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百日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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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百日

    《百日》

    五一,大姐的孙子百日宴。上午先驱车到二姐家,和他们一家三口会合,然后两部车子一前一后,往大姐家进发。

    不想很快就碰上堵车。路上车子拥挤,头上艳阳高照。车子停住时,二姐突然下了前车,到我后车里来,说和我做个伴。然后挪着挪着遇到一个岔路,前面二姐夫带头拐进小道,世界顿时变得清凉。弯弯曲曲的路两旁都是树木,时不时经过一两家农舍。一面开车,一面和二姐闲聊,都觉这片环境不错。正说着一家院墙外的花开得煞是好看,不等我想词儿,二姐已脱口说道,黄四娘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这位语文老师并不号称文学爱好者,业务范围內的,还是信手拈来。

    该来的躲不过,小路开到后面,还是遇堵,着实堵了好一阵。好在终点只会迟到而决不会缺席,只是肚子也着实饿了好一阵子。到了大姐家,父母早到了,饭菜也早摆上桌,各种招呼、寒暄一阵,便赶紧坐下夹几块肉下肚压压惊。圆桌对面,二姐夫和外甥的岳父喝酒。那位大哥打上海来的,二姐夫管他叫“远方的客人”。父亲同桌,戒酒几十年了。我从来就不会喝酒,也不会敬酒,想来远方的客人能够谅解我的笨拙吧。

    饭后抱了抱我的刚满一百天的外甥孙。舅爷爷这个称呼来得突然,象被时间轻轻撞了一下。我说当年外甥我也抱过的,这就是轮回啊。外甥现在是抱不动了,二百斤的东西了。

    外甥和他对象在上海打拼,大姐两口子落在苏州,南京这里是大姐夫的老家。大姐结婚我第一次来,外甥结婚再来,这是第三次了。二十多年过去了,这里的房子多了,高了,人少了,老了。种粮食的耕地种上了园林树,这片带有丘陵地貌的农村倒有了点小山村的模样。

    客人下席,有人打牌去了,二姐和二姐夫午睡去了。父母提议陪我出去走走。出门向左,走不远,来到这个小村的村民广场。一片不小的空地,三方围着几家房子,另一方是池塘。塘边盖了一个长廊式的木亭。我们三个在亭子里坐下,打量四周,称赞这里的美丽乡村搞得不错。池塘不大,长满了各种水生植物。母亲问我还认不认得那些东西。我指着说,那是菱,那是萍,那是蒲。母亲说我们土话那叫蒲包草。那种草到了时候会长出一种小棒棒,火腿肠似的。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我们还用它来熏蚊子,或者说熏蚊子玩儿。拉家常说了很多话,说到很多人,很多事,过去的人,现在的事。跟父亲解释他的儿媳和孙女为什么没来,终于说动老父亲解了颜。池塘上贴着水面飞过一只灰鸟,我想着它正寒塘渡鹤影呢。这时的日头,其实很暖。

    从村民广场回到大姐家,二姐他们已经起来了。一个宁静的下午,一大家子在院子里聊天。不免说到现在的教育问题,各种课外班,线下的,线上的。二姐女儿,我的外甥女议论说学而思恐怕水平不行,因为她有些大学同学就在那里当老师。虽没上清华北大,但她综合素质颇优,毕业刚两年,就已经是社区的中坚,很有些冉冉新星的样子了,她的外公常常对她赞不绝口。聊着聊着母亲觉得脚踝有点痒,掀开裤脚轻轻挠了起来。我把她袜子褪下,发现那儿皮肤已不太光滑,也有些斑点。试着给她在上下左右揉揉按按,按到三阴交附近时她开始呼痛,便趁势按摩了一会儿。凭着有限的医学知识,我说可能是气血不通,平时最好多走走路。父亲告诉我前几天二姐和二姐夫带她去省人民医院住了几天,全身该做了检查都做了一遍,也都还好。

