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汪曾祺小识 -- 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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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汪曾祺小识

    汪曾祺这个名字大概同学们不熟。他是现代京剧《沙家浜》的主创,这会让同学们对他有个初步印象。

    我最早知道汪曾祺,是90年代初在《大连日报》上读到他的一篇散文《书画自娱》。文章开头是一首小诗,头两句印象最深:

    【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

    这是作者人格的自许。经历文革之后,有几个这末问心无愧的人。

    文章的正文是讲他对画画的爱好和理解。他很欣赏齐白石的话

    【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说自己的画,尽管画工做不到”太似“,-她女儿称他的鸟是长嘴大眼鸟-但是力求在”似“与”不似“之间,其实这是很高的境界。我看了他的选集《老味道》中的插图,画风很朴拙的感觉,是随心所欲的作品。

    文章结尾他引了南朝陶仲景的诗表明心志: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娱悦,不堪持赠君。】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他的这个”只可自娱悦,不堪持赠君“的姿态。

    通宝推:三笑,桥上,
    • 家园 汪曾祺谈藠头和葵

      汪曾祺有一篇散文《葵·薤》,谈的是中国历史上曾经广泛食用,但如今北方比较少见的两种蔬菜,葵和薤。正好河里有两篇帖子,可以对照一下:

      家乡的味道

      秋葵Okra

      关于薤,汪曾祺在文章中也引用了汉代那首著名的《薤露》。还自问自答为什么古人说“薤上露,何易晞”,而不说“葱上露”,或者“韭上露”,因为“薤叶上实在挂不住多少露水。“这话并无道理。葱叶和韭叶未见得会比薤更能挂住露水。合理的解释还是他在后面说的,”同时我又想到汉代的人一定是常常食薤的,故尔能近取譬。“那时薤大概是日常蔬菜之一。

      薤是古人对这种蔬菜的称呼。今人如何称呼,却不知道。汪曾祺说南方湖南湖北江西四川等地吃它的鳞茎,名曰藠头,但很少有人知道藠头就是薤。写《家乡的味道》的奔波儿同学就是那少数人之一。

      北方人恐怕连藠头都不知道。他下面这段特别生动:

      【北方城里人则连藠头也不认识。北京的食品商场偶尔从南方运了藠头来卖,趋之若鹜的都是南方几省的人。北京人则多用不信任的眼光端详半天,然后望望然而去之。我曾买了一些,请几位北方同志尝尝,他们闭着眼睛嚼了一口,皱着眉头说:“不好吃!——这哪有糖蒜好哇!”我本想长篇大论地宣传一下藠头的妙处,只好咽回去了。 】

      把藠头与糖蒜相比。哈哈。汪曾祺接着说:"人之成见之难于动摇也!"

      葵也是中国古老蔬菜品种之一。但是具体是哪种植物,现在大约是失传了。汪曾祺说清人吴其浚的《植物名实图考》指出葵就是冬苋菜。江苏有苋菜但是无冬苋菜。所以汪曾祺还是不知道葵到底是什么。直到一个偶然机会,他在武昌出差的时候吃到了冬苋菜做的汤。原来这植物只在江西湖南湖北等省才有。他说冬苋菜吃口是滑的,这符合古人所描写葵的特点。难怪古人用它做羹。吃着像西湖莼菜一样。所以冬苋菜也叫冬葵。汪曾祺说还有一种蔬菜木耳菜,正式名字叫落葵。这个菜我想很多同学都吃过吧。蒜蓉炒木耳菜,有段时间在大连的饭店里极为流行。木耳菜滑滑的口感,现在想起来,也是古人的”葵“的感觉。

      秋葵却不是中国的”葵“。在植物分类上完全没有关系。它被引入中国时被冠以”秋葵“的名字,大概是因为它的口感也是粘滑的缘故。

      汪曾祺原文在

      通宝推:桥上,
    • 家园 买过本老先生的书《山河故人》,挺有意思。

      无论多么艰苦艰难的额环境,老先生都豁达开朗,不失对生活的热爱。

    • 家园 汪曾祺在前30年

      从1949年参加革命,到1979年被摘去“右派”帽子,三十年间,汪曾祺的个人际遇有那麽点喜剧色彩。

      从武汉回京后,汪曾祺在北京文联做《北京文艺》、《说说唱唱》两本杂志的编辑工作,与老舍,赵树理等著名作家成了同事。他工作态度极为认真,多次抢救被其他编辑淘汰的稿件。后来离开北京文联,去了另一个刊物《民间文学》做编辑,工资被提了两级,成为准高级知识分子。他的联大同学朱德熙毕业后即兢兢业业服务于不同机构,也才提为副教授,与汪曾祺一个收入水平。据他的子女回忆,汪曾祺在《民间文学》时期相当于主任编辑的工作,有一定权力臧否稿件。这不免得罪了本社的老同志。57年反右的时候,他受到一般性的思想批判,批判者态度是“温和”甚至“亲切”的。出差的时候还可以坐卧铺,这使他明白自己竟然已享受“高干”待遇了。但是58年夏天,他被“补课”了,还是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后来他在91年发表的散文《随遇而安》中貌似庄重地提出:

