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赢得自由 - 序 -- 88Ba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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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2.疑惑篇 - 篇首语

      还在不是很久以前的孩童时代,我们都曾经在课本上读到过一个“各取所需,各尽所能”的理想社会。这个社会似乎被放在非常遥远的未来,但它的实现是必然的,就像原始生物必然要进化为高等生物,高等生物又必然会进化为人一样。我们中的许多人曾经怀着稚气的纯真相信这个理想社会必然实现,就像相信所有从书上读到的其他东西一样。

      但仅仅依靠纯真的信念是不能持久的。当我们长大成人,必须面对物欲横流的现实,必须每天为了生活劳碌奔波时,昔日对这个理想社会的信仰便成了过去对现在的一种辛辣反讽。课本上遥远的未来世界有多尽善尽美,眼前的这个现实世界就有多龌龊苟且。怀疑和不满产生了,但最糟糕的是麻木,是认命地感到世界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还是如此。理想社会在最好的情况下是一种空想,在最坏的情况下是一种用心险恶的煽动 --- 许多人就是以对这个论断的接受度来检验自己和他人是否已经“成熟”的。

      但世上永远都会有一些“不成熟”的人。他们仍然珍藏着旧时的信念,但却再也无法天真地相信课本上的字句。毕竟,如果一件事情“必然”会发生,那么人的努力就可有可无;而如果再说这件事“必然”发生在遥远的未来,那么这听上去就和童话故事没什么两样。对于这少数的疑惑者来说,世故的成熟和无知的纯洁都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他们只能用成长了的理性重新检验这个“必然”,只能在逻辑和知识的基础上重新建立对理想社会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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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1.引子

      在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单纯地依赖技术与科学的确是很容易犯的错误。

      一个不谙世事的技术爱好者曾经天真地把解决贫困、愚昧、饥饿、污染的希望寄托于未来的科技发展。无论是培育更高产的作物品种,还是设计更为简单廉价的电脑,或者是建造无声飞速的磁悬浮列车,又或是开发永不枯竭的核聚变发电 ...... 他真诚地相信,每当人类掌握一项技术,就能解决一个对应的问题。当人类掌握了所有这些技术的时候,也就是人类解决所有问题的时候。一个令人满意的世界就会自然来临。

      所有这些幼稚的想法,都在现实的岩石上象肥皂泡般的破灭了。他发现,高产作物的使用者仍然只是那些粮食已经多得吃不完的发达国家,而和嗷嗷待哺的穷国农夫要么无缘,要么反而成为让这些人负债累累的元凶。昂贵的苹果iPhone和三星Galaxy手机大行其道,甚至让年轻人卖掉自己的器官来抢购,而旨在让所有人都能接触IT技术的人人电脑却无人问津。城市里嘈杂冒烟的小汽车越来越多,磁悬浮列车倒被人当作污染浪费的政绩工程。至于科学界公认为终极能源解决方案的核聚变,在几十年里不过花费了几百亿美元就被质疑为不切实际和空耗资源,与此同时整个世界却在每一年里将上万亿美元投入军备,也就是用在杀戮毁灭或准备杀戮毁灭上面。

      世故的老人和聪明的理论家在一旁嘲笑他,告诫他早该知道改变世界从来不过是个空想,希望消灭贫富差别更是别有用心的口号。既然每个人的能力生来便不平等,那么财富的分布便也永远不可能平等,因此世界上总要有人陷在贫困之中。想用科学技术来消灭贫困,就和从前某些想建立人间天堂的主义一样,不过是痴人说梦。不仅如此,自由竞争导致的贫困本身对于人类社会的正常运转也是一剂苦口良药。如果一个普通人没有对陷入赤贫的恐惧,他又怎么会有努力工作的动力?如果一个国家的执政者没有对在产业竞争中落败后果的恐惧,他们又怎么会积极地采取有效的产业政策?为个人利益而竞争是人类的自然本性,失败者的贫困及其他悲惨遭遇是竞争的必然后果。任何科学发现,任何技术进步,或者任何思想与主义都不可能改变这种本性,因此也不可能改变本性导致的结果。一个成熟的人要做的是适应,是慢慢习惯这个让人有些不舒服的事实,是最终学会在内心欣赏和赞美这造成贫困的第一原因 ---- 难道那些成功个人的竞争与奋斗精神不值得赞美吗?

