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风起陇西 -- 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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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第四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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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这个人吗?”

      郭刚站在一堵土墙后面,他的一名部下刚刚把头探出去又缩了回来。他听到上司的问话后,点了点头:“没错,肯定就是他。”这时街对面在房顶负责监视的人忽然将一面绿旗向西面摇摆了三下: “目标开始向西移动。”

      收到这个消息,郭刚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对已经换好平民装束的几名部下说: “你们两个,超前一步从别的街口绕到他前面;你们两个就跟在他后面,不可被他发现。”

      四名部下“喏”了一声,离开了土墙。而郭刚则转身爬上一个高达二十丈的塔楼,在那里他可以俯瞰整个城西区。就他个人而言,他很喜欢这种居高临下、将所有的事都尽收眼底的感觉。

      陈恭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塔楼上多了一个不怀好意地窥视者,他仍旧保持着平常的步调朝前走去。前方有两名妇人在水渠前砸着衣物,一个苦力扛着两个大口袋吃力地行走,几个小孩子跑到街中央去逗一只死去的蜻蜓,被路过的马车夫大声叱责。向阳的墙边靠着几名懒散的军士,简陋的皮甲摊在他们膝盖上,内衬朝上,其中一个聚精会神地挑着虱子。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这位官爷,来喝些杂碎汤暖暖身子吧。”

      街旁小店里的老板探出头来吆喝,一股浓郁的羊肉香味顺着门缝冒出来。陈恭没停下,他抬头看了看日头,稍微加快了一点脚步,转弯向右走去。

      与此同时,郭刚双手撑着塔楼边缘朝下望去,身体前倾,眼睛如鹰隼般的锐利。目标现在转过了一个弯,朝着集市的方向去了。两名部下在他身后远远地跟着,另外两名则从侧面与他并行。

      “快点鸣叫吧,夜枭”。郭刚喃喃说道,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当初郭淮推荐他担任间军司马的时候,很多人以他太过年轻为理由而反对;他急欲要向所有人证明,叔叔的安排是正确的。

      一队巡逻的士兵忽然在目标人物前面走过,宽大的甲胄与飞扬的尘土遮挡住了郭刚的视线。郭刚瞪圆了双眼,恨恨地在心里骂道:“该死的,快走开!”

      等到队伍开过去以后,郭刚发现目标不见了。他大吃一惊,目标一定是进入了某一个视线无法触及的死角。在这个时候,远在塔楼上的郭刚鞭长莫及,只能寄希望于他的部下。

      他命令身后的传令兵将塔楼上的旗子换成绿边红底的貔貅牙旗,这个旗语表示塔楼无法看到目标,要求跟踪者立刻回报方位。同时传令兵还敲了一下鼓,以提醒跟踪者注意。

      三名部下很快就各自发回了暗号:目标人物从眼前消失了。郭刚拳头握的更紧了,目标究竟在哪里?如果他是刻意消失的话,是不是说他已经发现了追踪者?一连串疑问混杂着懊恼涌上郭刚的心头,一层细微的汗水出现在他的额头。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郭刚很快发现第四名部下正朝着塔楼舞动了三次右手,然后指了指旁边的牛记酒肆。这说明目标进入了酒肆,而且还没出来。

      “一定就是在那里接头!”

      郭刚立刻做出了判断,他命令将代表着“继续追踪”的杏黄旗悬挂上去,然后飞快地跑下塔楼。二十名从马遵太守那里调拨来的士兵正在楼下整装待命,郭刚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们跟上,然后飞身上马,朝着牛记酒肆而去。

      ……陈恭慢慢地踱进牛记酒肆,这是上邽城内唯一的一家酒肆,最近因为驻军的增多而生意兴隆。此刻正是快接近正午的时候,很多人都来到这里喝上一杯以驱驱身上的寒意,楼上坐的多是太守府的官员和军官,楼下则是普通士卒与平民。

      “陈主记,您里面请!”

      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的伙计热情地把他迎进来,陈恭摆摆手,表示自己上去就可以了。于是伙计走到门口去招呼别的客人,陈恭自己则顺着楼梯来到二楼。

      郭刚率领着士兵冲到牛记酒肆前,这副架势让过往的行人非常惊讶,纷纷驻足观看。他下了马,命令立刻将这家酒肆团团包围,一个人也不许离开。在外围,更多的士兵把以这个酒肆为圆心半径二里以内的城区也都封锁起来。三名负责跟踪的部下赶到了现场,报告说第四个人已经尾随目标进入了酒楼二楼。

      “我们是不是等他与另外一只枭接触以后再上楼去抓?”其中一名部下建议道。

      “不必了!”郭刚回答:“现在酒肆附近两里之内都被我们控制,他们两个人一个也逃不掉!”

      说完郭刚一挥手,率领着十名精悍步卒冲进了酒肆。

      陈恭迈上了二楼,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大约有二十几位客人在吃饭或者谈天,很是热闹。

      两名步卒首先占领了后门,其他人则和郭刚迅速地冲到楼梯口。

      忽然之间,陈恭甫感觉到有一道奇异的视线在注视着自己。他下意识地回头朝一楼的楼梯口望去,浑身的血液一下子仿佛被彻底凝固住了…………

      …………郭刚推开了挡在楼梯口的伙计,正欲上楼,一抬头恰好看到了站在楼梯半截的目标。郭刚立刻拔出刀大叫道:“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站在楼上的“白帝”露出轻蔑的笑容,他张开了嘴,大声高喊了一句: “兴复汉室!”

      喊完这一句,他整个人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来。楼梯十分狭窄,郭刚立刻和倒下来的“白帝”抱了个满怀,两人滚下两三层台阶,才被后面的士兵接住。郭刚狼狈地摆脱“白帝”站起身来,这时他才感觉到胸口一阵刺疼,低头一看,一柄精致的小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所幸被戎衣内衬的板甲所阻挡,只有刀尖稍微刺入肌肤。

      郭刚连忙将躺在地上的“白帝”胸襟拉开,果然,在“白帝”的左胸上刺着另外一柄匕首。旁边一名士卒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把了把他的脉搏,摇摇头。

      “可恶……”

      郭刚愤怒地把匕首摔到了地上,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懊恼。

      …………陈恭面无表情地朝自己家走去,背后牛记酒肆传来的喧哗已经逐渐远去,但他脊梁渗出的冷汗被风一吹却异常冰冷。

      刚才他一上二楼,就看到“白帝”坐在靠窗的位子。陈恭本想走过去,但“白帝”向他投来严厉的一瞥,然后把视线转过去一边,似乎从不认识他。陈恭立刻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对,他回过头去,在楼梯的木扶手上看到了两道右倾的斜线。这个暗号意味着:“事已泄,速逃”,是紧急级别最高的警告。

      于是陈恭转身下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牛记酒肆。就在他走出大约两里地以外的时候,大队士兵忽然出现在街道,在他身后封锁了每一条街道的出口。很快他就得知,“白帝”暴露了,而且在刺杀郭刚未遂后自尽。

      “白帝”的死,让陈恭惋惜不已,他甚至不知道这位殉难同僚的名字,陈恭现在感觉自己愈发孤单了。

      白帝的死亡还引发了更严重的后果:曹魏自第一次北伐之后为了杜绝细作活动,实行了严厉的户籍管制制度。无论民户还是士族军户都必须在当地郡府登记造册,并且经常复查。这使得蜀国极难再安插新的细作进来,因为一个在当地户籍上没有注册的陌生人很快就会被发现。因此真正能够发挥作用的就只有在北伐前就潜伏下来的细作,比如陈恭和“白帝”,而这样的人死一个少一个,无法补充。他的死给蜀国对魏的情报活动蒙上了一层阴影。