      【我觉得卫生部应该发一个文件:为了保障人民健康,不要再搞突然袭击式的政治运动。】

      他大概不理解,当他成为运动的对象时,他已经不再是人民,所以卫生部如果发这末个文件,也与他无关。

      现在看来,从事实角度,批斗者的理由都是可笑的。比如一位诗人质问汪曾祺的一句诗“远树绿色的呼吸”是攻击社会主义:

      【社会主义都是绿的了,你把我们社会主义社会污蔑到了什么程度!】

      这样的质问使得汪曾祺目瞪口呆,同时留下深刻记忆,以至于其他批判言论都无影无踪了,这个质问还在脑海中。在《随遇而安》中,汪曾祺对此表现出敦厚的人性,他写道

      【他们也是没话找话说,不得已。我因此觉得开批判会对被批判者是过关,对批判者也是过关。他们也并不好受。】

      汪曾祺最终得到一顶“一般右派”的帽子。罪证是他写的鸣放小字报中的话

      【“我愿意是个疯子,可以不感觉自己的痛苦。”】

      【我爱我的国家,并且也爱党,否则我就会坐到树下去抽烟,去看天上的云。】

      对各级领导来说,这种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味道是最令人讨厌的。他不是自己人。

      汪曾祺比较幸运,被下放到张家口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做体力劳动。工资被减去几级,还有每月108元,仍然远高于普通城市工人。农科所的领导和员工并没有歧视他。在那里他获得很好的体力锻炼,从一个文弱书生变身为能够干力气活的农业工人。一年后所里给他下评语“干活不藏奸。”60年农科所宣布摘掉汪曾祺的右派帽子,结束(体力)劳动。单位鉴定写作

      【(汪)有决心放弃反动立场,自觉向人民低头认罪,思想上基本解决问题,表现心服口服。】

      但是北京的原单位不接受他回去。他只好呆在张家口,献身农业科研。他的主要贡献是画了一部马铃薯图谱,可惜文革中被破坏了。

      1962年他终于通过联大同学,北京京剧团的编导杨毓珉调到北京京剧团工作,回到北京和家人团聚。

      金子在哪里都会闪光。汪曾祺在北京京剧团从沪剧主笔改编的京剧《芦荡火种》引起江青对他的注意。据说江青查了他的档案,指示说:此人控制使用。有个段子。空军的阎肃写的歌剧《江姐》大受欢迎。江青想改编成京剧。她和阎肃说,从京剧团找了个人与他合作。阎肃表态一定要和这个同志好好合作。江青纠正说,他不是同志,是右派。《芦荡火种》在1964年的文艺汇演中受到欢迎。后来谭震林首先提出剧名不妥。他是新四军的老首长,意见有分量。在毛主席建议下,剧名改为《沙家浜》。剧情也做了修改。对此汪曾祺是认同的。文革前《沙家浜》剧本出版了。在江青的要求下,剧本只有两个署名作者:汪曾祺和杨毓珉。据说江青对也参与创作的剧团党委书记,1939年就入党的老兵薛恩厚说,“你一个党委书记,也没干多少事,挂这个名干什么。要像这样,多少出戏我都该署名。”如果这话属实,江青确有大快人心的地方。

      为了创作京剧《江姐》,北京京剧团的几个主创人员,阎肃,还是《红岩》原作者罗广斌等人一起回到重庆渣滓洞体验生活。真的在监狱旧址里住了一周,上了背拷,饿饭,还有模拟枪毙。汪曾祺后来在回忆中斥之为“儿戏。”我觉得也是。

