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淮西旧事 -- daz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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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淮西旧事之大安爷

      大嘴幼年正值那个特殊年代,父母双双被集中“政治学习”,一学就是四年,没人照顾大嘴,最后的办法是送到乡下让爷爷和祖母抚养。有朋友奇怪了,大嘴你祖父不是在抗战中壮烈了吗?怎么这里还健在呀。您没仔细看,我称他是爷爷,不叫他祖父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是祖母的第二个丈夫,名字叫高大安,所以我们都叫他大安爷。

      大安爷身材高大,年轻的大嘴曾见过他赤手放翻一头健壮的公牛,压在牛身上,抽出一口锋利的短刀来,一刀刺进牛颈部,干净利落地结果了这头牛。在那个崇尚英雄的年代,大安爷就是少年大嘴崇拜的偶像之一,无数次梦见大安爷手拿大铡刀做京剧武生亮相动作,现在想想倒觉得有些可笑。大安爷十分疼爱大嘴,每次大嘴乘火车自那个小村庄回城市,大安爷都会站在小小的站台上,千叮咛万嘱咐。火车走远了,探出窗外看去,依然能看到他高大的身影依然屹立在站台上,剃得铮亮的脑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的酒量颇为惊人。父亲官复原职后,大安爷经常自乡下而来,无非是替祖母来探视一下。每每归去,父亲都要搜罗家中所有藏酒,让大安爷带回;如果家中没有,父亲也会飞奔而去购买几瓶,大安爷往往会憨厚地笑笑,接过去将那些酒瓶子象插手榴弹一样别在对襟外衣的束腰上,然后神采奕奕地步行数十里回家,走的高兴时抽出酒瓶咬开了封口一仰脖,咚咚咚就是半瓶。我对此十分惊异,有一次我问大安爷:“爷,恁多酒你能喝完吗?”大安爷撸着花白的山羊胡爽朗地笑了,旁边的母亲插话道:“又是没到家就没了吧?大(故乡对父亲的俗称),您年纪大了,少喝点”。

      大安爷喝了一辈子酒,最后还是败在酒上。祖母病逝后,大安爷十分悲痛,好像变了一个人,身体迅速地垮下去,原本精壮的一条汉子短短十几天瘦成一个细高条。在父亲为祖母服丧期间,每日里大安爷都带了大坛的高粱酒去祖母坟茔前,喝一口酒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胡言乱语,然后再喝一口,喝醉了就昏睡在那里,直到第二天被别人发现。父亲很担心大安爷的身体,丧事结束后建议大安爷随我们一同回城居住,大安爷拒绝了,那天他拉着已经读中学的大嘴的手说:“他奶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有空的时候你让孩儿常来看看我就成”。父亲不安地说:“大,你这样我不放心呀”。大安爷哈哈笑起来:“人杀过我,我杀过人,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能怕死?”

      那时候估计大安爷已经有了死的决心,他每日夜间去祖母的坟茔前喝酒,将自己灌醉后就昏睡在那里,日复一日。亲戚们慢慢都习以为常,每天早晨找不到他就去祖母的坟前,终于有一天,人们找到的是已经离去多时的大安爷,人们发现他时,他背靠着祖母的坟茔,怀里还抱着一坛高粱酒,那一天,祖母过世还不到半年。

      大安爷与祖母的结合是在解放后,初,祖母坚决拒绝,父亲从外地回来劝说她才改变初衷。大安爷原来的妻早逝,未留下个儿子是大安爷的一块心病。与祖母结婚后,就有了一个继子,且新妻是位书香门第大家闺秀,自然十分高兴。大安爷十分尊敬祖母,每天早上吃完早饭,他都会坐在堂前与祖母说上一会话。祖母端着本本,一一交代他今天应当做什么,在大安爷做了本村生产队长的时候,人们说那队长实际上应当让祖母做。

