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石窟堡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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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9.卖虾籽的人

      卖虾籽的人

        

        1

        一个陌生人从桥上走过来。

        他挑着两只桶,扁担一弹一弹的,显然挑的东西很有些份量,但他没有垛柱,右手扶着扁担,左手忽前忽后地摆动。虽然是阴天,他头上却戴着一顶草帽,裤腿卷起,一只高一只低。

        当时我们在毛竹园里比赛转圈子,用一只手勾住毛竹,绕着毛竹转急速地圈,看谁转得快。我哥哥先转,一口气转了二十三个。接着是建山,他只转了十七个,就东拐一脚西拐一脚的,晕乎乎地站不稳了。我们看着他哈哈大笑,学着他七冲八跌的样子。建山扶住一株毛竹,说:“轮到青头了,轮到青头了。”

        这时,维立最先看到了那个陌生人,大惊小怪地对老六说:“哥哥,快看快看,有个人来了。”我们停了下来,转过头去看。

        “是谁啊?”阿六说。

        “没见过。”青头说。

        我有个胡思乱想的毛病,看见陌生人,常常会瞄一瞄他的两条腿,不知道他是不是装着假腿,假腿里有没有藏着发报机。那个陌生人挑着两只桶,我想,发报机不会藏在桶里吧。不过青头不这样想,他说:“你们说,这个人会不会是新来的兑糖佬?”

        老六说:“兑糖佬哪有挑桶的?”

        陌生人在村头担子换一个肩,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想着是走进村堡里去呢,还是往竹园里过来。他很快就迈开了脚步。他往竹园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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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低着头走进竹园。他的两只桶上都装着盖子,看不到里面装着什么。他的每一步都一样大,走得很有弹性,嗦一声,嗦一声,不像装着假腿的样子。

        老六咳嗽了一声。我愣了一下。老六在我眼里,也算是个小后生家了。我觉得小后生家发怒打人什么的虽然有些怕人,还没有阴森森地咳一声可怕。老六的这一声咳嗽,听上去确实是有点威风的,有杀气。

        不过陌生人好像没有听到老六的咳嗽似的,半点想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低着头顾自“哼则哼则”地走着,挑着的两只桶稳稳当当的,像两只大麻鸭在水上浮。我忽然觉得气愤,心想,这是我们的竹园啊,我们倒弄得贼头贼脑的,这个陌生人却很光明正大的样子。

        陌生人经过我们身边时,老六忽然拦住他,打着官腔说:“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停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将担子换了个肩,继续往前走。

        青头偷偷地向我们打了个手势,悄悄摸到陌生人后面,猛地揭开桶盖子,低头看了一眼,抬头喊道:“是虾籽,虾籽!”

        我吓了一跳。

        青头紧接着喊:“投机倒把!投机倒把!这个人是投机倒把分子!”

        我又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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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到青头喊“虾籽”时吓了一跳,因为我知道虾籽是海货,是有毒的东西,这些海头来的人,经常弄了这些有毒的东西来贩卖,那是成心害人。上次有一个外地人挑了泥螺来卖,刘常春家买来吃,结果全家肚子吃坏,差点出人命。我张望了一下,只看见黑乎乎的一桶液体。

        我听到青头喊“投机倒把”时也吓了一跳,因为我知道什么是投机倒把,那就是做买卖,就像兑糖佬一样,常常挑着担,摇着个拨浪鼓,到村堡里来引诱我们。这个人挑着“虾籽”搞“投机倒把”,这笔账不知道该怎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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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头的脸都激动得发红了,一个劲地喊着“投机倒把”,好像得到了什么宝贝。他看见我们还是站在那里不动,有些生气地说:“你们看见没有,这是投机倒把啊。”

        老六站着没有动,好像不知道怎么办。我想,老六比青头还大一岁,个子也比青头高,不会把青头的发现当回事的。我又想,青头会怎么对待这个卖虾籽的人呢?骂他一顿,还是打他一个耳光?也许会倒掉他的虾籽?倒掉虾籽的话,那就是闯祸了,陌生人只好挑着空桶回家去了。

        青头见老六似乎不想对付卖虾籽的人,失望地放下了盖子。

        老六忽然说:“绑起来。”

        青头一愣,但立即咧开嘴笑了,挥着手说:“对对对,老六说得对,绑起来,抓到公社里去。”青头转过身来对我们说:“你们敢不敢?老六说把这个人绑起来抓到公社里去,谁没有胆子就不用去了。”

        老六白了青头一眼,走过去推了那人一把,说:“走。”

        我有些头晕,眼前的事情一下子变得很远,好像我不在我们一伙里似的。我看见我们这帮人,簇拥着卖虾籽的人走。卖虾籽的人一句话都不说,戴着草帽,挑着两只桶,裤腿卷起。他脸色墨黑,低着脑袋,就像没有看见我们,就像一个随我们摆布的木头人。我们也都不说话,像这个阴天一样严肃。只有青头和维立不严肃,青头的脸上堆满了笑,维立不停地吸着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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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公社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公社在苏家大屋里,我进去过几次。跨过高高的门槛,绕过一道影壁,就是一个很大的厅,厅四角有很大的廊柱,一个人抱不过来。平时厅里没有人,石板铺地,发着凉森森的暗光,有点怕人。有一次我跟建山说:“这里面这么冷,怎么还要在这里当公社?”建山说:“这里本来是地主的家,现在是公社,都是很气派的,所以我们才会觉得冷。”我知道建山是胡说,可是又没有话好反驳他。

        青头看了看公社大门,又看了看我们,也感到为难,对老六说:“现在怎么办?”

        老六只是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我哥哥站得远远的,看来也不想出什么主意。

        陌生人站在那里又倒换了一下肩,还是一声不响。青头走到他面前说:“你这投机倒把分子!”说着朝着桶用力踢了一脚。那只桶慢慢地荡了开去,那人连忙两手扶住扁担。青头又踢了一脚,说:“我看你倒像个哑吧。”

        那人低声嘟哝了一句:“你倒不是哑吧。”

        青头气得一拳打在那人胸口,说:“你再说,你再敢说,我打断你的腿!”青头比那人矮了半截,拳头打过去,不像是在打人,倒好像是小孩子撒泼。

        老六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他妈的,你要在这里吃晚饭吗?”

        

        6

        公社的文书小梁从大门里出来,看见我们,板起脸大喝一声:“小鬼,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就想转身逃跑,只是看见建山和维立没有动,我才没有真的逃走。但我看到他们也害怕地后退了一步,如果我一逃跑,他们肯定也跟着逃跑,说不定逃得比我还快。也许是受阴天的影响,我胆子变得特别小,觉得我们扭送一个大人到公社里,是一个危险的玩笑。

        青头的脸上出现一层胆怯的红色,杂乱地间着几个小白点。他鼓起勇气对小梁说:“我们抓了一个人,一个投机倒把分子。”

        小梁朝我们看了看,忽然放声大笑,说:“你说什么?你是说——你抓了你爸爸?哈哈哈,这个小呆子!”

        老六也跟着哈哈大笑,对青头说:“怎么样?小呆子,你不会放掉他吧?”

        青头说:“当然不放。你说你要放掉他?”

        老六说:“我可没有这样说。”

        小梁不再理睬,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都看着小梁的背影发呆。我看见空气中有许多黑色的斑点,像下雪一样落下来,小梁的背影就有些模模糊糊。青头忽然下了决心似的,伸手在那个陌生人肩头推了一把,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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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跟进去。我和建山站在大门口,等着那个人被揪出来批斗。我觉得起码要到青头这样的年纪,才会有正事要办,才可能直着脖子走进公社。可是维立脸皮厚,跟在老六后面进去了。我对建山说:“你看着好了,维立马上会被赶出来的。”

        一会儿,维立果然出现在大门口。他躲在门框边上朝我们打手势,叫我们过去。我们走过去低声问:“怎么样了?”维立说:“大屁股去叫冯部长了。”

        大屁股是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员,冯部长是公社里的人武部长。

        真的抓到了公社里了。我想。我和建山跟在维立后面,偷偷溜了进去,躲在影壁边上看热闹。

        陌生人独自站在大厅里,看着厅后面天井里的葡萄架。两只桶放在石板地上,一只桶盖已经打开,仰天扔在地上,还在一来一回地滚动。扁担一头落地,一头搁在一只桶上,好像他会随时挑起来走掉。

        老六和我哥哥坐在天井里的石头上说话。我们也走到天井里蹲下,听他们说话,想知道他们进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们在说中学里的吴老师养的松鼠。

        

        8

        一阵踢里沓啦的脚步声,青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条绳子。接下来的事情,看得我目瞪口呆。