      而同样沮丧的还有郭刚。他挖出的这名细作身份已经查清了,名字叫谷正,字中则,在太守府任副都尉,级别相当地高。谷正的意外死亡,导致他身后的情报网无从查起,也很难评估他对魏国已经造成的危害到底有多大;更可惜的是,另外一名夜枭也彻底消声匿迹,以后再想要找出他来可就不容易了。事后魏军对牛记酒肆和附近的路人进行了反复排查,没有任何结果。

      郭刚主持的这一次钓大鱼的行动,可以说是一次刻骨铭心的失败。

      二月十二日,也就是行动当天的深夜。宵禁后的上邽城除了哨楼以外的地方都已经陷入了沉寂,只有城外军营中的大帐还烛火摇曳,可以依稀看到两个人的影子。

      “你派去跟踪目标的人太多了,这会让目标有更多机会发现被盯梢。”

      “是。”

      “在目标脱离了视线后,你的反应有些过度。这是被盯梢者经常耍的一个小圈套,突然之间消失,然后借此观察周围环境,看是否有人惊慌失措,以此来判断自己是否真的被盯梢。”

      “是。”

      “还有,你的判断太武断了。如果目标的接头地点不在牛记酒肆的话,那么你的提前行动就会让整个计划暴露——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是。”

      “最重要的一点,你不该在目标接触接头人之前就贸然行动。你忘记了这次行动的目标是什么。”

      “是。”

      郭淮每说一条,就竖起一根指头;他没有责骂郭刚,只是平静地一条一条地历数这个年轻人所犯的错误。郭淮知道,对于极为重视名誉的郭刚来说,这比用皮鞭抽他还要有效果。

      郭刚左手抱着自己的却敌冠,垂头立在郭淮之侧,对于自己叔父的每一句训话他都以极为清晰的“是”字做答,同时狠狠地咬自己的下嘴唇。一道鲜血已经从嘴角逐渐流了出来。

      “毅正,你要知道,我们肩负的任务很重大。蜀国无时无刻不觊觎着我国的疆土,我们的任何一次闪失都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让敌人的计划得逞。”郭淮说,同时披上毡衣,慢慢走到帐口,将两边的幕帘紧了紧,重新把束绳结在一起,用力一拉,两片幕帘立刻绷到了一起,外面的寒风一点也吹不进来。

      “虽然蜀国现在还没有什么军事上的动静,但这场战争实际上已经在暗面打响了。”郭淮说到这里,看了看仍旧垂着头的郭刚,“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初请求曹真将军把你派来天水的缘故。现在是一场水面下的战争,而你则是这场战争的主角。”

      “明白了,叔父!我这就去重新提审和谷正有关的嫌疑人,我一定会把另外一只夜枭也挖出来!”

      郭淮伸出右手阻住正欲离开的郭刚:“这件事交给你手下去作就可以了。现在我们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这是目前最优先考虑的。军方需要间军司马的全力协助。”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份薄薄的谦帛,递给了郭刚。后者看完以后,眉毛高挑,却没有做任何评论,他只是简单地把绢纸交给郭淮,然后回答: “叔父,你会得到的。”

    • 家园 真第三章

      郭淮缓慢地搓动手指,用一种严厉的眼神盯着天水太守马遵。后者不停地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水,仿佛被议事厅里燃着精炭的獬兽铜炉烤化了一般。过了好半天,他才抬起头,结结巴巴地说道: “伯,伯济弄错了吧?这上邽城内,怎么会有蜀军的探子呢?”

      “哦,可是我的人已经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上邽城内至少有一个在秘密运作的蜀军情报网。”郭淮不紧不慢地说,声音却透着沉稳的力道。

      马遵继续擦拭着汗水,还试图挽回自己的面子:“如果真的存在这么一个情报网的话,我的人应该会觉察到,他们……”

      “问题是他们并没有觉察到。”郭淮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阁下的郡守部曲都是在当地招募,他们的武勇值得尊敬,但在谍报事务方面显然缺乏训练。当然,这是题外话……毅定!”

      郭淮猛然提高声音,门应声而开,一名身着整齐甲胄的年轻武将推门走了进来。他走到议事厅中央,把身体挺的笔直,头顶赤红色的却敌冠高高扬起,固定皮胸甲的两侧绦带系的一丝不苟。

      “这是我的族侄,叫郭刚,字毅定。今年二十四岁,在我军中充任牙门将。”郭淮伸出右手介绍,郭刚向两位军政要人各行了一个礼,下巴扬起,眼神自始至终不看马遵,神情高傲而又漠然。

      “真是少年才俊,少年才俊。”马遵讨好地说道。

      “他现在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间军司马,专门负责调查蜀国在天水地区的谍报活动。”郭淮说,马遵大为吃惊,军方在天水郡设立了反细作的机构,却没通知身为太守的他,他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怎……怎么我从来就没听过这回事?”

      “哦,间军司马是一个非公开的职位,他直接向邺城的中书省负责,不受地方管辖。”郭淮故意慢慢点出“中书省”三字,看起来很有效果;马遵的脸由苍白转为灰白,中书省是朝廷中枢,这个怯懦的官僚是绝不敢对朝廷有什么意见的。

      “唔,毅定,你说吧。”郭淮见马遵回复了沉默,于是冲郭刚抬了抬下巴。

      “是!”

      郭刚的声音和他的名字一样,生硬坚实,有如黄河冬季的冰棱一般:“在一月十二日,我军在上邽与卤城之间的山路截获了一批从汉中过来的私盐贩子,在他们的货物中发现了二十枚伪造的军用与政用令牌,还有两枚天水郡守的印章,当然,也是假的。

      郭淮略带同情地看了马遵一眼,后者蜷缩在几案后面,表情尴尬。

      “根据私盐贩子的供认,他们出发前接受了蜀军一大笔报酬,蜀军要求将这些货物送至冀城,并卖给特定人物。一月十五日,我派遣了两名间军司马的成员化装成私盐贩子前往冀城,在一月二十日成功地与目标人物接上了头。我们擒获了这个人,然后发现这名当地人是受上邽某一位官员的雇佣。经过他的指认,我们最后在一月二十八日终于确定了那一位官员的身份。”

      马遵开始不安地绞起手指,首先是伪造的太守府印章,然后是一名变节的官员,他开始怀疑今天是否是自己的大凶之日。

      郭刚的语调缺乏抑扬顿挫的变化,但却有一种类似铁器撞击的铿锵之感。

      “从一月二十九日起,我们立刻安排了对那名官员的监视。从被监视的那一天起,这个人在上邽城内先后接触了五次我军士兵、下级军官以及士族军户,经过事后对被接触者的盘问,我们发现这个人的询问技巧很巧妙,而且被掩饰的很好。他感兴趣的是关于我军在武都、阴平两地驻防兵力数量,还有天水地区的主要囤粮地点分布。值得一提的是,在监视期间,他还曾经外出过一次,我们怀疑他是与其他潜伏者交换情报。毫无疑问,这是一名蜀国安插在上邽的夜枭。”

      看到马遵迷惑不解的眼神,郭淮解释说“夜枭”是魏国情报部门称呼一名敌国细作的习惯用语。听完汇报,马遵吞下一口口水,不安地问道:“那么这个人是谁,是太守府的官员吗?”

