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Fredrik Knudsen:深蓝本纪,上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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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Fredrik Knudsen:深蓝本纪,上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wF229U2ba8

    在计算机工程学领域,“深蓝”这个名字可谓如雷贯耳。时至今日,当我们讨论机器学习与人工智能的兴起时依然会提及这个名字,尽管它与这些领域的联系往往模糊、不精确或者不准确;此外这个名字也经常被用来挑战人类中心主义,以及表达对于机器与计算机超越人类能力的恐惧,尤其是在创造性工作方面;还有些时候这个名字与担心人类将会落伍过时的焦虑联系在了一起,而具体的落伍方式同样不甚明确。对于深蓝的本质、构造与精彩历史的误解十分常见。所以说,深蓝究竟是什么?

    一:

    1949年,美国电气工程师克劳德.艾尔伍德.香农在科学期刊《哲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题目是《如何通过编程让计算机下象棋》。创造一台能下象棋的计算机的理念已经存在了很多年,但是香农的论文明确列举了创造这样一台设备所面临的挑战以及克服这些挑战的方法。人类对于会下象棋的自动机械的痴迷源起于一个世纪之前,当年曾有许多高明的骗术师制造过此类机械,不过这些机械全都在暗地里受人控制,操纵机械的高明棋手要么躲在别的房间里,要么藏在机械内部,不疑有诈的挑战者们则纷纷在机械面前败下阵来。据说拿破仑都曾经与此类机械对弈过,而且还下赢了。第一台真正的自动象棋机械于1914年问世,只要摆出某个特定的残局,这台机械就能通过机械运算的方式强行取胜。香农认为很容易就能创造一个在每一回合都能随机挑选合规棋步的计算机程序,但是他与其他人的真正兴趣在于创造一个能与职业棋手一较高下的程序。在论文的开头,香农这样为自己对于这个研究课题的兴趣辩护:“这个问题虽然在实际层面或许并不重要,但是在理论层面却饶有趣味。笔者希望针对这一问题的令人满意的解答能够起到楔子的作用,有助于人们进一步攻克性质相近且意义更加重大的其他问题。”

    不过如此冷静的研究思路并不能完全概括学者们对于象棋的痴迷。千百年来,通晓策略游戏的能力都被视为人类非凡智力的证据,象棋技艺尤其与才思敏捷直接挂钩。因此象棋成为了早期计算机科学家与电气工程师面前的诱人挑战。许多人都相信,如果能开发一款高水平象棋程序,实现真正人工智能——这个词将会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流行开来——的挑战必将取得重大进展。甚至就连香农的著名同行艾伦.图灵都开发了一套初级象棋程序,下的是规则简化版的象棋。香农在论文当中继续列举了程序分析棋局所必需的恰当方法与数据,并且建议了此类程序的恰当运行方式。但是他的分析却取决于能否解决另一个远远更加极端的问题:象棋那荒谬的复杂程度呈指数增长。香农利用一个简单公式确定了可能存在的象棋棋局数量的下限:只需五个回合,可能存在的棋局数量就达到了70万亿局;到了第四十回合,棋局数量就达到了10的120次方,比起可观测宇宙当中的原子总数量还要高出39个数量级。

    如此难以理喻的繁复变化源自相对简单的象棋规则。象棋棋盘为八八六十四格,双方各有十六枚棋子。其中八枚为兵,是棋步规则最复杂的棋子。兵的第一步可以前进一到两格,此后每一步要么前进一格,要么吃掉前方对角线的敌方棋子。如果兵能够到达棋盘底线,就可以升变成为更强的棋子。车可以在竖直与水平方向任意移动,除非被另一枚棋子阻挡住,如果车被敌方棋子挡住则可以吃子。象的棋步规则类似于车,但是在对角线上移动。最强的棋子是后,结合了车与象的规则。马的棋步规则往往被称作L型运动,可以在竖直或水平方向前进两格,然后垂直于前进方向再走一格。马是唯一可以越过其他棋子的棋子,但是活动范围有限。最终也是最重要的棋子是王。王的棋步规则类似于后,但是在各个方向都只能前进一格,因此易受攻击。游戏的目标是困住对方的王,王如果处于敌方棋子的攻击范围则被称作将军,如果无法解除将军则被将死,棋局由此结束。棋手不得主动将己方的王置于被将军的位置。如果双方都走不出合规棋步则为平局或僵局。换言之,局势不利的棋手可以试图逼平对方。此外倘若双方都无法将军也可视为平局,比方说棋盘上只剩下两个王的时候。

    为了挑选恰当的棋步,例如香农主张的程序必须理解象棋的程序以及基本策略与战术概念,并且利用这份理解来评估双方的力量优劣。在打造这一方法的过程中,人们还必须做出最后的选择:如何分配评估时间。香农给出了两种可能的象棋计算机,分别是A类与B类。根据他的定义,A类计算机会在预定限制内审视所有可能的棋步,根据计算力评估每一种局势,按照胜率最佳的标准选择续步,同时假设对方会做出最佳应对。但是随着两名棋手轮流走棋,棋局的复杂度会呈指数级迅速膨胀。因此棋局每深入一层,计算机的算力也必须成指数级增强才能跟得上。这种方法需要的强大算力意味着计算机需要大量时间来评估局势。用香农的话来说:“不幸的是,根据A型策略运行的机器将会是一位迟缓且棋力低下的棋手。之所以迟缓是因为就算每一种局势仅仅耗费一微秒的计算时间(非常乐观的估计),在三回合过后需要评估的局势也有10的9次方之多,换言之每一步棋都需要超过16分钟的计算时间。假如双方各走40步,那么机器的耗时将要达到10个小时。之所以棋力低下,是因为机器只能看到三步之内,还因为我们的评估并未包括任何静态局面。因此机器的运行效率极低,对于一切变化都严格计算三步,然后就停下(哪怕己方或对方正在被将军)。而人类棋手只会检视少数几种变化,然后将其推算到合理的截停点上。世界冠军(至多)可以算到15到20步之外的深度。”日后A型计算机将会被称作“强大但愚蠢”。

    香农建议的另一种B型计算机则是他本人更看好的类型。这种计算机只会评估最有希望的路径并且进行极其深入的推算。这一类计算机需要远比A类机器更加精巧的分析方法,但是却可以通过移除低劣棋步的方法节省大量计算时间,而A型计算机却会为了这些棋步进行毫无成果的探索。这种计算机显然效仿了人类审视棋盘的模式。人类会抛弃显然不利的棋步,着重关注可能带来优势的棋步。根据定义,这种方法需要搜索的局面数量更少,从而节省处理时间。为了彰显对比,B型计算机会被称作“弱小但机智”。不过香农进一步强调了机器与人类思考方式的差异:“值得注意的是机器拥有若干针对人类的优势:一,计算单一棋步时的极快速度。二,免于低级错误。计算机的一切错误都源自程序缺陷,而人类棋手则经常走出显而易见的低级臭棋。三,免于懒惰。人类棋手惯于依据本能出招,而不去恰当分析局势。四,免于情绪。人类棋手经常因为局面‘大好’而信心过度,或者因为局面‘很坏’而自暴自弃,由此走出臭棋。当然,也必须考虑到人类心智的优势:灵活、想象、推导与学习能力。”

    在论文的结尾,香农借用圣经的措辞留下了一段宛如预言的言论:“笔者不建议我们按照自己的形象设计计算机的策略,而是应当按照计算机的优势与劣势设计策略。计算机的强项是速度与精确,弱项是分析与识别。因此计算机应当比人类更依赖蛮力计算。但是鉴于每一步棋都会让局势变化增加三个数量级,一点点拣选能力将会极大地改进盲目试错的成果。”这篇论文是计算机象棋领域的奠基之作,将会得到领域内其他学者的反复引用。甚至文中提到的棋局数量下限也将会被称作“香农数”。但是事实将会证明他的某些假设错的离谱,而他的同代人们几乎没有预见到这一点。这篇论文衍生而来的计算机最终也将会以一场存在主义危机吞噬他所处时代的时代精神。

    二:

    1982年,在香农的论文发表33年后,有一位名叫许峰雄的学生从台湾来到美国宾州卡内基-梅隆大学修读博士学位。他只需要完成一篇论文就能拿到学位,不过他的选题过程遭到了校内某位教授的打断。这位汉斯.伯利纳教授(Hans Berliner)早在拿到终身教职之前就成为了象棋大师,赢得了通信象棋特级大师的头衔——所谓通信象棋指的是两位棋手以信函方式轮流告知对方自己的棋步,一局棋有时要持续一年多。他在1974年拿到了博士学位,论文题目是象棋计算机分析战术的方式。从那以后他就成为了象棋计算机领域最受尊敬且最著名的人物。1985年他主动联系了许峰雄,想要讨一份人情。多年来伯利纳一直在与手下研究生们一起研究一款名为“高科技”(HiTech),如今他想知道用来评估棋局的定制芯片组能否得到改进。伯利纳明确告诉许峰雄,参加这项研究的唯一回报就是他的“好感度”。尽管如此,这个问题依然充分引起了许峰雄的兴趣,于是他接受了伯利纳的邀请。

    当时的计算机象棋领域正在争执不休。尽管香农当年主张B型计算机更有前途,因为可以剔除较弱的选择,仅仅关注当下最有吸引力的路径,但是随着计算机算力呈指数增长,A型计算机显然取得了更好的结果。因此多年来“强大但愚蠢”的A型计算方式一直主导了研究领域。但是当时这种方法似乎已经达到了极限。伯利纳主张当前应当重新拾起“弱小但机智”的B型计算方式。尽管许峰雄并未专门研究过象棋计算机,但是他怀疑当代技术还能进一步提升现有计算机的效率。因此他开始提出各种假设性的设计。“高科技”的评估硬件用的是64块独立芯片,每一块芯片对应棋盘上的一格。芯片协同运作,共同确定某一局面的优劣以及两位棋手各自的机会。许峰雄却认为这款设计效率太低。因此他开始着手开发自己的设计理论。他相信,只要有了恰当的订制设计,他就可以仅用一块芯片整合64块芯片的评估过程。基础概念考察表明这一点完全有可能实现,而且一台计算机还可以安装许多块此类芯片,从而获得更强的计算力。于是许峰雄自信地给伯利纳发去电邮,表示自己失去了帮助他改进64芯片设计的兴趣,而是想探索自己的单一芯片设计。但是尽管许峰雄再三坚持,伯利纳却并不信服,并且表示自己的兴趣依然仅限于原本的64芯片评价函数。许峰雄不想继续迎合伯利纳的痴迷,于是离开了项目。他回到台湾,转而研究起了用来打印汉字的打印服务器。他觉得假如自己能在电子打印技术的发展初期设计出这样一款产品,肯定能赚大钱。但是单一芯片棋局评估设计依然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越是思考就越觉得自己可以创造一台碾压其他竞品的象棋计算机。

    后来许峰雄回顾道:“我掌握着建造象棋机器之母的基础蓝图,这台机器可以击败象棋世界冠军。换言之,我有机会追求计算机科学领域最古老的圣杯,兴许还能创造历史。反过来说,打印服务器看上去也很有搞头,而且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打印服务器很可能让我实现经济独立,而解决计算机象棋问题却基本不可能带来足以补偿所需时间与精力支出的金钱回报。如果我决心攻克计算机象棋问题,所能得到的回报无非是解决这一问题的荣誉。我或许不会因为投身这个问题而陷入赤贫,但是必定要做出重大的个人牺牲。机会成本将会非常高。我或许会将一大部分人生最富生产力的年月耗费在一个回报非常微薄的项目上面。这个决定非常艰难。思来想去之后,我决定追求荣誉。毕竟名垂史册的机会不是每天都有。”

    返回卡内基-梅隆大学之后,许峰雄开始设计他的象棋芯片。他意识到自己必须速战速决,唯此才能免于触怒校方,尤其考虑到某种意义上他创建的项目正在与校内最受尊敬的教授之一相互竞争。他估计自己在教授们考虑是否将他开除之前有六个月时间。他花了几个月时间将自己的设计装入标准芯片,同时还要与反复交出残次品的制造商来回扯皮。最终他终于有了一套可以拿来测试的芯片。他说服同事托马斯.安纳萨拉曼(Thomas Anantharaman)将他的订制象棋程序导入了芯片,然后两人发现这套系统每秒钟能评估3万种局势。后来许峰雄将自己的成绩与同行比较了一下:“1986年最快的象棋程序分别是‘贝尔’(Belle)、‘高科技’以及‘克雷超快棋’(Cray Blitz)。贝尔与高科技都是专门的象棋机器,尺寸不亚于办公冰箱,克雷超快棋是一款象棋程序,要在身价几百万美元的克雷超算上面运行。当时的顶级程序每秒钟可以搜索10万种局势。托马斯虽然仅仅实现了每秒搜索3万种局势,但是他用的也只是一台大众款工作站与一块象棋芯片互动卡,后者的尺寸相当于一本平装书——尽管象棋评估能力还十分脑残。”

