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拯救了电影的魔术师 -- 王崴

1897年，电影在诞生了短短18个月之后，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在欧洲，电影创始之初给人们带来的震撼开始渐渐衰退。观众们厌烦了无休止的《水浇园丁》和《工厂大门》，厌倦了那些长度仅为几分钟的纪实性小品，厌倦了在银幕上千篇一律地重现真实。那个时代的电影还只是杂耍而非艺术，而杂耍项目的新陈代谢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马戏团的老板们悄悄把银幕卷起来，心里已经在盘算下一次集市上该用什么来招揽顾客。对大部分人而言，电影不过是一件新奇的玩意儿，它来了，又去了，便是如此。

甚至卢米埃尔家族的人都没有兴趣去拯救自己的发明。兄弟俩一边忙着解雇摄影师，一边数着叮当作响的金路易?D?D电影在18个月里的风行已经给他们带来了成百万的家财。在一片漠不关心的氛围里，他们有时候会想起：当他们的发明刚刚问世的时候，曾经有一个30多岁的剧院老板尝试着向他们的父亲购买一台摄影机，不过没有成功。大概他也想从中捞一把吧，可惜晚了?D?D卢米埃尔兄弟这样想着，唇角边就泛起微笑来，夏天的阳光照在金路易上，光芒耀眼。

而与此同时，在距离巴黎不远的郊区蒙特洛伊，一个耗资8万法郎的摄影场正在热火朝天地兴建着。不久之后，在这个摄影场里，一向简陋平直的电影将披上有史以来最灿烂的华服，让世人惊艳于她的奇瑰眩目。它让幻想变成实际，让神话从天界降临，让最疯狂的梦境都相形见拙。而这个摄影场的主人，就是那个曾经被老卢米埃尔婉拒的“剧院老板”。

他的名字叫做乔治•梅里爱。

梅里爱原本是一位优秀的魔术师，他经营的罗培•乌坦剧院曾经给他带来了丰厚的收入。但是电影问世之后，他为自己的魔术找到了新的舞台。1896年，他想办法从英国搞到了一台摄影机，又从柯达公司购买了将近3万法郎的胶片，开始正式制作电影。他在这一年制作了大约80部影片，但几乎全都是对当时已有作品的模仿。但是有一次，当他正在放映从巴黎歌剧院广场拍摄来的影片时，发现画面上的一辆马车在行进中突然变成了灵车。经过查找原因，他发现在拍摄这段场景时，因为机械故障，胶片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停顿。而就在这短短的停顿期间，马车从镜头前驶开了，跟在后面的灵车取而代之。“停机拍摄”的画面特技，就因为这么一桩小小的意外，就此诞生了。

1896年10月，梅里爱利用这一特技拍摄了《贵妇失踪》。生活中的此类魔术需要借助复杂的舞台活门和暗格设计，而在电影的世界里，只要让摄影机稍稍停顿那么一会儿，让演员有机会从镜头离开就够了。次年，梅里爱又发明了多次曝光、模型摄影等许多电影特技。与此同时，随着蒙特洛伊摄影场的兴建，乔治•梅里爱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摄影场几乎是罗培•乌坦剧院的翻版，梅里爱把布景、道具、戏服、剧本、景与幕的划分等戏剧要素原封不动地搬到了他的影片中。从此，电影开始从古老的戏剧艺术那里汲取无穷的活力，而且这一过程再未停止。梅里爱绘制的布景极为出色，他在幕布上画出房屋、山川和河流，用水彩调和出均匀的光影效果，真伪难辨。为了配合剧情的需要，他还在摄影场里安置了大量的吊桥和活动门窗，并使用铁索悬挂演员，模拟仙人在空中飞行的场面。这一时期的梅里爱拍摄了大量的神话片和幻想片，包括《灰姑娘》、《音乐狂》和《格列佛游记》。不久之后，划时代的《月球旅行记》就在这里诞生了。