        青头用力抖开绳子。那个卖虾米的陌生人,乖乖地伸开两手,让青头捆绑。青头缚住他的一只手,打了一个结,拉到背后,又把另一只手拖过去缚上。青头咬着牙用力地抽了两下,缚结实了。接着,又将绳子挂到那人的右肩,经过胸口,直拉到左腰边,在背后绑着的双手上缠了一圈,再挂到那人的左肩,经过胸口,拉到右腰边,在双手上打了两个结。

        这样,陌生人胸前被绳子打了个叉叉。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陌生人为什么不挣扎,不抵抗,随青头乱绑。他个子比青头高多了,身子也强壮,又不是打不过青头。

        建山在我的耳边悄悄说:“没想到青头这小子,胆子这么大。”

        我说:“是啊,他一点都不怕。”

        老六忽然插嘴说:“怕?有什么好怕的?你们看我的。”

        他说着腾地冲过去,拿起扁担,一下子打那人的屁股上。那人猛地回过身来,瞪着老六大声说:“你打人?”我觉得那人已经被惹火了,眼睛里都要喷出血来。可是老六根本没有理睬他,“乓”的一声把扁担扔在地上,慢悠悠地走回来,依旧坐在石头上,看也不看建山一眼。我想,我们闹着玩的时候,常常说“打人犯法”,不过老六打的投机倒把分子,不知道这犯不犯法。

        青头捡起扁担,也开始打那人的屁股,每打一下,就说一句:“打你又怎么样?打你又怎么样?”那人一边躲闪,一边说:“小码头鬼,你有没有爹娘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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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鬼!找死啊?”突然一声暴吼,冯部长来了。

        冯部长黑着脸走过来,满脸横肉堆起,脸上像长了好几个鸡蛋。

        青头吓了一跳,扁担“乓当”一声掉在地上。但我还是见识了青头的胆子,他歪着头对冯部长说:“他骂人。他是投机倒把分子,还骂人!”

        冯部长伸出两只大手,像赶鸡似的朝他冲过去,嘴里说:“去、去、去。”

        青头连忙逃走,一下子转过了影壁。冯部长转过身,像老鹰一样张开双手,“去、去、去”地朝我们扑过来,我们虽然没有打那个陌生人,可也吓得乱逃,就连我哥哥和阿六也像没头苍蝇一样逃了出去。维立的脚步最小,逃得最慢,急得一边逃一边嚎哭着讨饶:“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打人。”他嚎哭的声音像杀猪一样。

        出了大门,眼前一亮,好像走出了地牢一般。虽然还是阴天,可是外面也比公社里亮多了,全身都绽开来一样。我怕冯部长追出来,一直逃进一条弄堂才停下来,维立逃得更远,一直转过了弯,他的哭叫声也转过弯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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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山在我身边停下,我们喘着粗气,心怦怦乱跳。建山喘息了一会儿,跟我打了个招呼,回家去了。

        我从弄堂口往外张望,看见我哥哥和老六慢慢走过来。他们走得不慌不忙的,我也定了定神,跟着他们走到溪边,胡乱丢着石头。

        老六大概是因为被赶出了公社,觉得很没面子,一直在大声地说:“我一定要找青头算账,都是这家伙害的!”

        我哥哥笑嘻嘻的没有说话。他总是这副笨样子,虽然长得与老六一样高大,可是从来不表态,只会笑嘻嘻的,说话像小猫叫。等老六发了一通脾气,他才慢吞吞地说话:“你说公社里会怎么处理那个人?会不会罚电影?”

        老六又高兴起来,笑着说:“罚电影就好了,那个人罚一场,青头也罚一场。”

        这是,维立跑了过来,笑嘻嘻地对老六说:“哥哥,快来看快来看,青头被他妈妈打了。”

        “有什么好看的?你也讨打了是不是?”老六骂着举起手要打维立。维立连忙抱着头逃走,嘴里还在谴自己爹娘的名字:“长生的儿子,彩芹的儿子!”我们哈哈大笑。老六也笑着说:“你们看见过这种人吗?”

        青头坐在竹园边的矮墙上,拿着一块石头敲打另一块石头。我看到他的脸上还有泪痕。他见我们过来,用衣袖擦了擦脸,没有理睬我们。

        我不禁“咦”了一声。我看到那个陌生人戴着草帽,挑着两只桶,正在桥上慢慢地走着,一会儿就过了桥,越走越远了。我想,恐怕公社里没有罚他放电影。我又想,青头这一次算是白忙了,还白白挨了他妈妈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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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8.扳罾

      扳罾

      荫溪江在山间流淌,沿溪有好几个村庄,泥墙黑瓦的房屋,高低错落。石窟堡在一片平展的河谷地上,到秋天台风来临,连夜暴雨,溪上源的水库就会溢洪,水一直涨到石窟堡房屋脚下。老年人常常说,民国二十五年的洪水来得特别快,有人赶了一头牛在路上走,起先水不过到脚踝,才走了二十来米,就齐腰了。

      洪水的颜色是黄的,水捧在手里,可以看到悬浮的沙子。有的人家里有扳罾,就穿蓑衣戴笠帽,到溪里去扳鱼。

      扳罾的底部是三四米见方的鱼网,两个对角用两根竹子呈弧形撑住,交叉处用一根两米多长粗毛竹筒固定,是把手。网里扔几块小石子,扳罾浸到水里,扳鱼人就站着聊天,抽烟。过一会儿,用两腿夹住毛竹筒下部,身子前倾,两手努力探过去,抓住毛竹筒上部,用力抬上扳罾,网就洒下几滴水,一沉一沉的翻动,里面有几条拇指粗细的小鱼在跳了。

      最破的网是阿林的。他长得高大健壮,赤着膊,黑不溜秋的,胸大肌发达,像女人的乳房。他高声说笑着,忽然就抬起扳罾,一阵剧烈的乱动,是一条儿臂粗的鲶鱼。阿林用劲握住毛竹筒,我站在岜上看着,可以感觉到震颤中他双手的麻痒,这手感特别好。他一边住岸上走,一边自嘲说:“啊,今天破网抓大鱼了。”

      溪那边是东白山,山下有一条路,路和几个深潭之间,有一小块地,种着一些青菜。这块地是一个老太婆开垦出来的,她佝偻着瘦小的身子,几乎每天都泡在那里。

      我们不知道她的年纪和名字,好像谁都叫她老太婆,也不知道她是否有别的亲人,因为她总是一个人住在一间小房子里,从来没见到有陌生人找她。我们知道的只是,她脸上有很深的皱纹,时常用一把芭蕉扇搭着凉篷,在小巷子里走。在我们这样的小山村,大家都熟悉得像一家人,互知底细,可是老太婆一直神秘兮兮的,路过她的小房子,我们总要探头张望一下,一般也只能看到一堆青砖,有一人高,码得整整齐齐,上面搁着一打草纸、一块抹布和一盏煤油灯。

      屋子里堆着砖头,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但老阿哥家里也有这么一堆砖头,所以我也不觉得奇怪了,我想,家里只有一个人的,也许就要堆一堆砖头,万一有恶人来抢东西,可以用砖头砸。

      我最接近老太婆的一次,是有一个要饭的老女人站在她家门口。我们跟着老女人,一直跟到门边,看老太婆双手张开撑着门框,好像在拦住那个老女人冲进去似的。老太婆脸上的皱纹、眼角的眼屎,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这样挡了老半天,老太婆突然从门后拿出一把扫帚,冲我们大叫一声。我们逃得远远的继续看,她却又双手撑着门框看老女人,一直到老女人觉得无趣自己走掉。

      住在村子东头的李伯生掉到厕所里死了,第二天夜里,听到一片哭声。哭丧是有曲调的,听起来特别凄厉。这片哭声却是从一个陌生的喉咙里发出来,没有曲调,也不像是李伯生家的任何一个人。可我一下子就猜到了,是老太婆。

      我当然要去看热闹,飞快地跑到老太婆家门口,那里已经聚了好多人了,都一声不响地听着哭声,好像有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我想,人家家里都死了人,还没这么严重呢。

      老太婆家里点着煤油灯,墙壁上人的黑影晃来晃去。阿林哼哧哼哧地把砖头搬下来,装到大畚箕里,已经装了一尺多高了。老太婆一边嚎哭着,嘴角都已泛出好多白沫,一边用手掸去砖头堆上的灰,结果灰尘都飞上了她的头发,在灯光中,银白色头发就变得灰白毛糙。