    但是他的计算机还需要面对最后的挑战:它必须与人类交手。于是许峰雄联系上了校内的一位本科生莫里.坎贝尔(Murray Campbell),坎贝尔是一名颇有成就的棋手,曾经帮助过伯利纳的高科技团队。此时他已经积累了丰富的人机对战经验。计算机的棋风确实十分独特。尽管不同计算机的能力差异很大,但是绝大多数计算机都具有几项相通的特质。蛮力分析法赋予了它们强大的战术能力,但是进程缓慢、侧重战略、缺乏明显目标的局势却往往令它们难以应付。不过象棋计算机的最大弱点还要算是子力主义。计算机与人类都惯于使用记点体系来确定决策优劣,体系的基础则是不同棋子的相对价值——兵为1点,象与马3点,车5点,后9点,至于王通常不计点,因为王的重要性压倒一切。象棋程序利用这套系统来协助计算机决定怎样的局势与棋步最有利,并且赋予王一个高得武断的点数值来强调必须确保王的安全。这些确定数字能让计算机相对简单地加以理解,但是棋局当中的棋子的实际价值则要微妙得多,致使计算机难以领会。尽管程序员试图增加某些棋型的权重,计算机依然会为了追杀达到底线的敌方兵而破坏己方阵型,不顾己方的王遭到将军。

    但是其他方法的结果甚至还赶不上点数体系。有这样一则轶事:某一款早期机器学习算法试图学习象棋,创造者向其输入了几十万份特级大师对弈棋谱,希望它能找到通向胜利的模式。当这款算法首次与人类对弈时,它摆出了相对正常的开局,然后立刻将己方的后推到了送死的位置上。程序员在事后复盘时才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一般来说特级大师往往会为了实现通向胜利的进攻局势而弃后,但是机器学习算法没能找到进攻与弃后之间的关系,只是单纯认为赢得棋局的最佳方式就是尽快弃后。尽管机器学习理念听上去很令人兴奋,但是弊病明显、一味注重子力但却拥有强大算力的象棋计算机在当时依然看上去更有前途。不过这一类计算机的棋路往往不出所料,以至于人类棋手开发了一套专门针对计算机的策略。这种反计算机象棋侧重于迫使棋局陷入计算机难以应付的僵持与精细算计,坎贝尔此前花了不少时间专门研究这一路战法。

    许峰雄的新计算机与坎贝尔的对局没有记录下来,但是结果很明确:计算机赢了。这次胜利打消了许峰雄对于手头项目的一切疑虑。但是每秒3万次评估显然还远远没达到这款计算机的极限,许峰雄打算制作一款速度测试器来开发它的能力。但是尽管他非常兴奋,手中却没有预算。幸运的是,与他共用一个办公室的安德烈.诺瓦特斯克(Andreas Nowatzyk)给他指了一条明路。他建议采用一款特定类型的电路板,因为这款电路板在大学的废品堆里就能搞到。更有甚者,许峰雄的导师就在阁楼里存放了这款电路板。于是他们就将电路板顺了过来。正当许峰雄与托马斯忙着测试硬件调试程序的时候,他们收到了一封出乎意料的邮件,发件人竟是莫里.坎贝尔。上次输棋之后,他一直在琢磨许峰雄的计算机还能怎样改进。有了象棋专家助阵,这支小团队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为了配得上许峰雄的外号“疯鸟”,他们将要凭借这台尚未完工的计算机参加计算机象棋锦标赛,尽管此时距离比赛只剩下了五个星期。

    自1970年以来,美国计算机协会就有举办象棋计算机比赛的传统,既是为了让程序员们衡量各自设计的相对优劣,也是为了让他们与其他同道中人建立人脉。因此就算程序员对自己的计算机并没有太高的期望,参加比赛往往依然很有价值。为了参赛,许峰雄需要给自己的计算机起个名字。由于这款计算机只是一个芯片测试平台,他干脆把它命名为“芯片测试”(Chip Test)。离比赛还有五个星期,许峰雄、 托马斯与坎贝尔疯狂地工作以完成芯片测试,甚至在出发前一天晚上还在进行调试。不出这个三人小团队所料,他们的程序果然暴露出了许多代码缺陷与问题,尤其是在涉及一种名为王车易位的特殊防御棋步的时候。如果棋手的王和车都还没有移动,那么王可以向车走两步,车则可以跳到王的另一边,从而将王安全地安置在棋盘的角落,同时将车移动到更活跃的位置。在某一局棋当中,芯片测试违反了王车易位的规则;在另一局棋当中,它在没有实际收益的情况下用己方的车兑掉了对方的兵。

    不过不完整的芯片测试还是与众多强大的象棋计算机战得不相上下,取得了两胜两负一平的成绩。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许峰雄对芯片测试尚未充分发挥实力的怀疑得到了确证。经过一番显著改造之后,它的搜索速度暴增十倍,从每秒3万种局势上升到了30万种,相当于超算的三倍。如此实力暴涨壮大了许峰雄团队的胆量,于是他们向卡内基梅隆大学内部的友好竞争对手伯利纳团队与高科技计算机发起了挑战。这盘棋同样也没有被记录下来,不过结果依然明白无误:芯片测试,这台尚未达到完全形态、问世不到一年、用废旧零件制作的机器击败了高科技,由计算机象棋专家制作的先进象棋计算机。赛后许峰雄谦虚地表示,高科技很可能仍然是更强大的计算机。但很明显的是。所有当事人都认为芯片测试还没有释放出它的全部潜力。鉴于这次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功,芯片测试团队的下一步行动似乎是显而易见的:继续迭代设计,并开始认真地参加比赛。许峰雄相信,他本人、他的团队以及他这台小小的计算机能够蹂躏一切对手。

    三: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芯片测试团队继续改进着他们这台计算机的硬件和软件,许峰雄尤其对于所谓“单点扩展”(singular expansion)的理念非常感兴趣。所谓单点扩展,指的是让象棋计算机在面对特别有利的变化时进行比常规更深入的推算,换句话说就是将A型计算机与B型计算机融合起来,尽管这两种计算方式长久以来一直相互冲突。这些机器的强大力量让它们能够审视许多步之后才会带来回报的棋路变化,就像人类观察棋盘的方式一样,但要彻底得多。许峰雄决定芯片测试的第一次正式比赛将是1987年的计算机象棋锦标赛。第一次参加比赛时,芯片测试还不过是一台原型机,由芯片和废旧零件拼凑而成,运行的也是基本程序,但却依然超越了许多专门的象棋计算机。这一次他们有了整整一年的研发时间。鉴于坎贝尔与高科技项目的联系,一开始他们对于是否让坎贝尔参与进来还有顾虑。但是后来伯利纳表示高科技不会参加那一年的比赛,从而彻底打消了许峰雄的顾虑。尽管仍然没有预算,但是人马稀少的芯片测试团队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即将到来的比赛上。许峰雄继续研究可用于评估棋局的新式芯片,托马斯和坎贝尔则继续改进软件。这一次象棋锦标赛开始时,芯片测试团队准备得更充分了,尽管他们的一部分设计还没有准备好实施。仅仅通过升级工作站,芯片测试就将每秒可评估的局势数量从30万增加到了40万。尽管芯片测试依然还不完整,但当许峰雄团队来到达拉斯参加比赛时依然信心十足。

    在芯片测试的参赛过程中,许峰雄也逐渐有了情绪外露的名声:当他的计算机表现良好时,他就会大呼小叫;当他的计算机表现不佳时,他则会绝望沮丧。有一次芯片测试的计算表明胜利已成定局,许峰雄乐得干脆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比赛结束时,芯片测试取得了全胜战绩,击败了许多由业内专家精心研制多年的最强大机器。但这场胜利引发了一场全新的竞争:他们的成功招致了汉斯.伯利纳的强烈反感,尤其因为芯片测试团队从他的手下挖走了一位象棋专家。许峰雄后来这样猜测伯利纳的想法:“想象一下吧。你有一个终生的目标,一项崇高的使命。你已经为之努力了几十年,做出了许多个人牺牲。如今你在自己所选择的领域成为了广泛认可的权威,你在过去几年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你的目标似乎在眼前。现在再想象一下,一群学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们并非来自你的领域,他们有不同的想法。你对他们没什么说服力,因为他们甚至不是你的学生。他们的方法与你所倡导的背道而驰。更糟的是,他们似乎正在迅速进步,这使得你更难以说服他们遵循你的愿景。此情此景之下,你会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远远甩开其他象棋计算机之后,芯片测试团队又有了一个新目标:让他们的计算机成为世界上第一台赢得特级大师头衔的机器。当时程序员经常为他们的象棋计算机报名参加标准比赛,并像人类棋手一样获得评级,尽管计算机没有资格获得奖金。国际象棋组织使用一套名为ELO的评级系统,棋手在与其他人比赛时根据双方的相对评级获得或失去分数。就像人类一样,计算机也会被被赋予ELO评级,因此也有可能从世界象棋联合会赢得头衔。有了如此宏伟的目标,团队决定他们的计算机需要一个新名字。于是他们从道格拉斯.亚当斯的讽刺科幻名著《银河系漫游指南》中汲取灵感,将他们的新计算机称作“深思”——书中的同名超级计算机旨在计算生命、宇宙和万物的答案。这台新计算机将会充分体现许峰雄团队此前投入芯片测试的全部努力。许峰雄相信它足以抗衡特级大师。他很快就有了测试这一理论的机会。1988年初,卡内基-梅隆大学举办的弗莱德金象棋大师赛正式开赛,芯片测试和深思都参加了本次比赛。两台机器在参赛时都还没有获得ELO评级,于是举办方在汉斯.伯利纳的建议下为它们指定了2200分的临时评级——至于伯利纳的高科技则被评定为2376分并且也参加了比赛。

    虽然这一点对于深思团队来说略微有点侮辱,但是像这样低估深思的实力倒未必是坏事。参赛的人类大师遇到复杂局面时,一想到到深思2200分的软弱评级,往往倾向于采用更加冒险的策略,试图在平局局势下强行取胜,不过每次深思都会惩罚他们的傲慢。深思的一位对手罗斯.斯普罗格(Ross Sprague)在赛后挖苦道:“这2200分还有两下子。”这项谁也没料到的优势帮助深思最终在这场共有三十名参赛者的比赛当中赢得了并列第二的成绩,芯片测试获得了第五名。

    这次与人类的首度对决预示着深思的统治即将到来。接下来几年,深思团队继续改进他们的计算机,但是每当参加比赛时却经常受到漏洞的困扰,比赛前一天进行的未经测试的改动往往导致深思下出错棋。比方说深思的一部分代码识别不出吃过路兵的走法,这是一种特殊的吃子法,允许一个兵立刻吃掉对方的兵,条件是对方的兵在第一步选择前进两格,从而躲过己方兵。深思团队将会被迫在比赛间期重做这些改动。尽管如此,随着深思参加的比赛场次越来越多并且不断挑战高阶特级大师,这台机器还是获得了越发令人生畏的名气,并且最终成为了在计时赛当中击败特级大师的第一台计算机。

    为了继续开发,团队又增加了两个人,现在共有五名成员。前三位核心成员仍在研究计算机。许峰雄负责设计硬件并管理项目,托马斯.安纳萨拉曼负责编写代码,莫里.坎贝尔是团队的象棋专家。尽管坎贝尔已经获得了博士学位并被要求放弃他在深思团队的工作,集中精力干好研究员,但他对深思项目始终充满热情并且继续在空闲时间协助团队工作。当初帮助芯片测试搞到电路板的安德烈.诺瓦特斯克也加入了团队,负责深思的评价函数。与他一并入伙的是迈克.布朗(Mike Brown),此人协助整理了深思的开局库。即使伯利纳最终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新人面前甘拜下风。1989年他在为《象棋报告》杂志供稿的一篇文章中写道:“自1988年5月以来,卡内基-梅隆大学的一个学生团队创造的深思计算机一直吸引着很多注意……深思是一台双处理器象棋机器,每个处理器每秒可计算45万盘局势,两者合力每秒可计算70万盘局势。这些数字使它成为了有史以来速度最快的象棋机器,比高科技快五倍。”他进一步称赞了深思团队的技术进步,尤其是他们在单点扩展方面取得的成就,认为这项技术是深思的杰出表现的主要原因,尽管这套说辞多少淡化了深思与其他象棋机器的显著差异。随着时间推移,深思继续在机器象棋界称王称霸。很明显,在近期未来不可能再出现其他挑战者与之抗衡。同样明显的是,人类特级大师很快就得将深思当做不可等闲视之的对手。 但是深思团队很久以前就看准了一个更加可望不可即的目标,也就是许峰雄所谓的“计算机科学领域最古老的圣杯”:许峰雄和他的队友们决心建造一台足以击败世界象棋冠军的计算机。

    四:

    随着深思计算机的能力不断增长,它的名号也逐渐传播开来,尽管未必总是准确。比方说有些新闻报道荒谬地将深思与军方扯在了一起,危言耸听地暗示深思以及其他类似程序将会被用来协调战场策略与战略。这种焦虑或许源自时人对于越发强大的计算机威胁到人类存续的恐惧,例如《终结者》与《战争游戏》之类的电影更是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这两部影片的上映时间都在许峰雄投身于象棋计算机之前不久。这一领域以及深思的崛起集中体现了这种焦虑,同样充满焦虑的还有以下问题:假如计算机当真击败了全世界最优秀的人类棋手,那将究竟意味着什么。正当许峰雄忙着完成他的毕业论文时,关于这个人类棋手究竟是谁的问题十分清楚:加里.卡斯帕罗夫。卡斯帕罗夫出生于苏联时期的阿塞拜疆,从小参加了苏联象棋学校,早在少年时期就成为了特级大师,在青年时期多次出国参加国际比赛,22岁那年就成为了无可争辩的世界象棋冠军。自从1948年以来,苏联一直统治着国际棋坛的顶层,在这一年之后俄国人几乎包揽了每一任世界象棋冠军,唯有一次例外。如此赫赫声名自然让卡斯帕罗夫成为了活靶子。

    另一方面,随着许峰雄继续改进深思计算机,许多计算机企业都在关注着他,这其中就包括国际商务机械集团——或者说IBM。这家俗称蓝色巨人的公司是当时全世界最大的计算机公司之一,曾经跻身于第一批营销计算技术并且为各个层级的计算需求生产设备的公司,公司在业内的制霸地位也使得他们的产品享誉全球。公司的高管与工程师们很清楚,许峰雄如果在取得博士学位之后还想继续他的项目,很可能将不得不寻求外部资金。于是早在许峰雄完成博士论文之前,急于笼络人才的IBM就找上了他。许峰雄仅仅提出了一项要求:他希望能有机会创造出一台终极象棋机器。完成毕业论文答辩之后仅仅过了一个月,许峰雄就将卡内基-梅隆大学与汉斯.伯利纳都抛在身后,加入了IBM。但是他的团队构成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了。就算他没有投向IBM,他的队友们也都有了各自的目标,要么接受了其他公司的邀约,要么将精力投向了自身的教育。最终只有莫里.坎贝尔一个人不惜牺牲身为大学研究员的身份,跟随许峰雄来到了IBM。

    许峰雄加入IBM不出一个月,公司就安排他的新计算机与加里.卡斯帕罗夫打了个照面,时间是1989年10月22日,地点是纽约艺术学院。比赛规模不大,总共只有两场,双方轮流执白与执黑,每一方的时间都只有90分钟。第一局,卡斯帕罗夫执黑,深思执白。卡斯帕罗夫开局相当消极,遵守了反计算机象棋的基本原则,不给深思提供任何显而易见的目标,使其强大的计算力无处发挥。最终深思被逼到了棋盘一角,只有左支右绌的份,而卡斯帕罗夫则在翩翩起舞当中使出了最终的杀招。第二盘棋的进程则截然不同。此时卡斯帕罗夫很肯定自己的棋艺高于深思,因此采取了更加进取的攻击策略。而深思则在棋局早期接连行棋不准,进一步助长了卡斯帕罗夫的胆量。控制了棋盘中腹的卡斯帕罗夫连续发动威胁,深思只得手忙脚乱地保护己方棋子,以至于忽视了己方的马与象都困在后方,而王却暴露在腹地任人宰割。尽管观战众人都认为卡斯帕罗夫能胜过深思,许峰雄依然希望深思的表现能再好一点。不过这次失败仅仅令他进一步坚定了决心。另一方面,卡斯帕罗夫在取得压倒性胜利之后获得了媒体的交口赞誉,促使其他特级大师纷纷上门挑战深思,可是他们的战绩并没有这么好看——深思将会战平一位特级大师,击败其余两位。

    不过投靠IBM也带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随着公司将深思介绍给更广泛的公众,人们开始抱怨“深思”(Deep Thought)这个名字听上去太像“深喉”(Deep Throat),而且有不少人都曾误用过后一个名字。因此必须为这台计算机起个新名字。在私下里这台计算机依然会在一段时间内被称作深思,但是在公开场合,许峰雄团队创建的一切成果都将被冠以一个从此将会一直伴随他们的名字:深蓝。

    打完了上述几场比赛之后,新近更名的深蓝团队撤回了办公室的更深处,静悄悄地改进着他们的计算机。卡斯帕罗夫也在继续修行精进,延续着自己对于棋坛的统治。尽管计算机正在威胁他的地位,但是卡斯帕罗夫却非常乐意拥抱新技术。当初他刚刚成为世界冠军之后不久就与一家名为象棋基地(ChessBase)的新公司达成了合作关系,后者为他提供了实时更新的顶级棋手对弈棋谱数据库,从而协助他备战。此前卡斯帕罗夫在对局之前总要花费几个星期搜罗对手的新近对弈记录,现在只需几个小时就能搞到此类情报。卡斯帕罗夫曾用一则轶事体现过现代化备战方式的绝对优越性。有一次比赛前夕,一位摄影记者找上了他:“摄影师想拍一张我与棋盘的合影用来搭配采访报道。有什么问题吗?唯一的问题在于我身边根本没带棋盘!我的赛前准备都是在一台康柏笔记本上完成的。那玩意勉强对得起‘便携’二字,重量至少也有十二磅。就算这样,携带这台电脑出门依然远比拖着我那一大堆笔记本与开局定式百科全书要轻便得多。这一优势还会随着技术进步不断累积,日后互联网将会在比赛刚刚结束之后就提供最近的对战棋谱下载,而不必等待杂志社在几星期乃至几个月之后才将它们刊载出来。”卡斯帕罗夫乐意接受新科技的态度让他在不那么适应新科技的老一辈大师面前拥有了显著优势。他甚至还在1993年参与了主打本人品牌的电子象棋游戏的制作,游戏名为《卡斯帕罗夫弃兵》,由艺电公司出品。他为这款游戏出镜配音,根据玩家的棋招优劣进行表扬或者劝诫(“我不太确定你现在的思路是否正确”)。

    多年以来,卡斯帕罗夫赢得了象棋计算机粉碎者的美誉。不少公司都会花钱请他公开对战自家计算机。卡斯帕罗夫认为参与此类比赛不仅有助于他塑造个人形象,还能推进计算机科学的发展。因此只要钱给到位,他对于此类邀约总是来者不拒。见多了计算机对手之后,卡斯帕罗夫开始注意到这些程序的发展变化:“跟踪个人电脑程序从一个版本向下一个版本进化的有趣之处之一在于我总能看出程序的DNA——如果能这么说的话。新版本会加入新代码,采用新近研究的算法,为了适应新一代处理器而采取新的优化方式,但是——我想不到更好的说法——这个倒霉玩意的风格是改不了的。我开玩笑说程序员将他们的程序当成孩子,至少也当成宠物。但是毋庸置疑,他们的造物总会或多或少地传承他们本人的某些特质,而且这些特质还会从上一个版本流传到下一个版本,就像绿眼睛或者红头发那样。”

    正当卡斯帕罗夫日益精进之际,新命名的深蓝团队也在努力工作。对于许峰雄来说,对于计算机的关注已经升级成了痴迷。他牺牲了自己所有的时间,几乎将清醒期间的每一个小时都投入了深蓝的建设。团队经常纳新也经常有人离开,但有三个人将会见证这个项目的完成。许峰雄与坎贝尔始终是团队核心,此外一位IBM员工阿瑟.约瑟夫.霍恩(A.Joseph Hoane)也加入了团队,他是个程序员,负责修改深蓝的代码。但他们并非闭门造车:IBM聘请了多位大师时而与深蓝切磋,以便团队调试程序并且发现弱点。这时许峰雄已经不再是团队的领队,每个成员都可以在各自领域内完全自主地建造他们负责的那部分深蓝组件。1994年下半年,深蓝团队进展顺利,于是IBM终于接触了卡斯帕罗夫,打算安排他与深蓝的第一次正式较量。

    卡斯帕罗夫欣然应战,部分原因在于他当时正在到处寻求资金。在1985年获得无可争议的冠军头衔后,他开始与国际棋联发生争执,最终致使他创建了特级大师协会,旨在帮助特级大师在国际棋联发挥更大的影响力。接下来卡斯帕罗夫甚至还在1993年自行建立了与国际棋联分庭抗礼的竞争组织,将其命名为职业象棋协会或PCA。可是原定的金主英特尔公司放弃了对这个新组织的赞助,迫使卡斯帕罗夫不得不在新组织垮台之前赶紧找到新的赞助人,IBM随即开始与他洽谈。这段背景使得谈判氛围相当友好:卡斯帕罗夫同意参加这场比赛,奖金为50万美金。他原本主张赢家通吃,但是IBM说服他同意赢家与输家四比一分成,理由是IBM无论输赢都会将奖金投入进一步研究工作。双方约定的比赛时间是1996年2月。这一来许峰雄与队友们还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完善深蓝。

    但是深蓝最刺眼的弱点直到1995年国际计算机象棋协会的冠军赛上才会暴露出来。当时世界上最强大最昂贵的计算机都参加了比赛。深蓝团队此时还在赶工完成深蓝的硬件与编码,因此派出了一台深思2号代替深蓝参赛。这台计算机虽说战绩不俗,但是却惜平了好几局本该获胜的棋局。这是因为深思2号不能识别重复局面。平局不仅限于双方棋手都无法按照规则走棋的情况,还有其他几种可能,其中最常见的是重复规则:如果同一套局势在棋盘上反复出现三次,那么这盘棋就会被宣布为和棋,因为两位棋手都不愿意推进棋局进展。尽管深蓝在计算能力上完全超越了深思2号,但是团队意识到必须要让他们的最终造物有能力识别重复平局。此外团队依然还在焦头烂额地解决吃过路兵问题。在许多情况下,此类额外规则都会使芯片无法通过最基本的测试。

    1995年期间,团队并不确定他们能否在比赛之前及时完成深蓝。但当最后一批芯片在比赛前两周到达时,所有的芯片都运作正常。迫在眉睫的死线意味着团队已经没时间为了适应新硬件而进一步调试了。尽管如此,他们的机器仍然令其他一切象棋计算机望尘莫及。大约五十年前,克劳德.E.香农曾说过每秒搜索100万种局势是一个乐观数字;但是在进行任何优化之前深蓝就能够每秒搜索1亿种局势,这还只是其最大理论速度的三分之一。尽管深蓝依然需要得到重大改进才能发挥出真正实力,尽管深蓝团队很清楚他们根本没有准备好,但是已经没时间了。卡斯帕罗夫与IBM都不打算继续等下去,深蓝的对手此时不仅求战心切,而且信心十足。

    通宝推:夜如何其,俺是老胡,
    • 家园

      五:

      深蓝与卡斯帕罗夫的比赛在赛前受到了热切期待,甚至就连对象棋并不感兴趣的人们也十分关切。在限时更短的比赛当中,计算机早就击败过特级大师,因为擅长蛮力计算的机器在这种赛制下显然更有优势。不过这次比赛采用得是更标准的赛制:双方的计时钟开场各有两小时,四十回合之后各自增加一小时。这种高端赛制也是计算机尚未侵入的唯一领域。卡斯帕罗夫欣然接受了“对抗机器狂潮的人类捍卫者”的头衔,尽管他本人对于计算技术的看法十分积极。本次比赛共计六盘棋,为期八天,中间休息两天,起始时间为1996年2月10日。对于如此高层次的比赛来说,六局棋实在太少了。相比之下人类棋手之间的巅峰对决往往要进行几十盘。比方说卡斯帕罗夫当年为了赢得世界冠军头衔与阿纳托利.卡尔波夫整整对弈了48局,比赛持续了足足五个月。如今的简短赛制不利于卡斯帕罗夫,因为区区六局棋根本不足以让他获得对战深蓝的充分经验。

      尽管他认为自己必胜无疑,但是卡斯帕罗夫并没有闲着。他知道如果备战不够充分,正式比赛时必将陷入困境,特别是因为他本人的棋风非常独特。随着棋手们达到一定层次,经常会发展出独特的棋风,更擅长在特定局面下发挥。这种所谓的“象棋个性”往往十分鲜明。随着棋手发现自己的个性,他们会倾向于研究特定的开局线与战术,以帮助他们实现对自己有利的局面,这样做又会进一步加强他们的个性。有些棋手倾向于积极主动,采用频繁兑子的战术;其他人则喜欢更为被动的策略,不急不躁地排兵布阵,逐渐积累优势,同时营造坚不可摧的防御。最极端的例子之一是米哈伊尔.塔尔,苏联特级大师以及1960年无可争议的世界冠军,江湖人称“里加的魔术师”。日常生活当中的塔尔慵懒而戏谑,但是他在棋盘上的惯用策略却凶猛无情。尤其重要的是,塔尔素有玩弄对手心理的恶名。他喜欢无节制地将局面复杂化,以至于远远超出几乎所有棋手的分析能力,还喜欢利用弃子战术恐吓对手,让对手无法确定他究竟是不是在虚张声势——有时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用塔尔本人的话来说,“你必须将对手拖进幽暗森林的深处,在那里二加二等于五,狭窄的脱身之路仅容一人通过。”