      从64年冬天到66年春节前,京剧《红岩》一直被紧张创作中。春节前两天,汪曾祺他们被要求在上海与江青见面,被告知《红岩》不搞了,因为“四川党还有王明路线。”谢富治受命到渣滓洞考察,得出结论是那个环境下不可能有人能够跑出去。所以《红岩》作者一伙是叛徒。江青要求汪曾祺和阎肃搞个新剧,讲一个女党员自己发动工人护厂迎接解放的事儿。这就是抛开党组织闹革命。汪曾祺很为难,因为他的创作比较依赖个人生活实践。编故事不是他的长项。好在阎肃比较机灵,两天内就搞了个故事梗概给江青,定了剧名《山城旭日》。两人获批回北京继续创作。这期间也有一个段子。江青在上海张春桥的办公室里接见北京这几人时,北京市委宣传部部长李琪在场。江青反复踱步不已,说“叫老子在这里试验,老子就在这里试验。不叫老子在这里试验,老子到别处试验!”,这是向北京市委摊牌。汪曾祺和阎肃面面相觑,薛恩厚满脸通红,汗出如浆。江青反过来劝薛恩厚,“老薛,怕什么!回家种地也是革命。”江青确实有战士的勇气。但是她的口头禅让汪曾祺感到不解。

      回到北京后,一伙人加紧工作,6月份做完彩排,只等江青过目,但是她已经忙于开始文革,无心过问。

      文革开始了。北京京剧团的党委书记薛恩厚自然是首要被斗者。汪曾祺和薛恩厚曾合作了一部改自《聊斋》的京剧《小翠》,所以是薛一条线上的,给他的大字报标题写着:老右派,新表演。汪曾祺在剧团靠边站,直到67年4月(一说为68年四月)。江青派人邀请汪曾祺和阎肃观看《山城旭日》的预演。江青对汪曾祺评论该剧说,”不好吧。但是总比帝王将相戏好。“她知道编造的戏不好,但是要坚持自许的文化路线。汪曾祺对江青的艺术鉴赏力还是很钦佩的。

      汪曾祺被”解放“后,主要工作内容除了写新剧本,就是改写《沙家浜》。70年5月是个高潮。江青要赶在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纪念日同期发表《沙家浜》的最后定稿。5月15日在人民大会堂,江青,姚文元,叶群都参加了。每个演员一句一句说自己的台词,领导们满意就继续,否则汪曾祺们要马上改写,直到领导们满意为止。这个过程持续了十几个小时,到第二天凌晨才结束。汪曾祺回忆说江青熬的够呛,后期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权作休息。江青对汪曾祺的表现很满意。5月19日,汪曾祺被邀请上天安门,参加声援柬埔寨人民抗美斗争大会。汪曾祺的老朋友林斤澜在报纸上看到汪曾祺的名字,非常高兴。文革后和汪曾祺说笑话,说当时就等他来解放了。

      汪曾祺在文革中还有另外一个传世之作,京剧《杜鹃山》。这是从同名话剧改编的。江青此时已经提拔了艺术观念和她一致的于会泳做文化部长,所以汪曾祺和于会泳打了不少交道。汪曾祺敬佩于会泳改革京剧的艺术才能。这也是他自己多年的愿望。于会泳能够把民间和西方的音乐手法融汇到京剧中。但是于会泳对艺术过于政治化,是汪曾祺所不能接受的。于会泳首先提出创作中”主题先行“的观念,说出江青所未能表达的意见。后来又提出样板戏创作”三突出“的原则,即

      【 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

      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

      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

      “主题先行”的创作原则还可以争论,那只关系创作者的思路。但是”三突出“写作手法的确束缚了创作者。如果按照“三突出”原则写作,那反面人物的形象无法描写,戏剧的矛盾冲突则无从谈起。没有故事,戏剧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后来江青都说,她只要求一突出-突出英雄人物。汪曾祺对此很得意,因为江青同意他的意见。他的子女回忆中写文革后家人谈论样板戏的未来,汪曾祺断言只有《红灯记》,《智取威虎山》能传下去,因为有故事有人物形象。孩子们问《沙家浜》不行吗?汪曾祺回答说前半部阿庆嫂的行,后半部郭建光的不行。现在还能听到的样板戏唱段,大概也就是从这几部戏中选的。汪曾祺对于会咏的才能确实佩服,但也不满他到处指手画脚的,因为江青对汪曾祺都挺客气。有一次于会咏说汪曾祺写的一句唱词“仅防隔山烟尘涨”的“涨”字不通。汪曾祺回家拿了一部《杜工部集》,指出一首诗让于自己看。汪曾祺后来说给子女们听时很得意。

