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侦探小说看社会系列（福尔摩斯专辑01） -- 中山熊

一切文学作品都是现实社会的反映，我们不能因为文学的虚构性就无视这一点。说起来，文学的虚构只是对人物和事件的虚构，而其中的行为逻辑、人物关系、社会结构、社会规则、社会氛围却都是真实的，至少都是有现实依据的。在社会学研究中，通过文学作品来认识社会已是一种普遍的方式，特别是对于认识过去的世界来说，更是一种不可替代的方法。

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是脍炙人口的侦探小说开山级作品，除了其中引人入胜的各种案件，这些侦探故事也给我们认识当时的英国社会提供了宝贵的素材，具有很强的现实主义价值。实际上，几乎所有的侦探小说都是其所处社会的写照，只要我们有心去探究，都能有所收获。这里先以福尔摩斯探案为例，开启我们的侦探小说看社会系列。

一、华生和福尔摩斯的社会地位

任何人在社会里活动，都必须以其社会地位和角色为依归。读者在读侦探小说的时候，往往把注意力集中在案件的侦破情节上，却不大注意其中人物的社会地位，其实这才是使故事可信和富于逻辑性的重要配件。这里我们首先来观察柯南道尔作品中重要性仅次于福尔摩斯的华生医生。

福尔摩斯侦探案是一部第一人称视角为主的文学作品，华生就是这个第一人称的主人。他在小说里以军医的身份登场。应该说道尔先生做这个人设还是比较聪明的，军医上过战场，见过血，见过死人，胆子不会小，会使用武器，会验尸，这些都使华生拥有了给侦探当助手的条件，当然这个角色也给了我们认识华生的切入点。

在克里米亚战争之后,英国鉴于军队医疗状况的混乱和高死亡率，推行了军队医改，设立了由现代医疗护理先驱南丁格尔领导的皇家医疗改革委员会，建立新的军队医疗管理制度。其中和华生医生关系比较密切的就是规定军医必须通过医师资格考试认证，要知道此前英军军医根本没有什么资格认证，什么二把刀医生都可以混入军队当军医，甚至有兽医当军医。而根据新的医改政策，1857年设立了专门的陆军医学院，1860年建成，负责为军队培养卫生人员和外科医生。所以华生才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写道：“一八七八年我在伦敦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以后，就到内特黎去进修军医的必修课程”这里提到的内特黎正是陆军医学院的所在地，位于英国东南部的汉普郡。

这样看来，华生当军医的时候已经是军队医改趋于成熟的时期，特别是设立了直属于陆军总司令的陆军医疗部，军医的地位和待遇有很大的提升，由此就可以理解华生同志在毕业之后当军医是个不错的选择。虽然华生很快在战争中受伤，但被送回国之后还享受了政府给的九个月假期休养，而这九个月还是带薪的，正如华生所说：“我……像一个每天收入十一先令六便士的人那样逍遥自在。”请注意，这里说每天11先令6便士的收入是个什么概念，按当时1英镑等于20先令，1先令等于12便士的关系换算，华生每个月（按三十天算）收入345先令，等于17.25英镑。而当时要在伦敦维持一个普通家庭，每月只需四五英镑，一个著名的证据就是，同时代的恩格斯每月资助马克思5英镑，已经足够马克思一家四五口人的温饱。华生什么都不干，一个月的收入是当时普通家庭支出的3倍还多，妥妥的中产阶级。

按道理，单身汉华生拿着这么多钱，应该能过得很滋润，他也确实逍遥了一段时间，但这家伙显然花钱大手大脚。且看居住，他到伦敦之后首先是住在Strand大街，这条街位于伦敦市中心，连接东伦敦和西伦敦，离泰晤士河不远，商业繁华，一直都是上流社会居住区，曾经住过狄更斯、卡莱尔、赫胥黎、斯宾塞等名人，附近还有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大英博物馆等著名地标。繁华地段的房租支出肯定也比较高，再加上花钱不知节制，搞到华生自己觉得手头太紧，只好想法换个便宜点的地方，这才有了和福尔摩斯同居的机缘。当然华生搬家还有一个可能的原因就是在政府给的九个月带薪假结束之后，华生只算是个复员军医，不再是军队人员，政府也不会再给钱，他也没有正式工作，缺乏收入，这家伙的舒爽日子也就此到头了。