      阿林挑起两畚箕砖头走出来,聚在门外的人纷纷给他让路。那么粗的扁担被砖头压得一弯一弯的,他的脚步也蹬蹬蹬地响。有人在他旁边小跑着,给他打手电。然后是老太婆,一路跟着,一路哭着,声音凄惨得让人浑身发毛。我想,这么大年纪的人,还哭成这样。

      人们却还是围在老太婆门前不散,但谁也没有走进房子里去,里面只有灯光摇曳。我听见他们的议论,才知道那些砖头是搬去给昨天死掉的李伯生做坟去的。李伯生一向身体健康,所以身后事什么都没准备,砖头只好借老太婆的。我还听明白了,老太婆屋里堆着砖头,就是准备着有朝一日她死掉了,用来做坟的。所以她不肯给别人借去。再看看房子里面,空出了一块地方,阴气森森。

      我心里有些寒意,赶快回家。等我躺在床上,老太婆的哭声还在响着。她那堆砖头早就给阿林挑走了,可是她还是哭,在村里的巷子里到处走着哭着,声音一时远了,一时又近了,闹得全村人都睡不好觉。她平时不说话,我甚至没听见过她的声音,这天晚上,一直听到深夜,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才回去睡觉的。

      第二年春上,李伯生的大儿子青平就买了砖头还给老太婆了。那天我看见老太婆监督着,一块块数着砖头,又一块块在老地方码好,还眯起一只眼睛看看码得是不是够整齐,好像是一个做泥瓦工的老手。然后,她对青平说:“叫你妈给我送一块手帕来,那天夜里我哭湿了五块手帕。”

      青平的老婆在背后说,老太婆根本没有五块手帕,一共也只有两块。

      台风又来了,雨只下了一天就停了,溪水涨了不少,混浊得很,但人们还是涉溪来往,因为溪上的桥在去年已经被水冲垮了,村里人去外地,都涉溪过去,从东白山下的路走。村西头倒有一条坝,是用来拦水灌溉的,秋冬时节天冷,就绕道从坝上走。

      东山头乌云一片,看样子那里雨下得很大。也就是说,水还会涨。水涨起来,孩子们是很高兴的,就是看看快速的水流,听听哗哗的水声,也会很兴奋。兴奋中还有些担忧,怕水涨到村里来,冲走了房屋。曾经有一年,水涨得凶猛,好多人都避到别的村里去了。

      有人又开始拿出扳罾,站在水里扳鱼,聊天,抽烟。阿林的鱼网最破,我记着“破网抓大鱼”那句话,盼着他兜起一条大鲶鱼来。可是他站在水里的样子,跟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为什么每次非得让他上算?我不相信大鱼有那么聪明,专门挑破网钻。

      我发现水涨得特别快,刚刚在水边划的一道线,转眼就被淹没了。我将一根小棒插在水边,这样可以观察水是怎样涨上来的,接着有几个大人也用这种方法测水位,我很有成就感地说:“这办法是我想出来的!”

      有人起网了,可是没抓到什么鱼,换个地方,扳罾又浸到水里。一边说:“下雨了下雨了!”果然,我一仰起脸,很大的雨点亮晶晶地砸到我的鼻子上。

      “喂!喂!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有人大声喊。

      接着有几个人也高喊:“不要过来,发大水了!发大水了!”

      我看见老太婆,挎着一只菜篮子,刚刚走下她那块地,伸脚踏进溪里。她大概是淋到雨了,准备涉过水回家。我觉得她矮小的身子显得更小,倒不是因为要被水卷走的样子,而是要被洪水的声音淹没了。

      有人开始喊口令:“一、二、三,不要过来!发大水了!”

      我觉得这种玩法特别有趣,尤其是大人也参与了,于是也加入呐喊:“一、二、三,不要过来!发大水了!”

      老太婆渐渐走向水中央,也许是听到了喊声,站住了向这边张望。大家就拚命打手势,叫她往回走。她看了一会儿,好像没有看明白,也可能是不想理睬我们,继续往前走。然后,我看见她踉跄了一下,就无声地倒进水里。

      人们一阵乱,好几个人扑向水里。可是水涨得太快,水流太急,人们在水里挣扎一阵,都被冲下去好几十米,又陆陆续续爬上岸回来了,湿淋淋地站着看大水,说:

      “不行了,捞上来也已没命了。”

      “这样大的水,看来也不会在哪儿搁住,看来是尸骨无存了。”

      老太婆就这样没入水中,再也没有浮上来。大家都变得无情无绪,看着洪水出神。扳罾都已往回挪了好几次,几个人站在水里,抽烟,没有人聊天。很久没有人起网,他们好像忘了在干什么。我倒是觉得他们都拿不定主意,还该不该继续干下去,因为刚刚有人在眼前死去,还在那儿扳鱼,有点没心没肺。

      雨又停了。溪边的人多起来,大家都听说了老太婆被水冲走的事,都沉默着不说话。年纪大的人叹息着,却说不出话。有人说了一句:“她那些砖头,到底没有派上用场。”没有人接他的话茬。我想起那天晚上老太婆哭了一夜,总觉得什么时候,会从水里传出她的哭声,就浑身打了个寒战。

      还是阿林先起的网。扳罾渐渐从水里露出来,有什么东西滚了下去。等整个扳罾起出水面,果然看见里面有一个黑黑的东西。阿林把扳罾放到岸上,抓起那个东西正想扔掉,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我看见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只黑色的鞋子,特别小,鞋帮弓起。我认得,那是老太婆的鞋子。

      阿林拿着鞋子,用哭腔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有人说:“你拿着他干什么?扔掉啊!”

      “是啊,你扔到水里去,”又有人说,“别让老太婆光着一只脚去那边。”

      阿林收起扳罾,捧着鞋子不知怎么办。他的眼睛来回地看着别人,自言自语似地说:“我不能扔,我应该埋了它。我不能扔掉的,对不对?我是不是应该埋了它?”

      我想阿林的脑子恐怕有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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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是回忆, 还是小说?

      虽然没有完全看懂, 但觉得很精彩

    • 家园 好土,栽朵花看看
    • 家园 【原创】7.狗眼

      狗眼

      1

      “我们村堡里有一人,是青头的爸爸,长着一对狗眼,狗眼你知道吧,能看见鬼的。所以他胆子特别小,夜里不敢出门,因为路上走着成群结队的鬼。”我说,“这是青头的爸爸自己说的。”

      有一个星期天,我在山上放羊,遇到一个胡村人,就坐在岩石上聊天。我们聊天的内容是讲鬼故事和傻子的故事。我认识这个胡村人,知道他在读初中,每天傍晚,和胡村别的学生一起,背着书包拎着饭盒,从石窟堡溪对面的路上走过,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直到我上了中学,到珠栗岙去读书,才知道他叫胡小海——他考试总是不及格,留了两级,成了我的同学。

      胡小海讲了他们的一个傻子,那是一个花痴,常常在路上抱住穿花衣服的女人,每次都是从背后抱,吓得胡村的女人不敢单独在路上走。

      接着轮到我讲故事。我就讲青头的爸爸。我说:“有一天夜里,他从窗口看出去,看到井头有好几个黑乎乎的人缩在那里,有一个人脸朝向他,那张脸像一张白纸,没有五官。”

      胡小海问:“路上有那么多鬼在走,人撞到了怎么办?”

      “青头说,人身上有毫光,阳气足的人毫光就亮——毫光你也不知道?你在月亮地里走,你的影子投到秧田里,脑袋边上是不是亮亮的?那就是毫光。鬼是怕毫光的,所以人走过去,鬼就远远地往两边让开了。”我这样告诉胡小海。我想,这些人人都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真够笨的。

      第二天傍晚,青头找到了我,把我叫到一个柴堆后面,说:“你昨天跟人说了什么?”

      我马上想到了胡小海,青头比我大两岁,已经读初中了,肯定是胡小海的同学。我被胡小海出卖了。我没有话可以说,只好闭上臭嘴。青头说:“你胆子不小啊,谁让你乱说八道的?”我说:“我乱说了,你打我吧。”

      青头没有打我,只是瞪了我两眼,可是我已经想哭了。

      2

      青头的爸爸李伯生长着一对狗眼,这件事曾经困扰过我们很多人。

      夜里狗都睡在家门口,你拿手电筒一照,狗的双眼碧绿,荧荧发光,阴森森的很可怕。我们知道狗在黑暗中也能看见东西,而且能看到鬼。李伯生那双眼睛,真的是狗眼?真的能看见鬼?