      好心的技术爱好者争辩说:无论如何,一个技术发达国家(比如美国)的平民仍然比一个技术落后国家(比如印度)的平民生活好上太多。一个日本的中等人家也比一个非洲的酋长拥有更多先进技术带来的便利。因此技术进步仍然不失为增进全世界福利的一个有效处方。

      这样的论调理所当然地要遭到专家们的迎头痛击:只有毫无历史和经济常识的人才会相信落后国家可以象先进工业国一样掌握那些重要却复杂的技术。国家与国家的力量不平等,民族与民族的能力不平等,就和人与人之间生来的不平等一样甚至更大。落后国家之所以落后,便在于它们不具备掌握重要技术所需要的智慧、耐心、坚韧。这些品质是专属于那些善于创造、学习,并在一切相关的竞争中表现优异的国家与民族的。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就像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一样,有胜利者就必然会有失败者。指望所有国家取得发达工业国的成就,就像指望一个国家内部的所有公民都贫富均等一样不切实际。当然,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的确有少数几个曾经落后的国家改善了自己的地位而进入发达国家的行列,但那还是由于其民族与文化本身的优秀,因此无法被其他懒散不羁的民族所仿效。成功的工业资本主义从前只是杰出的新教社会的产物,今天也只能被勤俭好学的儒家文明所吸收,而这两个文明一直是人类几千年历史的常胜冠军。历史在过去和今天都证明了,人种与民族是不平等的。这种不平等将在未来依然持续,那就是成功国家的繁荣富强和失败国家的贫穷衰弱。

      更有技术常识的环保主义者会进一步指出,要让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拥有发达工业国的生活水平,会消耗多么巨大的自然资源!会对我们唯一的地球家园造成多么严重和不可逆转的伤害!向不发达国家推广先进技术不但不是推动人类进步的阶梯,反而是在毁灭整个人类的未来。他们甚至会满怀同情地引用一句老生常谈的谚语来劝导这位可怜的技术爱好者:难道通往地狱的道路不是由人们的好意来铺造的吗?

      天真的技术爱好者沉默了。他不得不开始用习惯于理解科学与技术的思维工具来解析这些论调与说词。它们虽然听上去头头是道,但却与他的直觉和信念格格不入。他痛苦地认识到那些世故老人的论断并非全无道理 --- 单靠科技进步的确永远不能解决这个世界面临的一些最基本的问题:惊人的贫困人口以及随之而来的愚昧无知,战乱不安,环境恶化......但这是否意味着现状永远无法改变,人为的灾祸永远无法根除呢?

      他的良知与好奇心都要求他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人类真的有可能创造一个比现在幸福得多的未来,那么为了这个未来早日实现而奋斗就应该成为所有人的第一要务;但如果人间天堂不过是少数人的异想天开,那么个人今生的财富、权力、或者单纯的感官享受就是更值得追求的目标。人类或者个人,哪一个才应该是道德判断的起点?无限却遥远的永恒与短暂却切近的今生,哪一样才是真正的实在呢?

      当他苦苦思索的大脑终于理清了思绪之后,他开口对那些世故者和聪明人说了以下的话。

      “我理解了你们的理论,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技术进步本身不可能让世界变得更好。正如你们所指出的,今天的人类社会其实类似达尔文笔下的动物世界,其中凶猛的肉食动物天然就要靠驯良的草食动物的血肉为生,就像商业竞争中的胜者必定要攫取败者的财富,资产者必定要榨取无产者的劳力一样。幻想只靠技术就可以消灭贫困,就像幻想可以靠魔法来让羊和狼一起吃肉,或者狼和羊一起吃草那样荒诞不经。”

