大将、结拜兄弟,而桓赧是我部的头号仇敌。”

      “能不能在战场上回避彼此呢?”谋良虎沉思着说。

      “我们开始也以为可以。但是,战争可管不得这些。我和他在决战中相会了两次,我们根本无法回避,因为我和他都是双方的头号战将。”谋良虎惊疑地听着,他预感到这故事的结局并不美满,他担心这故事将是自己命运的预言。

      “第一次决战是在脱豁改原,那一次,乌葛名射倒了我的马,却放跑了我,他知道美树爱我,他不想美树成了寡妇,孩子们成了孤儿。我们从此更加在战场上回避对方。然而,第二次决战来临了。桓赧命他在阵前挑战我,以表明忠心。脱豁改原乌葛名手下留情,当然没有逃过桓赧的耳目。而我们这边,劾里钵大王也督促我应战。”这故事太沉闷,两人的马不由得停住了。

      “决斗的方法是步行对射,这是最公平的决斗,双方都不能借助马的力量。更重要的是,这是最无情的决斗,必然会有一方死于对方箭下。”秋日的长空,白云如同铅块,并不流淌,仿佛也在垂听这忧伤的故事。

      “他的箭,在三百步时就从我腰边不断擦过。我知道那不是他失准,他是下不了决心。我的箭,在二百八十步时也可箭无虚发射中奔鹿,但我箭箭从他耳边擦过。我希望他逃跑,心里却知道,他逃跑也是死。”

      谋良虎虽然已断定了结局,但仍希望乌葛名能活着,他咽了口口水。

      “他走一步,我走一步,我们俩越走越近,到了相距二百六十步,双方阵营都发出了嘘声。我们两人必须下决心了。就在这时,他先下了决心。”

      “他射中了您?”

      “不,他拉断了弓弦……”

      谋良虎没有再问这故事的结局,因为他看到习不失的眼睛湿润了。他仿佛看见了乌葛名拉断弓弦时的坚毅和之后的坦然与解脱。

      “你知道美树的结局吗?”谋良虎不敢应声。

      “部落里说她得了恶疾,但她是被毒死的,被她自己。她恨我如此心狠,恨我射了他哥哥三箭,她从小相依为命的哥哥。她吃了很多毒,她连姣好容颜的回忆都不肯留给我。”

      习不失不想让谋良虎看见他的老泪,他打马向前奔去:“她不明白,我连射三箭,只是希望她哥哥豪不停留地去陪伴天神。你想知道敌对的人们相恋会怎样?想想这故事吧。”

      达鲁古部首领实里馆裹着件紫貂袍,由两个丰腴的孪生侍婢陪伴着,站在三层高的“乘风楼”楼头陶醉在秋色里。两个侍婢都穿着深红的缎面袄,一个端着金壶,一个捧着玉碗。

      想到那红袄里面包裹着的嫩嫩白肉儿,实里馆就忍不住想要微笑。

      年轻时豪气干云的他两鬓全白,只希望永远在这秋色的画卷里,品尝异地的佳酿,玩味青春可人的佳人。然而,好不煞风景,他看见习不失和谋良虎纵马践踏着秋色,正从远方奔来。

      “若是天祚帝的使者到了,便得安排欢宴;若是阿骨打的使者到了,便得准备刀枪。”实里馆往楼下看,楼下是他装备精良的大鹏兵。实里馆往胸前探,貂裘下,是一重铁甲,一重皮甲。虽然严阵以待,而且对方是只身前来,但他还是觉得怕,觉得冷。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在女人的乳上拧了一把,努力打起精神回身,往厅里走去。

      酒正温,羔羊正肥,女人笑颜妩媚,然而宾主并无兴致,习不失渐渐把话引入了正题:“……子侄辈只能有幸耳闻,大王定还记得,当年大王借将发兵,两日三夜连拔九寨,才创立了达鲁古部这好一片基业啊!”

      “是啊,当年与习公联袂攻敌,何其快哉!记得当年,习公拿下了五寨,我却只拿下四寨,到底是输公一筹。”

      “哪里啊?大王记错了,那日咱们一起杀入第九寨,可是您老夺得了帅旗,这第九寨可得记在您的名下。”

      “习公如此说,倒让我惭愧。那日若不是你以一柄北风吹雪的大刀力拼三位寨主,我怎么能抢得帅旗?我当时是太心急,只怕输给你这后辈英雄。倒害得你……”

      “嗨,赢了便是赢了,我的伤也早好了,大王难道忘了,我习不失有九条命,是死不了的。”两人诉说往事,豪气上涌,又对饮了三碗。谋良虎离座为两人倒上酒,说:“前辈们的传说,听来真令我热血激荡。”

      习不失哈哈大笑,对实里馆道:“你说我是后辈英雄,可曾看见如今我的胡子也变灰了?将来要干大事,要看他们了。”他拍着谋良虎的臂膀,就要把话引入借兵。

      “这酒可还好?哈哈,来来来,这是南朝过来的‘江南三醉’,是不是别有滋味?”实里馆忙向习不失、谋良虎劝酒,抬起袖子遮挡自己紧张的脸色,思忖对策。

      实里馆故意将残酒沾到胡子上,又用袖子邋里邋遢地去揩:“唉,我啊,老了。不瞒两位……”他把头凑过来说:“我的屌毛都白了,晚上跟她们亲热,还怪不好意思呢。”他的声音并不太低,侍婢们听到,都羞红了脸。实里馆也为自己的机智风趣捻须而笑,他话里的意思,如同屌毛的白那么明显。