      郭刚点了点头。

      马遵一下子变的很激动,他捶了捶案几,大声道:“居然还有这样无耻的事情发生,是谁?告诉我,我立刻去叫人把他捉起来!” 很明显,他想用愤怒来掩盖自己的尴尬。

      “不用了。”郭淮冷冷地说道,“我们军方已经有了计划。根据毅定的判断,近期内他会与上邽的另外一名夜枭碰面,到时候我们会把他们一网打尽。马太守,你只要到时候调动郡府部曲在外围配合我们就可以了。”

      马遵现在的心中屈辱、恼火、尴尬与惊恐混杂一锅,让他的面部肌肉一阵阵地抽动。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天水地区最高长官,可现在却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一脚踢开,这是一个极大的侮辱。可他又能做什么呢?对方是握有军权的雍州刺史,还有一个中书省的直属间军司马。

      马遵最后选择了忍,他咬咬牙,捏着自己腰间佩带的玉摇,尽量让自己露出笑容。

      “好的,我会吩咐下去。”

      “请注意,马太守,这件事除了你不许有第二个人知道,太守府的人都不太可靠。”

      郭淮这一句提醒无疑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在马遵有所反应之前,他站起身来,拿起搁在身旁的小尖铲搅动了一下铜炉中的红炭,让火更旺盛一些。这是一个明显的送客令,于是马遵不得不起身告辞,恨恨地离去。

      等到马遵的身影消失以后,郭刚这才开口对郭淮说道:“叔父,朝廷怎么会容忍如此无能的人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

      “毅定,朝廷之事,自有天子进行定夺,我们只要做好份内的事就够了。”郭淮走到他面前,直视着自己的侄子,“身为间军司马,是不能有政治倾向的。有了政治倾向,就会有了偏见与盲区,这两者是敌国细作赖以生存的基础。”

      “是,侄儿知道了。”

      “很好。你下去计划行动细节吧。”

      “侄儿已经安排好人选了,这一次参与行动的核心人数不会超过六人。外围支援人员在行动前一刻才会被告知具体目的。”

      郭淮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郭刚以无懈可击的姿势抱了抱拳,然后转身走出议事厅。

      现在议事厅中只剩郭淮一个人,他回到案几旁,扯开挂在后壁的黄布,一幅相当详尽的陇西地图占据了大半个墙壁。他从地图的左边踱到右边,又从右边踱到左边,还不时从炉底拿出一截炭棍在地图上画了几笔。很明显,现在他思考的事远比追捕蜀国夜枭重要。

      太和三年,二月十日。

      陈恭觉得自己有必要出去一趟。他一直设法找出那一名给事中的真实身份,但是毫无结果;准确地说,可能性很多,但是没有一种可能性上升到可靠的程度。二月十五日就是他例行向南郑汇报情报的日子,如果在这之前这份情报“回炉”工作还无法完成的话,那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他决定去找一下“白帝”,“白帝”是隐藏在上邽城内的另外一名司闻校尉,他也许会有一些有价值的情报渠道。陈恭和“白帝”两个人本来并不相识,蜀国司闻曹的工作原则是:第一线工作的司闻校尉们彼此隔绝,单线纵向作业,绝不发生横向联系。这样谍报效率会变低,但可以保证当一名司闻校尉被捕后不会对其他情报线造成损害。司闻曹就和他们所效忠的诸葛丞相一样,谨慎到了有些保守的地步。

      在第一次北伐失败后的蜀国情报网大溃灭中,陈恭和“白帝”因为一次意外的审查而发现了彼此的身份——陈恭一直觉得这很讽刺。两个人都幸运地在那次魏国的大清洗中活了下来,从此知道了对方的存在。他们两个平时极少见面,但保持着一种独特的联络方式。

      陈恭在二月十日晚上来到上邽城内的步军校场,在木制的辕门右下角立起了三块小石头,然后在三块石头顶端又加了一块,不过这一块的底部用墨事先涂过了。把这一切做完以后,陈恭重新消失在夜幕里。

      第二天下午他借故去太守府办事,又路过一次校场,看到那个不起眼的造型起了变化:在顶端的石头被翻了过来,将涂着墨的一面朝上。看来“白帝”有回复了。

      二月十二日,陈恭在巳时过去一半的时候离开家门,前往早就约定好的接头地点。他希望能从“白帝”那里得到一些他所不知道的情报,这也许有助于了解那名给事中的身份。

      走过两条街,陈恭看到两名士兵各执长枪靠着街口的墙壁说话。陈恭认出他们是马遵太守的手下,心中有些奇怪。他注意到在附近的酒肆里也坐着几名士兵,他们却没有喝酒。又走过一条街道,陈恭转向左边,看到街道右侧的里弄门口有士兵在把守。这里一直都有人把守,但是今天的守卫比平时多了一倍。其中一名士兵看到了陈恭,友善地打了个招呼。

      “陈主记,您这是去哪啊。”

      “嗨,还不是那些库存的事。上头整天催着要拿出本清楚的帐簿来。”

      陈恭开始抱怨,抱怨上司是与同僚增进感情最好的手段。果然,士兵同情地点了点头,也叹息道:“是啊,我们本来今日轮休的,可现在却被忽然调到这里来不能离开,随时候命。”

      “随时候命?”陈恭心中划出一个大问号,“不过是看守里弄而已,要什么随时候命?”

      “我们是奉命在这里待机,至于要干什么上头可没说。”

      陈恭又与士兵随意敷衍了几句,然后借故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觉得心中不安,但还是继续朝着预定的接头地点走去。

      “确认就是这个人吗?”

    • 家园 第三章

      魏太和三年二月六日,魏国天水郡上邽城。

      陈恭在辰时梆子敲响时准时迈出家门。他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身上穿的藏青色长衫有些褪色但洗的却很干净,腰间挂一个布包,里面装的是笔墨纸砚。陈恭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装备,然后将门锁好,推开院门走出去。

      “陈主记,您这么早就要出去啊?”陈恭对门的邻居看到他出来,打了一个招呼。

      “是啊,非常时期嘛。”

      陈恭也微笑着回答。两人停下来做了简短的寒暄,然后互相告别。在邻居们的眼中,陈恭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温文儒雅,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最重要的是他很安静,这是做为一个好邻居最为重要的条件。陈恭可比起那些每天晚上喝酒行令,喝醉了就击筑高歌的魏军武将们强多了。

      陈恭走到里弄的出口,两名穿着黑衣的士兵正守在那里,手握长枪,不时打着呵欠。陈恭将自己的木制令牌交给他们,同时主动打开了布包。一名士兵例行公事地望了望他的令牌: “陈主记,您这身装束,是打算出远门吗?”