《月球旅行记》改编自儒勒•凡尔纳和H•G•威尔斯最著名的两部科幻小说，讲述一群科学家乘坐巨大的炮弹飞往月球，在那里遇到了种种奇怪的生物，一番历险之后重回地球的故事。梅里爱在影片中发挥了他天才般的想像力，一个石膏制成的圆形人脸被用来表示月球，而北斗星则是六个手持星形道具的美丽女子。旅行者在月球上遇到了巨大的蘑菇，这里的人身上长着条纹，颇具攻击性，但是当头一棒便会化作一团白烟……这部电影的制作费用高达3万法郎，但是仅在法国就收回了全部成本。而在美国，则有几百个拷贝在流通，但是梅里爱对这一点并不感到欣慰，因为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总共只卖了五六部拷贝到新大陆。

盗版的困扰使梅里爱不得不在美国成立分公司加强管理，并任命自己的弟弟出任经理。在英文版本影片的开头，梅里爱在银幕上打出了这样的字句：

“乔治•梅里爱是用人工布景摄制电影的创始人，这一创造曾给予将要死亡的电影事业以新的生命。”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指责他言过其辞。事实上正是由于他的天才，成千上万的人被重新吸引回银幕前，胶片齿轮在全世界重新转起来。人们在电影“重现真实”的本性之外，发现了它造梦的另一面。杂耍是短命的，而梦想与圆梦的工具却将永恒。从此电影具有了自己独特的生命，而且永远不死。

但是梅里爱的事业却要从此走下坡路了。他把舞台搬上了银幕，这一方法曾经使他取得了巨大成功，但也为他设置了无法逾越的天堑。由于梅里爱过于拘泥于戏剧的表现手法，坚决拒绝使用外景，拒绝摄影机在拍摄过程中变换角度（表现物体运动的移动摄影特技除外），这种保守限制了梅里爱在艺术上更进一步。到了1910年，美国已经拍摄了《火车大劫案》等一批动作片，蒙太奇已经渐渐成为电影的语法。而此时的梅里爱却还在拍摄《太空旅行记》、《北极征服记》等重复性的作品。于是，他和他的电影一起，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为了摆脱经济上的困境，梅里爱终于决定打破自己的教条。他的弟弟带着美国分公司的技术人员，斥巨资前往太平洋拍摄了整整一年的影片。但是当他们返回公司时，却发现大多数的成片因为蜡封不严，已经霉变得无法使用。

这次失败给了梅里爱最后一击。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蒙特洛伊的摄影厂被关闭。梅里爱的影片拷贝被论斤出卖，那些曾经包含了无数天才、智慧与幻想的胶片被当做废塑料熔化，制成牙刷和梳子。而梅里爱本人则在晚年沦为车站的露天玩具商。直到1928年，一些记者发现了这位电影艺术的创始者和恩人，并且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人们赠给他勋章，把他送进养老院，1938年，他就在那里与世长辞，享年77岁。

后记：

这个世界欠乔治•梅里爱的，欠得太多。

他把特技摄影带进了电影的王国里，他赋予电影幻想的色彩、史诗的意义和造梦的使命。他使技巧变成了艺术，丑小鸭变成了高贵的天鹅。而所有的后人们，只不过是在他所建立的地基上添加新的建筑而已。当斯蒂芬•斯皮尔伯格在电脑上复现凶猛的恐龙的时候，当基努•里维斯在蓝幕前表演《黑客帝国》的时候，当乔治•卢卡斯在银幕上描绘眼花缭乱的《星球大战》的时候，当袁和平用细钢丝吊起周润发和章子怡在空中飞翔的时候，他们应该知道，他们欠乔治•梅里爱的，欠得太多。

甚至我们这些普通的人，当我们沉浸在自己喜爱的电影里无法自拔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忘记：如果没有这个法国人，电影艺术很可能只在这个世界上活到两岁就夭折掉，今天的一切，也许都不会成为现实。

另一方面，如果他没有走上电影这条路的话，这个人本来可以享有更富裕的生活。仅梅里爱妻子当年的陪嫁就高达50万法郎，而梅里爱经营剧院也收入颇丰?D?D但是他把这些都投入到电影上去了。他仿佛是上帝派到世界上来拯救第七位缪斯女神的。使命完成，他就悄悄地走了，再没有人记得他。这里面，也许只有大卫•格里菲斯（《一个国家的诞生》、《党同伐异》）说了一句有良心的话：“我的一切应当归功于梅里爱。”

类似的事情和类似的语言，在历史上不是第一次出现，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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