      习不失手捋长髯笑得更响,他心想:老狐狸装糊涂,该跟他亮实底了。不然,再饮两杯,他自称酒醉,更谈不成了。

      习不失忽然将手顿住,眼中锋芒一吐,微笑道:“大王可不能老啊,人老了,便记不得当日的誓言。”

      实里馆咳嗽了一声,嘴里的酒呛到喉里,火烧般地辣。他想起了那些跟习不失有关的杀人传说:“哪里哪里,便是死了,也不敢忘记歃血为盟的誓言啊。”

      “真没忘记,哈哈,大王说说看,我倒是有些记不得了。”

      “同生共死,以命换命!”念着这质朴的誓言,实里馆老迈浑浊的眼中又涌起了年轻时发出这誓言时的火色和庄严。

      那时他号称“万里大鹏”,最喜欢的事情,是在寒风里扯开衣襟,露出刀痕遍布的胸膛,发出进攻的嘶喊。他心里甚至涌出冲动,要去实现那旧日的诺言。“且慢,且慢,莫中了他的激将之计。”他瞟了一眼侍婢让自己迅速冷却下来,生活已教给他:厚颜无耻总比热血沸腾有利可图,女人的身体总比虚无飘渺的友情温暖。

      秋风卷帘,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由下而上,咚咚有如战鼓。挑帘进来的是两个人。面容白皙、身材瘦削挺拔,如同出鞘利剑的是辞列,他身后身躯憨胖粗肥的巨人是渤海人头领大家奴。

      “辞列,真是有缘,没想到天神送你来此相聚。”谋良虎感叹着迎向前去。在若柔的追求者中,辞列一直是最大胆热烈的一个。若柔年年生日,辞列都会赶来为她吹笙舞剑、纵酒高唱。惺惺相惜,谋良虎因此识得他,欣赏他,却又顾忌他。虽然辞列年少青涩,但如此热烈的追求,哪个少女会毫不动心呢?又怎能不怕爱人投入他怀抱?那大概是人生最惨痛的画卷吧。

      “谋良虎,你是来游说造反的吧?你怎对得起若柔?”辞列手按一只鹿皮囊,那里面有磨得锋利的钢镖,他的话,也如钢镖般冷。他的身后,大家奴已将一柄巨斧扛在肩上。

      习不失偷眼往楼下瞄,楼下人喊马嘶,辞列和大家奴竟带来约两百兵马,正与实里馆的大鹏兵对峙,随时准备冲上楼来。习不失对谋良虎使了个眼色,举起玉盏在鼻上嗅着,这是他们路上商量好的暗号---擒贼先擒王。

      实里馆唯恐双方冲突,殃及了他,正忙不迭地张罗着给辞列、大家奴设座、摆酒、叫来美人。他的大鹏堡,近年美人的盛名已压过了大鹏兵。

      谋良虎擎起玉杯,对辞列祝愿说:“夏日与君一聚,虽然畅快,却不尽兴。那日闻君一曲《柴枝曲》,好不动听。我暗暗学会了,只等与君重逢同唱此曲,没想到竟是今日。”

      这《柴枝曲》说的是辽太祖、述律皇后对于嗣君的人选意见不一,因此决定以砍柴为题,考验三个儿子能力的故事。此曲是辞列自己谱词谱曲的得意之作,他有炫才之心,于是想了想,终于对谋良虎的邀请慨然允诺。

      两人连饮三杯酒,座下早有乐奴奏起笙箫,两人唱到:

      “父皇和母后啊,让我们兄弟去砍柴枝,

      他们要拿这事啊,决断皇冠戴在谁的头上,

      大哥啊他捡得从容,他只砍干树枝,还把它们细心地捆好,他治理父皇的国家啊也会这样;

      二哥啊他捡得匆忙,他不管树枝的干湿肥瘦,匆匆地把柴枝归拢,就纵马归去。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我没有大哥的从容,也没有二哥的胆识,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我有母亲的怜爱,但我的心全乱了,全乱了。

      我砍了粗的,也捡了细的,我砍了湿的,也捡了干的;

      我想把它们捆起,又想匆匆归去,

      因为我的心啊,乱了,全乱了。”

      谋良虎低沉的嗓音烘托着辞列高亢的吟唱,让这歌儿渐渐进入了隽永的尾声。喝彩和歌声的余音里,习不失起身向大家奴祝酒,就在大家奴慨然饮却,把酒碗放下的时候,习不失左手忽然按住了大家奴的左手,右手中电光一闪,一柄短刀已把大家奴的手钉在了桌上。

      大家奴又惊又怒,一时不知该拿这钉住的手怎么办。只这瞬间,习不失细长微笑的眼在他面前一晃,人已往他身后绕去。大家奴用右手拎起已放下的巨斧向后挥去,巨斧让身后一切障碍粉碎,发出了砰然碎响、碎屑纷飞。

      事起仓促,辞列的手忙往腰间的镖囊探去,然而谋良虎拥抱了他。这个拥抱,似乎是刚才两人深情对唱后水到渠成的结局。然而,谋良虎的双手攥住了辞列的脖子,拇指狠狠地往他的咽喉深处掐了进去。

      辞列的手从镖囊中伸出,攥着钢镖往谋良虎的肋间捅去,一下、两下、三下,终于突然垂下,三只带血的钢镖凌乱地落下,发出叮当的声响。在两人面对面的对视中,辞列的眼神茫然了,迷失了方向,生命的光彩渐渐如烟。