      “今天在庄浪有个集市,马太守派我去收购一批骡马来以充军用。”陈恭解释说,其中一个士兵疑惑地问道:“季节不对吧,现在骡马还没生育呢。”陈恭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小声道:“可惜我的上司不知道。”士兵听了他的话,哈哈大笑,挥手让他过去了。

      到了上邽的太守府以后,陈恭填写了一张差使单,写明自己将要去的地方以及目的,带着它直接去找太守马遵盖章。马遵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在天水太守的位子上已经干了四年多,是个怯懦无能的高级官僚。他在诸葛亮第一次北伐的时候不仅没能阻止魏国内部的叛乱,而且因自己毫无必要的多疑而使姜维投靠了蜀国——这一失误所引发的灾难性后果要等十几年后才凸显出来——有人说他被朝廷撤换只是个时间问题。

      马遵拿起陈恭的差使单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嘟囔着说道:“居然派一名主记去做买马这种小事,朝廷也真是不分轻重。良俭啊,真是委屈你了。”

      “上邽乃是我国在陇右的要冲,充实军力实属当务之急。”

      陈恭低下头谦恭地说道,他是自从前主记梁虔随姜维流亡蜀国以后才得以补阙提升的,并不属于马遵的亲信。对于这位上司的好意,他不想做过份热情的回应。

      “哦哦……”马遵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的位子已经时日无多了,表情随即黯然下去。他拿出印章草草盖在差使单上,然后叫陈恭退下。

      正当陈恭离开马遵的房间时,猛然间听到了一阵金属甲胄的撞击声。他回头去看,看到雍州刺史郭淮和几名护卫全身披挂整齐,迈着大步朝这边走来。陈恭连忙站到走廊旁边,深鞠一躬;郭淮路过陈恭身边时向他略一点头,然后继续朝前走去,黝黑瘦削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表情。

      上邽位于祁山以北的天水郡,是前往凉州的咽喉之地,战略位置相当重要。原本天水郡的治所应该是在西北方向的冀城,但那里距离前线太远。为了应付蜀军随时可能出现的进攻,魏军不得不将军事布防的重心转移到了离祁山比较近的上邽。于是这里成为了实质上的天水郡治所兼陇西地区魏军总司令部。

      目前负责西北地区防务工作的是魏国的雍州刺史郭淮。他年青时代曾经在夏侯渊麾下任中层军官,是个典型的军人,不苟言笑,作风严谨而朴素。

      自从第二次北伐结束后,郭淮一直致力于上邽的防御工作。他希望把这里建成一个进可威逼汉中,退可遏止蜀军在祁山军事活动的要塞。在他统筹之下,除了朝廷调拨的补给以外,上邽也通过政府与民间交易来筹措紧缺的物资。

      陈恭此次前往庄浪收购骡马就是出于军方的要求。不只是陈恭,太守府的其他幕僚也经常被要求去进行粮秣、木材、酒、布匹、铁、畜力等战略物资的筹集工作。为此很多人抱怨说郭淮把堂堂天水太守府当成了军方的后勤部门,据说郭淮本人对这一抱怨的回答是:难道你们不是吗?

      陈恭拿着单子来到司库处提了一百五十斛粟和二十匹帛,叫人把这些物资装载到预定的牛车上。在这个时代,铜钱只在名义上是合法货币,民间交易实际上只能以实物交换的形式进行。既然朝廷不能在经济上有所作为,那么底层的执行人员也只好按照社会约定俗成的规矩行事。

      庄浪位于上邽北方大约一百一十里,是陇西地区重要的粮食产地,也是关中向陇右地区输送物资的重要枢纽,人口规模比较大。于是它不仅仅是官方的补给通道,也吸引了很多西域和中原的商人集中在此地交易,逐渐形成了规模颇大的集市。

      从上邽后沿着官道东行,陈恭的车队大约花了五个时辰就抵达了庄浪地区。陈恭指示车夫将牛车停在庄浪西边一片开阔地里,然后带着一个负责记帐的度支前往城内庄浪为了方便商旅进出,几年前曾特意改建过城门,所以城门与衢路看起来格外宽阔。魏、蜀两国在边境的紧张对峙丝毫不影响这里的繁荣,穿着各色服饰的商人带着自己的货色寻找合适的买主,市集上车来车往,一片喧闹声。据说连魏国宫中的有些用度也要派人来这里购买,足见其货品之丰富。

      陈恭没有被这些琳琅满目的商品迷花了眼,他直接来到了马贩子们所在的城东榷场。很多来自西凉和朔北的马贩子在这里活动,这就是陈恭的目标。

      一靠近骡马榷场,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马粪味,各式品种的骏马在分隔成一间一间的木围栏中打着响鼻,栏杆上挂着树皮制成的挂牌,上面用墨字写着产地及马的雌雄、年齿,马贩子则抱臂站在一旁,向路过的每一个人吆喝自己马匹的优点;有的马贩子还将洗刷干净的辔头与鞍鞯挂在栏杆上,用来招徕顾客。在旁边更为简陋的围栏里卖的则是驴和骡子,那些地方就远没马栏那么华丽。卖马的多是羌族与匈奴族的人,造型比较怪异;而卖驴和骡子的则以中原商人为主。

      面对这些马匹,陈恭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各个围栏之间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终于,他注意到一家卖驴围栏上挂出的牌子有些奇特,那个牌子在“驴”字的斜上方用淡墨轻轻地点了一滴,象是在写字时无意洒上去的,不仔细根本看不出。陈恭又兜了几个圈子,从这家卖驴围栏隔壁右起第四家问起价钱,一家一家问下来,最后来到了这一家围栏前面。

      “这驴可是有主的?”

      陈恭大声问,驴主这时匆忙走过来,点头哈腰,连连称是。这是个瘦小干枯的中原汉子,年纪不大却满脸皱纹,头发上沾满了稻草渣。

      “大爷,我这头驴卖五斛粟,要不就是两匹帛。”

      “这太贵了,能便宜些吗?”

      驴主赶紧摆出一张苦相,摊开两只手:“大爷您行行好,这里是陇西,可比不上咱们旧都富庶哇。”听到驴主这么说,陈恭的眼神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稍现即逝,他缓缓回答道:“你说的旧都是哪一个,洛阳还是长安?”

      “当然是长安,赤帝的居所。”

      “唔……”

      陈恭听到他这么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斜过眼去看那名度支。后者正饶有兴趣地看隔壁的驴贩子骟驴,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两个人的谈话。于是陈恭让驴主将驴子牵出,唤来度支记下帐,写一张驴票,然后交给驴主叫他带着驴去城门外的车队交割。驴主千恩万谢,还殷勤地为驴子套上了一套驮具。

      接下来陈恭又走访了几家驴马贩子的围栏,买了三头驴、两头骡子和两匹马。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陈恭已经差不多花光了带来的粟米与布帛。庄浪城入夜后就要关闭城门,因此不打算在此过夜的商旅们都纷纷走出城门。陈恭与度支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在庄浪城住,而是朝南走上一段路程,在途中的驿站休息。

      于是整个车队朝南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看到官道旁有一所专为军方开设的驿站。陈恭说我们不如就在此地歇息,明日一早返回上邽。已经疲惫不堪的度支与车夫们忙不迭地表示赞同。驿站中有马厩,车夫们将买来的马、驴和骡子牵到马厩里栓好,草草丢了些草料给它们就各自找地方睡觉去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陈恭在车夫们离开以后悄悄地走进了马厩。他走到今天买的第一头驴子跟前,将它背上的驮具取下。这副驮具形状是一个扁梯形,里侧用柳木围成一个框架,外面再用熟牛皮蒙住,颇为坚韧,可以耐住长途跋涉。陈恭把手伸到驮具的底座沿着边缝来回抚摩,很快就发现其中一边的牛皮是可以掀开的;他看看四下无人,将牛皮小心翼翼地掀起一角,然后把手伸进驮具的空腹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麻纸。陈恭将麻纸揣到怀里的夹层中,接着把牛皮按原样蒙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马厩。

