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我爱西河 箱底红货】老爸与长征运载火箭(1) -- 山而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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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我爱西河 箱底红货】老爸与长征运载火箭(7)

      每一次进场之前,老爸都要买好多干挂面。他会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一斤一包裹着白纸的挂面放进纸箱。这些都是大夥儿凑钱高价从粮店买的。有时老爸还要搜罗我们的玩具、小儿书什么的,搞得我们很有意见。老爸说基地同志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很多人老婆孩子是农村户口,吃不上细粮,一份工资养好几口人。这些人自己在小食堂吃好的,想着家里的人心理会很难受。但是按照规定小食堂的饭菜只能吃不能带。吃多少盛多少。这点挂面给基地同志一户一斤,算不上啥,一点心意吧。

      对于三线的艰苦老爸是深有体会阿。当初国家一声号令这些本来在大城市呆得好好的研究所,军工厂全部内迁,国家需要嘛。国家也是花了很多钱的,很多三线机构建得和国中之国似的,自带幼儿园、门诊部、车队、食堂、甚至中小学。打倒四人帮后,老妈去一个三线研究所合作搞项目。吉普车一路穿山越岭,还没到所里先倒下一个:尾骨骨折。路上太多坑了,人不停地在车里做布朗运动,时不时就和吉普车的顶棚亲密接触。一个寸劲儿,某叔叔的尾巴骨没经受住考验。

      到了所里,人人都跑来说话。研究所虽然不小,架不住多少年天天见面,大夥儿都熟得没啥新鲜话讲了。所周围是少数民族聚居的赤贫地区。男子平均身高1米45。基本不上学。讲的话所里的人都听不懂,又怕惹出民族矛盾,就尽量不出去。反正那年月只要能看到两报一参,哪儿都差不多。

      但是进入八十年代时,所里的人有意见了。为啥呢?过不下去了。所里的人有了小孩,几十年下来长大了成家立业。这第一代花朵还能在所里互相找找,基本自给自足。这第二代可麻烦了。那时的人很少是独生子女。老大娶张氏,老二嫁王氏,老三娶李氏。弄来弄去,大夥儿都快成亲戚了。孩子不等人,又一波眼瞅着个儿往上窜。这哪儿成阿,再这么下去就得近亲结婚,这可违法阿。

      老爸刚当领导时,也不知道这风怎么透出去的。净有这夫妻二人从所里大老远赶来,到我家里连哭带求要求调动工作。有的说的话很狠,不同意就离婚。那时候人出一次远门不容易。撕破脸越级上告就是铁了心了。而且情况确实很令人同情。老妈让我们一次一次给人家端茶送瓜子花生什么的,老爸在旁边一直陪着,轻言细语地劝。有时自己眼圈也泛红。我们小不懂事,只是看着过节才吃的好东西快没了,着急阿。就问老爸:他们什么时候走阿?老爸一瞪眼:你们出去。回头对客人说:今天中午就在我家吃饭!

      幸好后来这些三线单位全部被迁出山沟。虽然回不到北京上海,至少比原先强多了。来我家的人就绝迹了。老爸的心里才好受一些。其实那些人在我家哭闹,老爸除了不停地劝什么办法也没有,纪律在那儿摆着呢,情况上级领导都清楚。

      长征2号发射成功后,举国欢庆民心沸腾。基地和驻军更是如此。基地邀请驻军参加庆功酒会,那是侵囊而出,反正项目结束了,大夥儿都要撤了。驻军又回请,全是好酒。下面他们和军队的科研人员要接手,彼此多多关照。真是“白日放歌需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阿。老爸都喝糊涂了,从来没这么高兴这么痛快过。

      结果就出事了。部队庆功宴完了,一众老九醉醺醺地催着司机要回去,想赶紧收拾行李回家。小战士司机拉了一车人,也不管灌了多少酒,照常山路上开得飞快。就把大夥儿一起开到沟里去了。小战士没事,老九们好几个LEI骨骨折,全送当地军区医院了。小战士马上被关了紧闭。老爸十分惋惜地说,这个战士开车技术特别好,工作认真从来没耽误过事,请功报告都打上去了。幸亏那天老爸醉得一塌糊涂,否则一样要翻沟里头。