      楼梯上响起了呐喊和凌乱匆忙的脚步,已经看得见契丹长矛和渤海长刀的寒光。

      习不失、谋良虎如同两只海东青般从楼上一跃而下,骑在各自拴在楼下的战马上。楼下的契丹、渤海人惊诧了一下,各挺刀剑正要向前,习不失右臂一伸,手中俨然是大家奴依然怒目灼灼的硕大人头。谋良虎也慢慢将手伸出,辞列秀气英挺的面容,涕泪未干。谋良虎的手有些颤抖:不论前路还会有多少考验,今天我做对了。

    • 家园 【原创】海东青(十七)寡婶放权

      第十六章 事不宜迟,寡婶临战放权柄

      就在谋良虎在榷场侦查敌情的同时,胡沙补拜见了宁江州防御使大药师奴。胡沙补先依次献上生金、彩虹珠和老山参,见大药师奴脸上渐渐有了暖色,才躬身说:“前次我们节度使去咸州,阿息保存心折辱,节度使一怒之下得罪了他。听说这老贼向朝廷告了刁状,朝廷听信谗言要讨伐我们,眼下正往宁江州调兵。我们节度使心里惶恐,他知道大人您素日慷慨仗义,对我部格外关照,特意让在下前来求问有无此事?”

      大药师奴一面把玩金锭,一面斜眼看着胡沙补。他见胡沙补瘦瘦的脸上挤满谦卑的笑纹,觉得他实在可悲可怜,便说:“北府是有谕旨,说你们要造反,让统军大人和我在这里防备。昨日高仙寿的渤海骑兵确实到了,萧大人认为,对付你们也就够了。”他不屑地笑笑:“就凭你们,还真要造反啊?”

      胡沙补连忙跪下:“唉哟,大人,我们统共只有不到七百兵马,自保都嫌不足,哪里敢造朝廷的反哪?这是天大的误会,是阿息保那厮诬陷节度使,公报私仇啊!”

      大药师奴对着阳光看着彩虹珠,陶醉在流动变幻的色彩中,并不说话。胡沙补见了,又说:“烦请大人一定要据实上禀啊,节度使说了,大人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若能逃过此劫,必得到东海边去捕十只上好的海东青,再好歹凑上十颗飞虹珠,再来孝敬大人!”

      大药师奴挥手说:“去吧去吧,谅你们也不敢…”

      胡沙补率队出城,与谋良虎会合,一起回去。有了城中与如柔的偶遇,谋良虎兴致很高,忍不住哼起了若柔教他的契丹小调。沉浸在思索中的胡沙补摸不着头脑,他问:“谋良虎,你究竟恨不恨契丹人?”

      回到部落,阿骨打早在焦急等候。谋良虎、胡沙补将情报禀报阿骨打:“宁江州城中虽然遍布各军旗帜,实际上只有大药师奴麾下的两千多兵马和耶律谢十麾下的一千五百新军。赶来救援的高仙寿带来渤海骑兵大约八百人。渤海骑兵和耶律谢十的新军操练颇为认真,看来是劲敌。大药师奴的部下军纪涣散,战斗力不会强。”

      阿骨打听了谋良虎的报告,对仆刮剌道:“你贪杯误事、虚报军情,真是该死。”他心中好悔:若一早发动,我说不定便能避过高仙寿的八百骑兵!

      阿骨打挥手命人将仆刮剌推出去斩首。斜也上前求情:“二哥,仆刮剌屡次作战都不顾性命,现在大战在即,杀他不祥啊。”仆刮剌曾经在沙场上把战马让给受伤的斜也,拼死护卫他逃生。斜也因此对他宽厚、引他为心腹。

      谋良虎也跪下求情:“主公,萧挞不野在城中广布疑兵,确实真假难辨。仆刮剌虽然有罪,望主公念在他往日功劳的份上,让他到阵前厮杀来赎罪吧。”

      阿骨打余怒未息,对仆刮剌道:“我们反辽,犹如以鹰搏虎,事事关系成败,怎可大意?今日看在斜也和谋良虎求情份上,打你五十军棍。你以后去斜也麾下冲锋陷阵,两军阵前刀枪无眼,看你还敢不敢贪杯。”帐外传来棒打皮肉的闷响,夹杂着仆刮剌压抑的惨叫。阿骨打冷峻地说:“大家说说看法吧。”

      粘翰率先上前道:“萧挞不野断定我们即将举兵,正聚集诸路兵马前来。我们得赶紧先发制人、以快打慢方能取胜。”

      阿骨打听完此话,观察众将脸色。一张张脸看过去,吴乞买、斜也、撒改、阿离合懑、习不失、斡鲁,莫不神色凝重。

      阿骨打感觉局面沉闷,他知道谋良虎勇武果决,便点将道:“谋良虎,说说你的看法。”

      谋良虎说:“大辽的虚实,他们自己内部的权贵看得最清楚。想当年,萧海里敢于率三千人叛乱,要不是咱们出兵,朝廷还不是拿他没办法?大辽是个给死人扎的纸老虎,只要放一把火,它立刻便烧成了灰,再刮一阵风,它连灰都散了。”

      粘翰不甘落后,再次趋前道:“虎弟所说我很赞同。另外,此时举兵天时刚好。现在是九月,马儿膘肥,正好上阵厮杀;田谷新收,粮仓充实;河水尚未结冰,邻近诸州的辽军要来增援,便会受到河流阻碍,这一点,上次我们马踏咸州已经验证过了。”

      阿骨打觉得谋良虎、粘翰的话都敲在点子上。他指点着二人,对斜也、斡鲁、习不失、蒲家奴等老将说:“你们看,子侄辈都有如此胆略,咱们成名已久的英雄倒吓成这般脸色?不让人笑话?”