      那些世故者和聪明人点头微笑了,并且夸奖他擅长抓住事情的本质,有可造之才。

      然而这个天真的技术爱好者并没有说出他的全部思绪,而没有说的那一部分才是关于他自己的信念的。

      他想:所有世故聪明的人都认为人类世界就像动物世界,或者说,就是动物世界。但人毕竟是人,既不是吃肉的狮子老虎,也不是吃草的绵羊牛马。人的社会之所以和动物世界变得相似,只是因为这社会中的人以为他们不是要作为老虎来恐吓盘剥他人,便是要作为牛马一样逆来顺受任人宰割。改变世界的关键并不是要让这些自认为不过是高智力动物的人类拥有更多更新的技术,而是要让他们成为互助互爱而又自由独立的真正的人。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一个自由而丰裕的理想社会就有可能出现在人间。

      这本小册子便是这个天真的技术爱好者对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全部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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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3.回顾篇 - II 走进文明的炼狱

        相比游猎生产方式,成熟的农业能够在合适的土地上创造出更高的单位面积产量,因此采用农业的人类社团会在更小的地理区域里聚集更多的人口。不同社团的成员之间从前是难得碰面的,现在却要“低头不见抬头见”了。怎样才能保证他们能和平共处并通过协力合作获益呢?

        在最初的阶段,当聚居规模还没有大到多数成员之间互不相识时,社团之间可以通过一定的通婚规则来建立更大一些的熟人社会,也就是把几个家庭式的游团通过婚姻联合为家族式的氏族部落。这种不超过数百人规模的部落社会是我们所知道的基本平等社会的最后形态。在这样的部落里,首领是众人推举出来的。他为所有部落成员所熟识,必须依靠自己展现的才干和智慧来主持公共事业的建设或解决成员之间的纠纷。与一般人在影视作品中经常看到的森严甚至可怕的野人头领形象恰恰相反,部落社会的首领几乎谈不上有什么“权力”。他没有任何强力或威胁手段来让人服从,只能靠言语说服或过往的声誉来赢得众人的追随。空口白牙的劝说对完成部落首领的工作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人类学家都熟知一个有趣的事实,就是任何部落的头人通常也就是整个部落里最能说会道的那个人。

        这样谆谆劝导的领导方式可能非常对现代人的口味,但在实践中很难长时间地维持任何复杂的分工,更不用说保证人们能齐心协力地完成任何重大的事业了。这就是为什么虽然部落社会的个人经常会展现出惊人的独创性(尤其在艺术上)、自尊心、以及公益精神,但整个部落却从来不能创造出作为文明社会标志的壮观奇迹的原因。那种巨大的工程是需要大量人力,按照统一计划进行长期分工协作才能完成的。即使有些部落社会能够由于邻近文明的技术扩散而获得先进的技术,他们更为平等的社会性质也会导致组织能力的欠缺与整个社会能力的低下。正因如此,中美洲文明只使用石头工具就可以建造出令人叹为观止的太阳金字塔和羽蛇神庙,而从罗马人那里学到了冶铁术的日耳曼部落却只能留下几座茅屋的考古遗迹。

        那么,平等但松散的部落是如何演化为具有强大动员能力但等级森严的文明社会的呢?考古学与人类学的发现可以归结为一个简单的结论:文明形成的过程,就是制度化权力生成与演化的过程。换言之,文明的起源和人类不平等的起源是同一进程的不同侧面。文明愈加进步,社会不平等的程度也愈加剧烈与深入。

        对这个现象的诠释并不复杂。正如前一章里荒岛案例展示的那样,人类的知识与技能并不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而是分布在不同的个人与群体中。要让分散的技能与知识汇集到一起发挥作用,就必须有合作分工的组织。这样的组织必然需要一个指挥者或指挥系统,并由这指挥者或系统根据某些原则(比如各人的技能与特长)分配工作与监督完成的情况,以此保证个体工作的累加能够符合总体的蓝图。很显然,为了达成分工协作的目的,指挥者必须对其他被指挥的成员拥有强制他们按照总体蓝图行动的权力,就像在困难航行中的船长必须对水手拥有绝对的指挥权一样。但与短暂的航行不同,与社会生产相关的活动是大部分人一生中的主要内容,因此生产分工导致的指挥与被指挥的关系是长期持久的。这会在组织成员的心理和精神上留下深刻的印记,并让人们逐渐习惯于这种由于合作而产生的不平等关系。

