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房东是个希腊人 -- 爱莲
家园 【原创】房东是个希腊人 回家的车刚拐弯，还没有看到我们住的楼，却看见一辆警车在楼前的路边停着，车顶上闪着红黄绿三色刺眼的光。
坐在我边上的太太焦急地问：“出什么事了？”
我说：“不会吧，这一带很安全的，几年里没有发生过一起犯罪案件，会不会是什么人开车违章了。”
车子到了楼前，我一眼就看出是两个星期前来看过房子的中国人肖亿和她的太太，我们楼下刚搬走的房客也在场。他们正争论着什么。那房客很激动，脸红脖子粗地挥舞着手中的几张纸，警察在一旁站着看。再过去是一辆搬家的U-HAUL小卡车停在路边。车厢的后门还开着，两张椅子已经搬了下来放在楼前的草坪上。
是他们搬家？我想。我把车停好，跟太太一前一后走过去。肖亿看到我，急步朝我走过来，到了跟前问道：“老金啊，怎么搞的，这房东不像你说的那样嘛！我跟他签了合同交了定金了还没法搬进去。你看这，我东西都搬过来了，可前面住这里的那个房客愣不让我往里搬，这可怎么办？”
我说：“他凭什么不让你搬？他两天前就搬出去了关他什么事？”
“老乔治昨天早晨给我打电话说他们老两口今天要去参加他女儿在MIT的毕业典礼，今天和明天他们都不在，让我提前到他那里去取钥匙。我取钥匙的时候他说房子已经腾空了，我想搬就可以搬。我的合同是从明天开始，我想反正房子是空的，今天搬好了明天去把旧公寓收拾收拾交钥匙，一天的活儿分两天干轻松些。没想到，前面的那个房客把我堵在这里了，说这房子今天还是他的， 死活不让我搬进去，还把警察叫来了。”
肖亿说的老乔治是这栋楼的所有人，是个希腊人。而那个房客是老乔治的一个远房亲戚，也是个希腊人，他家在这栋楼里只住了一年。他的名字叫什么我不知道，高鼻梁黑头发，脸上凌角分明，一副典型的欧亚交汇人的特征。他家住在这里的一年里，隔三差五地吵，吵得我们住在的楼上的心里烦得慌。他们吵的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但是声音大，句句都往耳朵里钻。这栋楼里没有人跟他家来往，我平时跟他见了面还招个手点个头说声“嗨，” 但从来没有跟他聊过天。 听说他要搬走了我还高兴了一阵子，难道他还要再吵一架才肯走？
“那警察是怎么说的？警察总不能帮他吧？”我问。
“警察说合同上写着这房子今天还是他的，让我们协商，协商不成的话我是不能搬进去的。”肖亿回答时情绪有点激动。
“真是岂有此理，是不是他要敲你的竹扛啊？找老乔治，还能跟他联系上吗？”
“联系不上了。你说了他那么多好话我才动心来这里的，没想到会是这样！”肖亿埋怨上我了。
两个太太一直在互相说着话，听肖亿这么一说，我太太走过来问我道：“你跟他都瞎说了些什么了？”
我说了些什么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我说了，这房东是个希腊人。希腊人很了不起。世界上的四大文明古国里， 希腊算一个。如今的希腊跟中国一样也今不如昔了，但希腊人和中国人都重视教育。有一次乔治到我们家来修水管看到我家的小孩在看电视，他说他家的孩子除了星期天下午外，电视是锁着的，其他时间一律不能看。他指着我的孩子说学习要用功，学习成绩好才能上好大学。他这么说是因为他的大女儿上的是MIT，儿子今年又被MIT录取了。说起这事来老乔治很自豪，站在人前腰板挺得毕直毕直的。
我说了，希腊移民也像我们中国移民一样是赤手空拳到美国来打天下的。乔治告诉我，他二十六岁时只身一人到美国来，刚来时他一个人干三份工作。一干干了整十年才回家乡讨老婆。他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人在美国奋斗了三十多年，如今除了自己住的房子外还经营公寓楼，开了加油站和修车部。六十多的人了还每天呼哧呼哧地从早到晚不停地干。
我说了，乔治人很精明。当初我找房子找到这里时，乔治要我六月一号搬进来，而我那边的房子要到六月底合同才期满。中间有一个月的空当，我叫他等我一个月他不干；我提议双方各损失半个月他也不干。当时没谈成，可几天后他女儿从MIT把电话打到我家里，说是她妈妈让她打的。她爸爸后来听了她妈妈的话，同意一边承担一半的损失。他女儿还在电话里说，他爸爸和妈妈都喜欢中国人做房客， 特别是像我们这样读书的中国人。
我说了，乔治很有人情味。每年的圣诞节他都给我们送一张贺卡一合礼品和一瓶葡萄酒。他的老伴还常常给我们拿些她做的希腊小吃来，她见我家厨房里的饭桌上没垫桌布就送给了我们一块崭新的。他的公寓楼后面有一块向阳的小空地，他让在家里闲着的我的岳父种。两个老人之间虽然语言不通，但没要我们的搀和他们就把交易谈成了，乔治还从家里拿来种子送给我岳父。