      一班老将只好纷纷躬身施礼:“主公所言极是,我等同意起兵决战。”阿骨打见众勋贵同意起义,大喊一声好,起身便去找一个人。

      却原来,按完颜部的族规,对于起义这等军国大事,阿骨打只有提议和执行的权利,前任酋长、叔叔颇剌淑的遗孀宣靖皇后才有权拍板决策。阿骨打很怕心老将们散会以后改了主意,跑到宣靖皇后那里吓唬她,使事情再有反复。

      阿骨打见了宣靖皇后,便努力平静地说:“婶子,侄儿有事,要请您批准。我……”他忸怩了半天,终于说:“我想对大辽开战。”

      虽然阿骨打说得轻声细语,“对大辽开战”这五个字,还是象五柄重锤砸在宣靖皇后心坎。作为颇剌淑的妻子,她对战争并不陌生。

      多少个清晨,她要为丈夫的战马备好草料,为丈夫备好饭食,再为丈夫穿上铠甲。每一件事,都马虎不得。马儿是丈夫的双腿,能帮丈夫冲散敌阵、摆脱追兵;一顿早饭,可能便是她为丈夫做的最后一餐,若万一丈夫吃得不香,她便要抱憾终生。至于铠甲,是替着她,在战场上为丈夫抵挡刀剑啊。

      然后,用拥抱和亲吻送行,再对渐渐远去的他招手微笑,再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颇剌淑自幼体格瘦弱,比不上哥哥劾里钵,而作为酋长的弟弟,他却要奋勇冲杀在哥哥前面。

      多数时候,丈夫会骑在马上,只戴着轻伤微笑归来。每当看不见他骑马的身姿,发现他是被抬着回来,她的泪水变会立时奔涌,疯了般扑向前去。

      更有两次,他被抬回来时,与其说活着,不如说更接近死人。

      多少个不眠的夜晚,为他一次次换药、裹伤,呼唤他、鼓励他、拥抱他,把他从阎王那里硬夺回来;然后再以多少个日子,用爱和照料,把他残伤的身体再培育起来、修补成一个战士。于是,在某个清晨,再次送他远征,开始又一次忐忑的等待。这便是战争带给宣靖皇后的回忆。

      渐渐地,宣靖皇后在部落里、宗族中赢得了至高的权威,因为人们太多次看到她那么痛苦地迎回了受伤的丈夫,又多少次以微笑送她远征。

      宣靖皇后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站在面前的阿骨打,正担负起此前丈夫的责任。对辽宣战一定是他仔细斟酌后的决定,是让这个部落永离战争之苦的决定,我可不能以女人的心思阻挠他啊。

      于是她微笑着说:“好侄儿啊,既然你已经继承了大位,你就大胆地干吧。对辽开战,只要你想仔细了,我便支持。我知道,带兵打仗要当断则断,事到关口七嘴八舌可不行。我想既要开战,我这部落大事的核准之权,从此也交给你。你看好吗?”

      阿骨打从帐里出来,感动地哭了。跟随赶来的老将都问:“主公,您哭什么?宣靖皇后是不是不同意开战啊?”

      阿骨打说:“宣靖皇后已将决策之权赋予我,连我都没有想到啊。”

      阿骨打带领众将,高举酒杯去为宣靖皇后祝寿。然后,阿骨打率领众将簇拥着宣靖皇后出门,面向东方,举酒祭天。祭天已毕,宣靖皇后请阿骨打坐在正位上,跟诸位大臣将领喝酒,颁行号令,自己则退坐一旁,象征着她已交出对阿骨打的监管之权,阿骨打已是不折不扣的部落之主。

      • 家园 精彩万分啊

        可惜更新的有些慢

        • 家园 女孩和洛奇

          作为一位有才华的律师,我近来仿佛处理了很多交通事故的案子。曾经有一位母亲在法庭上看见了她死去的女儿,她望着我的身后与女儿喃喃低语。

          在那一刻,作为被告代理律师的我失去了对这份工作的崇敬。

          她的女儿很漂亮,洋溢着绚烂的青春。我不忍心听别人说她的生存状态。----她是在午夜,饮酒后坐在摩托车上与驾驶者一同撞树而死。据驾驶者的家属说,她不是他的女朋友。

          我不忍心看她裸体的样子,虽然有诱惑,但我确实没有细看那档案里的照片。一个美丽的生命就在我匆匆的翻阅里流逝了。我的才华呢?

          这一切让我有些颓废,正如杰克.伦敦写的《一块牛排》里的老拳师那样,我有才华,我有经验,我甚至可以狡猾,但是,为一块牛排打黑拳场的现实打击着我。在那段迷茫里,我写了《海东青》。写的不好,太急了,太生涩了!我像一个初次拥抱女人的男孩,我找不到路。

          在这段创作的陪伴下,我即将踏上新的岗位。现在,我像垂垂老矣的洛奇,在拖着轮胎奔跑,我站在华盛顿纪念碑前,向前面的世界挥舞我苍老的拳头,我怒吼,半边脸上肌肉瘫痪。我将证明我的才华和勇气。我将为我的妻儿赢得牛排和面包。

          我会把《海东青》慢慢改完,这书早写完了,而在西西河发表的每一章,我都必须重新写过,因为这里波兰沉静、景色怡人。

          我会改完的,在我脑海里的青春,如那女孩般绚烂消逝之前......

