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在历史的蒲津渡前(不定期添加) -- 江上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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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嗯,送朵花
    • 家园 二、

      从岛上毕业出来后,二十余年间,张钟灵跟从光头校长间关百战,在那场事关民族生死的八年抗战中,张所部从淞沪到雪峰山,无役不与,打满全场,斩将搴旗,折冲御辱于沙场之上,为国家民族立下了赫赫功勋。张钟灵本人在战场上负伤致残,其所部号称抗战第一王牌,且听听他们的军歌吧:

      七十四军军歌(田汉词,任光曲):

      起来,

      弟兄们,

      是时候了。

      我们向日本强盗反攻。

      他,

      强占我们国土,

      残杀妇女儿童。

      我们保卫过京沪,

      大战过开封,

      南浔线,

      显精忠,

      张古山,

      血染红。

      我们是人民的武力,

      抗日的先锋。

      人民的武力,

      抗日的先锋!

      从这首军歌中,我们看到的是对国家民族的无限忠诚与热爱。

      他那位同期的陕西老乡胡琏,在抗战中最危急的关头,也说过句狠话:“成功虽无把握,成仁确有决心!”胡琏所部的军歌,相信大家人人会唱,啥名儿啊?咳,咳……记得是叫做“义勇军进行曲”来着。

      此是后话。

      不管他们是未来的英雄还是狗熊,是民族功臣还是人民公敌,此时他们都只是些年轻人,有着和今天的年轻人一样的热情、对前途的迷惑和对国家的热爱。他们自己恐怕也想不到,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要向着自己的师友们开枪,把自己的同学、老师当成俘虏、特务、叛徒吊起来狠打,打得鼻青脸肿,脑浆四溢。

      一九二六年七月九日,国民政府在广州东校场举行北伐誓师典礼,这场轰轰烈烈而又凄艳无比的“大革命”,进入高潮——然而花季短暂,转眼间便是手足相残。

      八九年后的深冬,怀玉山下,黄埔一期的俞济时抓到了一条大鱼,也是黄埔一期的老同学刘畴西(有资料说他是饿晕在地给搜出来的)——刘当时在山里冻饿数日,瑟瑟发抖,衣衫褴褛,还是个残废(一只手在第一次东征中受伤致残,另一只手也在十来天前被击伤),而老同学俞济时则身穿将军大氅、烤着炭火,连寒暄都没有,挥挥手,就让人把刘畴西押走了。七个月后,刘与一同被俘的方志敏等人在南昌被杀。

      黄维后来听说此事,对俞济时大为不满,当面损他:“那么冷,你也该叫人吃顿好饭,穿件棉袄嘛!大家同学一场,你也太狠心了。”这话说得很得罪人,想想也不奇怪——刘畴西是老同学也倒罢了,方志敏可是他黄维进黄埔军校的介绍人呢。

      黄埔似乎有个规律,就是学长往往打不过学弟,这让校长很生气——因为校长常训的一句话是“你是一期的,他是四期的”——为数不多的几次例外,似乎还都是由四期的湖北佬林总创造的,还都在四平,第一次是一期的杜聿明,第二次是一期的陈明仁。

      这回让一期老大哥刘畴西吃亏的,就是三期的王耀武。这两位在岛上有没有恩怨,咱们无从考证,但这回乌泥关上王耀武的补充旅死活不配合老大哥的工作,害得刘学长损了一员大将寻淮洲不说,所部从此就斗志全无,一蹶不振,到最后一千余人还打不掉个小碉堡。怀玉山一战,把红党那个什么先遣队的头头脑脑几乎一网打尽,跑掉的人不多,不过大家记住一个名字就够了:粟裕。

      历史就是这么戏剧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真是一点不假。刘畴西固然猜不到有一天王耀武要踩到他的脚,王耀武又何尝想得到十四五年后该轮到粟裕来“打开济南府,活捉王耀武”?

      王耀武这个抗战名将,一到内战就有点晕乎,虽然好歹是黄埔生中第一个当省主席的,但对军人而言,这多少也算是不务正业了。莱芜打得烂也就罢了,守济南府守得也不像话——还骗书呆子庞镜塘,说什么咱们抗战八年,鬼子有飞机大炮俺们都没当俘虏,红党只有手榴弹迫击炮,你还怕什么?庞觉得有理,本来已经决定要逃南京,又傻傻地留下来了。结果给人一锅端,是白党丢在大陆上的唯一的一个中执委。

      济南城被许和尚敲开的时候,王耀武和庞敬塘其实都成功地逃了出来——不过又都因为细节问题没处理好,被抓了回去。

      老王是闹肚子,扯了两张雪白的卫生纸,民兵觉得他太前卫了,起了疑心——抓起来一审,居然还真是条大鱼。

      老庞更冤,跑到安全地带,不由得内心狂喜真情流露,长吁了一声:“总算逃出来了!”这一叹不得了,旁边立马跳出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伙来——如果只是剪径的也都罢了,偏偏人家吼的是:“不许动,偶们是解放军侦察员!”