      我和哥哥根本不知道这火箭上天的头条新闻跟我老爸啥关系。后来从大衣柜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倒扣的奖状。很土,还不如我三好学生的奖状好看。上面说老爸被授予二等功。我们这个惋惜,拿着奖状问老爸为啥不好好干?电影里人家战斗英雄都是特等功。老爸不好意思地抢过奖状,一把塞进箱子说:你们懂什么?二等功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和哥哥说:呕!我们还北京市优秀少先队员呢!老爸嘿嘿笑着说:小孩子,一边儿去。另一个奖品是一辆深绿色飞鸽牌28男车。老爸自己骑了一个月,就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哥哥。

      此后,老爸就逐渐脱离火箭项目。八十年代中期,开始为推进我家机电产品进出口而努力。但是老爸和火箭的缘分还没有完。(下一章,最后一章哈:2次火箭出事+1次打外国李鬼。兴奋一下哈。)

    • 家园 【我爱西河 箱底红货】老爸与长征运载火箭(6)

      有一件事老爸百思不解,为啥领导一来就出事。大领导来出大事,小领导来出小事,领导不在一切都好好的。真是越想露脸越丢脸,关键时刻掉链子。

      先说这进基地的车队吧。头两年文革正热闹,没人理睬,稀里糊涂倒也顺顺当当。后来想起来照规定车队要出一个领导压车。人们开始严格照规定执行。结果连着几年出事。简直邪了。车队跟车的领导一年比一年大。最后是去过朝鲜战场的老队长在最后一辆大解放的副驾驶位上坐镇。可好,连司机、队长带车一起掉山沟里了。因为是最后一辆车又是赶夜路,车队走出老远才发现。还好人都没事,车也让附近的驻军帮忙拉了上来。据老爸分析,这是因为进场时走的很多路很险司机容易疲劳,有了经验丰富的领导压车大家觉得有了主心骨神经一放松,就出事了。从那以后老爸坚持进场时车队归自己管,不另派领导。倒真的平平安安了。

      注意到这个规律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开始时大家还是很期待领导来检验一下成果,展示一下多年奋斗的成绩的。某次正式发射,邹X华副总理亲自压阵。当时他身兼电子部(前四机部)部长,总控制室里电子部的人就推老爸坐在邹老边上。挺随和的人,交谈几句,全场肃静,进入倒记时。老爸多次参加没有什么特别感觉,邹老倒是第一次。

      一切顺利,点火发射。几分钟后大显示屏上仍然没有火箭的踪迹,各项数据接收不到。火箭没影儿了,总控制室立刻乱了。按说火箭一旦飞出高温烟尘,应该立刻建立电子通讯,传回各项数据。飞到某个高度后,雷达控制系统就要捕捉到其踪迹。紧接着系统自动算出预行轨道和着陆点,显示在大屏幕上。现在什么也没有。

      所有的人都在说话吵成一团,邹老很紧张,就赶紧问老爸是怎么回事。老爸镇定自若地说:放心。电子通讯都没有建立,这火箭肯定一开始就打歪了,不是在预计轨道里。只有火箭正常发射,沿预计轨道升空,我们的雷达矩阵才能捕捉到。没咱们什么事儿。

      邹老点点头,站起来,大手一挥:没我们电子部什么事儿啊。老爸当时汗就淌下来了,心说:没见过这么听话的领导,这是我的小九九,您怎么说出去了?

