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柴静与纸牌屋 -- 联储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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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柴静与纸牌屋

    2月28号,原本我是准备好刷美剧纸牌屋新一季的,不曾想柴静的穹顶之下也不期而至。

    于是乎,上到央视新闻,中至微博朋友圈,下到我身边。都处于被穹顶刷屏的状态。对此,我是这么开导身边的一个朋友的:

    “如果你觉得自己因雾霾而死的概率大于没钱穷死,那么恭喜你已经坐稳既得利益集团了,否则就是你想多了。”

    刚好,今天看到纸牌屋第八集里肋条叔弗雷迪在见完木下总统后对他的孙子说了如下这番话:

    点看全图

    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对此有朋友称赞说这个幽默有高度,我的回答是,那是因为我忍住了九成的尖锐和愤怒,才憋出这一分的幽默。

    而对柴静,我的看法是她或许也是忍住了九成的感性,才能憋出穹顶之下。只是,对应于穹顶之下制作团队展现的雄心,这还不够,恐怕得忍住12分的感性才行。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我看来,柴静和她的团队是在做一件远超过她们控制能力的事。

    我觉得,不论对穹顶是褒或贬,以下两种看法要不得。

    首先就是诛心之说,抓住一些错漏就质疑制作方的初衷。人无信不立,初衷这个东西本身无可求证,纠缠不会有任何结果。如果不对彼此的初衷有基本的信任,那就不存在理性思考和辩论的基础。

    然后就是各类本位主义,比如从性别或者所谓的文理科生角度去进行支持和质疑。其后果也与上条近似,但相比之下更隐蔽,尤其是从单纯的性别立场出发。

    =============================================

    如果认同以上观点,那么请继续往下读本人对该片的看法。

    先说正面的:

    首先是穹顶不论好赖,至少能有抛砖引玉、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让我们有机会充分审视这个雾霾这个问题,接触各类观点,以亿计的点击量毕竟不是盖的。

    然后是穹顶这种讨论形式的积极意义。褒者把柴静和穹顶抬到了社会良心和类似公民权利、进步运动的高度,贬者则斥之为披着公共外衣为特定利益群体进行政治游说的掮客。可以发现在公共话题中,我们常常爱用“大公无私”这成语表达一种中立客观性。但问题在于社会越来越分化细化,越是公共话题其牵扯的利益就越复杂,仅仅无私是难以统合各方利益的。我们需要的反而是“大公如私”——让各个利益相关方都有机会发出声音,参与博弈,进行讨价还价。最大程度的减少被代言,被所谓道德高地或者政治正确挟持。

    再说负面的(肯定比正面的多,不过也就多一条,谁叫穹顶在舞台的聚光灯中心呢):

    1、片头以柴静和她的女儿作为引子是否合适。

    虽然不可否认这种处理较能吸引受众,但作为一部以讨论公共话题为目的的纪录片,这种方式实在不妥。影射柴静女儿的先天疾病与雾霾之间所谓“联系”,实际上是在进行一种强制情感代入,以便于之后向受众灌输其观点。我的看法是观点就是观点,虽然可以在表现形式上做润色,但其证明力不应基于情感攻势,因为一旦建立情感共鸣,受众就会丧失很大部分的理性思考能力,成为宣传者的“活靶子”——这也是我不喜欢冯小刚的唐山大地震以及张艺谋的十三钗的原因,这些电影的感染力很大部分来自于过于刻意的情节设计,就类似某些帖子最后的“不转不是中国人”。辛弃疾对此已经说的很中肯,从“为赋新词强说愁”到“却道天凉好个秋”。真实本身远比任何创作具有说服力并富戏剧性。