即便华生感到手头紧，但由奢入俭难，所以他最终没有选择住到乡下去（城市的吸引力就在于此），而是换了个开支小些的房子。比较一下福尔摩斯此时在伦敦的住处蒙塔格街，也在大英博物馆旁边，这两个人在合住之前其实只相隔两三公里。接下来华生和福尔摩斯一起租住的贝克街虽然离Strand大街五六公里，但仍然属于伦敦西区，也是伦敦的繁华商业时尚区，可见这两人挺会享受生活的。

现在看看福尔摩斯，据侦探小说爱好者的考据，这位名侦探出生于1854年，27岁时与华生倾盖如故，成为同室好友。在《希腊译员》里，福尔摩斯说其祖上是乡绅，家境应该是不错的。乡绅是英国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中崛起的阶层，既有土地又有资本，也是地方政治的主要参与者，经常担任治安官、道路主管、桥梁主管、教会执事等乡村基层行政官员。世代乡绅的福尔摩斯家怎么也算得上社会的中上层，子女教育水准肯定也不差，这一点也反映在福尔摩斯两兄弟身上。

老大迈克罗夫特住在英国行政中心白厅附近的蓓尔美尔街上，直接参与英国中央政府的上层政治，经常去政府各部门查账，为政府执行秘密任务，能与首相大臣直接沟通，尽管书中没有明说他的具体职务，但由这些行为可以推断，他在政府的地位是不低的。福尔摩斯还说他精通数学，逻辑思维和推理能力很强，这些能力要不是接受过优良的教育，是不可能养成的。

老二歇洛克上的哪所大学没有明确交代，但他的大学同学雷金纳德·马斯格雷夫是英国最古老贵族的后裔，家里的庄园有“八个女仆，一个厨师，一个管家，两个男仆和一个小听差。花园和马厩当然另有一班子人”（马斯格雷夫礼典），这样家境的同学读的当然是英国最好的大学之一了，有爱好者估计不是剑桥就是牛津。而且福尔摩斯大学毕业之后也没有干什么具体工作，而是来到伦敦，住在大英博物馆附近，研究各种科学，想干活了就接几个案子，能够如此悠闲度日的人家里一定不会缺钱，说是有闲阶级也不为过。

本来当纨绔子弟也能过一辈子，但福尔摩斯同志显然不是平凡人，很有建功立业的志向，加上脑子又好使，又喜欢推理和富于正义感，他选择了当咨询侦探这种高智商职业。福尔摩斯的职业选择是高明的，他也给华生说过，这个行业从业人员少，全伦敦可能就他一个，官方侦探和私人侦探都得来找他求助，用现在时髦的话说，他在侦探行业中占据着“头部”，竞争小，收益大，地位高。可见，福尔摩斯一创业就站在了行业前列，几番业务下来就名声远扬，30岁出头就已有显贵找上门来。最早委托福尔摩斯的上层人士是英国地位最高的贵族之一圣西门勋爵（1887年的贵族单身汉案），然后是波希米亚国王（1888年的波希米亚丑闻案），其间的大臣贵族等主顾络绎不绝，1895年，福尔摩斯41岁时因为侦破潜水艇图纸被盗案而获得维多利亚女王接见（布鲁斯帕廷顿计划案），获赠领带别针，1902年的时候王室甚至要给福尔摩斯授予爵位，但福尔摩斯拒绝了（三个同姓人）。

当然，以上福尔摩斯的职业成就是多种因素决定的，福尔摩斯的家庭出身、教育水平、经济基础、个人能力都有较高的起点，在当时的英国属于中上阶层。他可以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下培养个人能力，发挥自己的兴趣爱好，也找到了适合自己才能的职业领域——侦探。华生的社会地位可能比他稍低一些，但也不至于存在巨大的阶层落差。同时华生的知识水平（博士毕业）和专业技能（医生）在当时的英国社会也属上乘，这样的两个人才有可能成为搭档。尽管福尔摩斯对社会下层也有同情与善意，但我们无法想象福尔摩斯会让某个工人或者农民成为长期的助手，因为社会地位巨大的落差无法让这种关系具有可信度。所以伦敦街头的流浪儿童可以组成贝克街小队，给福尔摩斯收集街头情报，但只有华生医生才能陪大侦探出入现场并写文发表，这与道德无关，而是必须接受的社会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