      相比之下,卡斯帕罗夫是一个远远更加稳健的棋手。他的计算能力使他成为了全世界最危险的对手之一。他有两大著名特点:首先是精确。卡斯帕罗夫惯于应对尖锐局面,换言之谁坚持不犯错的时间比对方更长谁就是赢家。通过主动引导此类局面的出现,卡斯帕罗夫可以将对手大卸八块。有时他会积极促使对手犯错,其他时候他则会持续施压,等待对手自行犯错。其次,或许也是更可怕的一点在于他的备战能力。特级大师与其他特级大师对决之前通常总会研究对手的强项和弱点,特别是对手惯用的开局,并且发明新的对抗策略。卡斯帕罗夫在这方面尤其出名,他的准备工作经常如此充分,以至于可以胸有成竹地反制对手打算采用的每一种策略。他在对手心中激发的焦虑有时如此极端,以至于其他大师在与他交手时往往会放弃自己原本最喜欢的开局,因为他们担心卡斯帕罗夫已经吃透了这些开局并且发现了新奇的对策。与象棋基地公司达成合作关系之后,卡斯帕罗夫能以远超以往的速度获得对手最新的公开对局记录,从而越发巩固了他的棋坛霸主地位。

      但是在深蓝面前,卡斯帕罗夫的两大长项全都没多少用武之地。上文提到,局面越尖锐,计算机就越能发挥局面评估方面的强大力量,而深蓝的处理器远比此前任何一台象棋计算机用过的处理器更加强大。卡斯帕罗夫的经验与能力恐怕并不足以让他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胜过深蓝。卡斯帕罗夫擅长进攻,而计算机历来善于防守,尤其是在令人类挠头的局面当中防守。另一方面,卡斯帕罗夫的备战也很难开展。深蓝团队另外招了一台小型计算机用来测试软件,起名叫做“小深蓝”(Deep Blue Junior)。卡斯帕罗夫要求团队提供小深蓝的对局记录,团队满足了他的要求。但是完全体的深蓝还从未与特级大师对局过,因此谁也不知道深蓝究竟会怎么下棋。

      比赛日终于到了。2月10日,卡斯帕罗夫与许峰雄对面而坐,许峰雄负责在棋盘上摆出深蓝选择的棋步。台下坐着为数不多的一批观众与记者,所有人都想知道全世界最强大的象棋计算机与全世界最杰出的象棋棋手究竟孰优孰劣。卡斯帕罗夫的母亲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卡斯帕罗夫从小失怙,全靠母亲养育成人。每当卡斯帕罗夫参加顶级赛事,老太太必定会莅临观战。卡斯帕罗夫背后是一个用挂帘隔开的房间,里面摆放着零食。为棋手准备休息间是顶级赛事的惯常做法。每当轮到对手行棋时,棋手随时可以离场放松,在隔绝外界的私密空间里喘口气。卡斯帕罗夫的休息习惯是在场上来回踱步,同时两眼紧盯棋盘。第一局深蓝执白先行。就某些方面来说这一安排对卡斯帕罗夫有利。人们一般认为执黑有落后一步的劣势,上一任世界冠军卡尔波夫就曾表示他在执白时总会努力求胜,执黑时则努力求平。在本次六局对弈当中,双方都要执白执黑各三次。因此第一局卡斯帕罗夫可以采取守势,趁机探查一番深蓝的本领。对战双方终于做好了开局准备。

      深蓝采用了王兵开局,这一开局通常被视为最安全的选择。卡斯帕罗夫则回应以他最喜欢的西西里防守。尽管深蓝团队已经做好了他会如此开局的准备,但是当真看到卡斯帕罗夫这么做还是让他们有些惊讶,因为西西里防守往往会导致极度尖锐的局面,正中深蓝下怀。但这一开局也意味着卡斯帕罗夫不怕深蓝的潜力,至少没有怕到宁愿放弃自己最偏好的开局的程度。根据深蓝团队的编程,这种情况下深蓝应当走一步兵进c3,因为这一招在最高水平赛事上很不常见。受雇于IBM帮助深蓝备战的特级大师乔尔.本杰明(Joel Benjamin)几乎没有时间为计算机构建开局库,所以在面对西西里开局之类的常见开局时采取剑走偏锋的怪招有助于团队节省开发时间。尽管卡斯帕罗夫的后在第3步时已经处于开阔地带——在中盘时期这一布局往往是个弱点——但是接下来双方的进程都不算出人意料,直到第10步为止。此时卡斯帕罗夫驱动黑格象咄咄逼人地向前挺进,限制住了深蓝的车。到此为止深蓝已经耗尽了预设棋步,从现在起它将开始自行计算棋步,真正的比赛终于开始了。

      深蓝首先将马推进到攻击位置,从而压缩卡斯帕罗夫的活动空间。后来许峰雄写道:“当我代表深蓝走出第13步——马进b5威胁黑后——的时候,他显然大吃了一惊。加里全神贯注地凝视了一会儿棋盘,然后扬起眉毛瞥了我一眼。他的表情让我情不自禁地泛起了一丝笑意。我不知道他如何理解我脸上稍纵即逝的微笑,但是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给出应手。”卡斯帕罗夫决定最佳应对是将后后撤,如此决策的部分原因或许在于他害怕深蓝的攻击力。但是这一步让深蓝抓住了可乘之机。第17步,深蓝又驱动白象攻击卡斯帕罗夫的黑马,将其压制在黑后身边。等到这枚黑马被白象不可避免地吃掉之后,卡斯帕罗夫还面临着更困难的选择:要么不惜在保卫黑王的防御阵型上撕开一道口子也要吃掉这枚白象,要么用己方黑车兑掉一枚白马。在早已令他很不舒服的局面下,像这样的交换显然是亏了。他选择了削弱防御。

      占据上风的深蓝开始不断兑子,进一步扩大优势,逐步蚕食卡斯帕罗夫的防御。首先它用白马兑掉了黑象,使得双方子力值完全相等。然后仅仅过了三步,它又走出了令在场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一步:白兵进d5。这样一来这枚白兵就脱离了白马与白后的保护,换言之深蓝采用了弃兵战术。鉴于计算机一贯奉行子力主义,这样的棋步对于绝大多数计算机来说都堪称不可思议。卡斯帕罗夫被吓了一跳,事后他表示这倒像是他本人会采取的手段。意识到深蓝露出了破绽,卡斯帕罗夫首先将黑王撤到棋盘角落,然后调拨黑车前来护驾,而且黑车的位置又能在开放线上发动反击。尽管面对此等威胁,但是深蓝显然认为针对白王的攻击并不可行,因此并不急着调动白马回援,而是先用白马吃了一个黑兵。这一招看起来简直冒失得有些可笑。卡斯帕罗夫认为深蓝的贪得无厌是他的机会,于是针对白王发动了最后一次绝体绝命的进攻,只差一步就能将军。但是这样一来他的黑王身边的护卫变得越发稀疏,深蓝当即抓住了战机。根据深蓝的计算,它刚好有时间用白马吃掉一枚黑棋的后翼兵,接着立刻将其撤回到攻击位置。于是它开始着手破拆卡斯帕罗夫的剩余防御,接二连三地发起了将军。意识到大势已去的卡斯帕罗夫最终推枰认输。深蓝赢得了开门红。

      各个理解层面上的观战者们全都目瞪口呆。看热闹的外行惊讶于电脑居然击败了全世界最优秀的人类棋手,看门道的内行则惊讶于深蓝的棋风居然如此激进,完全不符合计算机的一贯特点。赛后卡斯帕罗夫与许峰雄相互握手致意。卡斯帕罗夫后来写道:“我当时有点震惊,观众和评论员也是如此。甚至就连肯定早就能从屏幕上看出深蓝的获胜评估的许,在他取得巨大胜利的那一刻也显得有点迷茫,几乎带着几分歉意……我依然因为机器的出色表现而感到有些茫然,因此刚刚认输就反射性地问了许一个问题。两位特级大师在一局终了之后经常进行这种谈话,我们称之为‘验尸’。‘我哪里出错了?’我问道。但是许并不很会下棋,而且可能因为他自己也有点晕,他同样也记不清深蓝显示在屏幕上的分析。所以这一刻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有点尴尬。”

      许峰雄也回忆了同一个时刻:“这个问题让我大吃一惊。我几乎不会下棋,可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象棋大师却正在请教我,想知道他还可以在哪些方面改进棋艺……我试图根据我还记得的深蓝分析尽量回答他的问题,不过加里显然察觉到我审视棋局的的能力根本没法与他和深蓝相提并论,于是几分钟后他就放弃了追问并且迅速离开了大楼,没有与随行人员以外的任何人交谈。”

      新闻机构很快就发现了这场胜利,于是一夜之间这场比赛就成了世界新闻,美国的晚间节目甚至调整了原本的报道安排,腾出时间来发布关于这场比赛的最新信息。一夜之间世界各国的人们——甚至包括非棋迷在内——都将目光投向了赛场。这场比赛不可避免地遭到了戏剧性的描述。加里.卡斯帕罗夫则被塑造成了只身对抗机器进犯的人类卫士。与此同时,关于比赛的讨论充斥了各个象棋留言板,IBM为比赛设立的网站由于大量流量的涌入几乎完全无法访问。但是多年来卡斯帕罗夫的紧张情绪一直在增长。自从他获得世界冠军头衔以来就一直关注着计算机棋力不断增强,现在他认识到自己的地位要比自己原本认识到的更加脆弱。

      许多年后他这样写道:“在全部象棋历史上,即使最伟大的棋手也从未遭遇过1993年的计算机几乎信手拈来的那种复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战术。面对着人类对手,你起码知道你的对手在应对棋盘上发生的各种情况时有着和你差不多的局限性……但是当你面对着一台强大的计算机,这种认知上的平衡立刻就消失殆尽了。计算机下棋确实下得很好,但同时也下得很不一样。心理与体力方面的不平衡……固然也是个问题,但是你还会产生某种全新的感受,永远都要担心你的对手是否看到了某些你根本想象不到的东西,这一点非常令人不安。在局面复杂的时候这一点尤其会导致严重的紧张情绪,你难免觉得任何时候都会听到黑暗当中的枪响。作为回应,你将会反复推敲你的计算,而不是像对付人类对手那样相信直觉……在棋盘上度过一辈子之后,你必定会养成一整套习惯,可是这些习惯在与机器对弈时全都会被打乱。我不喜欢这样。但是同时我也想证明我能克服这些阻碍,证明我依然是全世界最优秀的象棋棋手——人类与机器都算上。”

      但是比赛依然还有五局棋,而且现在谁都不敢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就连双方选手都不例外。

      六:

      随着第二天赛事的开始,人们开始怀疑卡斯帕罗夫或许会改变战术来对抗深蓝。但是不仅只有卡斯帕罗夫才会备战。就像在其他比赛中那样,深蓝团队在赛后立刻着手调试程序,尤其试图完善开局库,以防卡斯帕罗夫下次使出什么怪招。他们知道在比赛期间更改程序风险很大,但是由于计算机准备不足,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还有其他选择。

      这一局与卡斯帕罗夫对面而坐的是莫里.坎贝尔。比赛开始,卡斯帕罗夫执白先行。这次他有机会决定开局。于是他选择了所谓的列蒂开局,即第一步首先让王翼白马跳到前排。这是后续变化相当灵活的一招,也使得卡斯帕罗夫的计划一时间难以看清。但是他的策略很快就显露了出来:不出几步卡斯帕罗夫就讲局面调整成了后兵开局,这样的局面进展缓慢,双方的攻击选择都很少。他的目标很明确:卡斯帕罗夫放弃了尖锐攻击的策略,转而下起了反计算机象棋。开局后的最初24回合波澜不惊,双方都没有做出多么严重的威胁,而是频频兑子从而简化局面,这样正中卡斯帕罗夫下怀。第24回合结束时,双方都剩下了一车一象一后五兵。然而通过兑子,卡斯帕罗夫成功地扯开了深蓝的防线,就像上一局深蓝对付他的手段一样。现在他有了明显的局面优势。尽管深蓝的黑兵全都排成一线,但是却全都排在黑格里,而卡斯帕罗夫的白象却位于白格,这意味着它可以无所顾忌地移动。意识到局面不利的深蓝开始重复棋步,来回移动黑王,试图逼平卡斯帕罗夫。但是卡斯帕罗夫看到了胜机。他让白后在棋盘的空旷一侧接连走位,与白象一起攻击黑王,而终盘阶段的黑王身边已经没有了多少防御力量。第48步,卡斯帕罗夫敲掉了深蓝的一个黑兵,到了第66步他又吃掉了另一个。少了两个兵之后,深蓝的黑王完全暴露了出来。等到卡斯帕罗夫强行兑掉双方的后之后,深蓝显然已经山穷水尽了。坎贝尔在第73步棋时代表深蓝认输,深蓝和卡斯帕罗夫现在各得一分。

      卡斯帕罗夫营造迟滞战略局面的策略取得了巨大成功。深蓝团队当晚则在手忙脚乱地想要搞清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很快就发现了病根:在象棋策略当中有铁子(outposted pieces)一说,既某枚棋子绕到了对方兵线后侧,以至于不会再受到对方兵的攻击。一枚铁马具有极强的威力。但是深蓝却认为铁象与铁马的价值相同,尽管铁象的力量要弱得多。如果在赛前就发现这个问题,那么深蓝原本很可能逼平卡斯帕罗夫。这一发现令团队越发焦虑,他们知道他们的计算机还没有准备好参加比赛,但是如果代码中存在如此严重的漏洞,谁知道接下来还可能出什么问题?