        随着人类知识的增长,需要合作分工的场合越来越多,有效分工产生的成果也越来越显著。指挥者的权威会随着每一次成功组织完成平等社团无法企及的公共事业(比如建设水利工程或公共仓库)而增强。这既使他有能力在下一次组织类似行动时更加专断而有效,也让他与被指挥者们在生产活动期间更加不平等。

        就这样,大规模高效率的分工合作组织在提升社会能力的同时,也慢慢地让其成员接受与习惯逐渐深化的不平等关系。由于生产活动时间在农业时代的总社会活动时间里占据了如此高的比例,因此生产活动中的不平等关系也迟早会转化为整个社会生活中的不平等。正如卢梭的洞见所揭示的:当人们由于对分工合作益处的共同需要而被联系在一起时,他们之间的相互依赖便为不平等和人对人的奴役打开了大门。

        尽管如此,只要合作组织的领导者仍然是由熟悉他的部落成员所推举出来的,这样的权力就是不稳固的,这样的不平等就只是一种暂时状态。但当人们越来越安于享受在统一指挥下高效率分工的好处时,他们必然会不自觉地对任何可能阻碍这指挥权顺利产生与转交的程序或习俗感到不便。领导者的选择方式因此逐渐开始变化,从在日趋庞大的部落与部落联盟中变得愈发混乱的众人推选,渐渐地转变为简单明确的血缘继承制(许多时候是最为确定的长子继承制)。当这一转变彻底完成时,懵懂无知的人类便在不经意间为已经套在自己身上的权力枷锁焊死了最后一环。

        从这时起,原本生产分工中的指挥者与被指挥者永久地转变为社会生活中的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也是从这时起,平等的部落不可逆转地演化为贵族制的酋邦,部落首领的个人威信也一步步变质为酋长家族与属下的特权。人类从未见识过的权力组织开始按照自己的规律成长演化,从简单的酋长-部属架构进化为层次分明分科繁复的理性官僚体系。在这过程中越来越多的人类成员被日益扩大的组织机器吸收改造为这机器的可替换组件,并被肉体与精神上的强力或利诱驱使着,为权力的存在和壮大耗尽血汗和生命。由于正是从这过程中产生了今天每一个人都不得不终身浸淫其中,并被绝大多数人视为天经地义的各种社会习俗、法律、道德以及意识形态,因此我们有必要对这演化的经过作些简要的陈述。

        在最初的酋邦里,权力还是相当有限的。酋长的职权不仅被限制在生产管理与产品再分配中,而且缺乏任何强力手段来迫使不满者服从。一个仍然习惯于平等关系的社会绝不能认同一个人有权对另一个人使用暴力惩罚,这样的惩罚只能来自上天与神灵。酋长和祭司的幸运之处在于,正是他们垄断着与上天和神灵沟通的机会。于是,曾经在部落时代对所有成员一视同仁的天意现在突然开始特别照顾手握管理权的少数人了。由于无知而对权力缺乏监督的普通大众,就这样无可奈何地任由人类孩童时期的稚气幻想在一代代的篡改扭曲中变成对酋长及其家族神圣血缘的证明。靠才干让人们心悦诚服的部落领袖不见了,酋长变成了神的直系后代,他的权威与优越现在是不证自明和不可侵犯的。平等的人与人关系消亡了,因为与神的关系远近早已先天地决定了每个人地位的高低。禁忌从前仅仅是无知的产物,现在却成为少数人处心积虑编造出来恐吓多数人的手段。在有的地方,这种恐吓是如此残酷,一个普通人可以因为不小心踩到酋长的影子而丢掉性命。在另一些地方,神的血缘对于权力是如此重要,竟然要用至亲乱伦式的婚姻来维持血统的纯正。