      老王一干人,经历了不少颠沛流离,最后给送到新朝宏伟的都城,接受劳动改造。

      他们住的地方叫作功德林,听名字,似乎是个积德修身的好地方。

      老王后来写过一幅对联,叫做:

      先解放,后解放,先后都得解放;

      早出去,晚出去,早晚都得出去。

      横批据说是:你也来了。

      醒目的就是这个“你也来了”。

      正所谓“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红白大战中,不少人步了息夫人后尘,功德林里,前朝将星闪闪——看见熟人,难免慨叹一声:“你也来了!”

      你新一军、新六军不是要“富士山头扬汉旗”么?廖耀湘,你也来了?

      你十八军不是号称“土木支柱”么?杨伯涛,陈矮子待你不薄啊,你也来了?

      …………

      呵呵,大团圆,欢迎欢迎。

      咦,刘镇湘,不是传说你穿上将军服,挂满勋章,向敌人冲锋战死了吗……

      咳咳……嗯嗯……不过来了就好,祝贺你获得新生!

      那个谁谁谁呢?没一块来?

      提到那个谁谁谁,老王心头难免有点那个……

      哪个呢?

      在粟裕、许和尚一干人要打济南府之时,王耀武和他逃到南京的媳妇讲点私房话,儿女情长不免多聊了两句。偏偏电话是通过那个谁谁谁的司令部总机转接的,那谁谁谁也真不地道,一声不吭地偷听……

      偷听完了,那谁谁谁大发牢骚,说他王佐民三心二意,靠不住,要出问题。结果济南还真是守不住。

      一想起这茬,老王就忍不住想看看那谁谁谁也掉进这浑水坑里的样子。

      • 二、
        家园 送鲜花...
      • 二、
        家园 王耀武露马脚是因为用了公文纸

        都到了寿光,眼看就到国统区了,偏偏在民兵路卡前面老王闹肚子,召唤副官给送纸。副官想都没想,就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纸递了过去 -- 这要平时守卡子的民兵大字儿不识几个,估计也看不出什么来;也是天数已定,偏偏那天是县公安队的一个副指导员巡视到那个卡子,一眼发现掏出来的不单是白纸而非黄草纸,而且白纸上还有“国民党第二绥靖区”的公文抬头...

        此事见《星火燎原 -- 济南战役》...

        • 家园 咦,这个说法倒是第一次听说。

          反正老王是在用纸上出了问题,这个大家可以达成共识。

          不过俺始终怀疑:老王似乎也不会傻到把标着“二绥区”的信笺带在身上吧?

          • 家园 事急匆忙,哪有时间冷静考虑要出逃都得带哪些东西,不能带哪些东西

            副官身上带两张公文应该是很常见的

            跑得急忘了扔,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民兵路卡前面,老王都吓出屎来了,副官肯定也吓得不轻...

            懵懵恸恸之中,听老王在那边召唤要纸 -- 随手套一张就是了...

            《星火燎原》的真实度还算比较高,资料基本上都是第一手,当事人亲笔...

            • 家园 道听途说来的故事

              国军一杨姓少将,在被共军追击途中,拉了一泡屎。共军看那草纸相当高级,断定为一大官所留,再看那泡黄金,似乎还有热气,估计大官就躲在附近,遂集中兵力在附近大搜,杨少将于是被捕。

              后杨少将在四川的监狱里莫名其妙死去,尸骨都未见,其在华东的夫人和儿子们则在文革中吃尽了苦头。

              其中一儿子年纪老大了才跟一残疾女子结婚,生一女。

              1990年代初,杨公子去英国进修,留英国工作,女儿毕业于伦敦帝国大学,现在伦敦金融街做事。

              1990年代,台湾方面曾经找过他们家,说是国军有一笔抚恤金等他们去领,老太太------少将夫人拒绝了,说,别再弄点事情出来了。老太太已经被文革整怕了。

              在战争年代,军人的口袋里草纸肯定是少不了的,就象今人口袋里总有包餐巾纸一样,没有必要在逃跑的时候再准备草纸带着,当然啦,老王有可能是用公文纸。

        • 家园 要不怎么说他命不好哪
      • 二、
        家园 三、

        在老王掉水坑里后没多久,那谁谁谁也给许和尚们用刺刀逼到水坑边了。

        这位老兄,给人卖了,处于被侧击包围的势态,劣势的兵力对比,绝对孤立的境地,又缺粮少弹。手里虽然有五个军的番号,但给人一顿狂撵之后,只剩下一个把军还算完整,就这么在黄淮平原上占据了几个小村庄,与王师死磕。