      祖母听说了这话,颇为不屑,祖母住院治疗期间,曾对大嘴讲起大安爷的两个故事来:第一个故事祖母也是听说来的,是关于大安爷前妻的故事,那是在日本鬼子占领黄山坡车站期间,大安爷的妻子被骚扰的鬼子糟蹋,她不堪受辱,回家就投了河。安葬了妻子的大安爷当天夜里蒙了面,手提斩草喂牛用的大铡刀摸进了黄山坡车站,连砍了几个鬼子,死几个伤几个祖母不知道,因为她也是听乡亲们说的。另一件事则是祖母亲身经历的了,那是在五十年代末,一个饥饿的冬天,全村已经断粮多日,十几户上百口老老小小望着大安爷这个队长欲哭无泪。入夜,大安爷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深夜,他悄悄下床,从床下拿出了一把短刀来。这把短刀是大安爷的宝贝,大练钢铁他都没交出去。后来曾想送给大嘴,等到他找到的时候,那刀早就锈的不成样子了。但是当年这把刀却依然锋利无比。被惊醒的祖母见大安爷拎着短刀要出门,她惊呼一声:“你去哪?”,大安爷头也不回:“这不是你们女人管的事”。第二天凌晨大安爷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头被宰杀过的牛。全村老少悄悄在村中间挖了一个地灶,欢天喜地地吃了一顿牛肉。后来大安爷告诉祖母,那天他晚上他去了附近一个村子,偷杀了他们一头牛。吃牛肉的事情毕竟包不住,丢牛的村子派来了队长兴师问罪。大安爷没有否认,他说;“要不,你今天晚上也来我们村杀一头,我就装着没看见,这样咱都能向上面说清楚”。那村杀没杀我们村的牛祖母没再说,不过大嘴知道,那年村子里没饿死一个人。

      祖母讲完这个故事摸着大嘴的脑袋说:“孩儿呀,做人就做你爷那种汉子”。

      大安爷去世后,乡亲们将他与祖母合葬在一起,他们的坟茔就在平汉路旁边,距离黄山坡车站不远,每次大嘴乘火车从那里呼啸而过的时候,远远望着小河边他们的墓地,心里都不由自主地问一声:“大安爷,那边有酒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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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淮西旧事之趟将三外公

      外公家居桐柏山腹地,什么时候移居这个深山老林中无从考证,外婆回忆说他们居住的村子实际上就是他们一家十余口人,方圆十里少有人烟,当初嫁来的时候没少为此流泪。外公兄弟三人,大外公早年不甘寂寞,与一帮把兄弟出山从军,连曾祖过世也没回来。外公排行第二,长兄不在,自然是他承担了养活全家的重担。一个劳力要供养十余口老老少少,日子过的很是清苦。自幼孔武有力的三外公,从小就是山里出了名的猎手。一手无师自通的武艺加精妙的枪法,遂成山间恶少追捧的偶像,追捧的结果就是推举三外公成了一员大架杆。

      架杆是河南对趟将头目的俗称。没人知道三外公从什么时候开始干这营生的,外婆回忆说老三很少回家,每每回来总是带不少东西,尤其是山里少见的一些布料,很是令家中的女人们高兴。高兴之余自然也就在心里暗自猜测这些东西的来路,久之,尽管没人挑明,但三外公做了趟将的事情在家里已经是妇孺皆知了。

      三外公拉的杆子不大,常在身边的也就是周边的三两个宵小,其他人都是业余趟将――农忙时回家务农,闲暇时揣把菜刀或拎根大棒摇身就成了趟将。他们所干的营生并不是抢劫,而是去绑票。绑票也从不在附近做,而是长途奔袭至信阳甚至湖北绑。绑来的肉票押至桐柏山中的隐秘之处,然后就等着对方送来赎金。

      三外公做了趟将,这绝对不是件有名誉的事情。当外公知道了自己弟弟做的事情后,两兄弟狠狠地干了一仗。干架的激烈程度据我的外婆回忆,除了菜刀被外婆及时藏起来外,两人能找到的家伙都用了一遍。外公那里是三外公的对手,不一时就被打的满头鲜血,逼急了的外公顺手抄起了干农活的镢头,迎头对追来的三外公就来了一下,这下大出三外公的意外,摸摸自己被打出血来的脑袋,三外公顺手从身后就掏出了一支手枪来。那枪是什么型号怎么来的,外婆当然无从知晓,不过从她描述枪的形状(老人称其为二把盒子),大嘴推断应该是一支驳壳枪。看见三外公突然拔出枪来,原来被两人打架骇得两股战战的外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大声喊了声:“老三!”三外公回头看了看背后一群的女人,悻悻又把那枪塞回了衣襟里。那仗自然也就打不下去了。