      陈恭回到房间,度支正鼾声如雷。陈恭把已经熄灭的炭火盆移到一旁,躺到床上借着炭火的余温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车队早早起程,在午时过后便顺利抵达了上邽。陈恭将牲畜送去司库那里交割,然后去太守府销了差使单,谢绝了同僚一起去喝酒的建议,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家。

      陈恭目前是单身,邻居们都知道他的妻子在搬来天水郡之前就病死了,而他一直没有续弦的打算。他的家里很简单,除了客厅与厨房以外,就只有一间书房,也作卧室之用。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人帮他料理家务。

      回到家以后,老仆人为他端来一碗加了香菜与芸豆的羊肉羹,还有两条煮熟的胡萝卜。陈恭接过碗,挥挥手让他下去休息,自己则走进卧室,把房门都掩上。卧室不大,屋子的两侧全是书架,上面摆放着厚薄不均的诸多卷帙;靠窗的是一张床,床边还摆着一张红漆几案,旁边是一扇绘着条着七盘舞的舞女的屏风。

      当确认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以后,陈恭把屏风拉到自己身后,然后跪到几案前点燃蜡烛,掏出了藏在衣服夹层中的麻纸。

      麻纸上密密麻麻全都是用蝇头隶体写的字,其中分列了魏国政务外交、军队驻防、经济变革、人事调动、民心波动等诸多领域的二十余条情报,相当详尽,其中不少条都属于相当级别的机密资料。 而这些只有中央尚书、中书两省和相府高级官员才有权限调阅的资料,现在却在这个天水郡太守府小小的主记眼前一览无余。

      事实上,除了天水太守府主记之外,陈恭还有另外一个秘密身份,那就是蜀国丞相府司闻曹驻天水地区的司闻校尉,主管关陇地区曹魏情报的搜集工作。

      司闻曹是蜀国特有的秘密情报部门,行政上隶属于丞相府管辖,但实际上却是独立运作的,素以精干和效率著称;其功能就是对敌国情况进行搜集、传递、整理并加以分析。蜀汉一向极为重视情报工作,诸葛丞相认为良好的情报工作可以弥补蜀军在绝对数量上的劣势。因此,早在南征期间,诸葛亮就委派参军马谡在汉中亲自指导对魏国的情报工作。马谡以刘璋、张鲁时期的旧班底为基础,设立了司闻曹,并逐渐建立起了一套针对曹魏的缜密情报网络。而陈恭从事的则是最为危险的卧底工作,象他这样在敌国境内以假身份活动的第一线情报人员被称为司闻校尉。

      陈恭出身于凉州安定郡,后来一直到了十几岁才随父亲迁移到成都。正因为如此,他被当时主管情报事务的马谡看中;经过一番严格的训练之后,他被派遣到了雍凉担任司闻校尉。事实证明马谡的眼光相当准确,陈恭在这个位置上表现的相当优异,不仅一直保持着情报网络的顺利运作,而且还混进了天水太守府担任门下书佐的职位;等到第一次北伐结束后,他被拔擢为主记,从此可以接触到更高级别的文件,这无疑让他的价值大增。

      现在陈恭握着的这一份情报是从邺城送出来的,在那里蜀汉有一名高阶细作,代号为“赤帝”;“赤帝”会定期通过预定方式传送一批情报过来,陈恭在上邽城内——原本是冀城——设立了一个中转站,负责将这些情报转送至汉中的首府南郑,那里是丞相幕府的所在地。

      在各国公务机构仍旧普遍使用竹简的时候,蜀国的司闻校尉已经开始使用麻纸这种相对比较奢侈的载体来传送情报了,因为它比较柔软适合折叠,容易藏匿在各种隐秘的地方,且价格比谦帛要便宜。

      陈恭仔细地阅读了一遍,将这二十余条情报归类。根据蜀国司闻曹的术语,有些情报属于“硬“资料,比如邺城卫戍部队数量、关中地区屯田岁入、出使吴国的使臣姓名等,这些东西可以直接汇报;但有些情报是属于“软”资料, 比如陇西地区军事指挥官的调动、朝廷官员的升迁或者新颁布的法令等。面对后一种情报,陈恭不能简单地转交给南郑,他必须要加上自己的分析和见解,并指出这一情报可能引发的后果和对蜀国的影响;如果是涉及到重要的官员调动,还得将当事人的详细履历、性格特征以及风评附上。

      其实从理论上来说,这些工作不属于司闻校尉的职权范围,司闻校尉只是情报的传输者,分析情报是司闻曹下属的军谋司负责的。但由于有些软情报只能由了解曹魏内部情势的人分析才会有价值,所以在实践上这类情报都是要经过陈恭的再处理,做出结论后才能送交南郑。这一过程被司闻校尉们称为“回炉”。蜀汉第一次北伐失败以后,陇西地区的情报网络遭到了严重破坏,很多地下人员纷纷被捕,于是硕果仅存的陈恭在情报分析这方面就愈发显得重要了。

      这一次的情报大部分都属于硬情报,不必再回一遍炉了。陈恭想到这里,心情觉得有些轻松;他每一次对情报进行回炉的时候,都有些惶恐不安,深怕因自己的一时判断失误而造成蜀国的巨大损失。这时候,他注意到了麻纸上的最后一条情报。

      比起前面洋洋洒洒的大段数据,这一条情报显得很简洁。不过陈恭知道,简洁往往意味着不完全,这就需要他来补全。这一条情报是这样写的:“据信近日应淮之请遣给事中一名赴陇名阙。”这是简写的方式,将句子完全展开以后的意思是:从可靠渠道得知,最近朝廷应郭淮的要求派遣了一名给事中前往陇西天水地区,名字不详。

      面对这一条情报,陈恭皱起了眉头。给事中属于内朝官,是留在皇帝身边以备顾问的,除非是随驾,否则极少会离开京城前往地方上,与军方也少有业务上的来往;然而现在情报显示有一名给事中单独前往天水,而且还是应天水地区军队最高负责人郭淮的特别要求,这就不得不叫人感到疑惑了。

      “究竟这是为了什么呢?给事中的职权与军方几乎不重合,魏国也从来没有皇帝委派给事中视察军队的先例。” 陈恭对自己说,“看来必须要设法弄清楚派来的给事中到底是谁才行。”。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将是一件相当重大的事件。因为即使是潜伏在邺城的“赤帝”也无法知道这名给事中的身份,说明此行保密程度相当地高,而保密程度高的东西从来都是非常重要的。

      陈恭再一次仔细地阅读了一遍情报,然后将这份麻纸丢进火炉里。这二十几件事已经全部印在了他的脑子里,文件已经不再需要。尽量减少可能暴露身份的痕迹,这是一名细作在敌人内部生存的准则。

      第二天陈恭早早起身,简单地做了清洁后就推门走了出去。这时间本该是朝日初升,可天色依旧昏暗,抬头可见一层阴郁的云彩笼罩在上邽,仿佛完全停滞了一般。

      主计本来是在太守府有专门的地点办公,但是现在太守府除了太守马遵的房间以外都被郭淮的部下征用,于是这些文职幕僚们不得不去借城内平民的房子。陈恭办公的主记室是在一个草料场旁边的木屋中,这个地点并不算好,在大风天气里经常会有草屑飞到屋子里;陈恭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离收藏朝廷文件与档案的书佐台比较近。要知道,做为一名肩负着分析工作的细作,他必须拥有一个庞大的资料库。

      他先到主记室点卯。今天出勤的同僚并不多,很多人被派出去筹措物资还没回来,还有几个人尚未起床,整间大屋子里唯一一个伏在案几上奋笔疾书的是孙令。陈恭认识他,这人有些才气,只是持才傲物,两年前因为肆意臧否人物而被赶出京城,左迁到天水郡做文学祭酒。在大部分人心目中,在天水这种战事频繁的地方做文学祭酒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因此孙令一直郁郁不得志。

      “哟,行德,你起的好早啊。”

      陈恭一边放下伞,一边朝他打招呼。孙令没有抬头,仍旧笔下如飞。陈恭知道他的脾气,也不以为意,走到自己的案几前,取出冻硬的毛笔搁在炭火盆上慢慢地撩。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工夫,孙令才长出一口气,“啪”地一声把毛笔掷下去,好象是终于完成了什么艰苦的工作。

      “良俭,刚才你叫我?”