        大冬天的,又冷又饿,他老兄却愣是死撑了半个月,颇伤王师。

        战到最后一天,这刘镇湘都穿上将军服,挂上勋章准备突阵了,这谁谁谁却挥挥手,让他们突围,独独把自己留下。

        这位老兄都说些啥呢?原话作技术处理后,列如下:

        “我年老了,而且多病,作俘虏我走不动,而且难为情。我牺牲以后,使别人还知道有忠心耿耿的**党人,或可使那些醉生梦死的人醒悟过来,**党或者还有希望。你年龄还轻,尚有可为,希望你能突围出去,再为党国做点事。”

        “国事千钧重,头颅一掷轻,个人生死是不足惜的……我受知遇之隆,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临难是不苟免的。”

        “我的通行证上,序号是十七……够靠前的了。”

        不知道那前面十六位,见此语当作何想?

        若干年过后,这帮突围不成落到王师手里的前朝将军们,含着老泪回忆故帅,却又不敢明目张胆的褒扬,尽用曲笔。说这是什么“谁谁谁在临死前挣扎的情况”。

        关于这位老兄的下场,不问可知是做了尧君素。有说是自杀的,有说击毙的,莫衷一是。但俺们可以肯定的是,他虽然死得寂寞,但确乎像个军人的样子。

        老王没有看见这位老兄,不过当他听见这些故事,也多少会有点那个。

        这位老兄手下,还有几个顽固分子,不妨也带一带。

        六十三军军长陈章,才刚刚到任,指挥得虽不咋地,但不愿意抛弃袍泽自己逃走这一点,还是值得提提的,最后自然也只能战死拉倒——所以也有些部下肯在几十年后流着眼泪回忆他。

        还有一个家伙,也是土木系的,参加过抗战,在石牌会战中也曾陷阵力战,为国家民族立过功劳,所部还差点成为驻日本派遣军——结果因为红白大战爆发,没有去成。

        这位老兄这一次特别倒霉,别人逃跑,他的师担任掩护,尽职尽责地完成任务后,跑到运河桥边,部队才刚过完三分之一,桥就给自己人炸掉了。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两个团的袍泽在河对面走投无路,死活愣是帮不上忙,桥这边几千条汉子,眼泪那个流啊。

        接下来,该轮到他先撤退了,一路跑到八义集,一看,还有比他跑得更快的——对方的己方的都有。

        过不去,只好就地固守,手里只有残兵三千,粮弹俱缺——对手是齐装满员的十三纵,打铁出身的周志坚。兵力对比,基本上是一个团对一个军。

        如此形势,前途毋庸置疑。

        苦撑一夜,这位师长对手下讲:“我现在就可以死,但是我死了,这口气哪个来鼓?”手下还都赞成死拼。于是他下令:“各单位将重火器在弹药打完后自动加以破坏。”这叫一个顽固啊!

        这家伙,连投降的概念都没有——说不得,周将军只好霸王硬上弓了。

        打到下午,势成崩溃,这位老兄将所带手表和派克笔用石头砸碎,在弹雨、乱军中高呼:“弟兄们!你们快逃命吧!这就是我师长葬身之所。”随即举美制科尔特11.4毫米手枪自杀,子弹从头右侧射入,贯穿脑部,电光火石中,只见一缕碧血,洒落尘埃。

        光头校长虽然没有五百完人,但在这样一场典型的中国式王朝兴亡的大幕拉下时,总还是要有几缕碧血飘飞的。

        这位老兄叫刘声鹤,前段时间咱们天涯煮酒论史版务处理里,还有他的故旧后人问到他。

        不过,还是有不少人掉进了水坑。

        比如说,当年那位愣是买不起一块臭豆腐的老兄。

        话说光头校长也曾经落魄过,给人撵下野。这位老兄既然贵为天子门生,也只好跟着失业,一家三口,靠着同学会领点救济金过日子——每个月十二块钱。

        某日上街,三岁的女儿不懂事,闹着要臭豆腐吃——其实,也就是两个铜板的事——但这位老兄找遍全身,死活只摸得出一个……换了哪个当爹的,鼻子都忍不住要发酸。

        还好这日子没过得太久。

        毕竟光头校长手段高明,他老人家下野之后跑到东瀛,拉了一票后遗症无穷的赞助,底气十足,又跑回来继续当领袖。这位老兄因为能和校长共进退,深得赏识,从此青云直上,一路做到方面统帅。