      那时候,我们都信奉唯物主义无神论,可是这不妨碍我们相信有鬼。我们经常讨论李伯生的狗眼是不是真的能看到鬼。我、建山、维立、阿新、老六,反正我们石窟堡这帮孩子,都争论过无数次。

      建山有一次很郑重地对我说:“不要相信他,他只是想吹牛。要是他能看见鬼,你问我来。”

      “你问我来”四个字,表示决不是撒谎,这是我们经常说的一句话,每次都说得斩钉截铁,有点信誓旦旦的意思。

      但是大人们也常常说李伯生长着一对狗眼,常常说李伯生又看见了哪个鬼。所以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老六说,没有长狗眼的人,有时候也会看到鬼。

      比如李法式有一次走过院子,看见一群小孩围着他的双腿,弄得他走不了路,他大怒,用手猛地拨开他们,说:“你们这群小鬼,捣什么乱?”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几个妇女,看得目瞪口呆,因为他身边什么人都没有,半个小孩子都没有。

      还有一次,李法式在门口看见一个陌生的老太太,穿着斜襟布衫,一声不响地走进他家。他跟在后面问:“这位老婆婆,你找谁?这位老婆婆,你找谁?”老太太不理他,走到他家的灶间,忽然就消失了。

      像李法式这样看见鬼,是偶然发生的事情。可是李伯生不一样,他看见鬼就像看见人一样,有一个见一个,有两个见一双。

      老六说,所以他长的是狗眼。

      3

      李伯生是石窟堡最逍遥的人,经常戴着斗笠,在溪边钓鱼,鱼卖掉了能赚两个钱,卖不掉拿回来自己吃。

      他五十多岁了,长得腰圆膀阔,两个圆鼓鼓的肩峰高高突起,发着黑油油的亮光,挑起稻担来,脚步咚咚咚像敲鼓似的,震得弄堂两边的房子都会有响动。这副身板,石窟堡只有长脚阿光才比得上。

      李伯生的脸长长的,额头极高,光滑发亮,跟女人开起玩笑来,两只眼睛也发亮。他总是这样开玩笑:“玉珠啊,你弄得这么香想做什么?昨天下午刚买来的百雀灵,有一半搽在脸上了吧?”或者说:“阿敏,你炖了三次狗鞭给阿光吃?我看狗鞭用场不是顶大,最好炖驴鞭给他吃——可是我们这地方,哪里去找驴鞭呢?”我看得出,女人们对他毫无办法,只好嘻笑着骂他:“你要死了啊,这么大年纪还乱说。”

      不过他跟男人不开这样的玩笑,他总是半真半假地讲些奇出古样的事情。他说:“美国人科学发达吧?可是美国人看见中国的汤圆,觉得特别希奇,又没打洞,又没裂缝,那馅子是怎么放进去的呢?你们不知道,美国人吃的馒头,不过是两片面食,中间胡乱夹上馅子就算数了。”

      跟李伯生同辈的人,都叫他李伯噽。伯噽是个古代人物,在我们石窟堡,是用来讽刺那些“百内行”、“万事通”的人,也用来讽刺那些爱吹牛、喜欢撒谎的人。我们这群孩子如果跟青头吵架了,谴他爸爸的名字时,也不叫李伯生,而是叫李伯噽。如果青头不在跟前,有的时候也用这个绰号称呼他爸爸。

      李伯生年轻时候做过脚夫。有一次去挑脚,他膝盖痛走得慢,远远落在后面,看见另外几个人过一座桥时,被日本鬼子推下了河,他吓得扔掉担子就逃开了,躲在边上偷看。

      “那些人真可怜,”有一天中午,我们在柳树下乘凉,我听见他对李家浩说,“在水里游近岸边,日本鬼子就用枪上的刺刀将他们挑开去,游近岸边,又挑开去。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恶毒的人,就连夜逃回家。”

      我想知道那几个挑夫后来是死是活,可是又不敢插嘴问。

      李家浩说:“那年听说日本鬼子要来,你吓得都尿裤子了。”

      李伯生说:“难道你不怕?这件事也多亏了蒙先生。”

      蒙先生的事我是听说过的。日本鬼子叫蒙先生带路,往石窟堡过来。蒙先生走到东白山顶上,说:“那石窟堡,是一个穷地方,没有什么意思。”于是他就带着日本鬼子往另外一条路走了。我知道蒙先生是个教书先生,在我的想像中,他穿着长衫在山顶上走着,骗得日本鬼子团团转。

      受了那次惊吓,李伯生就不做脚夫了。过了两三年,一支部队驻在石窟堡,当官的派人找到李伯生,让他送一封信去南堡。去南堡要翻过好几座山,那时传说山上有马熊出没,他心里害怕,一路发着愁,硬着头皮出发。走到天色昏暗,终于到了南堡。

      “那个当官的还不错,白白胖胖的,戴着白手套,”他说,“他让勤务兵带我去吃了晚饭,还让我在一个房间里过夜。要不然晚上爬山回来,恐怕就回不到家了。”

      讲这些故事时,李伯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露微笑,身子稍稍后仰着,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李家浩说:“伯噽、伯噽!马熊也只是人家说说罢了,难道真的有马熊?就算真的有,哪有这么巧给你碰上?”

      李伯生脸皮有些发红,笑着说:“那要看人走不走运,走运时,军官也用好菜好饭招待我,不走运时,遇上只把马熊,一点也不稀奇。”

      4

      青头真是他爸爸的儿子,一样的爱吹牛。比如他经常说自己酒量有多好,喝一斤黄酒一点感觉都没有。其实我知道,他只是在他爸爸的酒盅里舔过一下。

      有一次,青头告诉我们说,他爸爸的车技,就算不是全国最好,也是全省最好的,因为过去他爸爸是游击队中专门管自行车的人——那时游击队有个自行车排,他是自行车排的班长。

      他说:“游击队里有很多自行车,放在操场上(他没说哪个操场),汉奸特务经常来偷,他们也都会骑自行车,一来就是三四个人,每人骑上一辆就逃走。我爸爸就连忙骑着自行车去追,追上一个,拎住脖子一扔,连车也不用下,推住那辆自行车继续追,直到所有自行车都追回来。”

      建山问:“这么多自行车,他一个人怎么骑得回来?”

      青头说:“所以说他车技好嘛。他骑一辆自行车,腾出一只手推一辆,那辆车上架一辆,背上再背一辆,实在没办法,另一只手再托一辆——你们连双放手骑车都没看见过,像这样骑车,更加没见过了。”

      我将信将疑。他爸爸这么厉害,我怎么没听说过?游击队有自行车排,我也没听说过。可是青头比我大两岁,他的话又不能不信。我问:“可是你爸爸不是做脚夫的吗?”

      青头涨红了脸,说:“他做脚夫,是搞地下斗争,嗤,这你也不懂。要是说谎你问我来。”

      建山说:“说你是小伯噽,真没说错。”

      青头揪住建山,两个人开始摔跤。一会儿,青头就把建山压在身下了。建山粗着脖子骂着“小伯噽”,两只手想撑起来,可是他的手又被青头擒住,一动也动不得。

      我看得出来,建山都快要哭了。可我还是妒忌建山,觉得他比我聪明,他一点都不相信青头的话。我就不能确定青头在吹牛。

      5

      老彩芹的小儿子维立上吊死后,维立家里经常发生奇怪的事,饭篮里的饭忽然少了,一碗炖鸡蛋,眼睁睁看着它少了一角,又少了一角,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调羹在舀。

      老彩芹怕了,厚着脸皮去找李伯生,想请他看看有什么东西在作怪。李伯生大怒,夹头夹脑地骂道:“你找死啊你!你当我是什么了?我又不是巫婆,我怎么知道?你要知道谁在作怪,就问你家小儿子去!”

      这顿骂骂得老彩芹一愣一愣的,听他的口气,好像是维立回来了,可是又不能确定。

      正月初七那天,老彩芹家又出了怪事,浸在汤罐里的三个粽子少了两个,老六在灶下煨着的年糕也不见了,还有一碗鸡肉,中午请客人吃过后,明明已经加满了的,到吃点心时,只剩了半碗。

      李伯生和几个人坐在庆云家的门口晒太阳,忽然愣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那不是小蝴蝶吗?他这么就早回来了?嘴里鼓鼓的,还拿着一条鸡腿在啃。”

      庆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没看见什么,说:“你又在瞎说了,哪里有人啊?”

      他掸了掸身上的烟灰,笑着说:“这个小蝴蝶,嘴角吃得油腻腻的。他活着是个馋痨坯,死了还是个馋痨鬼。”

      老彩芹本来就害怕,听说了这句话,就来找李伯生证实。李伯生说:“哪有啊?我说笑话呢,你们也当真?”