      比赛第三天是休息日,但是下完第二局的卡斯帕罗夫已经不再担心了。“现在我知道(深蓝)无非是我早已充分理解的计算机程序的升级版,仅仅是运算速度要快得多,因此我略微放松了一点。它确实很强,但是并不比我更强,而且它还有显而易见的缺陷。就像对付人类对手一样,只要我能避实就虚,就能获得胜利。”

      第四天,比赛进入了第三局。这次坐在卡斯帕罗夫对面的还是许峰雄。执白的深蓝选择了王兵开局,卡斯帕罗夫则重复了第一局的应对,祭出了西西里开局。接下来按照第一局的定式,卡斯帕罗夫很快就将黑后送到了棋盘中央,但这次他更有信心了。双方兑了几个兵,并且以多少不出预料的方式排列阵型。但在第8步:卡斯帕罗夫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黑兵进d4。要想吃掉这个兵,深蓝可以用兵,也可以用马。它选择了用白兵进d4,但这样做造成了一个弱点:d4背后的两个黑格上都没有白兵,因此这枚白兵得不到其他棋子的保护。这种情况被称为孤兵。如果非得保住孤兵,就必须动用更强的棋子,但是假如这些更强棋子本身也受到威胁,那还是弃掉孤兵更合算。就这样卡斯帕罗夫在走到第11步棋时似乎有了优势,因为他的棋型发展得更好,尽管深蓝的白王向着王翼进行了王车移位,从而躲到了更加安全的位置。

      从第12步开始,卡斯帕罗夫发起了一连串的兑子,最终以兑掉黑白二后告终,但是深蓝也趁机调动另一枚白兵承担了保卫d4孤兵的任务。现代计算机分析显示,卡斯帕罗夫听任这一局面的发生是大错特错之举,但他仍然相信深蓝还有可利用的弱点,其中包括眼下处境暴露的c3白兵。尽管这样的进展在很大程度上遵循了乔尔.本杰明的原定计划,但深蓝却注意到了某些些本杰明在思考棋路变化时未曾想到的东西。之前的棋步让深蓝损失了一枚棋子,于是它脱离了预定计划,由此堪堪躲开了一场灾难。第20回合,双方都还有二车六兵以及一枚轻子,深蓝的轻子是象,卡斯帕罗夫的轻子是马。尽管象在终盘往往比马好用,卡斯帕罗夫对于自己的胜算依然很乐观。

      不过卡斯帕罗夫的信心影响不到深蓝。它开始发挥计算机的强项——保护显而易见的弱点。首先,白王从防御兵墙背后走了出来。在场上棋子越来越少的时候这样做也是常见战术,因为此时王的子力也变得不可或缺了。尽管卡斯帕罗夫用黑车赶走了白王,但却意识到自己无法恰当地攻击深蓝的弱点,只得承认对手的防御固若金汤。39回合之后,卡斯帕罗夫与许峰雄决定握手言和。

      尽管现在双方是1.5比1.5平,尽管他觉得自己错过了获胜的机会,但是卡斯帕罗夫依然对结果感到满意。通常人们认为执白有优势,而在剩下的三场比赛当中他有两场他执白。考虑到这一点,以及三局对弈以来他对于深蓝的棋风的理解,他觉得自己可以以压倒性优势结束比赛。但是深蓝团队绝不肯如此轻松地让他如愿以偿。

      第四局于次日进行。卡斯帕罗夫执白再次采用列蒂开局,深蓝则将局面转换成了斯拉夫防御,这样做的好处是增强了己方的中央控制,坏处则是拖慢了棋局进展,几乎决定了这一局己方只能打防御战。最终深蓝将局面构建了所谓的“安静变体”,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此类局面经常催生精打细算条理分明的棋步。进入中盘,卡斯帕罗夫有了明显的优势。到了第19步,他设法将两枚白车在开放线上排成了一列,这是一种非常强大的攻击阵型。

      但是深蓝的问题不仅局限在棋盘上。走完21步之后,负责摆棋的许峰雄起身去上厕所。但是当他回来的时候裁判却不许他立刻就座,一定要等到卡斯帕罗夫行棋结束——这也是规则当中的奇怪要求。等到许峰雄终于落座之后,却发现深蓝陷入了休眠状态。卡斯帕罗夫起身放松,许峰雄则忙着唤醒计算机并且输入卡斯帕罗夫的棋步。但是他手下一滑操作失误,害得深蓝当场死机了。卡斯帕罗夫回到棋盘前,却发现深蓝团队的好几名成员正在焦头烂额地围着计算机团团转。他向裁判投诉,认为这种奇怪的做法坏了规矩。这时他母亲在观众席上冲他喊道:“你快闭嘴吧!”

      这段小插曲过后,深蓝团队重启了计算机,比赛继续进行。现代计算机分析显示此时深蓝再次将局面扳回了均势。双方各出妙招逐个拔掉对方的兵,不过尽管深蓝局面占优,但却找不到将优势转化为胜利的明确做法。另一边,卡斯帕罗夫的时间快要耗尽了,只剩下几分钟时间将棋局拖到第40回合,从而获得额外的一小时。随着局面越发白热化,棋盘上的棋子也越来越少。双方继续相互清兵,但是胜利的前景对于双方来说依然晦暗不明。最后双方终于在第50回合握手言和。现在卡斯帕罗夫与深蓝各得2分。但更重要的是,卡斯帕罗夫没能在执白时赢棋,而现在他只剩下一次执白的机会了。比赛已经开始令他感到心力交瘁。许峰雄记得自己曾在第四局结束后与象棋基地公司的创始人、卡斯帕罗夫的朋友弗雷德里克.弗雷德尔(Frederic Friedel)交谈。弗雷德尔告诉他,卡斯帕罗夫在赛后躲进了酒店客房,全身脱得只剩一条内裤,然后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半天没动弹。

      接下来的休息日,深蓝团队近乎疯狂地寻找着最合适的开局线,从而让他们在最后一次执白的时候能有一点优势。卡斯帕罗夫则休息了一整天试图放松神经。双方选手很快就回到棋盘两边开始了第五局对弈。深蓝执白再次采用王兵开局。但是令深蓝团队以及观战众人惊讶的是,卡斯帕罗夫的应手却是黑兵进e5,同样也是王兵开局。显然他打算放弃自己最惯用的开局手段,转而采用某些其他策略,不过只有他的身边人才知道他究竟打算干什么。几步之后他的策略终于清晰起来:这次他想采用彼得诺夫防御。一般来说王兵开局会导向尖锐的局面,但是一看到彼得诺夫防御,深蓝团队就意识到卡斯帕罗夫打算求和。卡斯帕罗夫也承认彼得诺夫防御进展缓慢且变化简单,很多人都觉得这套棋路很无聊,因为一方面双方会不断兑子,另一方面双方的兵线结构却会大致保持不变。卡斯帕罗夫的用意昭然若揭:面对这样一台强大且未知的计算机,他已经因为焦虑而精疲力竭了。现在他只想不太费脑子地尽快结束当前这盘棋,从而能以更饱满的精神状态抓住明天最后一次执白先行的机会。因此他始终保持着棋局的均势,不断兑子以降低棋局复杂程度,谨守明显且熟悉的局面。

      这一策略令深蓝团队惊惶不已。过去一周他们一直在训练深蓝对抗西西里防御,面对卡斯帕罗夫的变招,深蓝的准备程度则要差得多。因此当卡斯帕罗夫在第23步突然提出求和的时候,深蓝团队非常惊讶。在棋局的这一阶段就求和实在太早了,因此一番商议过后深蓝团队决定拒绝接受这一提议,他们觉得此后卡斯帕罗夫应当还会再次提出相同的提议,而且深蓝应该还有胜算。但是他们很快就后悔了。他们眼看着深蓝突然接连行棋不准起来,首先听任白棋挤成一团,扼杀了近期发动攻击的一切潜力,然后又来回反复移动棋子,找不到推进局面的方法。随着卡斯帕罗夫逐渐收紧对于局面的控制,深蓝团队只能揪心地干看着。他们很清楚,深蓝眼下的问题很容易就能纠正过来,只要再给他们几天调试时间就行。眼下每过一回合深蓝就向惨败靠近了一步,白棋完全被锁死在棋盘中央使不出力气。最后卡斯帕罗夫成功将一枚黑兵升变成黑后,强行迫使深蓝兑子,使得盘上局面变成了三枚黑兵加一枚黑象对战深蓝的五枚白兵。到了第47步,看不到出路的深蓝团队选择了认输。卡斯帕罗夫最后一次执黑获胜,比分成为了2比3。现在他只要执白求和就能赢得比赛。

      但是除此之外,深蓝团队意识到卡斯帕罗夫还有另一项更加强大的优势: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干扰乃至破拆深蓝的象棋思维。

      七:

      深蓝团队虽说已经失去了赢得比赛的指望,但是如果赢下最后一盘棋,至少能打成3比3平。不过他们并不抱多大希望。这一次他们准备了斯拉夫防御。最初几步看起来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卡斯帕罗夫也再次使用了列蒂开局。但是接下来卡斯帕罗夫就发动了陷阱。他没有按照列蒂开局的正常棋步行棋,而是中途变招,调整了行棋顺序,迫使深蓝提前放弃了开局库。他正确地猜测到,深蓝团队肯定没有准备好应付这套棋路。换言之,深蓝团队之前的筹备全都沦为了无用功。到了第10步,深蓝开始偏离原计划并且犯下了一连串严重的战略失误,首先黑象行棋出了偏差,接下来王翼黑马又走了一步废棋。到了第12回合,现代计算机分析卡斯帕罗夫的盘面优势有1.2分——一般来说盘面优势达到1分就足以在最高级别的象棋赛事上稳操胜券了。赶走了深蓝的黑马之后,卡斯帕罗夫继续控制着棋盘,先是逼退了深蓝的黑象并且封死了深蓝中路攻击的机会,然后又不断蚕食深蓝的后翼空间,扼杀了这边的攻击机会。在此期间卡斯帕罗夫多次有机会发动犁庭扫穴的总攻,但是他很清楚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只要他能避免局面尖锐化,深蓝就不可能偷袭得手。又兑了几个子之后,深蓝的黑棋残部全都困在了角落里动弹不得,然后卡斯帕罗夫又用一招弃兵彻底锁死了这几枚黑棋。第43步,深蓝团队承认了失败。

      赛后卡斯帕罗夫非常兴奋,远比深蓝团队更愿意接受媒体采访。当时就有人提出了是否要早在明年就安排复赛的问题。卡斯帕罗夫明确表示自己很希望能有这样的机会。IBM的赞助在一定程度上鼓励了他的表态:他的象棋组织举步维艰,而IBM则承诺注资。又有人问他如何看待深蓝目前紧紧咬在他本人身后的2700分ELO评分,卡斯帕罗夫认为深蓝的水平起伏太大:“2700分倒是不假,不过有些局面下是3100分,另一些局面下只有2300分。”

      尽管深蓝输掉了比赛,但是IBM向许峰雄的象棋计算机的投资早已实现了投资目标。这场比赛让IBM一时间声名鹊起,不仅享誉美国内外,而且比赛后一周公司股票市值上涨了整整33亿美元。很快IBM就与卡斯帕罗夫签订了来年再战的合同。另一边,许峰雄团队的感受却迥然不同。他们知道深蓝尚未准备到令他们满意的程度,而且卡斯帕罗夫还在深蓝身上揭露了许多他们原本可能会忽视的弱点。早在比赛还没结束时他们就在思考如何弥补这些弱点。除了实际层面上的改进思路之外,这一周还让深蓝团队得到了一样或许同样重要的收获:坚定的求胜心。

      在比赛期间,卡斯帕罗夫做出了许多出人意料的决策,比方说拒绝了在其他比赛当中可能会接受的求和提议。他的理由很简单:尽管他很有信心按照自己的典型棋路击败任何人类,但是他也知道计算机是一位截然不同的对手,不会被他惯用的野蛮战术吓倒。卡斯帕罗夫很清楚,无论他的计算力多么强大,依靠计算来对付深蓝都是在自寻死路。多亏他及时改用迟滞战术才确保了胜利。当时他并不清楚深蓝距离完全形态还差多远,在来年复赛安排好之后,他以为深蓝的能力不可能在这一年里得到根本提升。但是过去十二年以来一直有人轻视许峰雄的工作,每一次这些人的过度自信都导致了他们在许峰雄手下的惨败。