    2、柴静和穹顶的呼吁作用被夸大了,宣传作用则被低估了。

    这里的呼吁作用指的主要是柴静和穹顶所承受的舆论导向或者说政治正确压力。从90年代内蒙过度放牧、掠夺性采摘“发菜”,到2000年后华北大规模沙尘暴经常性出现,继而是申奥成功后为了08年奥运开始从官方层面进行治理,到十八大后提出新常态、加入pm2.5监测、青山绿水、apec蓝以及淡化取消GDP政绩考核,国内关于雾霾和大气治理的政治正确方向变化与拐点已经发生。简而言之,我们早已过了讨论是否需要治霾的阶段,而进入讨论怎么治霾的阶段,在穹顶出炉之前治霾已经是社会热点问题之一。相比之下,大家可以去看与沙尘暴几乎同期发生的淮河流域水污染,事关几亿人的用水,二十多年下来进展和关注却乏善可陈。

    而宣传作用则是指柴静与穹顶的政策公关效力。我们知道,纪录片不是科教片,未必一定要给出明确结论或答案,尤其是当结论并不确定,论据未必充分的时候。而在穹顶中,柴静不但给出了明确的有关治霾方式的结论,还直接触及了能源市场自由化、能源发展战略这样与治霾直接逻辑联系不是很高、牵扯利益极大(至少以万亿计)的议题,并做出了她的结论。相比之下,即便是戈尔的难以忽视的真相(An Inconvenient Truth)这样的指向性非常明确的纪录片,在给出结论时,也只是呼吁加大对石油与汽车公司的舆论与政治压力,而没说推倒它们、重置相应的市场格局。另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穹顶发布迄今的两个交易日中,中国A股的环保和清洁能源板块已经普涨了超过10%,其效力完全不亚于决策层出台的系统性产业政策。

    (关于能源市场开放与三桶油垄断本身也是热点问题,但也是复杂问题,这里不多展开,如有兴趣可以点击阅读黄湘先生在华尔街日报上周五的文章:美国“小政府”的悖论与迷思 http://chinese.wsjhk.com/gb/20150227/HXG130521.asp?source=UpFeature )没有注册的网友可以点这个链接 http://www.qqenglish.com/wsj/10542.htm

    3、柴静和她团队的能力与穹顶的目标之间有太大差距。

    有一种反驳对柴静与穹顶涉及疏漏的说法是即便柴静能力有欠缺,但那些比柴静有能力的科学家和专业人士之前都在哪儿?为什么不站出来给大家一个说法?(闲话一句,我当初看秋菊打官司的时候绝对想不到这句台词能流行这么久)

    对此我想说,这里所说的能力,并非专业能力或者科学能力,而是上文所述的呼吁能力和宣传能力。与作用相反,柴静和穹顶具有很好的呼吁能力,却很缺乏宣传能力或者说对公共政策的剖析能力,也就是给出正确结论和解决方法的能力。

    之所以这么说,看过柴静以下两个访谈视频便知:

    一个是柴静对丁仲礼(谈判团首席科学顾问),谈的是哥本哈根气候大会中关于碳排放配额的问题。

    http://v.qq.com/page/i/i/1/i0148ffe4i1.html?__t=1&ptag=1.sina&_out=1

    一个是柴静对疯狂英语创始人李阳,谈的是李阳对其美籍前妻家暴的问题。

    http://v.ku6.com/show/ACScbUJ7HckiEkJ5Jsgupg...html

    本人不才,也曾学过新闻传播学,干过几天媒体。录节目做访谈事先要准备问题纲要,以进行针对性的提问挖掘新闻和话题。如果实际采访录制中出现偏离或者意外而又没有预案,就要靠记者/主持人临场发挥进行应对。

    不难发现,在对丁仲礼的采访中,柴静在开场白里预设了一个人类共识,而整个采访的提问,也的确始终围绕这个预设共识展开。但当丁仲礼在采访伊始就直接驳倒了这个共识存在的合理性后,柴静不但继续沿着既定方阵在进行提问,还不断提高问题的尖刻程度,甚至几近于人身攻击。有人辩解说这是柴静希望更好更完整的让丁阐述他的观点而采取的独特激将法。请恕我把这叫做激怒,因为以我的知识储备中所能类比的,只有意大利的法拉奇采访伊朗精神领袖霍梅尼时采用了类似方法。法拉奇故意激怒霍梅尼,使得对方自乱方寸,从而占据了主动。但法拉奇的目的是为了让霍梅尼摘下刻板的面具,挖掘出有料的话题,并非为了证明她自己的某个观点是对的或者获得形式正确。纵使真是激将,柴静的战术也失败了,因为丁从头到尾一副绍兴师爷的笃定架势,可以说是不厌其烦的把柴静围绕着相同问题进行的契而不舍的激将从容化解。使得柴静在这次访谈中只有表现“执着”的机会。