      这时候孙令才意识到陈恭的存在,陈恭“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研着墨,徐徐道:“是呀,不过你全神贯注,没听到。”

      孙令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拿起写满草书的白纸递到陈恭面前,道:“我刚才正在拟一道上奏给皇帝陛下的奏章。等一下我还得去冀城办事,这一走就是两三天回不来,我想在走之前把它写完。”

      “哦?那你上书言的是什么事?”

      “自然是选才之道,现在我国诸郡皆以世族门第来取人为官,实在不公。寒士之中多少俊才都被遗漏,有志而不得伸张。我上书就是请求今上恢复我太祖武皇帝唯才是举的做法。”

      “行德你还真是个有心人。”

      “那是当然,我为天下之士声辩,自然会得到天下之士的响应。”

      孙令越说越兴奋,甚至手舞足蹈起来。陈恭拍拍膝盖,以两次大幅度的点头表示自己对这个意见很是赞赏。这个举动让孙令大受鼓励,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来。聊到兴头上,孙令无意中看了看外面天色,忽然叫道:“哎呀,不好,上路要迟了,我还没去提木料呢。”

      “提木料?”陈恭惊讶地问道,“怎么这一次上头派你去把木料运出上邽吗?”

      根据军方的命令,战略物资——尤其是木材和粮草——要最大限度地集中到上邽,现在居然还有木材从上邽流出到别的地方,这不能不让陈恭感到奇怪。

      “对,不好不好,时间来不及了,不跟你多说了,你保重”。孙令一边手忙脚乱地把奏章草稿收拾好,一边披上绵袍,整好幅巾,与陈恭拱手告别。

      送走孙令之后,陈恭回到案几前,开始思考那名神秘的给事中的事情。首先要弄清楚的是朝廷中的给事中到底有哪些人,给事中的名单一旦搞清楚,就可以把那个人的身份范围缩小很多。恰好就在这时,魏亮一脚踏进门来。

      魏亮是天水郡太守府的门下书佐,五十多岁,全身最醒目的就是他那个硕大的酒糟鼻子,以至于很多人怀疑他有西域血统。保管档案的书佐台正好是他的职权范围,陈恭刚才就一直在等他。这家伙嗜好喝酒,经常喝的醉醺醺的;看他一进门那副迷糊的样子,就知道昨天晚上又偷喝了酒了。

      陈恭凑到他面前,小声说道:“喂,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偷酒喝啦?”魏亮先是摆摆手,晃着脑袋说怎么会怎么会,然后打了一个酒嗝,这才压低嗓门道:“良俭,昨天我碰见个高兴事,所以多喝了几杯,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要是被郭都督听见了可不大好。”

      “呵呵,放心,我自然不会去告密,只是你要记得少喝几杯,贪杯误事。”

      “我一个门下书佐,能有什么事情误,最多是书佐台的文书让老鼠啃坏罢了。”魏亮嘟嘟囔囔道, 陈恭见时机合适,就对魏亮说他需要去书佐台调阅几份关于存粮与牲畜库存状况的文件。魏亮一听,满口答应,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章印交给陈恭让他自己去,然后趴到桌子,叫杂役速速热一份醒酒汤来。

      陈恭拿着魏亮的印章走出屋子,心里一阵感慨。马遵手下的这些官吏大部分都跟太守一样庸庸碌碌,要么就是心不在焉。诸葛丞相第一次北伐的初期对手就是这些人,难怪蜀军会势如破竹了。

      书佐台就在主记室后街的右边尽头,这里不与其他房屋相接,一条很浅的沟渠环绕屋子一圈,为的是避免火灾蔓延到这里损坏文档。为陈恭开门的是一位老书吏,陈恭把魏亮的印章给他看了一眼,老书吏点点头,从腰间摸索出一串黄铜钥匙交给陈恭,然后自己缩回到门房里继续烤火。

      陈恭自己穿过一条走廊,拿钥匙打开档案室,推门走了进去。这间屋子很大,采光也很好,只是非常寒冷。十几个木制书架排成一排,上面摆满了天水郡历年来的文书、公告、来往书信和其他档案,尘土安静地积在几乎所有的竹简上,灰白色调的卷帙书脊给整个环境增添了几分寒气。

      陈恭没去碰这些发霉的东西,那都不是他的目标。他想找的是去年——也就是太和二年——九月份的一份百官贺表。他记得在太和二年的九月份,皇帝曹睿将皇子曹穆封为繁阳王;按照惯例,皇族子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食邑以后,百官会进一份贺表给皇帝,祝贺皇族的屏藩愈加雄厚。这份贺表上会署上几乎全部朝廷官员的名字,并抄送各地府郡以示天下同喜。因此天水郡应该也保存了一份,只要查阅贺表抄件的署名名单就能知道现任给事中的都有谁。

      这份工作没什么难度,这份贺表刚刚归档不久,何况谦帛本身又用黄纸镶裱了金边,因此在书架上相当醒目,陈恭几乎是一下子就找到了。

      他聚拢两手呵了呵热气,又跺了跺脚,然后伸手把贺表取出来迅速展开。和他预想到的一样,贺表洋洋洒洒写了足有几千字,在卷幅的右侧用小字写着进贺百官的职位、姓名与籍贯。这份贺表是去年九月份,去现在只有五个月不到,人事上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动,可以拿来作参考。

      “给事中”这个官职多用于加官,很多朝廷大员都会被皇帝授予这个职位以示荣誉,比如大将军曹真、中书监刘放、博士苏林等等,他们的职衔中都挂着一个“给事中”的名。而这些都不是陈恭所要所锁定的目标。他所想要找的,是一个以“给事中”为正官的人。

      经过排查,陈恭找到了五名现任给事中,他背下他们的名字和籍贯,然后把贺表搁回原处。目前的成果就只有这样了,至于究竟那位神秘的给事中是这五人中的谁,还要等获取进一步情报才能做出判断。

      这些工作完成以后,陈恭迫不及待地退出了这间房子,因为实在是太冷了。他把钥匙交还给老书吏,然后离开了书佐台。这时候天上累积的阴云似乎还没有降雪的迹象,忽然之间,陈恭觉得身后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他转过头去,却看到街道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 家园 第一章

      魏太和三年二月六日,魏国天水郡上邽城。

      陈恭在辰时梆子敲响时准时迈出家门。他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身上穿的藏青色长衫有些褪色但洗的却很干净,腰间挂一个布包,里面装的是笔墨纸砚。陈恭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装备,然后将门锁好,推开院门走出去。

      “陈主记,您这么早就要出去啊?”陈恭对门的邻居看到他出来,打了一个招呼。

      “是啊,非常时期嘛。”

      陈恭也微笑着回答。两人停下来做了简短的寒暄,然后互相告别。在邻居们的眼中,陈恭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温文儒雅,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最重要的是他很安静,这是做为一个好邻居最为重要的条件。陈恭可比起那些每天晚上喝酒行令,喝醉了就击筑高歌的魏军武将们强多了。

      陈恭走到里弄的出口,两名穿着黑衣的士兵正守在那里,手握长枪,不时打着呵欠。陈恭将自己的木制令牌交给他们,同时主动打开了布包。一名士兵例行公事地望了望他的令牌: “陈主记,您这身装束,是打算出远门吗?”