      别人问他究竟是不是真的,他说:“我眼睛一花看错了,其实是李家浩的儿子。”

      老彩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连忙烧纸钱给儿子。结果被公社里的人知道了,说她搞迷信活动,差点开大会批斗她,还是公社里当文书的小梁一句话救了她。小梁说:“这种人无知无识的,批斗了也没有用。”

      李伯生的胆子比老阿哥还小。老阿哥夜里唱着绍剧回家,他夜里连门也不敢出。他说,夜里大路上比白天还热闹。

      过年时,各家各户走过亲戚,都要请村堡里关系好的人家的男主人吃饭。有一年正月初十,他在建山家喝醉了酒,在后门口找到肥桶撒尿,臭气一冲,哗哗地吐在肥桶里,吐完了哈哈哈笑着爬进屋,一件新衣服脏得没法看。那天晚上他死活不肯回家,说后门口站着好多绿色的人。

      他喝醉了还是怕鬼。

      6

      有一年五月份,李伯生到我家,也不进门,站在门口问有没有粮票。我爹爹说,我家只有六十斤浙江省粮票,全国粮票一斤都没有。他连忙说:“行行,不用全国粮票,五十斤就够了。”

      我想,我们家只有六十斤粮票,给他拿去五十斤,只剩下十斤,那么,我们家的粮票就不如他家多了。我只是这样想了想,其实也没往心里去。

      这以后有一段日子,我没有再看见李伯生。

      有一次遇到青头,我记起他爸爸到我们来拿粮票的事,跟他吵了几句嘴。

      我问他:“你爸爸去哪里了?”

      青头气呼呼地说:“你管得着吗?”

      我说:“他拿了我们家五十斤粮票!”

      青头恶狠狠地白了我两眼,说:“你们家有八十斤粮票,可是你爹爹说只有六十斤。”

      我也有些生气了,说:“眼睛白白,叫我伯伯!”

      青头说:“再说一遍!”

      我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青头说:“比你了不起。”

      我说:“最多是你爸爸看得见鬼,可是他能跟鬼说话吗?”

      青头说:“你不会跟鬼讲话?你不说梦话?那你这人不正常。”

      他这句话让我泄气。原来跟鬼讲话这么简单,就是说梦话。看来与鬼打交道,跟与人打交道不一样。比如我可以看见公社书记,却不容易跟他说上话;可是人人可以跟鬼说上话,却不容易看见鬼,除非你长了一对狗眼。

      那天跟青头吵过架后,我想起了一件事,李伯生除了爱钓鱼,还有一点与别人不同,就是偶尔会失踪——这事我过去从来没有注意过——我们村小人少,谁感冒伤风了,谁肚子吃坏了,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传遍全村,所以有人出门去,大家都会知道,谁到哪个村堡的亲戚家去了,谁到哪个村堡看相好家去了,只有李伯生出门,总是悄悄的走悄悄的回来,从来没有人说起。

      这可真是一件非常奇特的事。

      7

      李伯生再次到我家来的时候,拎着一只布袋。他给我和我哥哥每人一个长方形的火车面包,然后坐在我家里跟我爹爹喝茶抽烟聊天,到中午,他还留下来在我们家吃了饭,我爹爹还专门派我去供销社打了一斤黄酒。

      他坐在桌边的样子与别人有些不同,别人坐着身子前倾,他的身子却微微后仰。他们聊天的内容我大多听不懂,很多话没头没脑的,所以我只记住了零零碎碎的几句话。

      李伯生说:“这次出去市面不大好,还不如在家里钓钓鱼。”

      爹爹说:“市面不好恐怕也不是坏事情。”

      我看见李伯生好像听懂了我爹爹的话似的,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然后笑嘻嘻地说:“温州那地方的人,精得跟猴子精似的,就跟你讲钱,不讲别的。一条凳子,他两次三次请你坐,好像待老爷一样,客客气气的,可是你坐过刚站起来,他就问你要钱。哈哈哈,一条凳子罢了,值得这样吗。”

      我心里冒出一串问题:那他有没有坐呢,有没有给钱呢,给了多少钱呢。可我来不及问,就听到爹爹嘿嘿笑着说:“这天底下,真是什么稀奇事都有。”

      李伯生说:“那地方的人说话像燕子叫似的,听也听不懂,还好我也算见过世面,会说几句官话。”

      爹爹说:“宁可跟苏州人讨相骂,也不愿跟宁波人讲空话,每个地方的人,说话的腔调都不一样。”

      我想,跟宁波人说话这么危险?是不是宁波人天天吵两句就打架呢?我不知道苏州、宁波和温州都在哪里,只是觉得那是很远的地方,恐怕要走好几天路才能走到。因此在我的想像中,李伯生在半空中,得意洋洋地后仰着身子,玩着僵尸一样的独脚跳,蹭一下子落在苏州,马上又浮到半空,蹭一下落到宁波,又蹭一下落到温州。

      这样瞎想着,我觉得李伯生的样子特别有趣,偷偷地发笑。忽然听到李伯生大声说:“我怎么会上当?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要是我这也会上当,还不如在家里钓鱼。”

      我爹妈都笑起来。我发觉我在胡思乱想时,漏听了一个故事。我又不敢要求他再说一遍,只好惘然地看看他们的笑脸,心想,天下就你一个人会钓鱼?

      爹爹笑着说:“你这只白脚猫,家里是怎么呆得住?”

      李伯生说:“白脚猫到了外面,就变成了三脚猫,做什么都不像了。”

      我忽然有些气愤,心想,爹爹怎么不骂李伯生是伯噽?他这副见多识广的样子,我看着都生气,要是李家浩,早就骂了他七八句“李伯噽”了,可是爹爹却一点不生气,好像还在奉承他。我不甘心地悄悄问妈妈:“白脚猫为什么会变成三脚猫?”

      妈妈给了我一个栗子壳,说:“小孩子不许瞎说。”

      我摸了摸脑袋,心里有些委屈,但更觉得奇怪。我妈妈跟玉珠婶婶不一样,玉珠婶婶打起女儿来,拿着毛竹乌梢,满世界乱追。我妈妈轻易不打我,可是今天我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她就给我吃栗子壳。

      这件事让我觉得,说不定李伯生的狗眼真的能看见鬼,他比别人都古怪。我还隐隐觉得,大人们都知道他古怪在哪儿。

      8

      1975年的时候,我以为李伯生要去坐牢了。

      他坐在柳树下给我们讲故事。他说,孙中山是毛主席和蒋介石的老师,他们都叫他先生。一天孙中山先生午睡醒来,看见床头一条白蛇,床尾一只乌龟,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小学生,就是毛主席和蒋介石——毛主席是白蛇精,蒋介石是乌龟精。孙中山先生说:“你们两个,长大后会出山的!”

      这个故事真是奇特,超出了我的想像。我想,这样的故事才是故事。

      回家后,我还是很兴奋,将这个故事讲给了我妈妈听,谁知道我还没有说完,妈妈突然发火了,一边臭骂我,一边怒斥李伯生,一边声色俱厉地讲了《白蛇传》故事。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白蛇传》。原来有个乌龟精趁法海禅师上天开会,变成法海的模样来捣乱;许仙裤袋里藏了乌龟精给他的乌龟壳,在白蛇娘娘梳头发时,露出了一角,白蛇娘娘心惊肉跳,问许仙什么事,许仙说“没事没事”,但白蛇娘娘又转回身去梳头时,许仙将整个乌龟壳拿了出来,于是白蛇娘娘被吸进了乌龟壳,从此镇压在塔下。

      从来没有人这样怒气冲冲地给我讲过故事。其实,妈妈一开始发火,我就立即意识到问题非常严重了。毛主席这个名字,怎么可以和白蛇精什么的搅在一起?我吓得半句话都不敢说,只觉得乌云滚滚,天地变色。

      等我听到白蛇娘娘是被乌龟精设计打败这一段,我知道我已经完了,闯了这么大的祸祟,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被批倒批臭后关起来,或者自杀。我想,李伯生肯定也要被关起来,也许还会被枪毙,他是第一个犯罪的人。

      其实被我妈妈骂过一顿后,这件事就结束了,既没有人去告密,也没有人被抓走。但我还是有些怕,我甚至认为,李伯生的死,可能也与此有关。

      9

      李伯生是1975年冬天死的。他深更半夜喝醉了酒,掉进厕所里淹死了。

      他这一死,他在我印象中整个儿都变了。过去虽然都说他是狗眼,可他爱说大话,看上去阳光明媚的,现在变得阴森森的。

      最让我失望的是,李伯生活着的时候,大人们都会说他长着狗眼,能看见鬼,但他死了后,却再也没有人提起他的狗眼,甚至没有人提起李伯生为什么深夜喝酒,为什么不在家里解手,却跑到村边的厕所里去——我一直盼望着有人告诉我,他的死与狗眼有关,至少是他在上厕所时,看到鬼受了惊吓,才会掉下去的。可是没有人说起这些,李伯生死得与别人没有两样。

      只有李伯生的儿子青头,变得古里古怪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青头常常把我叫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悄悄地跟我说一些奇怪的事情。他也不找别人说,专门找我。他说:“石阔堡一共有五只手表,另外四只是谁的大家都知道,可是阿七奶奶也有一只,有谁知道?”