我说了，乔治很公平。住在这里的六户房客之间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我们家烧菜时喜欢用大蒜呛锅，大蒜一下锅住在楼上的乌克兰女人就下来敲我们家的门，说她对大蒜很敏感。我们关着门窗炒也不行。中国人哪能不炒菜？炒菜哪能不放大蒜？后来她去找乔治。乔治跟我们说，他和老伴儿也喜欢吃大蒜，但他们酱着吃。我问他我们不喜欢吃酱大蒜怎么办？他说你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吧。
我说了，乔治很负责任。冬天半夜里暖气出了毛病，一个电话打过去，他二话不说就赶过来，一折腾能折腾到天大亮。夜里下雪了，天不亮他就开车来铲雪，保证住在楼里的人能顺利出门上班。我们家的水管堵住了，一叫他就过来。 他把“机器蛇”伸进水管里，一掏掏出一只小孩子的袜子来。他朝我们笑一笑说洗干净了还能用。
我还说什么了？对了，我还说了乔治对我说，世界上哪个民族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希腊人认为希腊人最聪明，中国人认为中国人最聪明。其实大家都聪明，谁也不比谁更聪明！
我跟乔治无亲无故的，为什么要跟肖亿说他那么多他的好话呢？这下出了问题了不怨我怨谁呀，是我多嘴多舌。我后悔！
我朝老婆看了看，垂下眼皮说：“我没说什么啊！”
说完了一抬头，那个希腊人房客还在那儿耀武扬威地对警察说着什么。希腊人和希腊人也不一样啊，我在心里感叹了一下。这一感叹忽然让我想起乔治跟我说的一件事情来，这件事是有一次我问乔治他的那个远房亲戚家为什么总是吵架时乔治跟我说的。
于是我走上前去，先跟他说了声哈罗，然后把他叫到了一边跟他提了一下我所知道的那件事，并朝警察哪里指了指。他听了很吃惊。
说完了，我回过头来对肖亿说，你搬吧，他不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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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房东是个希腊人（续一） 接 房东是个希腊人
肖亿听我说那个希腊人房客让他搬了，感激之心溢于言表，跟我打恭作揖说谢谢。我对他摆了摆手说：“都是中国人，同胞加兄弟，客气个啥。天不早了，快去跟警察解释一下，赶紧搬吧！”
听我这么一说，肖亿朝警察那边急匆匆地跨了两步，可立刻又回头对我说：“金大哥，您看这，我也不知道您跟那希腊人都说了些什么，我怎么去跟那老警说啊？”
他迟疑了一下，又接着说：“您，您，您能不能给小弟我再代劳一下？”
说这话的时候他人已到了我的侧面。
我斜视了一眼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年纪青青却又满脸皱纹的同胞加兄弟，看上去他像电影里见过的旧社会受尽地主折磨的长工，那副样子还真让人同情。他的那双眼睛本来就不大，被穿破树叶的夕阳照成了一条线。
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他见我犹犹豫豫的，于是把那两片薄得像粉皮一样的嘴唇对着我的耳跟和蔼可亲地说：“金大哥，您就再帮小弟一把啦。您的英文好，您不帮我谁帮我啊？我去了也说不清，弄不好还会惹出更多的误会来。”
他想了一下又继续道：“我有一瓶茅台酒，是几年前从国内背来的，已经珍藏了多年了。您把那警察打发走我就孝敬给您，好不好啊───。”
靠得太近，他说话时一股热气朝我的耳根涌过来。在这个温暖的季节里有种锦上添花的感觉，把我的脖子烘得痒痒的。
虽然我平时见了警察腿就软。经他这么一捧一诱，酒虽然还没有喝到，可感觉就像武松一样。我低头朝他的小脸上瞥了一眼，挺了挺胸自信地说：“别说是一个警察，一个班我也不怕。冲着你的茅台酒，我替你去把他给打发走。”
条件不能忘，我又强调了一遍：“茅台可不能赖掉啊！”
“没问题，没问题，我让我媳妇儿也来给你做保证！”肖亿招手叫他媳妇也过来。
都小半天了，还没跟他的太太打过招呼，我很不好意思地朝她点了个头说：“肖太太，搬家辛苦了。你家肖先生说，我把警察打发走后请我喝茅台，你不会不同意吧？”
“茅台是有，塞在哪里还不知道呢。以后啊，这楼上楼下的，来往的日子长着呢！”
好爽快。她个子不高可绝不是小巧玲珑。跟肖亿站在一起一胖一瘦正好是一对儿。
有酒就好，迟早都一样。我在心里寻思着，顺口应了一句：“是啊，楼上楼下的，是要常来常往的。”
站在另一侧的自己的太太听不下去了，插进来说：“东西还没搬呢，急什么！”
打击积极性！我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冷颤。这也不能怪她，前面肖亿埋怨我时她就心生疑问，这会儿见我又要替他们去跟警察打交道，哪能没有想法呢。
她说完，又不冷不热地加了一句：“一听说有酒就来劲，中午喝的酒可别让警察给闻出来！”