      八:

      1996年再战卡斯帕罗夫之前,许峰雄设想了许多潜在的软件改良方案。比赛结束后他有了设计新式芯片的构想,但不是为了提升计算速度。正如香农在1949年论文当中指出的那样,一味提升计算速度只能带来呈指数递减的收益。团队很清楚目前深蓝的短板不在于计算速度,他们转而下决心要改进深蓝的评估能力。为了尽早辨识深蓝的弱点,IBM雇佣了一批特级大师与深蓝对练,让他们提出各种见解与建议,并且利用这些反馈信息不断调试深蓝的评估能力,使其能更好地抓住战机以及实现更有利的局面。深蓝的战略大局观就这样逐渐提高起来。团队意识到,假如他们能在这方面将深蓝提高到足够的层次,就可以消灭卡斯帕罗夫可能做出的任何应手。

      但是IBM也有自己的想法。深蓝输给卡斯帕罗夫之后,公司股票大幅上涨。那么要是深蓝赢了又会如何?随着这一年逐渐过去,卡斯帕罗夫也变得越发不安起来。此前IBM相对而言还比较乐意沟通消息,每当他想与公司高层讨论比赛事宜时他们总会迅速回应。现在IBM却几乎陷入了彻底沉默。自从卡斯帕罗夫签订了复赛合同之后,公司再也没有开诚布公地跟他讨论过赞助他的象棋组织的问题。显然,之前的IBM将卡斯帕罗夫视为合作伙伴,如今却完全将他当成了对手。另一项因素进一步恶化了双方的关系。就像1996年的初赛一样,1997年的复赛也只有六局,致使卡斯帕罗夫没有多少机会查探深蓝的棋风与弱点——这一点对于卡斯帕罗夫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对于深蓝的重要性。

      深蓝团队在改进评估函数的时候制造了一台迷你版深蓝用来检验软件改动,起名叫皮克(Pico)。这台小深蓝的运行速度与其他象棋计算机一致,但是在测试的时候他们却有了意外发现。许峰雄写道:“有一天(莫里.坎贝尔)提到他与市面上顶级的商用象棋程序下了几盘,让我猜猜输赢几何。考虑到皮克的搜索速度并不占优,而且新的评估函数还没调试好,我答道:‘应该是输赢各半吧?’然后莫里抛出了惊人的真相。皮克连战连胜无一败绩。我要求看看证据,莫里凭借记忆给我复原了几个对局片段。我一眼就看出了皮克常胜不败的理由。我们在试图改进深蓝的象棋知识的征途上创造了某种远远超过商用象棋程序的东西。在我所看到的每一个对局片段里,商用程序的欠缺之处都显而易见,我能明确指出每一局棋采用了怎样的硬件评估特性。”

      但是深蓝依然漏洞缠身。比方说团队再次遇到了吃过路兵的问题,如今这个问题的表现方式非常奇怪:每当棋盘上出现吃过路兵的机会时,深蓝不知何故总会认为棋盘角落凭空出现了一枚后,严重干扰了评估过程。更糟糕的是,这一漏洞似乎是硬件问题而非软件问题,致使排查工作格外困难。也有些时候深蓝会因为代码漏洞而胡乱走棋。团队不得不从越来越少的时间里抽出一大部分来排查漏洞并且设计出不至于严重影响评估速度或者质量的解决方案。为了应对其他问题,他们还设计了一套方法来控制层出不穷的死机漏洞。与其让整套系统彻底死机,深蓝会在死机之前就自行终止程序,以免因为彻底重启而浪费太多时间。这样一来就算深蓝的状态并不稳定,也依然有希望下完一整盘棋。而且这一次临场解决问题的机会也会更多,尽管他们的时间依然很有限。尽管他们显著改善了深蓝的评估能力,但还是要抽时间提高一下深蓝的搜索速度。他们优化了程序,调整了硬件,从而将深蓝的最高搜索速度翻了一番,从每秒一亿种局面提升到了两亿种。

      不过这一次深蓝团队不打算单纯依靠计算机本身的性能。协助调试深蓝的特级大师之一米格尔.伊列斯卡斯(Miguel Illescas)后来写道:“当然,我们还为加里准备了一点小惊喜。在给出某些棋步的时候计算机会故意延迟,另一些时候则会立刻行棋。在某些局面下我们肯定加里会走出最好的棋步,这时候我们就要立刻应对。这样做是为了追求心理冲击效果,就好像机器变得无法预测,这就是我们的主要目标。”

      与此同时IBM也在忙着筹办比赛,这一次他们的宣传力度远远超过了上一次,尽其所能地吸引了媒体关注。IBM发动了强大的宣传攻势,到处张贴比赛海报,画面上是卡斯帕罗夫端坐在棋盘面前的典型造型。记者们开始竭力争抢进入比赛大厅的门票,因为他们很清楚这次的公众兴趣会比去年更加高涨。IBM拒绝沟通的态度开始让卡斯帕罗夫感到紧张,于是他主动联系公司,要求查看深蓝最近的对局记录以便备战。但是公司当初起草合同以及指定比赛规则的时候留了一手。面对卡斯帕罗夫的要求,IBM援引了合同当中的一条精心措辞的条款,规定深蓝的一切公开对弈记录都要向卡斯帕罗夫开放。但是深蓝与公司聘请的特级大师之间的对局属于私密对弈,因此公司没有责任向卡斯帕罗夫提供这些资料。在比赛之前,IBM没有让深蓝参加任何一场公开比赛,由此彻底化解了卡斯帕罗夫的两大长项之一。但是反过来说,深蓝团队却能查到卡斯帕罗夫的一切对局记录,从而能够有针对性地做准备,并且早在第一局对弈开始之前就获得优势。卡斯帕罗夫还提出了更搞得要求,例如他想让IBM提供一台深蓝样机拿来练手,这个要求同样遭到了回绝。

      复赛定于1997年5月3日开始,地点是纽约曼哈顿公正大楼,距离深蓝实验室仅有半小时车程。比赛日到来时,深蓝团队依然有些缺乏底气。这次他们的时间还是不太够用。他们觉得假如再给他们半年时间,就能充满信心地击败卡斯帕罗夫。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也认为仅凭当前这台计算机同样很有胜算。这次的奖金池也扩大了,赢家能拿到70万美元,输家也有40万。但是对于许峰雄与卡斯帕罗夫来说,金钱早就不是问题了。现在双方依然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输赢。

      • 家园

        九:

        5月3日终于到了,但是这一天却问题不断。卡斯帕罗夫发现比赛条件很不如人意:首先比赛区域的空调马力太小,而他本人又要承受聚光灯的炙烤。这个问题随着比赛进行只会越发恶化,以至于主办方不得不专门搬来一台空调摆在他身边,好让他维持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仪容。其次,这一回他的个人休息室距离棋盘很远,步行要走好几分钟。在他提出抗议之后,主办方在附近给他用帘子遮蔽了一块空间。但是这样的安排远远算不上舒适或者私密。在卡斯帕罗夫的母亲克莱拉看来,“这让我想起了1984年你与卡波夫争夺世界冠军时的情形。那时候你一边要对抗卡波夫,另一边还要对付苏联官僚体制。如今过了十三年,你还是既要对抗超级计算机又要应付资本主义体系的心理战。”

        另一方面,深蓝团队的比赛条件同样不甚理想,尽管这一点的重要性没那么显著,作用范围也没那么大。原本安排给他们设计开局的备战室出了问题。失去了这一舒适空间之后,整整一周他们都被安排在另一间拥挤的观察室,至多只能装下六个人。记者们也要面对自己的问题。就算没有现场观战资格的记者也可以在每场对局开始之前进入赛场为双方选手拍照,一组人拍完了就赶紧撤出去换下一组。但是摄影记者的人数实在太多,为了争夺最佳拍摄角度而相互推搡,还有一位记者与保安动了手。IBM的赛事筹办团队严重低估了到场记者的人数,以至于不得不临时租赁了新的房间来容纳他们。各大电视台都做好了整点播报赛事进展的准备。在长达几个月的宣传与为期好几天的采访与拍照之后,加里.卡斯帕罗夫与许峰雄再次走上赛场握手致意,然后对面而坐开始了第一局对弈。棋局进行的地点位于大厅之外的小房间,只有少数获准的记者可以当场观战。大厅里则由专家组担任主持,为观众们讲解棋局进展。负责为深蓝摆棋的深蓝团队队员会随着比赛进行而轮换。

        卡斯帕罗夫首轮执白。他原本指望像1996年那样首轮执黑,借此试探一下深蓝的水准。但是既然执白,他觉得自己必须取胜。由于不清楚深蓝具备怎样的新能力,卡斯帕罗夫照搬了1996年的做法,再次采用了灵活多变的列蒂开局。但是他的接下来几步棋却令人意外。他没有抢先控制腹地,而是立刻侧翼出动了两枚白象。所谓侧翼出动(fianchetto)是一种强大且稳妥的攻击手段,即象的靠近棋盘边缘侧前方的兵前进一格,然后象挪进兵的空格。这样做有两大好处:首先让象得到了左右与前方三枚兵的安全保护,其次两枚象都位于棋盘最长的对角线上,从而可以安全地向棋盘腹地施压,至于坏处则是让出了一部分棋盘空间。卡斯帕罗夫的用心昭然若揭:如果他不能执黑打防御战,那他就要执白迫使对方打防御战。这一做法还与另一项理念结合力起来:反计算机象棋的关键信条之一在于以拖待变,等待计算机自己出错。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与其按照正常方式将王兵推进两格扩张到腹地,我选择了谨慎地仅仅前进一格,避免与黑棋接触。我故意下得很被动,甚至可以说是在拖延等待。这是效仿了大卫.莱维*当年的手段,即等着看看计算机会不会受到愚弄,在没有明确目标的情况下削弱自己的阵型。看哪,这一招真管用。”

        *【大卫.莱维(David Neil Laurence Levy), 英国象棋大师,象棋计算机研发的积极参与者。】

        深蓝的第10步是将h行的黑兵前进一格,这一步不必要地暴露了黑王。然后看到机会的深蓝不断蚕食卡斯帕罗夫的空间,而卡斯帕罗夫始终在闪躲避战,不肯让任何一枚白棋成为出头鸟。到了第13步,卡斯帕罗夫的白兵没有一枚前进两格,致使他的阵型拥挤不堪,而深蓝的活动空间则十分宽裕。但是到了第14步,卡斯帕罗夫的防御如此滴水不漏,以至于深蓝实在找不到明确的攻击路径。更重要的是,深蓝朝向王翼发动了王车易位,拆毁了黑王的贴身防御圈,而卡斯帕罗夫的白王还安逸地躲在其它棋子的保护范围里。棋局继续进行,深蓝继续阻止卡斯帕罗夫做出任何有意义的挺进操作,直到第22步。深蓝在这一步做出了令人诧异的决策:黑兵进g4。这一步惊得解说员们不知如何是好。人们开始解剖这一步,有人觉得计算机出了错,也有人觉得这是某种复杂的计算机策略,只有下出这一步的强大计算机才能看清其中奥妙。尽管深蓝听任黑王的防御圈被侵蚀殆尽,但是卡斯帕罗夫的阵型也遭到的削弱,尽管程度没那么严重。

        接下来卡斯帕罗夫通过以兵兑兵打开了d行,深蓝随即将一枚黑车移动到d行以便抓住时机,而卡斯帕罗夫则趁机封住了其他几行。到了第32步,深蓝黑王的脆弱处境开始造成实际影响。卡斯帕罗夫的两枚王翼白兵并肩穿过棋盘,朝着深蓝的黑王杀了过来。其他白棋虽说不在王翼,但也纷纷呼应,要么加入攻击,要么威胁立刻采取后续攻击。深蓝此时还有胜算,而且场面此时是完全的均势。但是到了第34步,深蓝兑掉了双方的后。这一轮兑子之后深蓝彻底丧失了对于局面的掌控。从第40步开始它发起了一系列兑子,削弱了卡斯帕罗夫的子力。但是进入终盘之后,卡斯帕罗夫的最终战术终于显露了出来:刚才那一轮兑子致使深蓝如今根本挡不住逐步挺进即将升变的白兵。又过了几步,深蓝团队选择了认输。卡斯帕罗夫以令人心服口服的方式拿下了第一局。

        卡斯帕罗夫微笑着来到媒体面前,胜利使得他十分健谈。但是在私下里他很不愿意谈及自己的隐忧:深蓝的最后一步他没看懂。深蓝花了大量时间将黑车移动到了卡斯帕罗夫的阵型后侧,这一步棋无论怎样看起来都比废招更糟糕。当天晚上他花了一些时间与随行人员讨论这步棋,想要确定深蓝是否发现了某些被他忽略的战术。经过简短分析之后,所有人一致认定这是一招臭棋。但是他们也觉得通过研究这步棋或许能理解深蓝的思考方式。