      起初我一点也不相信他。有一次,他对我说:“你们家的一只母鸡,少了一个脚趾。”我回家仔细看了看,果然看见一只芦花鸡少了一个脚趾。

      他还说:“你别看老彩芹穿得破破烂烂的,好像很穷,其实她有一只银戒指,缠着红丝线,装在一个盒子里,埋在菜橱下面。”我没有办法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只好试着问:“那她是不是伪装贫雇农?她其实是个地主分子?”青头说,不是的,过去的人,经常会有金戒指银戒指。

      还有一次,青头说:“长脚阿光从去年起,就不会跟他老婆做事情了。”我问他做什么事情,他用左手握成圈,右手食指插进圈里,说:“做这种事情。”

      我突然明白过来,追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爸爸有一个笔记本,这些事情都记在他的本子上。”

      他得意洋洋地说:“那本子上全是秘密,比如说,洪海家有一个玉如意。”我问什么是玉如意,他说:“我也不知道,我看见本子上写着。建山家有一块青玉,上面刻着吉祥如意四个字。”

      我想起他曾经说我们家有八十斤粮票,就问他这件事是不是也记在本子上。他说:“当然记着,去年只有三十斤,后来变成了五十斤,再后来变成八十斤。这是我爸爸亲口跟我说的,他说,你爸爸能拿出五十斤来给他,是很不容易的,很了不起。”

      我十分好奇,很想看看他爸爸的笔记本,可是青头死活不肯给我看。他说:“我会讲给你听的,别人我还不说呢,就连你哥哥我也不说,你还不够啊?”我想想也有道理,只好不跟他讨。有几次到他家里去玩,偷偷翻过他的抽屉,可是没有找到笔记本。

      他为什么只跟我说不跟别人说?我也问过他。他的原因很奇怪。他说:“我为什么愿意跟你说?你记得吧,那次你跟胡村的胡小海说我爸爸是狗眼,后来我来找你算账,我还没说你,你就快哭了。”

      我说:“这又怎地?”

      他说:“你得过教训,说了一次后悔得想哭,所以你不会出去乱说。”

      这个原因我完全没有料到。别人没有跟外村人乱说,他倒不相信他们,我乱说过一次,他反而相信我。我看看他不像在开玩笑,觉得青头实在是个奇怪的人。他和他爸爸都是奇怪的人。

      青头接着说:“给别人听到,说不定要闯祸,可是我很想说出来。知道了这些事情,不说出来是很难过的。”

      我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问道:“有一件事情,你爸爸有没有记下来?”

      青头说:“什么事情?”

      我先是看好了逃跑的路线,鼓了鼓两腮,终于问出来:“你爸爸是不是狗眼?是不是真的能看到鬼?”

      问出这句话,我以为青头会跟我翻脸,可是我实在很想知道。我觉得这是我们石窟堡最大的秘密,即使青头发火,我也要试一试。不过青头没有跟我翻脸,他摇了摇头,说:“没有记。我都找遍了,我们自己家的事,他一个字都没记。”

      看上去他也有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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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6.游丝

      游丝

      长脚阿光带着一张游丝,招呼了阿林、庆云、李家浩,一共六七个男人,到荫溪江的淘箩潭去。前些日子,一大群鲤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直停留在淘箩潭。其实别的深潭里鲤鱼也不少,只是淘箩潭小,相对封闭,像一个淘米用的箩,水又浅,只有两人深,水底都是沙子,最适合游丝。

      游丝不是蜘蛛丝,是一种银白色的鱼网,网眼比较大,能围住直径三四丈的范围,从容捉鱼。像汉头、撑鱼这样性子急的鱼,一窜,就扎在网上,进退不得。用游丝捉的鱼,至少有两只手指那么大,手掌大的鱼也不稀罕。

      长脚阿光水性好,听说能在水中换气,方法是吞进一口水,再吐出来,如此反复,可是我试来试去也不成功。捉游丝鱼时,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才上来,两手各捏两条鱼,嘴里咬着一条鱼,浮到水边,他将手中的鱼扔上岸,伸手到水里,原来两只脚的脚趾间还各夹着一条鱼。

      看上去长脚阿光是个老实头,终日是一副很害羞的样子。他比我还小着一辈,该叫我叔叔,不过照村里的习惯,他可以叫我名字,我可以叫他长脚哥或者阿光哥。他老婆阿敏总是照儿子的叫法,叫我阿公,那也是习俗。我听说有一次李家浩当面嘲笑长脚阿光怕老婆,他听了气愤愤,要向人证明一下自己,回家看到阿敏拎了一篮子菜出来,走过去就是一巴掌。阿敏被打得莫名其妙,哭着回了娘家。

      这件事后来幸亏族长出面。族长晋福陪长脚阿光到阿敏的娘家,长脚阿光当着丈人丈母娘的面认了错,晋福公公说:“你也是太老实,要证明自己不怕老婆,也该说明了原委,叫来见证的人再打,哪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的?”这个说法大家都接受了,阿敏就回来了。

      阿敏会烧鱼,可是不轻易烧,就像长脚阿光,是捉游丝鱼的好手,可是宁可挑一担粪去菜地,也不肯轻易去捉。

      石窟堡也只有长脚阿光有游丝,缠在一块木板上,网丝上游移着亮光。我和青头一直跟到淘箩潭,坐在岸上看。长脚阿光用木头打了个桩,庆云和阿林他们拉着游丝围住潭,慢慢收拢,将游丝上均匀分布的木桩都打好,另一头缠在第一个桩上。

      这个过程用了不到半小时,岸边的石头上就已坐满了胡村的孩子,他们由独眼彪带领,笑嘻嘻地坐着看。独眼彪的爸爸叫独眼陈,父子俩长得差不多,都有一只特别小的左眼,在附近很出名。我当然也认识独眼彪,他十六七岁,特别淘气,常常到山上去偷梨头桃子什么的。

      淘箩潭挨着胡村,在地域上自然是属于胡村的,所以胡村孩子来看,长脚阿光也不便反对。

      庆云先脱得赤条条的,走进深潭,别人也跟了下去。

      “咦!”长脚阿光发现事情有点异样,边脱衣服边说:“鱼呢?我昨天还看见的,有一大潮。”

      独眼彪大笑着说:“哈哈哈,鱼呢?鱼呢?鱼昨天早就被我爹捉光了!哎哟,笑死我了,他们还在这里白费工夫。”

      长脚阿光瞪了他一眼,不甘心地脱光衣服,也下水去,轻轻地潜入水里。

      水很清,可以看到长脚阿光在水里转来转去,像一条大鱼。他的身子也跟别人一样,夏天被太阳晒脱过好几层皮,黑得冒油,只有屁股那一段穿短裤,晒不着太阳,就白得晃眼。这样,他的身子像被切成了三段似的。

      我和青头对望一眼,觉得脸上无光,因为长脚阿光这次潜水下去,上来时说不定是双手空空的,一条鱼也没有。他抓不到鱼,我倒也不难过,难过的是让胡村那个家伙笑话。

      庆云他们已潜了几次水,没有捉到鱼,都摇摇头,浮到水浅的地方站着。庆云说:“今天可倒楣了,什么都没有。”

      阿林说:“我们性子也太急,还没看清楚,就拉上了游丝了。”

      李家浩笑着说:“没想到没想到。”

      长脚阿光终于浮出水面,用鼻子呼地吐了一口气。

      我看见他嘴里咬着一条白亮亮的鱼,跳起来大叫:“鱼!有鱼!”

      独眼彪嘲笑说:“啊呀,真有一条鱼呢,差不多有一万斤啦。”

      长脚阿光取下鱼,扔到岸上,说:“真的没鱼,今天算是白来了。”

      阿林说:“是啊,晚来一天。”

      独眼彪说:“好看好看,肚子也笑痛了。石窟堡,石窟堡,一大群大人,抓一片鱼鳞!”说着往水里扔了一块石子,哈哈笑着掉头就走。那些孩子也学他的样子,嘻嘻哈哈扔了石子逃走,潭里便扑嗵扑嗵响了好一阵。

      长脚阿光也没有心思骂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很不甘心地说:“我再去看看。”又潜水下去。

      庆云走到李家浩身边,悄悄地说了几句。李家浩哈哈哈笑了起来。

      庆云笑嘻嘻地看着李家浩,说:“怎么样?”