        作为天神在地上代表的酋长现在手握巨大的权力。他们既可以更容易地为自己或酋邦从事前所未有的事业与工程,也可以用普通成员的贡赋来赞助技师、星象师、艺术家长年从事专门的工作。精美的装饰品与雕刻大量地出现了。科学开始从天文观察和土地规划的实践中萌芽。水利、道路、仓库以及其他大型公共设施开始把更多分散的部落牢牢地融合进新生的、不断成长的酋邦。

        但是最壮观的工程与最宏伟的努力是留给神灵的。巍巍高耸的祭坛在世界各个角落的酋邦里都成为最醒目的标志,并在岁月里演化成风格各异但都同样令人生畏的金字塔和神庙。当芸芸众生在挥汗辛劳的间隙向那高远光辉的人神交流之处仰望希冀时,他们不单能感到天神对自己造物严厉的目光,更能听到已成为天神在地上代表的酋长贵族们的喝斥与恐吓。既然对不可知自然的畏惧在一代代酋长与祭司的操纵下被转化为少数人用以统治多数人的神权,过去由部落成员共有的土地也就在人的想象中成了神的所属物,并在现实中变成了代天神管理人间的酋长贵族们的私产。其实,何止是土地呢?整个世界都已经在人的心灵中变成了神的禁脔,而人类则从自然的宠儿变成了神的奴仆。

        无知与轻率就是这样为人类在想象中创造了一个让它无限畏惧地奉上全副身心的可怕主人。他不得不按照臆想中这主人的意志,在他与生俱来的社会位置上终身劳苦,并把收获按照主人在地上代理者的命令奉献上缴。更糟糕的是,当天上的主人希望扩大自己的圣域或贪求某些出产时,地上的仆人们就不得不用暴力和流血来实现神的意志。有组织的暴力在一些地方迅速地扩大了酋邦的领土,创造出象古埃及那样规模巨大的神之国度。而在另一些地方,神的贪欲却在人间制造出旷日持久的战争,成为人类新枷锁的由来。

        持续的战争要求酋邦创立常设的暴力机构 ---- 军队,并为其建立一系列特别的组织、动员、指挥体系。与日常生产管理的和缓节奏不同,军事冲突的成败远比某个工程的建设更依赖于领袖的指挥与组织才能。不利与挫败在日渐频繁的军事行动中也是家常便饭,而这必然会引起对神的威力的怀疑,或者至少是对作为天神代理者的酋长与祭司权威的怀疑。这样,在长期对外战事的推动下,军事组织及其首领的地位逐渐上升。原本独享权力的酋长发觉自己要么不得不学会兼掌军权,要么就得接受逼宫的结果退居专职的祭司,让出位置给那手握暴力机器的真正王者。本来附属在酋长神权上的管理-统治阶层,现在也开始支持一个能在外战中取胜的首领,因为他在内部也会是一个比时灵时不灵的神像更可靠的保护者。一种精妙的权力安排出现了。神权从掌控一切的前台走进幕后,而暴力组织的掌握者则坐上王座,成为真正的主宰。理性化的官僚组织方式也从军事组织发源,随着王权的巩固扩散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靠神的意志护佑的酋邦要么在战争中被消灭,要么进化为由羽翼丰满的官僚暴力机构支撑的国家。

        从酋邦到国家的转变并不仅仅是统治者头衔的变化。酋邦需要靠迷信来恐吓与支配人,这迷信甚至经常会吓唬到酋长和贵族自己。国家却是人类理性计算的产物。不论一个人是否相信神的威力,他都必须无可奈何地屈服于国家的皮鞭、刑罚、甚至屠杀。这理智的国家的确比那盲信的酋邦能够更有效地推进更大规模的分工合作,但这组织活动目的却几乎总是和大多数人的福利无关。国家最为关注的,是用更大规模与持久的战争扩张来赢取更多的领土和臣民,以及用更频繁与广泛的远程贸易来获取满足少数人军事与奢侈需求的各色矿产与奇珍异宝。