当着新邻居的面揭我的底，不够意思。我讪讪地说：“致于吗，中午就是在酒缸里泡过的，散发了这大半天也散发光了。”
肖太太及时接上话头说：“我家的肖亿啊，别的不怎么样，就是一点好，烟酒不沾。他的交的朋友也没有爱喝酒的，上次他们几个人聚会，那瓶茅台开是开了，可只喝了一点点。要不是搬家都忘了，待会儿要是看见了就送给你算了。”
有她这句话就放心了，我赶紧说：“那你们先把小件家具往车下搬，我去把警察打发掉再来帮你们。”
那坐在车里的警察已等得不耐烦了。我三步并两步走到他跟前，和蔼可亲地说：“SIR，我已经调停好了，那个前房客已经同意我的中国朋友今天搬进去。花去您那么多的时间，很对不起。要不要下车到我家去喝点什么？”
三句话不离本行，无意中我又说漏了嘴。那边的希腊人房客见我跟警察说上话了，也不过来跟警察说再见，车子一起动，一溜烟跑了。警察见那人已走，知道没事了，跟我说了声谢谢，也起动了车子往附近的警察局方向去了。
我的任务完成了，心里惦记着那瓶喝乘的茅台酒。于是走了回来对还在跟肖太太聊天的老婆说：“那我帮他们搬一会儿，你先回家看看孩子怎么样？”
没想到她没好气地说：“别打岔，我正跟肖太太说话呢！ 还是你先回家吧，检查一下孩子的作业，要是她饿了的话给她弄点吃的。肖太太说他们的东西不多，大件的在里面。等他们把外面的小件搬完了你再来帮一把也不迟。”
我一听合情合理，就顺从地说“那你们两位女士先聊吧。” 又对手上提着椅子的肖亿说：“肖老弟，您悠着点。我先回家看一下，马上来帮忙，去去就来。”
他说：“没事没事，我们的东西不多，你老金今天已经帮了大忙了。这点东西我们自己能对付。你就别来了。”
这人， 金大哥变成了老金，您换成了你，爱自己搬就自己搬吧。只要别赖掉已答应给我的茅台酒就行。
回到家里，女儿已把当天该做的二十页作业都做完了。我检查了一遍，全对。又给她弄了点吃的，把家里粗略地收拾了一下，还是不见太太回来。于是跟孩子说：“好孩子，你吃完了看电视，爸爸去帮新来的叔叔搬一下东西，换你妈妈回来。”
我从二楼下来，走到大门前。另我吃惊的是，他们一车东西竟然没搬下来几件。姓肖的夫妻两个都侧着耳朵在那边听我老婆说什么。我那平时话不多的太太讲得眉飞色舞，肖家两口子听得目瞪口呆。
我从楼门口喊过来：“怎么搞的？还不搬？天都要黑了！”
我疾步走到他们仨跟前，只见他们一齐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肖亿还慢慢腾腾地说了句：“老金啊，我真是上了你的当了！”
我急了：“不就一瓶喝乘的茅台嘛，看把你急的，我不要就是了 。”转过头，我又对老婆说：“孩子还在家里等你呢，你都对他们瞎说了些什么了？”
太太一脸的愤怒，当着肖亿夫妇的面用高于平常三倍的音量说：
我说了，希腊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看刚刚离开的那个混蛋，都搬出去了还想回来敲竹杠。希腊人要是了不起，那文明古国咋会堕落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怎么会连中国都不如呢？老乔治家两个小孩一前一后上MIT有什么了不起，中国人王二麻家的双胞胎同时被哈佛大学录取了那才叫绝呢，两千金还拿了全额的奖学金！
我说了，老乔治太抠门。我家的地毯那么旧了老乔治都不肯换。他干了一辈子干出什么名堂来了？租房子烦死人、开加油站累死人。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干，多可怜！
我说了，老乔治太精明。当初我们还没住进来他就要我们付他半个月的房租。你打听打听，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我说了，老乔治的人情味儿我一点都不稀罕。他拿来的东西一样也不好吃，还让我们总觉得欠他的情。他给我的桌布的颜色太浅太单调，一碰就脏没法用。他让我爸爸种他的地，拿来的什么种子撒到地里几个星期了都不发芽，整个儿一个白费力！
我说了，老乔治一点也不公平。楼上那个乌克兰女人一到周末就开舞会，把乱七八糟的人弄到家里蹦喳喳，吵得我家不安宁。我去找老乔治，他答应我要去找她的，可楼上的舞会还是照样开，乱七八糟的人还照样来。
我说了，老乔治本来是不负责的，任因为出事了他没办法。前年下大雪，对门的老太婆早上出门摔断了腿让他赔钱他赔怕了。他的楼他不扫雪谁扫雪？
我说了，希腊人哪能算聪明的？美国的富人是犹太人，怎么不是希腊人？
听到这里，我的脸色苍白，哆哆嗦嗦地说：“那你们还搬不搬了！”
只听肖太太冷笑一声说：“这也不能都怪金大哥，还是我家的姓肖的没有用。这个家，没─法─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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