      李家浩说:“你是来真的?”

      庆云说:“是啊,怕什么,又不会掉一块肉!”

      李家浩说:“你敢我也敢!”

      阿林说:“什么事情?”

      庆云又在阿林耳边嘀咕了几句。

      阿林“啊”了一声,说:“这有点难为情!”

      庆云说:“就知道你不敢!”

      阿林指指水里的长脚阿光,说:“不是我不敢,那一个不肯去的。”

      我看见他们神神秘秘的样子,知道有好玩的事情,对青头眨眨眼。青头点了点头。

      长脚阿光上来了,这次他捉到两条鱼,不过都不是鲤鱼,一条是汉头,一条是鲫鱼,个头也小。他说:“算了算了,真的没鱼。”

      庆云走过去,又附在他耳边嘀咕,然后说:“别人都说好了,不过是玩玩,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长脚阿光为难地说:“怎么能做这种事情?怎么能……”

      李家浩笑着说:“是不是怕回去挨老婆骂?你不去我们去。”

      长脚阿光生气地说:“什么啊,你上次害得我还不够啊!”

      阿林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们去他们的大路上逛一圈,马上回来,叫他们抬不起头来,哈哈哈。”

      长脚阿光说:“这样做,他们一定要气坏了。”

      李家浩说:“你去不去?我们走吧。”他说着将衣服收起来,交给我,对我说:“你拿衣服藏在我家的那个稻草堆里。”

      他没有拿长脚阿光的衣服,也没有理他,和庆云他们涉溪过去。长脚阿光看着他们到了溪对岸,拿起衣服跟上去,说:“你们也不等我一下。”

      庆云回过头说:“拿着衣服算什么?放回去放回去。”

      长脚阿光看了我一眼,将衣服扔给我,赶上他们。一群赤条条的男人排着队,大摇大摆地向胡村走去,看上去挺壮观。我明白了他们要干什么,赶快找个石缝将他们的衣服塞进去,自己也和青头一起脱光衣服塞在石缝里,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刚走到胡村的村口,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我和青头笑得打跌,他们却没有乱,队排得很整齐,互相间也不说话,从村里的大路上手舞足蹈地走过去。只有长脚阿光走得别别扭扭,不时用两只手去遮丑。

      路边有几个男人,看着这群疯子进来,尴尬地互相看看,可是也想不出办法,只好各自走散了。脚步声到处响,估计是一些女的,被吓得逃回家去。一些小孩子跟在后面看热闹,独眼彪也在,好像也傻眼了,他虽然比我要大得多,却也没有过来对付我,我甚至觉得他有点怕我,骨头顿时轻了许多。

      青头笑嘻嘻地说:“我敢打赌,这条路上从来没有光身子的大男人走过。”

      我说:“我也敢打赌,这条路上也从来没有光身子的大女人走过。”

      我们加快脚步追上去,和走在最前面的庆云并排,得意地踏着正步,两只手大幅度摆动。他们踏步的方法却很古怪,膝盖往外分开,一跳一跳的,像扑克牌里的大鬼小鬼,两腿间黑毛蓬勃,十分难看。

      走了几十米,看热闹的孩子也被大人叫了回去,大路上只剩下我们这帮人。庆云走得高兴,在地上打了一个虎跳,我跟青头当然也不甘落后,连连打了好几个虎跳,别的大人却不打,只是说青头打得好。

      突然,一阵呐喊,从弄堂里冲出几个女人,手里握着长长的毛竹乌梢。

      我们愣了一下,她们已冲到庆云面前,没头没脑地打下来。庆云、李家浩他们回头就逃,长脚阿光却傻乎乎地没反应过来,还没转过身,就被抽了好几下才逃走。

      我和青头逃不快,只好抱着头躲在路边,可是那些女人却没有打我们,只在大人后面追,一直追出村口。

      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回来,对我们笑骂道:“这两只小猢狲,好样不学,也学那些下流胚子!”

      我们绕开她们,逃到淘箩潭,看见长脚阿光和庆云、阿林在比身上被女人们抽打出来的伤痕,长脚阿光最多,庆云其次,阿林只有三条血痕,别的人却没有被打着。比过以后,长脚阿光对我说:“你去拿衣服吧。”

      我拿来衣服,大家都穿好了,长脚阿光又说:“我的游丝呢?”

      我说:“我没拿过游丝,我一直跟在你们身后。”

      青头替我作证说:“他真的没有拿过。”

      李家浩对青头说:“他没有拿过,是你拿的对不对?”

      长脚阿光说:“看样子被人拿走了,今天真是倒楣透顶!”

      他犹豫着看了我两眼,竟不再追究游丝的下落。

      大家都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庆云嘻皮笑脸地说:“我们早点撤回来就好了。”可是谁都不理他,他只好又尴尬地说:“亏他们想得出来,让女人来对付!”

      路上,青头一直和我说着他的冤枉:“我也没有拿过,我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对不对?我根本没时间拿他的游丝,连长脚哥也没有说是我拿的,他凭什么乱说?”

      后来,我才听说,第二天中午,长脚阿光的游丝回来了,是独眼彪的爸爸独眼陈送来的。我们到胡村出洋相的时候,独眼彪偷偷拿走了游丝。现在独眼陈送回来,长脚阿光当然更抬不起头来,还得陪着他说话,好烟好茶地招待。

      我还听说,独眼陈走了后,长脚阿光的老婆阿敏羞得哭了一场,拿起剪刀,将游丝剪得一寸寸的。我想,以后我们石窟堡再也没有游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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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5.钓钩

      钓钩

      在荫溪江上钓鱼,跟别处不同。他们在腹部顶一个筛子,与身体垂直,用一条带子挂在脖子上,放开双手筛子也不会掉下去。

      钓竿须得用油柴的烟熏得一截一截黑,弄得像反修棒似的。李伯生在熏钓竿时告诉我说,这样水里的鱼就不易察觉,会放心吞饵。

      鱼饵用的是翻开鹅卵石捉来的水鳖虫,这种虫有两种,一种硬壳,一种软得禁不起轻轻一捏,孩子喜欢用硬壳虫,大人们喜欢用软的。

      溪水有的地方缓得让人感觉不到在流动,有的地方却湍急,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像李伯生这样的大人,一般喜欢在水急的地方钓鱼,听说这样子全凭手感,格外刺激。

      鱼喜欢在湍急的地方“斗水”,我小时候以为鱼儿贪玩,后来才知道,它们是在找食。这说明鱼儿眼快嘴疾,可是也因此容易上当了。

      李伯生站在水边,一挥竿,钓丝就飞出去,落入水中,仔细看,可以看见鱼饵被水冲激得乱跳,鱼一咬饵,李伯生就轻轻抬一下竿,扑嗒一声,一条拇指大的鱼正好落到筛子里面,乱跳一阵,就蹦不动了。李伯生看也不看,又挥竿出去,不动声色。

      孩子们钓鱼可没有这么从容,往往选择水流缓慢的深潭,伏在东白山下的路上钓,也没什么收获,只能钓上几条,回家喂鸭子。看到鱼上钩,用力一挥,钓丝嗖一声飞起来,往往就缠住身后山上的柴,半天才能解下来。

      钓上来的鱼特别鲜,因为它是活活跳死的。村里谁家来了客人,会去溪边找钓鱼的人买一碗,用油煎,可以吃好几餐。只有老阿哥,平时也买李伯生的鱼,他是个馋痨胚,口袋里有两个钱就烧得慌。

      农闲了,李伯生就拿出他的钓竿和筛子。他喜欢在村西头坝下的那段急水里钓鱼,因为那里有一排大柳树可以遮挡阳光,孩子也不会常去吵。如果有孩子看他钓鱼,不用五分钟,他就慢腾腾地收起钓竿筛子,铁着脸看着你。他铁着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收钓竿筛子的样子,每个动作都故意放慢了,似乎要看好时机,准备袭击你。这时你还不离开,他就会发话:“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这样子我还怎么钓鱼?”所以到最后,你还是不得不离开,瘪索瘪索,很无趣。

      小根的爸爸帮他修补了他的筛子,李伯生才破例允许小根去看了一次,但第二次就又不许看了。以后有两三个月,小根觉得有必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地位时,就会说:“我在李伯生钓鱼时都能看!”直到老阿哥也看李伯生钓鱼了,小根才不再说这句话,没有人会跟老阿哥比。他是个孤老头。

      那段日子,老阿哥经常背着一个孩子,手里还拉着一个孩子,到村西看他钓鱼。那两个孩子是李法式的孙子。老阿哥七十多岁了,没有孩子,也没有妻子,村里跟他近一些的亲戚,要数阿七奶奶家,可也是八杆子打不着,不知道从哪里排起。不知什么时候起,老阿哥跟李法式的两个孙子混上了,时常背一个拉一个,到处玩。本来我们跟老阿哥一起玩得挺好,因为他会讲故事,还会拿出几个很冷的糯米饼给我们吃。自从他跟那两个孩子玩上了以后,我们就不再找他了,跟小毛孩有什么玩头的?