      “今天在庄浪有个集市,马太守派我去收购一批骡马来以充军用。”陈恭解释说,其中一个士兵疑惑地问道:“季节不对吧,现在骡马还没生育呢。”陈恭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小声道:“可惜我的上司不知道。”士兵听了他的话,哈哈大笑,挥手让他过去了。

      到了上邽的太守府以后,陈恭填写了一张差使单,写明自己将要去的地方以及目的,带着它直接去找太守马遵盖章。马遵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在天水太守的位子上已经干了四年多,是个怯懦无能的高级官僚。他在诸葛亮第一次北伐的时候不仅没能阻止魏国内部的叛乱,而且因自己毫无必要的多疑而使姜维投靠了蜀国——这一失误所引发的灾难性后果要等十几年后才凸显出来——有人说他被朝廷撤换只是个时间问题。

      马遵拿起陈恭的差使单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嘟囔着说道:“居然派一名主记去做买马这种小事,朝廷也真是不分轻重。良俭啊,真是委屈你了。”

      “上邽乃是我国在陇右的要冲,充实军力实属当务之急。”

      陈恭低下头谦恭地说道,他是自从前主记梁虔随姜维流亡蜀国以后才得以补阙提升的,并不属于马遵的亲信。对于这位上司的好意,他不想做过份热情的回应。

      “哦哦……”马遵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的位子已经时日无多了,表情随即黯然下去。他拿出印章草草盖在差使单上,然后叫陈恭退下。

      正当陈恭离开马遵的房间时,猛然间听到了一阵金属甲胄的撞击声。他回头去看,看到雍州刺史郭淮和几名护卫全身披挂整齐,迈着大步朝这边走来。陈恭连忙站到走廊旁边,深鞠一躬;郭淮路过陈恭身边时向他略一点头,然后继续朝前走去,黝黑瘦削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表情。

      上邽位于祁山以北的天水郡,是前往凉州的咽喉之地,战略位置相当重要。原本天水郡的治所应该是在西北方向的冀城,但那里距离前线太远。为了应付蜀军随时可能出现的进攻,魏军不得不将军事布防的重心转移到了离祁山比较近的上邽。于是这里成为了实质上的天水郡治所兼陇西地区魏军总司令部。

      目前负责西北地区防务工作的是魏国的雍州刺史郭淮。他年青时代曾经在夏侯渊麾下任中层军官,是个典型的军人,不苟言笑,作风严谨而朴素。

      自从第二次北伐结束后,郭淮一直致力于上邽的防御工作。他希望把这里建成一个进可威逼汉中,退可遏止蜀军在祁山军事活动的要塞。在他统筹之下,除了朝廷调拨的补给以外,上邽也通过政府与民间交易来筹措紧缺的物资。

      陈恭此次前往庄浪收购骡马就是出于军方的要求。不只是陈恭,太守府的其他幕僚也经常被要求去进行粮秣、木材、酒、布匹、铁、畜力等战略物资的筹集工作。为此很多人抱怨说郭淮把堂堂天水太守府当成了军方的后勤部门,据说郭淮本人对这一抱怨的回答是:难道你们不是吗?

      陈恭拿着单子来到司库处提了一百五十斛粟和二十匹帛,叫人把这些物资装载到预定的牛车上。在这个时代,铜钱只在名义上是合法货币,民间交易实际上只能以实物交换的形式进行。既然朝廷不能在经济上有所作为,那么底层的执行人员也只好按照社会约定俗成的规矩行事。

      庄浪位于上邽北方大约一百一十里,是陇西地区重要的粮食产地,也是关中向陇右地区输送物资的重要枢纽,人口规模比较大。于是它不仅仅是官方的补给通道,也吸引了很多西域和中原的商人集中在此地交易,逐渐形成了规模颇大的集市。

      从上邽后沿着官道东行,陈恭的车队大约花了五个时辰就抵达了庄浪地区。陈恭指示车夫将牛车停在庄浪西边一片开阔地里,然后带着一个负责记帐的度支前往城内庄浪为了方便商旅进出,几年前曾特意改建过城门,所以城门与衢路看起来格外宽阔。魏、蜀两国在边境的紧张对峙丝毫不影响这里的繁荣,穿着各色服饰的商人带着自己的货色寻找合适的买主,市集上车来车往,一片喧闹声。据说连魏国宫中的有些用度也要派人来这里购买,足见其货品之丰富。

      陈恭没有被这些琳琅满目的商品迷花了眼,他直接来到了马贩子们所在的城东榷场。很多来自西凉和朔北的马贩子在这里活动,这就是陈恭的目标。

      一靠近骡马榷场,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马粪味,各式品种的骏马在分隔成一间一间的木围栏中打着响鼻,栏杆上挂着树皮制成的挂牌,上面用墨字写着产地及马的雌雄、年齿,马贩子则抱臂站在一旁,向路过的每一个人吆喝自己马匹的优点;有的马贩子还将洗刷干净的辔头与鞍鞯挂在栏杆上,用来招徕顾客。在旁边更为简陋的围栏里卖的则是驴和骡子,那些地方就远没马栏那么华丽。卖马的多是羌族与匈奴族的人,造型比较怪异;而卖驴和骡子的则以中原商人为主。

      面对这些马匹,陈恭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各个围栏之间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终于,他注意到一家卖驴围栏上挂出的牌子有些奇特,那个牌子在“驴”字的斜上方用淡墨轻轻地点了一滴,象是在写字时无意洒上去的,不仔细根本看不出。陈恭又兜了几个圈子,从这家卖驴围栏隔壁右起第四家问起价钱,一家一家问下来,最后来到了这一家围栏前面。

      “这驴可是有主的?”

      陈恭大声问,驴主这时匆忙走过来,点头哈腰,连连称是。这是个瘦小干枯的中原汉子,年纪不大却满脸皱纹,头发上沾满了稻草渣。

      “大爷,我这头驴卖五斛粟,要不就是两匹帛。”

      “这太贵了,能便宜些吗?”

      驴主赶紧摆出一张苦相,摊开两只手:“大爷您行行好,这里是陇西,可比不上咱们旧都富庶哇。”听到驴主这么说,陈恭的眼神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稍现即逝,他缓缓回答道:“你说的旧都是哪一个,洛阳还是长安?”