          通宝推:桥上,
    • 家园 【原创】海东青(十六)七夕快乐

      (今夜七夕,牛郎和织女可以见面,只在今夜。今夜七夕,儿子请他妈吃饭,吃便宜的麥当劳,七岁的他以为妈妈是他的情人。今夜七夕,祝愿我的河友们相亲相爱,是啊,没有银河阻碍我们,没有天上人间的距离,我们何必自己自筑壁垒,自寻争吵?七夕快乐)

      第十五章 各施阴谋,七夕河畔忽含泪

      阿息保、耶律大石回来,向萧挞不野等人叙述了情况。萧挞不野不再抱有幻想,赶紧写十万火急奏章快马报往中京,请求援军。邻近州府有兵,他儿子萧和尚在黄龙府就有两万精兵,但没有北枢密院的谕令,他调不动。

      他又给耶律谢十下令:“你让士卒赶制各路部队旗幡,广布在城头及城内四处兵营,造成各路援兵已纷纷赶到的假象。”宁江州数日间景象大变,城防森严,旗仗鲜明。

      阿骨打得到消息大为懊恼:“本来想用一番说辞骗骗阿息保,不想倒被他一番说辞给骗了。”

      他不敢怠慢,对侍卫长仆刮剌说:“我写一封书信,派你去宁江州讨要阿疏,你务必查清城中援军的实情。仆刮剌领命去了。

      统军司衙门的侍卫,把仆刮剌来到门前的消息报给了几位大人。萧挞不野问:“咱们如何应付啊?”

      阿息保冷笑说:“他怎么对付咱们,咱们加倍奉还!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他说着又把瘦胳膊扬过了头。

      萧挞不野笑着说:“人家把老婆、女儿都派上场了,你怎么加倍奉还?自己赤裸上阵吗?”挪揄完阿息保,他扭头对大石说:“大石啊,你出马应战!任务很明确,仆刮剌离开的时候,他的脑子里除了酒,只能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咱们宁江州满城皆兵!”

      耶律大石有样好处,不论在哪里,他都能找到最美的风尘女子,萧挞不野让他对付仆刮剌确有识人之能。

      他带着数位将领和宁江州最红的歌妓陪仆刮剌喝酒。耶律大石酒量既豪,智谋又高,又有佳人相助,仆刮剌哪里招架得住?不到两个时辰,便醉了。

      等他喝到醉眼惺忪,耶律大石便带他去各处兵营参观,侃侃而谈各路援军:“你来看,这黑底金虎旗是庆州军的军旗,他们的一千兵马前天刚到。哦,这红底白蟒旗是耿守忠的。嗳,这野牛战车旗可难得看到,知道这是谁的旗号吗?这是奚军萧干的旗帜……”

      耶律大石一面介绍,一面暗自钦佩耶律谢十的细心,他把大辽附近几路王牌军的旗帜算是弄齐了。

      仆刮剌晕晕乎乎,眯着眼努力忍着不吐,耳朵里塞满各种旗帜、各路名将,心里想着契丹美女长长的媚眼。

      当他被抬到床上后,大石问他:“想不想尝尝我们契丹女人的滋味?”仆刮剌眼都直了。耶律大石把两个契丹歌妓推进门,对她们悄声说:“抽干他!”耶律大石哈哈笑着带上了房门,扭头狠狠地想:“来而不往非礼也,去死吧。”

      一个念头忽然掠过他的脑海:“唉,阿骨打让老婆女儿都上了阵,我却只找到两个风尘女子……这场仗还没打,我这气势可是输了。”

      风吹乱仆刮剌的发辫,使他略略清醒。怦怦的心跳声里,他开始惊慌地担心,该如何向阿骨打汇报军情。脑子里,乱哄哄招展着各色旗帜和敌将的姓名,以及女人这一段那一段乳白的身体。他想从里面扒拉出些军情,却越想越乱。“妈的,只好硬着头皮上了!”他恨恨地想。

      “辽兵太多了,光旗幡就五花八门,什么黑虎旗、野牛旗、豹子旗,数也数不过来。”

      “来的辽将有谁?”

      “呃,这个…,好像有个叫萧…萧什么忠的,哦,还有耶律余睹…”仆刮剌把记忆的残片和听说过的辽将结合在一起,胡扯着,汗珠渗出了额角。他脑子里又闪过契丹歌妓突然敞开衣襟,奔涌而出的颤颤奶房…

      盯着他酒后呆滞的眼,阿骨打越听越气!众将也越听心里越冷,为仆刮剌觉得冷。

      阿骨打冷声说:“萧挞不野刚刚开始防备,遽然间怎么可能调来这么多部队?庆州军?你知道庆州离宁江州多远吗?你瞎扯呢吧?谋良虎、胡沙补,朕信不过这畜生,你们两个再去城中,仔细勘查。”

      萧挞不野的奏章已到中京,上报给了萧奉先、萧得里底。萧奉先心想:“萧挞不野这老家伙一直与我作梗,我早想收拾他。他负责北疆防务,手上却无多少兵马。让阿骨打给他些麻烦正好,说不定就替我除了这祸害。等到萧挞不野与阿骨打两败俱伤,我再发兵剿灭那几个野人也不迟。”想到这里,他便把萧挞不野的急报一扔,想来个不理不睬。