      李伯生不好赶老阿哥,因为都是大人,总得留点面子,何况老阿哥还常常买他的鱼。老阿哥也不多话,只是坐在一块石头上,离李伯生一丈光景,静静看着,两个孩子,一个在他怀里,一个用手拉着,偶尔跟他们说两句话。

      阿七奶奶住在村西,她常常在坝下洗东西,看见了,就要数落老阿哥,说他不该带着别人的孩子到处走,尤其是不该带着他们看人家钓鱼,“万一钓钩飞到孩子眼睛里怎么办?你赔得起吗?”老阿哥就嘿嘿笑着,带孩子走开。阿七奶奶就追着他继续数落,一直要追过两条巷子,等她觉得满意了,才往回走。

      有一天出了一个新闻,李伯生不知怎么的忘了把钓钩上的水鳖虫取下来,结果给一只母鸡吃下肚子去了。母鸡拖着钓竿乱飞,一直飞了好几间屋面,连肠子都拖出来了,鲜血淋淋的。胡伯母央人把母鸡抓住,取下钓钩,可是母鸡看样子已不行了,只好宰掉。我当时就在场,看见那只鸡样子很惨,“枸枸枸”地叫着。有人对胡伯母说:“这下好了,晚上有鸡肉吃了!”胡伯母笑着答应着,可是我看见,她在偷偷地擦眼泪。

      李伯生被胡伯母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几天没有去钓鱼。晚上在溪边乘凉,别人看见他都会问:“今天你钓鱼还是钓鸡?”他狼狈地笑笑,说:“你们就喜欢看我出洋相!”

      我也很想这样问他一句,还是跟我差不多大的小根抢了先:“李伯生,今天你钓鱼还是钓鸡?”李伯生勃然大怒,脖子上绽出很多青筋,拿了一把锄头,一直追到小根家门口,将他痛骂一顿。我一边暗自庆幸这句话不是我问的,一边对妹妹说:“小孩子怎么能像大人那样随口乱问?小根真是糊涂。”

      以后,大人们也不再这样问他了。

      最喜欢乘凉的是老阿哥。傍晚太阳一下山,别人还没从田里回来,他就背一把椅子去溪边纳凉,一直到深夜,才唱着绍剧回家。他唱绍剧的声音很尖,很响,大人们听见了就微笑着骂他是胆小鬼。我想知道他胆子小到什么程度,就约了几个人,去一个弄堂口等他,想弄出一点鬼叫声吓吓他。可是等了很久,都被蚊子咬得受不了了,却还是没有等到他。

      大家陆续散去,只剩下我和小根,也正商量着要回去,他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叫着说:“小鬼头!深更半夜的干什么!”他的叫声从天而降似的,我和小根反而被吓得飞也似地逃走,远远听到他哈哈大笑,然后唱着绍剧,心满意足地回家。

      小根很失望地对我说:“还说他胆小,看来比我们胆子大多了!”

      我安慰他说:“我们怕的是大人,他却怕鬼。怕大人不难为情,怕鬼才丢脸。”

      李伯生又去钓鱼了。这次,他不许老阿哥看了。我没有看到他赶老阿哥走的情景,那一定很好看的。我在路上遇到老阿哥时,听到他在一遍一遍对李法式的两个孙子说:“钓鱼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人,甭去理睬他!”

      我估计他很受伤害,所以,第二天他甚至找阿七奶奶诉说了,结果反而被骂了一顿:“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不要去看他钓鱼不要去看他钓鱼,这不是自找没趣吗?亏你还有这张老脸找我来诉苦!”

      这样骂过以后,老阿哥似乎好受了些,离开阿七奶奶家时,脸上也有了点儿笑容,说:“我说吗,不用去理睬他的。”

      后来,阿七奶奶说:“我跟他也算是远房的亲戚,是自家人,说他几句是应该的。他们怎么能这样作践人?真是越活越小了!”

      阿七奶奶说的是李法式。

      李法式也有七十多岁,看上去比老阿哥干净多了,可是身子好像很弱,有点驼背,走起路来却很怪,不是向前倾,而是后跟着地,像要往后仰倒。

      那天下午,李法式急急匆匆地找到老阿哥家,看见老阿哥正在给他的两个孙子吃糯米饼,每人半块。他黑着脸走过去,拿过糯米饼,还给老阿哥,抱起一个,拉住另一个,退到门外,骂道:“你这个老贼,我们家的孩子,以后不许你碰一根毫毛!”

      我们听到吵架,兴高采烈地赶到老阿哥家门口,看见李法式跺着脚大骂,说老阿哥一个孤老头,自己没有孩子,却眼红别人的孩子,老不要脸的。他跺脚的样子很可笑,好像每一次跺脚,都会仰天摔倒似的,不过始终没有摔倒。老阿哥坐在屋里的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有时向外面张望一下,脸色黑沉沉的。

      两个白头发的老头儿吵架,真是一件稀奇的事,我从来没有见过,所以围观的人也很多。有人开始低声批评老阿哥,既然喜欢孩子,就不该亏待了李法式的两个孙子。

      老阿哥终于沉不住气,走到门口来问:“你这样挖心烂肺地骂我,总得有个道理吧!”

      李法式说:“如果不是你带他们去看李伯生钓鱼,我们家小胖的眼睛,怎么会被李伯生的钓钩扎得血淋淋的?”

      那两个孩子,一个搂着爷爷的脖子,一个搂着腿,正在哀哀地哭着。他们的眼睛却好好的,并没有受伤。老阿哥问:“什么时候扎到眼睛了?”

      李法式脸色通红,气呼呼地说:“等扎上了就来不及了!我家跟你有什么仇,你盼着我们家孩子瞎掉?我家跟你有什么仇?”

      这时旁边有人说:“没扎上眼睛就好了,以后小心些就是。”

      老阿哥动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李法式说:“总之以后不许你碰我们家孩子一根毫毛了,也省得我提心吊胆,再做这样的恶梦!”

      阿七奶奶毕竟跟老阿哥有亲戚关系,护着老阿哥,而且见机也快,说:“咦!你这是怎么说的?你是做了一个梦是不是?你做梦梦见钓钩扎到孩子了,就上门来吵架?大家评评这个道理!他如果梦见谁杀了人,是不是就要抓谁去吃官司?”

      李法式转过身来,冲着阿七奶奶大声说:“这孩子是谁家的?这孩子是谁家的?你倒是说说,这是他的孙子还是我的孙子!”

      阿七奶奶嗤的一声,说:“我看你是吃醋了,还不嫌现眼啊?你不情愿让他带你的孙子,你吱一声,一大把年纪,这成什么样子?还不带着孩子回家去,永世不做恶梦!”

      李法式知道跟女人吵架是吵不过的,果然带着孩子回家了。阿七奶奶又数落了老阿哥一顿。我们看着却觉得没意思,女人呱啦呱啦的,那是看得多了。

      老阿哥呆呆地看着远处,整个人好像傻了似的,一声不响。眼睛里流出眼泪,渗入皱纹里,只闪了一闪,就看不见了。等我吃了晚饭出来,看见他还是站在门口,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连姿势也没有变一下。他身旁只有一条黄狗躺在地下,懒懒地动几下尾巴。

      本来我以为老阿哥不再跟李法式的孙子在一起,就又可以和我们玩了。可是人真的是会变的,他不但不肯再讲故事,而且不让我们去他家里。整天沉着脸,好像我们都欠着他几百两银子似的。晚上也不唱绍剧了,可能也不再去乘凉,因为我后来没看见他背着椅子去溪边。他去看李伯生钓鱼,也呆呆的,坐在六七丈以外,有人注意他,就装作是在看别的地方。

      最奇怪的是,他的脖子从此歪向了左边,再也直不起来了。

      关键词(Tags): #石窟堡#老阿哥元宝推荐: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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