      江青等四人被逮捕后,于会泳自杀殉道。汪曾祺认为自己受到江青一伙迫害,被利用,所以写了大字报批判“四人帮”。他回忆这段经历时说

      【我在庆祝粉碎“四人帮”的游行中觉得心情非常舒畅,我曾说,“哪次运动都可能搞上我,这次运动跟我没有关系。”我当时很兴奋,很活跃,也很冲动。

      我写标语,写大字报,对运动发表自己看法,参加各种座谈会,还写了一些作品,在团内张贴,向报社投稿,送到剧团希望人家朗诵、演出。

      我觉得和江青只是工作关系,我没整过、害过人。我还说江青在《沙家浜》初期还没有结成“四人帮”,还没有反党篡权的野心,并表示这段问题搞起来要慎重。】

      汪曾祺是个天真的人,竟然在这个时候还想为江青辩护。他作为传统性知识分子,必然对江青怀有知遇之恩。尽管不是他的个人意愿,他在文革中受到重用,却是人人看到的。在运动中整人从而达到个人目的,他还未能理解。1977年4月,汪曾祺被贴了第一张大字报。新任文化部长认为文艺界清查不彻底,要采取非常手段。很快,汪曾祺被宣布为重点审查对象,一直到1979年。

      通宝推:普鲁托,
      • 家园 汪曾祺比较全面,小说戏剧散文诗都能写,也能画,性格好。

        汪曾祺比较全面,小说戏剧散文诗都能写,也能画,性格好。

        会这么多东西,得有那个环境熏出来,归根结底,家里条件好,可以慢慢悠悠的学。

        英若诚坐牢的时候,自己做的毛主席诗词集就很漂亮,一看就知道是有文化家庭出来,都不是专门学的。

        不过英若诚他们家是吃教的,档次不高。

        汪曾祺家算耕读,传统社会属于中流砥柱,爷爷那辈人挣钱,父亲那一辈就学文化,到汪曾祺终于算是出了个作家,不容易,三辈出了个人才。

        北京这些年出了个冯唐明显就是想学汪曾祺,装大学问,装啥都会,问题是啥都不会。

        冯唐很喜欢讲自己家里有多少书,自己有多风流。

        冯唐写诗翻译诗都是翻车的好手,居然还要画画,呵呵,真是粪发涂墙,这个真不是装的出来的。

        咱们几时见过汪曾祺吹嘘自己读过多少书,但是看他写的文字就知道人真读过很多书,不用吹。

        写诗,汪曾祺古诗现代诗都能写,还都很上档次,对他来讲也许就是写着玩,现在人根本写不出来,没那个教育环境家庭背景。

        汪曾祺文革的时候,还敢找个情人,谁也不怕,江青也不管,这是真风流。

        爱屋及乌,看啥都好,呵呵。

      • 家园 于会泳业务水平很高,但是政治上幼稚了,居然自杀。

        于会泳业务水平很高,但是政治上幼稚了,居然自杀。

        文化部长本来调上海的朱永嘉,张春桥不放,朱自己也不愿意去,上海前面调到北京的干部在北京很受气。

        后来于会泳自杀,朱永嘉说这是替我死的,不过以朱的性格,他也不会自杀的,朱是正经上海小开,见过世面的。

        朱永嘉这几年出了好几本,论曹操什么的,很不错。

        • 家园 他的文化业务水平极高,是文化专业的专业人士,重要的是

          品性高洁,否则不会选择自杀的。

          那些谣传他生活混乱的大多是造谣污蔑。那个时期造这些人谣的人很多,这类谣言也很多,有趣的是,之后对胡耀邦等的造谣也不少。

          就是挖组织的根子。

          自杀应该是他想起了高岗,实际上,对方很残忍,他们是专业的技术拷打的群体,是粉碎后镇压的主力军。

          王被打得极其厉害,所以他们忍不住选择自杀,也大概正常,王是好样的,坚持下来了,可惜,身体垮了。早早的去世了。

          审判时期选择部分认怂也是合理的,据说,也是药物作用的结果。

          到北京是个死亡选择,这点大家大多清楚,所以张王等选择了离婚,意图祸不及家人,当然,还是受到了波及。

          毛和康老也多次强调,是要牺牲的。江最清楚,所以你说那些马屁的真诚,她能不知道嘛?江和老干利益是相当对立的,这点江也是应该知道的。

      • 家园 好莱坞电影就是三突出,江青的文艺思想受好莱坞影响很大。

        好莱坞电影就是三突出,江青的文艺思想受好莱坞影响很大。

        江青在上海当演员还是学了很多东西的,但也受过很多压迫和侮辱,所以嫉恶如仇。

        江青对苏联电影不怎么欣赏,但是拍战争片又不得不借鉴苏联电影,美国的战争片确实不行。

      • 家园 工资每月108元,在当年五倍于普通城市工人

        相当于现在月薪3-5万。现在给我这个待遇,让我去乡下单位悠闲,我也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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