      萧得里底毕竟城府深些,他对萧奉先说:“既然萧挞不野向北府求援,咱们总要做做样子。老夫看来,不如让高仙寿带他麾下的八百渤海骑兵过去,好歹让萧挞不野支撑得过去。”萧奉先想了想,勉强应允了。

      与此同时,谋良虎、胡沙补分兵两路,分别从宁江州的东门、南门混进城去。谋良虎带的这一队,都扮作皮货、生金、药材小贩,他们潜入了宁江州的榷场,一面叫卖,一面四处打探消息。胡沙补则带着随从去拜见防御使大药师奴,试图麻痹他并探敌虚实。

      谋良虎入了榷场,不由触景生怀:“柔儿与我初遇在此,多少年过去,四周的松树柏树叶子越发密了,柔儿已是我日思夜想的爱人。可这次前来,却不是故地重游,而是为了收集情报,打败柔儿的父亲。唉……”

      暗探们以榷场为中心,在各屯兵处徘徊侦查,然后把情报汇集到谋良虎这里进行分析。这一日,谋良虎正在吆喝:“来看哪,上好的羊皮啊,不掉毛,不生虫,能抵挡兴安岭的刀子风啊。”忽然见一顶轿子闪过,他心里一动,心说:“该不是她?”抬头看时,却正是她。她轿旁尚有一个少年将军带着六个辽兵。那少年戴着虎皮装饰的铁盔,肩搭火红的狐狸尾,约只十八岁年纪,马侧挂着双锤,英气勃勃,正是用飞锤打过谋良虎的移敌骞。

      谋良虎望着若柔侧颊那抹女儿红晕,忽觉得她眼角似有泪痕。他被牵了魂般,手捧着羊皮随那轿子走去。萧若柔正在轿里想着心事,忽然听得移敌骞一声大喝。把头伸出轿子看时,竟是谋良虎手捧羊皮站在那里,被移敌骞等人横锤拔刀困住了。

      萧若柔忙喊轿夫停下,下得轿来,看着扮作商贩的谋良虎,又是别样的英俊。她心里又惊又喜,问:“虎哥哥,你今日怎么来了,怎地不去找我?”谋良虎听她这样问,方警醒过来,有心告诉她实情,却终究不能。他敷衍说:“部落里没盐了,让我来贩卖些羊皮,好换些回去。”

      自上次谋良虎和粘翰闯了父亲的寿宴,若柔心里越发放不下他,这些日子有事没事总爱来这里,便是见见那些女直人也好,她便会思念起她的虎哥哥。

      若柔对移敌骞说了几句悄悄话,移敌骞老大不愿意地闪在了一边。若柔拉了谋良虎到路旁僻静处说:“昨晚父亲郑重地告诉我,你们要造反,他让我从此忘了你。你这次来,是来刺探军情吧?”

      若柔眼里满是关切,谋良虎只觉再不忍骗她半句,于是含混地说:“这次来,心里跟天神许愿,盼能再见着你,不想真见到了。不管为何而来,见到了你,我心里欢喜。”

      萧若柔听了,不禁脸上红晕又起。她看着这个小时候就说要保护她一生一世的蛮族王子,只觉得在她懵懵懂懂点头应允他的那刻起,她的心便早已许给了他。

      萧若柔把乱乱的心收了收,正经说:“你不肯骗我,却又不明说,我猜想父亲所讲必是真的。我自然不去告你,但你们完颜部只那么几个人、几百副盔甲,想要造反哪里能赢?只是送死罢了。别人我都不管,我只怕你有什么长短,倒让我……让我怎生是好?你快快罢手吧。”

      谋良虎忽然冲动地想跟她解说,却见移敌骞低头在跟随从的辽军嘀咕着什么,那辽军匆匆去了。谋良虎知道已不能久留,于是玩笑似地说:“你放心,我轻易绝不造反。若是造反,我一定破了城池,抢你作我的妻,让你天天陪着我。”

      萧若柔红着脸啐道:“怕是你作了俘虏,我还要向父亲求情,让你作我家的奴隶。”

      谋良虎说:“那也好,我就天天把你抱在怀里,如那天一般。”他一边说,一边憨笑着,倒退着走,他舍不得若柔。这样倒退着,过了西河的石桥,他忽然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他指着天上,“今天是汉人的七夕节,天帝的女儿在今晚可以跟他凡间的丈夫见面,每年就只今夜。”他说道此处,忽然心里酸楚,连忙转身就走。

      若柔怔怔呆了,突然赶过桥去纵声喊着:“你莫伤了自己。”

      谋良虎正奔跑着,听了这句,如那日被移敌骞的锤打在胸上。他叹气:“柔儿,柔儿,为何咱们生来便是仇敌?”

    • 家园 【原创】海东青(十五)美人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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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红颜相对,只缘利刃未磨就

      宁江州的北路统军司衙门里,萧挞不野手里拿着几份探报眉头紧锁:根据这些探报,阿骨打突然派遣悍将守住西面各处要塞,并加固城墙、新建堡垒,又打造兵器、购买战马、盔甲,他还密切与邻近部落联络,他这是要动手啊!