        战争带来了大批的战俘。这些不幸的人在酋邦时期本来或者是作为迷信的牺牲献祭,或者按照部落时代的旧例融入仍然作为基层组织的血缘氏族中的。国家现在却在利益的计算下把他们变成奴隶,归作国王和贵族们手中会说话的财产了。外来奴隶人口的混杂,不仅使得按照血缘划分的传统人口组织方式难以为继,而且奴隶作为“会说话工具”的完全无权地位也象压舱石一般压低了整个社会里普通“自由民”的经济与政治地位。

        频繁的对外贸易使得某些具有特别性质(易保存、易度量、易分割)的产品先成为批量交换中的一般等价物,再成为最早的货币。 贸易量的不断扩大使得以外部买家为目标的商品生产日益重要,并让无孔不入的货币成为国家内部经济运作的动力。由残存的氏族组织庇护着的土地公有制在改变了的经济运行模式面前动摇了,从前不能属于任何个人的土地终于变成了可以买卖的对象。土地兼并的大门打开了,本来只是交换媒介的货币变成了可以收买一切的神奇力量,并按照“损不足而补有余”的原则创造出田连阡陌的豪富与无立锥之地的赤贫。本来只是分裂为有权者和无权者的国家,从这时起又分裂为富人与穷人。在时刻威胁着要用刀锯釜镬惩治人的政治权力之外,又多出了可以让人挨冻受饿的财产权力。

        神权酋邦的序幕过去了,国家与文明的正剧终于来临。对扩大政治权力的渴望把文明的边界不停地推向远方,对财产权力的占有欲则让越来越多的人为了生产可以换取金钱的商品而劳碌。两者都促使社会分工前所未有的精细化与理性化。科学与工程的知识在学者的书斋和匠人的作坊里日复一日地积累,但通常只有作为战争的工具或赢利的伎俩才能得到广泛应用。铜铁时代披坚执锐的职业军队把的礼仪式“交兵”的表演台变成了流血漂橹的修罗场。无数小国寡民的城邦和方国在战火中融合为广土众民的王国。各个王国间巨人般的倾轧争霸又造就了囊括大洲与海洋的帝国。除了边荒之地不服王化的野蛮部落,所有的人类都被强行归并到几个靠强力与金钱的力量统治着的文明帝国中。

        巍峨壮丽的凯旋门与记功柱炫耀着帝国的赫赫武功,宏伟华美的宫殿和御苑昭示着统治者的权势与财富,无数的普通百姓却在暴力与金钱的枷锁下呻吟着从事最卑贱的生产。劳动本来是社会物质存在最自然的基础,但文明却把自己的基础贬斥得如此低下。当博学的亚里士多德断然地判定“奴隶、工匠、干体力活的人不配成为公民”时,高明的孟夫子也在心安理得地阐述“劳力者治于人”的合理性。人类社会进步的基本动力 ---- 劳动实践与理性思考的结合 ---- 就这样被文明制造的对立生生割裂。掠夺的能力,无论靠武力还是金钱,是文明社会心照不宣的最高美德。因为这两者才是统治社会的真正力量。相反的,从事生产与创造则是卑贱的证明,是无能弱者不得不接受的苦役。

        没有任何人类组织能够在这样荒谬的矛盾中长久存在。表面光鲜的文明在试图压榨出奴隶与农夫们的最后一滴血汗之时,也让这些生产者们的积极性与创造力消亡殆尽。与此同时,高高在上的统治阶级却在无所事事和骄奢淫逸中不断腐化。进入帝国时代的文明社会就像一个吃掉自己的身体来养肥大脑的怪物,迟早要步上灭亡的不归路。有的是由于纯粹的油尽灯枯而内溃,有的是在面对外部更原始也更有个人活力与主动性的“野蛮”民族时无力抵抗,也有的是在一直被敲骨吸髓的被压迫阶层起来拼死反抗时土崩瓦解。只有在这些文明的“衰落”时期,新的“不文明的”统治集团或民族才能把他们的个人活力与公益精神注入到原有文明衰朽的身体里,甚至干脆在文明腐烂的尸体上重新创造出新的社会。文明整体的辉煌是以其中个体的失去活力为代价的,也只有更贴近生产现实和原始平等的“不文明”人群还能保留足够的活力与公益心让这停摆的人类共同体继续前行。