        另一边,许峰雄此时有些紧张。他知道IBM为了获取一切可能的优势早已耗尽了卡斯帕罗夫的善意,因此很有理由认为卡斯帕罗夫不会同意与深蓝再次交手,无论IBM答应给他多少钱。现在深蓝又输掉了第一局并且尴尬地彰显了计算机象棋的诸多不足。但是他与团队都没有丧失斗志。而且这一周他们还有继续调试的机会。

        十:

        第二局开始时卡斯帕罗夫依然很自信,但是围绕比赛的迷思早已高涨起来。尽管卡斯帕罗夫对于深蓝的黑车怪招的担忧很快就被打消了,弗雷德里克.弗雷德尔却给《象棋空间》杂志供稿,夸大了这一招对卡斯帕罗夫造成的心理压力。其他人谈到这局比赛时的口吻也很有些敬畏,声称深蓝的许多棋步都堪称天才,至于理由则众说纷纭。第二局开始时许多人都认为卡斯帕罗夫依然还会尽量采取反计算机战术。一开始情况似乎确实如此。深蓝执白采用王兵开局,卡斯帕罗夫也以王兵开局回敬,黑兵与白兵顶在了一起。他依然不愿意采用自己最喜欢的西西里防御,而是想要紧逼腹地。第一局结束后,包括讲解员在内的许多观众都认为深蓝这次必输无疑。因此他们一看到这一回合就开始批评深蓝不该与卡斯帕罗夫贴身较量,以往的计算机遇到这种局面往往难以应付。但是许峰雄却并不担心。深蓝继续采用了鲁伊.洛佩兹开局。这是一套早已被研究烂熟的棋路,俗称“西班牙酷刑”,因为白象会将黑马压制在黑王身边难以动弹。

        棋局按照常规定式进行了几回合,这一次卡斯帕罗夫的棋步要比第一局激进得多。后来他谈到了自己为什么要改变策略:“我注意到机器一旦抓住机会就会发动凶猛进攻。因此我们决定,用黑棋发动同一套被动式反计算机策略未免过于危险。执白的话我能更好地控制棋局节奏并且静待时机,执黑的话最好还是采用定式开局,哪怕深蓝的开局库收录了这套开局。最好还是封闭式开局,这样会让它更难形成计划。这套策略的负面因素在于——比赛中的全部棋局都是如此——这也同样不符合我的棋风。我下得不仅是反计算机象棋,也是反卡斯帕罗夫象棋。”

        进入中盘阶段,盘上局面陷入了完全封闭。这是鲁伊.洛佩兹开局的典型特点,也是这一开局被人们称作“西班牙酷刑”的另一个原因。双方都没有多少机会,只能以含混的方式强化各自的阵型。尽管卡斯帕罗夫的棋子大都被困在他那半边棋盘,但是他并不介意这一点,因为典型的计算机难以应付这种局面。但是随着棋局进行,深蓝的招数变得奇怪起来。第16步,它走了一招白兵进a4。伊列斯卡斯认为这一招“理论性很强”,换言之就是很像人类。隔壁房间里的讲解员也开始改换口风。刚才他们还在嘲讽深蓝,现在他们却逐渐意识到深蓝为自己营造的局面或许当真对它自己有利。卡斯帕罗夫开始在座位上扭动不止,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他后来写道:“西班牙酷刑开始了,我被捆上了拉肢架。”

        卡斯帕罗夫将黑棋纷纷撤回黑兵组成的屏障背后,然后让黑后斜刺里杀向深蓝一侧的棋盘,吃掉了一枚刚刚吃掉黑马的白马,紧接着又飞快地撤了回去。但是到了第26步,深蓝再次走了一招怪棋:白兵进f4,又是一招像极了人类却不像计算机的棋招。卡斯帕罗夫的疑心越来越重了,但是他还在坚持比赛,尽管他的专注力与意志力都在动摇。他坚决奉行反计算机策略,频频使出威力稀松的棋招。照理说计算机的应对应该会很难看,但是深蓝却不为所动,只是继续强化己方阵型并且限制卡斯帕罗夫的活动空间。尽管卡斯帕罗夫通过兑子保住了一定空间,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局面越来越不牢靠了。第36步,卡斯帕罗夫的疑心达到了顶峰:深蓝居然宁肯拒绝子力优势也不肯让卡斯帕罗夫形成或许还能转败为胜的阵型。其他更注重子力的计算机肯定抵挡不了这样的诱饵。现在深蓝用白车与白后占据了开放的a列。卡斯帕罗夫徒劳地进行了最后的防御,但是敌视他的比赛主办方与他很不喜欢的棋路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他最后用黑后进行了一次徒劳的将军,接着很快就认输了。深蓝不仅击败了卡斯帕罗夫,而且彻底打垮了他。

        但是甚至早在棋局结束之前卡斯帕罗夫就有些心不在焉,有一个念头开始死死纠缠他:IBM与深蓝作弊了。

        十一:

        随着时间推移,卡斯帕罗夫的疑心也变得越发强烈,尤其集中在特定的几步棋。他觉得深蓝要是没作弊的话,在处理这几步棋的时候根本使不出能够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招数。日后接受采访时他这样说:“第一局时机器根本不关注王的安全,我们必须牢记这一点,因为到了第二局以及其他几局的时候,机器将会非常关注王的安全……第一局与第二局的参赛计算机根本不是同一台。”但是由于IBM执意保密,他在接下来很长一段里都不清楚深蓝为什么会在第一局如此忽视王的安全。

        后来许峰雄给出了解释:“(在第一局时)深蓝的第22步g4——导致了它的g列兵与卡斯帕罗夫的h列兵兑子——很有争议。有些分析家认为这一步很有道理,因为深蓝增强了棋子的活动性。鉴于卡斯帕罗夫并未因为这一步而获得明确的优势阵型,很难说这一步是劣着。这一步其实是我们在赛前导入的一个漏洞的结果。某一次评估函数的自动调试显示,某一类王的安全状态条件的权重应当提升。我们增加了这一权重之后,深蓝的表现似乎更好了,于是我们保留了新的权重。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在极端状况下,新权重会达到极值并且饱和。换言之此时深蓝将不再区分很糟糕的局面与更糟糕的局面。因此弃掉g列兵对于深蓝来说毫无意义,只要能干掉卡斯帕罗夫的h列兵就行。”至于深蓝应对封闭局面时强大得反常的能力,乔尔.本杰明也有一肚子有话说:“(卡斯帕罗夫)没有意识到,我花了好几个月强迫(深蓝)进行封闭局面特训,这样假如它当真遇到这种局面就能应对得更好。我们在这个特定问题上耗费了大量时间。”

        但是在第三局开始之前,卡斯帕罗夫的心理状态还会进一步恶化。在第三天休息日,卡斯帕罗夫上街吃午饭,这时他身边的一位密友突然指出了一项关于第二局的观察,令他心绪大乱:第二局时卡斯帕罗夫原本可以逼平深蓝。卡斯帕罗夫孤注一掷发动黑后将军时,深蓝的白王可以向四个方向移动,而它最终选择的棋步——白王到f1——并不正确,因为卡斯帕罗夫可以跟一招黑后进e3,接下来再仔细操作一番就能导致长将和棋,根据棋步重复规则将失利局面扳成平局。但是深蓝作弊的想法严重分散了卡斯帕罗夫的精力,以至于没等到看出这一机会就认输了。当时棋局刚刚超过四十回合,他还有一小时时间,要是他没有放弃,本应轻松看出这一路变化。

        另一边,深蓝团队也不太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办。许峰雄写道:“加里的第二盘失利的根源显然在于他想要下反计算机象棋的渴望,所以他才会摆开对付其他计算机时大概很有效的难看阵型,但是这套阵型拿来对付深蓝的结果却很难看。但是这套分析完全是基于象棋的角度。如果要我们对于加里的精神状态进行一番业余心理分析,结果这截然不同。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许多人甚至会说他有时候会很固执。他走上赛场时肯定抱有既定计划,这个计划显然就是下反计算机象棋。除非事实证明这个计划一败涂地,否则他大概不会改变自己的计划。”

        第四天,回到棋盘边上的卡斯帕罗夫显然精神不振难以集中精神。就某些方面来说,深蓝的不完美反而恶化了他的处境,因为此时他根本没有一丁点信心去分辨深蓝的棋步究竟是他看不透的战术还是单纯的错误。此外他实在忍不住去想究竟有没有人类正在选择棋步,或许这名人类还有深蓝的评估能力撑腰。第三局卡斯帕罗夫再次执白,深蓝执黑。但是开局没走几步,人们就意识到尽管这次有了执白的优势,但是卡斯帕罗夫的行棋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只顾着封闭局面,收缩后撤,不肯进行他在其他情况下肯定很乐意的兑子交换。深蓝未必每一步都走出了最佳应对,但是卡斯帕罗夫却始终在每一次出手机会面前犹豫不决。整整17回合之后,卡斯帕罗夫终于吃掉了开局以来的第一枚黑棋,打开了棋盘上的局面,并且在b列制造出了进一步攻击的机会。随后他开始在其他地方发动兑子,但是深蓝拒绝接受,从而使得盘上局面保持了封闭混乱的大致状态。

        理想状况下这种局面能让卡斯帕罗夫有机可乘,但是由于他不清楚深蓝的真正能力,每当他看到深蓝的失误都会将其视为战术。比方说卡斯帕罗夫本来可以将白象插入深蓝的黑棋阵营深处,但是他却转而兑掉了白黑二后,这一招完全背离了他的一贯风格。到了第35步,通过精心兑子,卡斯帕罗夫将三枚黑兵陷入了看似危险的境地,想要诱使深蓝出手援救。但是这三枚黑兵都位于黑格,而卡斯帕罗夫仅存的一枚白象却位于白格。至于他的白马此时也难以周旋,无法绕到三枚黑兵最脆弱的侧面发动攻击。因此这三枚黑兵的危险处境只是假象而已。48回合之后,双方握手言和。比分依然持平,但是卡斯帕罗夫这次平局却耗费了一次执白的机会,致使他陷入了显著劣势。

        第三局之后卡斯帕罗夫来到观战大厅向观众们讲话。有记者问他对于刚才那盘棋作何感想,他立刻将话题又转回了第二盘棋。他脸上带着难堪的微笑说道:“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情。”记者听出了他的画外音,于是有人直言不讳地询问他是否相信深蓝的行棋遭到了人类干预。卡斯帕罗夫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拐弯抹角地谈起了球星迭戈.马拉多纳著名的“上帝之手”争议。后来卡斯帕罗夫表示,他援引这件事例是为了表明自己并不完全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是当时在场的乔尔.本杰明立刻合情合理地认为卡斯帕罗夫这是在指控深蓝团队手段不干净。两人在台上简短争执了两句。本杰明解释了几条计算机象棋的基本概念并且宣扬了深蓝的能力,期间始终直视着卡斯帕罗夫,但是卡斯帕罗夫却完全回避了与本杰明的视线接触。

        所有这些不确定性,加上深蓝最近的硬件升级,彻底改变了对战深蓝的性质。卡斯帕罗夫一直都知道深蓝很强大,但是现在深蓝周身都包围着迷雾,对弈时给人的感觉根本不像计算机,而是像个黑洞。现在这个黑洞正在将他吸进去,剥夺了他的方法、能力以及最重要的信心。卡斯帕罗夫再次退缩到了密友的小圈子里分析棋局,但是一心求胜的IBM不肯让他们享受隐私。根据伊列斯卡斯的说法,IBM撤掉了卡斯帕罗夫身边说英语的保镖,换了一个说俄语的保镖,从而偷听他的策略好让深蓝团队早做准备。但是这番说辞从未得到证实,而且伊列斯卡斯也认为这一手并未影响到比赛结果。更有甚者,IBM开始担心卡斯帕罗夫的顾虑将会得到进一步宣传,而不仅局限于赛后采访的报道。IBM原本雇佣了一位名叫杰夫.基瑟洛夫(Jeff Kisseloff)的记者从卡斯帕罗夫的角度撰写比赛报道,并且修饰了他的一篇文章从而看上去更有利于公司,但是他们在网上发表报道的时候却一不小心将未经编辑的原稿捅了出去。之后基瑟洛夫的采访许可就被IBM吊销了。根据基瑟洛夫的说法,公司指控他黑进公司系统,擅自发表了不正确的报道版本。

        此外卡斯帕罗夫与IBM之间以及公司内部的各个部门之间也发生了严重的沟通不畅。卡斯帕罗夫的要求似乎一时三变,但是就算他要求查看深蓝的全套日志,也未必就能如愿。深蓝的自行关机设置意味着有些时候深蓝无法复盘,自然也就不存在如何做出特定决策的记录。这一点加剧了卡斯帕罗夫的疑心。而且IBM似乎也在竭尽所能地煽风点火,一会儿答应给他看日志,第二天又出尔反尔或者只给他看一步棋的日志。