      “当然是长安,赤帝的居所。”

      “唔……”

      陈恭听到他这么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斜过眼去看那名度支。后者正饶有兴趣地看隔壁的驴贩子骟驴,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两个人的谈话。于是陈恭让驴主将驴子牵出,唤来度支记下帐,写一张驴票,然后交给驴主叫他带着驴去城门外的车队交割。驴主千恩万谢,还殷勤地为驴子套上了一套驮具。

      接下来陈恭又走访了几家驴马贩子的围栏,买了三头驴、两头骡子和两匹马。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陈恭已经差不多花光了带来的粟米与布帛。庄浪城入夜后就要关闭城门,因此不打算在此过夜的商旅们都纷纷走出城门。陈恭与度支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在庄浪城住,而是朝南走上一段路程,在途中的驿站休息。

      于是整个车队朝南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看到官道旁有一所专为军方开设的驿站。陈恭说我们不如就在此地歇息,明日一早返回上邽。已经疲惫不堪的度支与车夫们忙不迭地表示赞同。驿站中有马厩,车夫们将买来的马、驴和骡子牵到马厩里栓好,草草丢了些草料给它们就各自找地方睡觉去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陈恭在车夫们离开以后悄悄地走进了马厩。他走到今天买的第一头驴子跟前,将它背上的驮具取下。这副驮具形状是一个扁梯形,里侧用柳木围成一个框架,外面再用熟牛皮蒙住,颇为坚韧,可以耐住长途跋涉。陈恭把手伸到驮具的底座沿着边缝来回抚摩,很快就发现其中一边的牛皮是可以掀开的;他看看四下无人,将牛皮小心翼翼地掀起一角,然后把手伸进驮具的空腹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麻纸。陈恭将麻纸揣到怀里的夹层中,接着把牛皮按原样蒙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马厩。

      陈恭回到房间,度支正鼾声如雷。陈恭把已经熄灭的炭火盆移到一旁,躺到床上借着炭火的余温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车队早早起程,在午时过后便顺利抵达了上邽。陈恭将牲畜送去司库那里交割,然后去太守府销了差使单,谢绝了同僚一起去喝酒的建议,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家。

      陈恭目前是单身,邻居们都知道他的妻子在搬来天水郡之前就病死了,而他一直没有续弦的打算。他的家里很简单,除了客厅与厨房以外,就只有一间书房,也作卧室之用。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人帮他料理家务。

      回到家以后,老仆人为他端来一碗加了香菜与芸豆的羊肉羹,还有两条煮熟的胡萝卜。陈恭接过碗,挥挥手让他下去休息,自己则走进卧室,把房门都掩上。卧室不大,屋子的两侧全是书架,上面摆放着厚薄不均的诸多卷帙;靠窗的是一张床,床边还摆着一张红漆几案,旁边是一扇绘着条着七盘舞的舞女的屏风。

      当确认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以后,陈恭把屏风拉到自己身后,然后跪到几案前点燃蜡烛,掏出了藏在衣服夹层中的麻纸。

    • 家园

      当王双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境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首先他注意到两侧山岭上闪耀着一些不自然的光亮,那绝不是铠甲或者兵刃所反射出的阳光,光亮范围很大,这应该是来自于某种体形巨大的金属物体。紧接着,从光芒的方向传来一阵低沉而缓慢的隆隆声,这些声音听起来象是承载重物的大车木轮在碾压着泥土。王双不知道蜀军为什么要把大车推到这么高的山坡上来,也不知道大车上究竟装载的是什么东西,但出于一名军人的直觉,他本能地嗅出了一丝不祥的味道。

      “停止追击,这里太狭窄了,快向后退!”

      王双拨马转身,大声喊道。他周围一共有一千名左右的魏国骑兵,这支部队现在置身于一个狭窄的山谷之中,两侧灰白色的山壁向中央倾斜挤压,迫使他们排成一列长长的纵队。

      训练有素的骑兵们听到命令,纷纷调转马头后队变前队,然后有条不紊地依次朝谷口退去。不过这种有秩序地撤退并没有持续多久,王双很快听到头顶上传来了一声带着蜀人口音的呼号,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向右侧的山谷顶端望去。这一次他看清楚了,那是十几具造型奇特的铜车,每一具车子的前端都架设着数排密集的弩箭方阵,每阵都有十支。

      而在这些车子的旁边,一百多名弩手一字排开,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具宽头弩机,弩箭在阳光下冷冷地睥睨着下方的骑兵,金属箭头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不好……”

      王双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几百支弩箭就已经呼啸而下。魏军的队形登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散,一些距离弩车较近的骑兵甚至被连人带马钉在了山壁之上;还没等魏军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第二阵密集的射击接踵而至,然后是第三阵、第四阵,第五阵……这种气势彻底震撼了魏军,整个队伍登时乱成了一团,在箭雨的沐浴下显得茫然失措。

      王双情知现在局势已经无法控制,他只能硬着头皮随士兵们向谷口逃去。“只要顺利逃出去,在开阔地重整兵力,就还有希望。”王双想,同时拼命忍住痛楚,在刚才的袭击中他身中了三箭,所幸都不是致命伤。

      当第八阵齐射结束的时候,魏军已经彻底崩溃了;原本齐整的骑兵队变成了一团惊恐的人与战马的集合,朝着谷口仓皇地涌去,沿途有很多士兵与马匹被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攒成刺猬;蜀军的弩手虽然只有一百多人,但射出的弩箭却已经有几千支,而且象浪潮一样持续不断。比起那些士兵来说,身为主将的王双还算幸运,虽然几支弩箭牢牢地钉在了他的后心与左臂上,但厚重的盆领与披膊甲胄却没让箭蔟刺穿皮肤。凭借着这个优势,他一口气奇迹般地冲出了谷口,惊魂未定。在王双的军旅生涯之中,还从来没见过火力和频率都如此密集的弩箭射击。

      但王双的幸运到此为止,甫一出谷口,他胯下的战马就一声哀鸣倒在了地上,它的两只前蹄同时扎上了一枚铁制的四角扎马钉,马铠能够保护它不受弩箭攻击,却无法避开这些小东西。无奈的王双被迫放弃坐骑,徒步向外逃去。

      这时候他看到了一面写着“汉”的大纛,还有无数穿着赭黄色军装的蜀军士兵朝他围过来。眼见逃生无望,王双绝望地大吼一声,拔出剑来,瞪着血红色的眼睛向着敌人冲去。在下一个瞬间,他被蜀军的四支长矛从不同方向刺穿了身体,然后另外一名士兵冲上来手起刀落,将这名魏国大将的脑袋一刀斩落…………

      ……魏太和三年一月,大将军曹真向皇帝曹睿进了一份奏表——后来这份奏表被当做朝廷的正式公告发布——奏表中说:“继年初在街亭取得大捷之后,近日魏军在陈仓城前又成功阻止了蜀国的野心,诸葛亮的军事计划第二次破产。大魏在皇帝陛下与上天的护佑之下又一次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这份奏表给宫廷的岁末庆典带来了更多的喜庆色彩,曹睿和他身边的人为此津津乐道了很久。当然,在奏表中曹真并没有提到将军王双在追击撤退敌军时不幸战死;他认为这种煞风景的事没必要说给皇帝陛下听,那只是一次战术上的小小失误。

      而在遥远的益州,用石灰封好的王双首级被专程送到了成都,这让对北伐失败耿耿于怀的皇帝刘禅多少有些释然。

      于是,在这一年的年末,秦岭两边的人们以不同程度的好心情迎来了魏的太和三年与蜀的建兴七年。

      • 家园 耳目一新。这个蜀魏间谍战是不是真有历史根据?

        对了,第一章和第三章的前半部分重复了。大概第三章的后半部分应该是第二章才对。

        是真的很久没见了。借地问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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