        然而,在漫长的农业时代里,任何新的统治者们都只能摧毁文明的政治骨架,但却无法更改文明的原则。不论他们的初心如何,最后还是得靠暴力与金钱来建立与巩固自己的统治。这样一来, 新的文明也必然在一段时间的武勇兴盛之后,在同样的矛盾之下失去从前的活力,变得衰朽而虚弱,直到步上被他们打垮的旧文明帝国的后尘。人类在文明时代的进步,因此总是充满了“后人复哀后人”的盛衰轮回。在西方,波斯被马其顿毁灭,马其顿被罗马人降伏,罗马帝国被日耳曼人和阿拉伯人的洪流淹没……在东方,维持了四百年的汉朝在“苍天已死”的诅咒中分崩离析了,奢靡的晋朝被五胡毁灭了,武功不可一世的秦朝和隋朝被不堪压迫的农夫们推翻了……

        但人类永远不会停下前进的脚步。文明的内部矛盾可以象地火肆虐过林草一般,周期性地将数不尽的王朝与帝国化为飞灰。人类知识的巨树却仍然在着火的森林中央沉默而坚定地生长着,全然忽略那些自以为将万古长存的矮小灌木噼啪的燃烧声。无论文明社会用来划分其成员的手段是如何冷酷与暴虐,这些手段仍然不得不在客观上服从分工协作的铁律,并将人类的合作推进到更复杂更精细的水平。这就必将增进人类对自然的理解与改造能力,也为人类对社会的理解与改造创造条件。

        在历史画卷中巨幅的战争、流血、压迫、毁灭图景的间隙,辛勤的农夫在精心培育着新的作物,无名的工匠在持之以恒地改进着生产的工具,追求真知的学者在努力从文明的伪善假面下揭示自然和社会运行的真正规律。造纸术与印刷术普及了,本来只为少数人垄断的知识随着无数书本传播到世界的每个角落。指南针的使用大大推进了航海技术,使得从前只在神话中出现的远方国度变成有利可图的贸易对象。海洋不再是分割不同民族的畏途,而是把它们紧密连接的康庄大道了。即使象火药这样似乎只是和杀戮毁灭相连的发明,也同时让人类拥有了劈山填谷的神力,并以最出人意料的方式让人类通过对杀人枪炮的改进,竟然掌握了让它可以摆脱世代劳苦命运的蒸汽动力的关键技巧......

        人类经历了几千年文明制度下的痛苦挣扎,但它终于摸索出了摆脱自然奴役的道路。工业的时代到来了,科学发现与技术发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涌现出来。强劲的机械力量,先是蒸汽的,再是电力的、然后是从最微末的粒子里取得的,使得人们再也不需要靠筋肉与血汗来求得基本的生存。人类从贫穷和苦役的炼狱中逃脱的钥匙已经捏在他自己手里了!

        可是人类仍然在这可怕的炼狱中徘徊着、呻吟着。他在这里已经生活得太久、已经太习惯于暴力与金钱的束缚,以至于以为那是自己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甚至会在幻觉里以为那副肮脏的枷锁才是生存的意义所在,并把自己所取得的进步与成就匍匐着奉献给这可憎的桎梏。

        但枷锁毕竟是枷锁。只要人类还保留着一丝理智与勇气,他就迟早会看清这个事实。的确,他们之中最睿智、最勇敢的成员一直在为摧毁这最后的禁锢摸索和尝试着。正是这些摸索和尝试开启了人类最伟大的、直到今天仍在进行的斗争 --- 人类必须在这场斗争中为自己赢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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