        这一天晚上,由于他的关切全都没有得到应答,卡斯帕罗夫的想象力越发营造起了关于IBM如何施展盘外招的主意。一时间就连他是否还会参加第四局棋都成了未知之数。

        十二:

        尽管卡斯帕罗夫心里顾虑重重,但是在经纪人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卡斯帕罗夫还是在第二天勉强回到了赛场上。第四局深蓝执白,卡斯帕罗夫执黑。深蓝再次白兵进e4,卡斯帕罗夫则采用了消极但灵活的卡罗-卡恩防御。不过他的开局的剩余操作并不符合定式,摆出了崭新的消极姿态。这次他依然将棋子保护在己方一侧,听任深蓝扩张地盘。到了第5回合,现代分析表明深蓝具有了0.8分的优势。不过这一次深蓝依然不清楚怎样利用这份优势。很快深蓝就在第9步封闭了局面并且浪费了一次进攻机会。接下来深蓝又迅速兑掉了棋盘上全部四枚象,从而将卡斯帕罗夫的兵线挤压成了叠兵阵型,削弱了他的王翼。于是双方都决定向后翼王车易位。但是深蓝看出了王翼的攻击机会,于是它兑掉了自己的中路白兵,从而孤立卡斯帕罗夫的叠兵,进一步削弱了它们。

        随着时间推移,深蓝开始推进阵容,但奇怪的是,接下来它又动用了挡在白王身前的白兵,就像第一局时那样再一次为了获得进攻机会而扯开了自己的防御。卡斯帕罗夫被吓了一跳,解说员们也不知道如何看待这一步。事实证明,这一招也是由第一局时关于王的防御的同一个漏洞导致的。有人认为此事深蓝的局面很强,但是这个看法很快就随着棋局进行而遭到了驳斥。几轮兑子之后,局势达到了均势。第41回合双方各有二车三兵。深蓝首先威胁要发动重复平局,然后又迫使卡斯帕罗夫兑了一个车,使得局面成为了显而易见的僵局,双方同意言和。现在还剩两局棋,双方比分2比2平。

        卡斯帕罗夫一开始因为听任棋局陷入僵局而十分窝火。但是十多年后他却在《深思》(Deep Thinking)一书中这样写道:“我失去了一次很好的攻击机会,但是直到终局之前依旧显然占上风,最后却发现机器使出了一连串我根本预料不到的精彩逼平操作。甚至直到今天,当我审视第36回合之后的棋局时,我依然难以置信我居然没能凭借这样的局面赢下这盘棋。更加难以置信的是,或许这样的局面从来都不具备客观优势。”总而言之,这盘棋证明了计算机审视棋局的深度远远超过了任何人类,尽管代码错误致使其往往无法正确解读自己的审视结果。

        在最后两局棋之前有两天休息时间。目前比分持平,双方都要执白与执黑各一次,因此每一局棋的压力都越发加剧起来。尽管卡斯帕罗夫因为疲劳而衰弱,深蓝却在不断强化,因为深蓝团队纠正了在第最初四局造成危害的漏洞。第五局,卡斯帕罗夫最后一次执白,换言之他绝不能再一次平局。但是他采用的消极策略往往难以强行将军。但是由于无法构想出更好的计划,他再次选择了列蒂开局并且侧翼出动了一枚象。当卡斯帕罗夫的白兵威胁到深蓝的黑象时,深蓝选择了用黑象兑掉白马而不是后撤。这一招削弱了卡斯帕罗夫的王翼防御。就算后排已经清空,向王翼进行王车易位依然很危险。就像之前一样,卡斯帕罗夫的棋步很消极,动用白象吃掉一个吃了白兵的黑兵之后立刻将白象撤回后方。但是深蓝却不管不顾地向前挺进,到了第12回合,它的黑棋远比卡斯帕罗夫的白棋更加活跃,棋型也更完备。但是卡斯帕罗夫又设法将黑棋逼退了回去,然后兑掉了腹地仅剩的两枚兵,致使白黑二王都暴露了出来。

        深蓝向后翼王车易位,现代分析表明这一步走错了。但是卡斯帕罗夫并没有跟进,要么没看出来,要么因为害怕深蓝藏有后手而不敢妄动。之前深蓝将黑兵推向h5的棋步也加剧了他的恐惧。这是令人糊涂的一步,伊列斯卡斯对许峰雄说:“或许有一两名顶级棋手会走这一步,但是此前他们肯定喝过一两杯。”尽管这个弱点同样给卡斯帕罗夫提供了可乘之机,但是他过于恐惧深蓝,因此没有依据本能立刻下手,唯恐深蓝由此获利。到了第19回合,局面变得非常尖锐复杂,这样的局面无疑对深蓝有利。而且现在双方都向后翼进行了王车易位,进一步尖锐化了局面。深蓝首先兑掉了车,然后又试图兑掉后,卡斯帕罗夫接受了这轮兑子。现在双方都在g列叠了兵,显现不出明确的攻击通路。随着兑子不断进行,局面也变得越发明显:这盘棋几乎一定会以僵局告终。到了第49回合,双方都接受了平局。

        比分依然持平,棋局还剩最后一局。深蓝有执白优势,卡斯帕罗夫则过于畏惧深蓝,不敢抓住战机。此时卡斯帕罗夫已经在精神上被击溃了,但是他依然会强拖着身体最后一次坐到棋盘跟前。

        十三:

        第六局对弈当天,观战大厅里的气氛与其他体育赛事的现场气氛并无多少不同。但是坐在乔尔.本杰明对面的卡斯帕罗夫显然已经精疲力尽了。实际上他甚至不确定这一局的目标究竟是争胜还是保平,尽管由于他本局执黑,胜利现在看起来已经有点勉强了。这一次卡斯帕罗夫又采取了卡罗-卡恩开局,深蓝毫不浪费时间地占据了腹地。随着深蓝将后翼白马推进到王翼,卡斯帕罗夫再次采取了守势。

        但是到了第7步,卡斯帕罗夫思考了整整七分钟。尽管解说员认为这一步的走法显而易见,但是他最终却决定要用黑兵进h6逼退深蓝的进犯白马。这一来可难倒了解说员。卡罗-卡恩开局的变化原本早已得到了烂熟研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要深蓝舍得让白马不退反进,兑掉e6的黑兵,并且小心筹划接下来的棋路,那么就算无法获得压倒性优势也能稳稳高出白棋一筹。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黑棋首先走了一步黑兵进h6。那么卡斯帕罗夫究竟为什么要暴露软肋呢?后来他写道:“我当然意识到了马进e6这一步。我也知道假如深蓝在第六局利用针对这一招的应手对付我,那么我就完蛋了。但是我很清楚它不会这样做。机器不是喜好投机的攻击型棋手。在投入子力之前,它们必须通过搜索看清投资的回报。我知道深蓝肯定会撤回它的马而不会选择弃子,那之后我的阵型就安全了。”

        这个想法并不可笑。绝大多数象棋计算的代码都不允许它们走出弃马这一招,因为它们的创造者们很清楚它们应付不了随后的变化。但是深蓝却走出了对于计算机来说不可思议的一步:它居然真的弃掉了白马。卡斯帕罗夫不知道,深蓝团队早已预料到了他可能选择这套开局定式,于是他们扩充了深蓝的开局库,特意加入了这套棋路变化。卡斯帕罗夫吃惊不小,但还是继续进行了下去。不过现在他的防御阵型已经彻底挤成了一团,几乎没有反击的机会。

        首先,深蓝的白象冲入敌阵发起了将军,迫使黑王移动了一格,因此无法再进行王车易位。接下来深蓝的白棋纷纷冲向王翼,卡斯帕罗夫则费力地将黑王拖到了后翼,但是后翼的防御兵线结构早已千疮百孔,深蓝的黑格白象可以轻松穿透兵线直取黑王。于是卡斯帕罗夫将黑棋后撤,围绕在黑王周围。但是深蓝随即以一象一车的代价兑掉了卡斯帕罗夫的黑后。这一来卡斯帕罗夫终于崩溃了。在第19回合,棋局开始还不到一小时,卡斯帕罗夫就站起身来冲着记者们耸肩摊手表示认输,然后来到观战大厅参加了最后一场赛后见面会。这是他在职业生涯当中耗时最短的一次失败,而且输得灰头土脸。

        观众们依然很支持他,甚至还有人高呼他的名字。由于卡斯帕罗夫的作弊指控造成了负面舆情,IBM要求许峰雄与全体团队成员都不得在媒体面前面露笑容,以免损害IBM的名誉。尽管观众们都很支持卡斯帕罗夫,新闻媒体却指责他缺乏体育精神,并且赞扬了IBM的胜利。

        几天后,卡斯帕罗夫联系了IBM的首席执行官路易斯.贾斯特纳(Louis Gerstner),希望安排自己与深蓝的三番战,以三局两胜决定自己与深蓝的最终输赢。但是贾斯特纳的敷衍态度让他意识到不会再有三番赛了。IBM已经实现了他们的目标。1996年第一次比赛结束后的几周里,IBM的股票市值增加了大约33亿美元,这一次则上涨了大约115亿美元。因此公司很想维持最终赢家的形象。

        这一点违背了许峰雄的意愿。尽管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实现了最初的目标,但是他依然还想继续自己的工作。但是如今他的胜利却遭到了玷污,污染既来自围绕比赛的负面舆论,也来自他的团队与卡斯帕罗夫之间日渐滋生的敌意与怨气。

        十四:

        比赛之后,卡斯帕罗夫与许峰雄的职业生涯都还会继续下去。卡斯帕罗夫继续统治着棋坛并且捍卫着世界冠军的头衔,就像以往那样粉碎了一位又一位对手。但是他对于象棋的兴趣却开始日渐消磨起来,因为他毕竟已经赢下了所有的重要赛事。在身兼世界冠军与史上ELO评分最高棋手这两大头衔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工作总算完成了。在输给深蓝之后三年,他将会把世界冠军的头衔让给弗拉基米尔.克拉姆尼克。继续统治棋坛五年之后,他将会正式退出职业象棋领域。

        但是与卡斯帕罗夫交手之后的深蓝却毫无职业生涯可言。完成了设计使命之后,这台计算机被分成了两半,一半送进了美国历史博物馆,IBM将另一半保存了好几年,然后捐赠给了计算机历史博物馆。1997年比赛结束后不久许峰雄就离开了IBM。用卡斯帕罗夫的话来说,“深蓝团队费劲心思击败了我,然后他们自己也过时了。”但是在离职之前许峰雄与IBM达成了一项协议:公司允许他利用这些年来研发深蓝的成果继续制造象棋计算机。后来许峰雄主动联系卡斯帕罗夫要求复赛,这次是卡斯帕罗夫婉拒了邀约,显然他打算将这段人生经历抛在身后。许峰雄首先为康柏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然后很快就跳了槽。到了2002年,他已经彻底金盆洗手不再制造象棋计算机,并且在2003年接受了微软北京研究分部的工作,负责主持平台与设备中心。他在计算领域的职业道路依然十分成功,只不过低调了许多。

        在此期间,卡斯帕罗夫的兴趣转向了政治,并且开始直言不讳地批评俄罗斯政府。不过偶尔他还会下两盘棋或者教两节象棋课。他写了很多书,题材既包括象棋这一他曾经的事业,也包括如今他选择的新目标,例如宣扬言论自由。尽管输给了深蓝——或者说恰恰正因为输给了深蓝——卡斯帕罗夫依然成为了科技进步的大力拥护者,他主张要利用科技提高普遍生活标准,并且鼓励各国政府与公司拥抱科技革新。

        今天的象棋计算机已经压倒了任何人类棋手的能力。开源软件Stockfish以及神经网络人工智能Alpha0已经彻底变革了象棋的定式与棋路,并且远远超过了曾经击败卡斯帕罗夫的深蓝计算机。这些新程序的算力或许不如深蓝强大,但是它们的评估算法却更加强健且精密,立足于单点扩展的理念。到头来,克劳德.艾尔伍德.香农认为“弱小却聪明”的B型计算机将会一统天下的主张似乎确实是正确的。但是这些计算机并没能废黜人类之间的象棋比赛。尽管计算机象棋赛也颇有几分人气,广大棋手与棋迷们的主要兴趣依然集中在纯粹的人与人之间的对抗。此类比赛严禁使用计算机辅助分析。理想当中的比赛依然是两位棋手之间的智斗,双方都不得接受任何外来援助,包括来自象棋程序的援助。当年卡斯帕罗夫指责深蓝的棋步太像人类因而显得可疑,可是如今的棋手却会指责对手的棋步看上去太像计算机。尽管如此,棋手在备战期间利用象棋程序完善自身已经成为了惯例。

        但是尽管计算机与人类的象棋能力始终在相互促进共同提高,深蓝的两半机体却只能隔绝在两家不同的博物馆里,再也不会为了自己的设计目的而合为一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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