        十七年后,红白收官之战,就是这位老兄,提兵八十万,与王师会猎于徐淮之间。

        不过当他上场时,对方已经二比零领先了。

        这得怨自家的守门员差劲。

        场外评论是,“徐州是南京的大门,应该派一员虎将把守;不派一虎,也应该派一狗看门;今派一只猪,眼看大门会守不住。”

        果不其然,在这位老兄上场前,对方已经攻入两球(其中一个还是乌龙)——对此,“猪”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猪”早年在岛上当战术教官,能把步兵操典背得烂熟。北伐以来号称“福将”,忠心耿耿,糊涂无双,胆子奇小,还经常做些能让熟人跌破眼镜的臭事。

        比如说抗战中,某次为了清场迎接校长,“猪”老师乱放防空警报,想把无关闲人都吓回各自窝里,可就偏偏忘了告诉自己的防空部队……结果,防空炮火差点把校长和小诸葛的座机揍下来,被校长大骂糊涂。

        这一回,“猪”老师更是过分。他的部队还没收到撤退命令呢,他做生意的合伙人倒先收到了,气得一员大将怒道:“刘经扶看钱财比国家的事还大,真是岂有此理!这样泄露军事机密,不败何待!”

        难怪对手要瞧不起他:“白党在徐州,来过三个大将,前年来的叫薛岳,打了败仗撤掉了。去年来了顾祝同,庸碌又无能,我们把他赶走了。今年来的叫刘峙,也是有名的大笨猪,我们要想生活过得好,就要勇敢上前打进徐州去杀猪!”

        连这个,都还是小诸葛帮他搞到的。

        “猪”老师虽然人糊涂,胆子小,但跑得快,最后大结局时,同僚们不过跑到岛子上据峡自守,他老人家可好,一路狂奔,最后竟隐姓埋名逃到印度尼西亚。

        “猪”老师的下半辈子说来颇为酸楚。先是在香港被一帮旧部属敲了笔钱,吓得他拎着包就逃;跑到新加坡,又被人打劫,继续逃;用假护照入境印尼,被海关敲诈,做点生意也被人骗,老亏本……搞到几乎一文不名难以糊口的地步,只得卖了雅加达的房子搬到西爪哇岛的茂物。

        幸而当地华侨多,他小老婆又是师范出身,好不容易找了个汉语教员的工作养家。当地治安不好,他老人家就在家里看门,夜夜横刀立马,枕戈待旦,似乎比当年干徐州“剿总”时还要尽心些。

        不久他媳妇因事去香港,又舍不得丢掉这份工作,就跟校方说,暂让她先生“猪”老师代代课。

        结果,等他媳妇回来时,他已经牢牢占据了原属于自己媳妇的位置——而且是一个人教五门课——把媳妇挤得只能去教音乐、美术。

        再后来,他老人家行踪败露,远在岛上的校长得知后,又气又怜,下旨让他回去。对岸的老对手们听见了他老人家的下落,也唏嘘良久。

        前几天,他孙女从西点以第一名毕业,总算是为他挽回点名声。

        这些都是后话。

        此时,那位当年买不起臭豆腐的兄台,正在为怎么搬平比分发愁。

        说起来,他和红党是大有渊源——他老婆是红党退党分子;他亲兄弟是红党烈士;他的参谋长,是前红三军团司令部作战科长;副参谋长更不得了,不但是前红党分子,还是我朝太祖爷的表弟……

        这些不算糟糕,最糟糕的是,他的作战计划也老有人往红党汇报……

        这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次大会战,此战之胜负,遂定天下逐鹿之势。

        从此后便是:南渡君臣轻社稷,天下中分遂不支。

        往事落满尘埃,而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若干年后,当我们回首这一役,在倾慕赞叹乱世英雄混一六合的赫赫功业之余,请也记住俾斯麦那句当头棒喝:“我欧人以能敌异种者为功。自残同种以保一姓,欧人所不贵也。”

        俺只希望,在俺们脚下这块土地上,再不要发生这样的战争。

        • 三、
          家园 这小老婆真是难得
        • 三、
          家园 这真是俾斯麦说得吗?

          还是中国人自己编来讽刺李鸿章的?如果真是他说的,那么他也是瞎说。普鲁士和奥地利打得那么起劲,难道不是打自己人,是打外星人不成?从小了说,哪个国家不打内战的?从大了说,所有的人都是非洲那里出来的,世界大战也是兄弟相残。

        • 三、
          家园 不得不花

          这个副参谋长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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