    晚饭还有一会儿。坐了一阵,我和父母便又走出去了。这回出门向右。走着走着,穿过一小段通幽的曲径,来到另一处天地。右首种着一田雪松林,左首略高,开着一大片池塘,水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水草,前面是缓缓起伏的山坡,树木茂密,松,柏,广玉兰,桂花树,一片葱翠欲滴。天空澄明,万赖俱寂。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四下里只有父亲、母亲、还有我。记忆中我和父母似乎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刻。我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一个是未知数X,一个是未知数Y,我就是那个根号XY了。天为父,地为母,我是鸟,我是风,我是不变的春天,我是轮回的四季,我姓常,我姓韦,我是灵魂附体的古人。

    得道者会说,你是名。

    时间仿佛凝住,又仿佛唰地飞走。大姐来了,喊我们回家吃晚饭。往回走时,忽然心中一动。我说美国人也种这种小松树的,二十年前刚到美国,安顿下来前在一个美国家庭住过几天,那家就种了这么一田。我问你们知道美国人种这个做什么用吗?父母不知,大姐却知是圣诞树。

    父母养了三个孩子,把二姐和我都送上了大学,惟独大姐小学没毕业就辍了学。她跟着母亲信教,四十大几的时候还有心力去进修了三年,又学会了弹钢琴,现在一家教堂里弹琴唱诗。有一次我在父母家二楼听到她在一楼唱赞美诗,声音又高又浑厚,直感觉歌声从楼下不断地上升、上升。

    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人,热情地和大姐打招呼,不知姓什名谁,就派他当下山的樵夫吧。又经过一道柴门,芙蓉山主家的犬冲我们叫得正欢,那是它送我们归去、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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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好散好文好散文
    • 家园 四代同堂,

      父母还在四世同堂幸福啊

    • 家园 看到了一股乡愁的味道,说说乡愁吧

      乡愁在中国文学里是个大主题,中国人一般都有或浓或淡的乡愁。尤其这几十年,迁徙范围极大,社会变迁也极大,去乡去国极多,离家越远,乡愁就越浓。不过就算土生土长的土著,说起小时候的胡同不在了,也一股浓浓的乡愁。

      我印象中乡愁写的最好的是余光中,他从大陆到台湾,到美国,香港,终又回了台湾,葬在台湾。我看过他的全集,他的乡愁在哪里呢?不是台湾,是在江南。他有很多江南的诗歌,写得很美,应该就是他的精神故乡了吧。这故乡选择完全看个人了,他祖籍福建,生长在南京,母亲家在江苏武进。后来抗战去了四川,然后随父亲转进去了台湾。我不知道他在武进住过多久,但他自认江南人,精神故乡不是南京,而是武进。归不得的故乡,越来越远的新大陆,所以写了很多乡愁的诗文,怀念的除了杏花春雨,还有母亲。

      我没有那个时代的剧烈变迁,生活轨迹就是河北-上海-苏州-北京,所以也很喜欢江南,退休后想回苏州定居。但故乡却是河北的小县城,原来并不喜欢,努力逃离的贫瘠落后的小县城。人过中年后,就经常梦见故乡,回去上坟时,发现故乡的群山突然眉清目秀起来。突然涌起很强烈的感觉,我该埋在这里的,埋在父亲身边,这个山清水秀、阳光明媚的小山坳真好。我终究属于这里,这个塞外漫长拉锯和战争之地,这里的苍茫群山和慷慨悲歌,都日夜警惕胡马和鸣镝,和我喜欢的杏花春雨真的没啥关系。

      没在国外生活过,不知道该怎么心安处即是故乡,而我塞北和江南就冲突得厉害了。儿子在北京出生长大,自认北京人,我试图让他自认河北人,不成功。主要是对河北,对那个县城一点概念都没有,名字都记不住。终究这是我的故乡,不是他的,我们留下的也只是祖坟,而不是三千亩地和庄园。

      故乡终究只是精神的,不是物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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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西河难得这种文章了,谢谢你送的宁静温馨

      河里天天吵啊吵,关于毛邓习天天骂成一片。尤其喜欢挖历史,还是改开前的,搞得我都觉得有代沟。河友们,你们都老了,就不要火气太大,该耳顺了。

      通宝推:DDDgva,
      • 家园 深有同感

        后三十年,人们的物质生活好了,却不晓得为什么对后三十年的带路人很不礼貌,,,

        猫论,摸石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发展是硬道理,我认为是朴实至理,为啥河里批判这么多,,,

    • 家园 娓娓道来,文字平淡,很温馨,朴实

      家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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