      坐在两厢的是宁江州节度使捏哥、防御使大家奴、耶律谢十,还有赶来报信的咸州节度使阿息保、防御使耶律大石。

      “军情我已上报北府,只是,若无实际的反迹,只怕北府不会发兵。”萧挞不野很有自知之明,寿宴上他刚刚驳了皇上和萧得里底的脸,这两个人是不会把国事跟家事分清的。大家听着他的话,脸色都更沉郁。

      “所以,还是得派人实地考察一下,一来震慑阿骨打,二来看看能不能找到切实的谋反证据。”

      “大人,末将愿意前去探查。”耶律谢十起身请命。

      萧挞不野轻轻咳嗽了一声,白了耶律谢十一眼:你小子以为处处舍生忘死便是爱国?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懂吗?奸臣处处让我们当先,我们就不能反其道而行之?笨!他不能拿谢十冒险,若阿骨打杀了谢十,他这仗便没法打。

      他沉吟着:阿息保和耶律大石得罪阿骨打也算够了,派他们去有性命之忧,再说我也舍不得;大家奴软弱,阿骨打一瞪眼,他就尿了,没其他选择了。他拿定主意,看了捏哥一眼。捏哥回避了他投来的目光,去看窗外的一只鸟。萧挞不野只好点将:“捏哥,涞流水在你辖内,还是得劳烦你去一趟。”

      “捏哥要来了!”阿骨打面色如山陵般严峻,对着他手下的大将,发出了命令,“你们一定要把他摆平,不惜一切代价。”他决定把话挑明些:“付出美色,也在所不惜!懂吗?”他把拳头砸在案上。这听起来有些不对?是吗?

      站在阿骨打面前的,不是粘翰和谋良虎这些悍将,是他的女儿完颜天湖、完颜璎珞这些部落里挑出来的美女,甚至有吴乞买刚过十六岁生日的女儿完颜秋云和他自己最年轻的夫人萧氏。

      “壮士流血,你们献……”

      “父亲,别说了,我们懂。”完颜天湖简练地说。

      “咱们,需要时间啊!”阿骨打扭头说了一句。

      完颜秋云傻呼呼地看着面容严肃的姐姐和大伯,心里可纳闷了:“干嘛?要干嘛?不就是喝酒吗?”

      捏哥和随从一进寨子就被阿骨打、吴乞买和脂粉军团拉到了酒桌上。女真女子的开朗质朴,那种白山黑水孕育出的独特韵味,一直是契丹贵族津津乐道的。捏哥努力保持着傲慢和镇定,他指着阿骨打、吴乞买的鼻子责问:“打造兵器、加固城防,干什么?你们想造反?”

      阿骨打非常惊讶,皱着眉、瞪着眼、张着嘴,他看看吴乞买,吴乞买回看他,好像下巴刚刚脱了臼。

      “大人您不知道啊?东面的高丽正调兵攻打我们呢,我们是据险反击,捍卫大辽啊!”

      “是啊大人,误会啊,天大的误会!我们这只小松鼠,怎么敢跟老虎一般的朝廷动手呢!”

      捏哥被两人这一唱一和给罩住了,一时没钻出来,阿骨打对帐外大喊一声:“天湖、璎珞,上酸菜!”美酒、美女、猪肉炖粉条子呼啦啦挤了一屋,捏哥脑子里嗡地一声,有些颠三倒四。“都是做戏,千万别当真,千万千万!酒是夺命水,色是断魂刀,守住裤带,守住节操,这一趟可是玩命的差使!”他不断提醒自己。

      璎珞明艳照人,天湖健壮飒爽,秋云懵懂憨纯,还有萧氏甘醇妩媚,捏哥晕了。阿骨打拼了:你娘的腿!老子豁上老婆、女儿也要争取时间,完成备战。

      “啊,美!酒过十巡了吧?”捏哥已经忘了对自己的叮咛,他斜歪着,吃吃笑着,一手揽着天湖,一手抱着秋云,左看看右看看,他觉得自己潇洒得很呢。他忽然对秋云说:“跟爷单独,喝,喝两碗。”秋云的脸早喝红了,她歪着头捧着酒碗:“来啊,喝啊,喝啊!”看着她无辜的笑脸,捏哥突然像豹子一样扑到她耳边。

      秋云有些茫然地对姐姐和大伯说:“他说,要荐枕……”

      天湖看着懵懂的秋云,心想:他还不知道怎么对付男人。她下了决心:“你们都出去吧,我来跟捏哥大人单独喝几碗。”

      一剑,一剑,又一剑,粘翰稳定地把剑刺穿那棵红松,渐渐地,那红松中就现出一道透亮的痕。那红松还会继续活着,但会永远带着着无法痊愈的伤。月儿死后,每当部落里要用贵宾的“礼遇”款待契丹官员,阿骨打就把粘翰打发到山上,让人看着他。于是山上就会留下一棵独特的“伤树”。

      “肯定是天湖,”粘翰忧郁地自言自语,他疲惫地坐在那棵新的伤树下面,“天湖,你真傻。”他摇头叹息。

      谋良虎手握刀柄侍立在帐外十步处,心里酸楚。他甚至听得到帐里天湖的话语:“不行,说话算话,把这碗饮完……”,还有捏里那让他郁闷欲狂的声音。

      自从月儿出事,荐枕的帐篷外,就多了个看护人。谋良虎沉稳,总被阿骨打选来做这差使。但这次不同,天湖不只是他的堂妹,不只是他的救命恩人,她知道,他也知道,天神也知道。自他心里有了若柔,他们便有了隔阂。但事到如今,他心里仍是酸楚。