    而在对李阳这个精明的商人的采访里,柴静依然是按部就班的按照既定纲要进行提问,在遭到李阳不断阳奉阴违的诡辩,曲解她的提问,把她径直往沟里的举动时难以做出有效反击,且从她和李阳对话段落占比和连贯度看,这可能已经是经过后期剪辑之后所剩的,少数可忍卒读的段落了。如果第一个访谈里她表现出是“执着”,那这个访谈中她的表现就是“迟缓”。再如果,不用引号来表述我的看法,就拗与愚。

    肯定会有人认为本人的这种形容带有情感色彩或者有失偏颇,好在柴静和她的拥趸也“间接”支持我的看法。请看《范铭是谁丨柴静的幕后编导》http://mt.sohu.com/20150302/n409262954.shtml

    文章中有这样一段:“@Nancy评论说,柴静身后的范铭团队完成了大部分的工作量,然后交给柴静来呈现,也就是别人以前说她的“表演式采访”。”——如此,如果所谓的采访只是一场表演,那上述评价似不为过。而这样柴静的表现也就亦无可厚非,毕竟她的只负责演技部分。

    可现状却是长于表演拙于分析的柴静和穹顶团队的巨大影响力,主要体现在了影响公共政策制定上——环保部长都亲自过问了。请问我们是不是该对此情形有些许担忧,是不是应该持重一些,先行保留一部分态度,收敛一点热情呢?

    又或者,再思量一番。也许真就如开篇所说,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并非一个共同体,而是有各种各样的既得利益集团。这些既得利益集团未必那么高大上,可能就叫做北上广抑或一二线中产团,还有的可能叫做三四五屌丝团。关于这两个既得利益集团的博弈,有兴趣可以看央视调查记者王志安去年的一篇文章《一个关于雾霾的微观调查》http://www.loveunix.net/thread-216234-1-1.html

    如果再把话说开一点,这两天质疑的文章里有一篇转发颇高的叫《为什么《穹顶之下》没有说服我?》,里面声称上世纪60年代因为蕾切尔·卡逊发表了著名的《寂静的春天》,指出DDT致癌并污染环境,导致了DDT的全面停用。却在非洲产生了由于缺少有效灭蚊手段,导致疟疾发病率居高,每年非洲因疟疾多死一百万人的结果。对于这种说法,有人质疑100万的数字过于夸张,或者这于DDT的禁用之间的直接联系。但我想说的是,就算非洲真的要为此每年多死100万,甚至200万,真的会有人关心嘛?对禁用DDT的欧美国家来说,只要能保证从亚非拉输入的农产品上不再有DDT使用,不增加他们国内的癌症与环境风险,这就是成功的政策。相应的,虽然有人说蓝天白云可能会使得一部分人失业,一部分城市萧条,但我也相信在北上广,在一二线城市,有相当多的人是可以既享受到蓝天白云,又免于失业的困窘的。如果能这样,那柴静和穹顶对他们来说可能就是最好的结果。与此相对,对王志安文章中的农民来说,现阶段烧荒烧秸秆让大家“同呼吸共命运”或许也是最优选择。

    可终究毕竟,我们彼此不是非洲和亚洲的距离,而是远则几百,近则几十公里的距离。所以,我想大家最好还是坐下来为怎么共处在这个世界中谈谈——这段写的有点拗口,因为我总和我娘说你儿子真要写文章肯定比韩寒好,而她总是不信,所以才特意用和世界谈谈这么矫情的句子。

    最后,感谢诸位阅读本文,感谢党中央国务院、cctv、柴静和她的穹顶以及所有平台上参与这个讨论的大家。

    欢迎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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