      但是外公很不甘心,外婆捣着草药为他们两人包扎伤口时,外公仍然愤怒地对三外公囔:“你这样早晚会被人打死,你要是被人打死我绝对不会去为你收尸。”坐他旁边手捂着脑袋上伤口的三外公讪笑着说:“我就不信你不是俺哥。”

      一语成谶,几年后三外公果然被人打死,而外公没有信守自己说过的话,在为弟弟收尸的时候非但没有如愿,反而又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这都是后话。自从那以后,三外公再没有回那个小山村,东西自然还是送,但送东西的人都是他的喽罗,他本人从不回家。这样过了几年,日子依然过的平静,即便是日本人占了信阳城这样的大事也没有在那个小山村激起什么风浪。

      日本人的到来倒是引来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那就是在外从军的大外公突然归来。据说大外公当兵也没什么起色,这个队伍换到那个队伍一直在当兵,最后做的是一个团长的马弁。豫东抗战的时候,队伍被打垮了,大外公带了武器回到故乡,很快成了当地民团的一员。民团头目是桐柏山有名的土豪张明泰,也是大外公的把兄弟。民团是当地百姓为了自保建立起来的,成立伊始第一件事情就是清乡,这一清乡就清出了三外公。不过张明泰看在大外公的面子上,也没有为难三外公,据说他很是语重心长地和大外公一起骂了三外公一宿,后来大外公十分后悔,他曾对外婆说如果不是那天激怒了老三,或许老三不会死,老三不死老二也断无性命之虞。大外公到底那天对三外公说了什么,外婆也无法说得详细,印象最深的就是大外公说老三如果真有本事就去信阳跟小日本干一仗。

      三外公是个血性的人,第二天就带了自己那十几个喽罗南下去了明港。那时候明港有日本人驻扎,经常有零星的士兵出外骚扰百姓。三外公在那里埋伏了几天,果然找到个机会杀了两个落单的日军士兵,他们就挑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得胜返回,想必一路上自认为从此就是抗日功臣,所以一改往日的习惯,正大光明地招摇过市――问题是他们还挑着两颗人头!走到臻头河边时,闻讯而来剿匪的信阳保安大队追上了他们,三外公和他的手下没有逃跑,而是迎面上去,大约是想向这些国军炫耀自己也杀了两个鬼子。但是他们得到的不是欢迎,却是迎面一顿子弹,三外公当场就中了三枪,据逃脱的小趟将说,三外公中了枪后一时还没死,他趴在地上吐着血沫嘟囔着:“老子不是土匪,老子是打鬼子的......”。

      三外公的死讯当天晚上就被逃出来的小喽罗报与家里,家里的女人们顿时哭做一团。此时的外公也忘记了自己以前赌气发过的誓言,第二天他带着年幼的侄子去寻找三外公的遗体。然而就在他们在战场上翻找的时候,突然又来了一支武装,这支武装大约也是剿匪的,他们把在野外找到的所有人都集合在附近一个村子,然后让该村的百姓认人,没有被当地百姓指认的就是匪类――格杀勿论。外公的那个小侄子被一个好心的当地人领去而幸免,而外公则被当场处决。

      现在外公的坟茔还在臻头河边那个山坡上,从那里向西北眺望,渡过臻头河越过丛山峻岭走上不到三十里,就是他的家。他在那里守望着故乡已经半个多世纪,前些日子陪母亲回故乡,专程渡水去那个峭壁上祭奠。我向母亲提议说不如将外公迁回故土,母亲转回头,远远望着群山中白云环绕的故乡,叹口气说:“算了,让他们哥俩就在这安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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