      天湖招呼辽兵把软泥一样的捏哥抬了出来,他被抬上马,发出刺耳的鼾声。随从的辽兵都觉得这幅官相实在丢人。谋良虎躲着天湖的眼神,天湖却没躲着他的。

      ……

      阿息保疯了,又跳又叫,他根本不买账。

      “你娘的逼,你捏里看看,你浑身上下哪一部分还是硬的?你丢了咱们契丹的脸,你丢了你娘的脸!”他劈头盖脸地骂。

      “你怎么骂人呢?你斯文何在?”捏里无力地申辩着。他也觉得过分,此时已是后日的下晌,前面的两日他根本没了记忆,他只记得他最后仰望着天湖的脸,不停地叫着可敦神女,“真他妈丢脸,我竟然叫一个山林野女子可敦女神,阿息保若知道了还不活吃了我”,捏里自己也不敢回想。

      “你自己去试试!”面对阿息保越来越失控的谩骂,他嘟囔着回敬了一句。

      “好,老子就去试试!老子就不信,老子会跟你一样,把脑子长在卵蛋上!呸!”阿息保啐了口唾沫在捏里脸上。

      “阿息保!”萧挞不野威严地制止了他,心里却想:话糙理不糙。

      ……

      “耶律大石,你娘的不会给老子丢人吧?”阿息保撅着胡子问。

      “不会。”耶律大石坚定地说。

      “喜欢女人不是不行,谁没年轻过?”阿息保说着说着眼睛瞪起,又激动了:“国家利益!民族气节,懂吗?”

      “懂!”耶律大石挺直了腰杆。这时,阿骨打率脂粉军团从寨门里杀了出来。

      炕桌架起,璎珞、天湖等一班美女又蜂拥而上,想把这一老一少放倒完事。女真人并没有“三贞五烈”的概念,未婚女子的情事颇为开放,少女们也因此而情感率真。但即便一夕之欢,是两情相悦还是被迫无奈,却是天壤之别。这才是“荐枕”的可憎处。

      耶律大石威武豪迈,还有种女真人少见的儒雅,酒过三巡,引起了女真女子们半真半假的群起围攻,酒是佳酿,干嘛要与阿息保这老帮菜饮呢?

      耶律大石喝得多了,到底是不能完全不乱,他主动与明媚动人的璎珞喝了一碗,还夸了两句。

      阿息保翻了翻眼,对耶律大石有些失望:开始说贱话了!他正襟危坐,拒绝跟女人喝酒也拒绝跟她们玩。这样正好,女人的心思本也不在他上面。阿骨打、吴乞买只好陪他喝闷酒,话也不投机。阿息保更加怀疑:“你阿骨打这么强硬的人,在这里笑嘻嘻来这一套,肯定有鬼。”于是,他盯着阿骨打,反复问他:“你是不是想造反?”

      阿息保不是坐怀不乱,他根本不让女人坐怀,阿骨打有些束手无策,只好反复苦笑:“你老糊涂了吧?我完颜部这么小,怎么敢跟大辽动手?都告诉你了,我修整战备,是为了抗击高丽啊。”

      吴乞买做出淳朴而不耐烦的表情:“来来来,吃吧、喝吧、玩吧,你们整日在朝堂装腔作势,把自己装得跟神似的,也真不容易。找个机会来我们这山林野地,不就是为了图个乐吗?谁不知道谁啊?”

      阿息保把炕桌一脚踹了,引起女人的尖叫。他起身就走。阿骨打瞪眼说:“嗳,老家伙,去哪里啊?别给脸不要脸啊!”

      阿息保的话语远远地扔了进来,跟块石头似的:“老子去工地!”

      阿息保带着耶律大石翘着胡子瞪着眼,来到了建筑工地,一看--果然!所有在建壕沟、箭塔、堡垒、城墙全部面向西方。他问:“高丽人会从西边打过来吗?”

      阿骨打感觉要失去耐心,勉强讪笑:“大辽是大国,对我们小部落该以诚相待。阿疏反叛,大辽不但不惩戒,还收留保护他。这确实让我恼怒。我搞这些防御设施,就是想闹闹这情绪!你转告圣上,只要把阿疏遣返,我立即拆除这些设施,献礼赔罪。”

      阿息保心想:“又拿阿疏说事儿!这只能表明,你糊的窗子给我捅破了。不能再往下说。再说下去,他说不定拔刀就要灭口。”

      阿息保假装沉吟,郑重地说:“我会尽快禀告圣上,押返阿疏。到那时,我亲自来监督你拆除这些建筑。”

      阿骨打是带着弓箭来的,刚才阿息保踹了桌子,他也火了。他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在手中掂量:“射死阿息保?还是断箭明誓?”他看见耶律大石在旁边横眉立目,手按弓囊之上。吴乞买的手垂在马侧,一定紧握着飞锤。

      阿骨打最终折断了箭杆:“如有违背,如同此箭。”然后又一字一句地对阿息保说:“老家伙,你若此次不能劝说朝廷放还阿疏,我希望咱们不要再见面了。”

      • 家园 我已经投了
        • 家园 雨人落选,谢谢大家的参与

          哦,夜月,我注意到了。结果挺令人惊喜呢,我又落选了。不过收获了很多善意,还有一票善意的批评,在此一并谢过。批评也是关注嘛。

          我看很多人想成为注册会员,理由是为了发帖子方便。我倒没觉得这是个问题。

          我有时候象雨人,歪着头,念念叨叨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时说的话未必对,有人给我把把关,这挺好。---你迫切想发表的言论,内心又担心别人让不让你发表的,往往不是什么好言论。要么伤人,要么害己。

          我正如《挪威的森林》里,脑袋动过手术的父亲,颤抖着手,想把电视调到色情频道。绿子说:“爸爸,别闹了,省省吧。”我瘪了瘪嘴,不吭气了----这状态挺好,简直棒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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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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