      大厅里的人也都愣了。不知道中央领导这样神通广大,怎么这么快就下结论了。静了一会儿又开始吵,倒是真的没人来打搅电子部的人。邹老胳膊交叉胸前神态自若,老爸恭陪末座如座针毡。幸好事后结论和老爸的小九九一致,否则误导国家领导,不知道这帐该怎么算了。从那以后,老爸下定决心三缄其口,一定要水落石出等事实出来说话。

      老爸对于火箭事业的热爱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当初领导动员老爸参加这个项目时他却犹豫再三。74、75年那时没有人搞专业,那是白专。大家除了学习文件、开批斗会、下乡劳动,就是打屁吹牛和建设小家庭。大家把木材加工厂的废弃木料拣回家,动手打家具。有的人那时居然打了全套的大衣柜,床头柜,甚至酒柜。

      我家那时条件非常困难。一方面要给爷爷奶奶寄生活费,另一方面多年两地分居没有任何家底。所有的家具都是公家的,和另一户人家合住一个仓库库房,中间隔块木板。最主要的是老妈因两地分居,一个人带我和哥哥累垮了。1米60的个子一度体重只有80多斤。

      老爸自己的路也不顺。本来大学时就是班长、预备党员,结果作为尖子保送上了第二个大学后遇上文革。臭老九靠边站。好不容易分配到我们大院又被送到包钢去改造。回来后老爸被叫去谈话。原来经过几年的预备党员考察,认为他已经符合正式党员的一切要求。老爸明白在当时那种知识分子就是臭老九的环境里,这是多么难能可贵。但是紧接著党提出的终极考验把老爸打傻了:鉴于老妈背景复杂,姥爷曾于日占时期当过法官,要求老爸和老妈离婚,坚决划清界限。

      老爸一定是解释了,抗争了,但是人家并不想听,就一句话:要党还是要老婆?老爸哭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又爱党又爱自己的老婆。人家让老爸回去想想清楚再来。老爸说:不用考虑,我不会和她离婚。

      于是老爸靠边站了。党小组会没他的份,传达重要文件他和牛鬼蛇神一起被清场,一些积极向组织上靠拢的同事也不理他了。一向活跃要求上进的老爸成了精神孤儿。但是他不放弃。他仍然每天最早到办公室打扫卫生,为大家打开水,抢著干一切脏活累活。在他的头脑里,这是组织上新的考验,面对任何考验他都要拿出百分之百的忠诚和努力。大概又过了两年,老爸才如愿成为正式党员。

      领导动员老爸之前和很多人都谈过。当时那么乱,领导不小心也会受冲击。所以一切都在半地下状态进行,生怕食堂和车队的几个造反派听到风声。很多人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辞了。也是,当时那么困难,抛妻弃子跑那穷乡僻壤去,家照顾不上,项目成不成难说,一年还要1/3 的时间在深山沟里遭罪。何苦呢?领导靠边站了,也没有实权,拿不出什么好处来,完全凭个人自愿。但是不去可以,要遵守纪律保守秘密。

      老爸那时也拣了点木头准备学人家打家具。老爸从种菜、盖房、做饭、修理家用电器、甚至做风筝,都是先看看别人咋干,自己琢磨琢磨,就做起来了。他对于一直占用公家的东西不太好受,坚信自己做家具也会比别人强。偏偏这时候领导谈了火箭的事,老爸就找老妈商量。老妈支持老爸去闯一闯,说看他在家做家具心里难受,这么多年没接触专业了,哪怕项目不成学了身本事回来也行。最后要老爸自己拿主意,二十年后别后悔就行。

      于是老爸就去了。从此直到我上大学,老妈半夜12点前没睡过觉,早上不到6点半就要起来。老爸不在的时候,老妈晚上要等我们睡了以后洗我们的衣服。老妈说衣服可以有补丁,但是一定要干净。我家的水泥地板每天要用清水拖3遍,亮得象镜子。老妈有空还要看自己的专业书。后来还被电子部指名当过江泽民部长的日文翻译。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4岁那年,煤不知道为什么也要凭本供应。我们去煤场买了过冬的煤球和蜂窝煤,放在老妈借来的两轮平板车上。老妈在前面拉,我和5岁的哥哥在后面推。那路真长阿,老妈一边埋头使劲拉,一边还夸我和哥哥:斌斌、瑞瑞,真有劲阿。

      老妈给我们讲党组织要老爸和她离婚的事。我们还小,非常担心地问:爸爸答应了嘛?答应了嘛?老妈不满地白了我和哥哥一眼,说:当然没有。然后她一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笑容是多么灿烂阿。

      通宝推:逐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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