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梦里燕赵系列 1】没心没肺的大兵凤海〈少儿不宜〉 -- 萨苏
放着别的文章吊在半空,突然又开一个新的系列,这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也和大伙儿过不去么?
其实想写故乡的人和事,已经好久了,但总没有一个契机。今天看到家里来的邮件,说凤海大叔因为高血压病危,差点儿抢救不过来,这又高又胖的老家伙忽然回到了我的脑海,便忍不住动笔了。唉,也许局外人觉得挺没意思的,写着玩吧。
凤海大叔的老家和萨奶奶是一个村子。萨的老家河北就是古代的燕赵之地,这里自古是汉民族与少数民族争夺的前线,又接近京师,因此民风剽悍而不失风雅,我见过老家的人物,颇有几个聪明绝顶,气度非凡的。而这位凤海大叔,则显然不在此列,用我祖父的话说:“凤海,你一辈子没心没肺。”
在我家中见到此人,已经是七十年代后期,是一个笑眯眯的大胖子,看起来全无脾气,口袋里总是有好吃的东西,最喜欢做的是把萨或萨弟揣进棉大衣的怀里,只领口露出一个脑袋,如袋鼠般在街上走来走去。
而照萨奶奶的说法,这家伙早年可完全是一个愣头青。
凤海大叔最初走出村子,是我祖父带走的,而契机则是我祖父回乡娶亲。
我祖父也是河北生人,老家和我奶奶的村子隔一条河比邻而居。他早年闯关东,创下一番事业,便按照老乡们一贯的风俗,回老家相亲娶妻,也是衣锦还乡的意思。我祖母家是当地颇有名望的世绅,名望远在我祖父家之上,若是我祖父没有这一番事业自然不敢高攀,现在再请人做媒就顺理成章,而我祖父也倍感荣耀。
那一年我奶奶十七岁,花轿来接,便是一番鞭炮觥筹,红花喜气。然而按照萨老家习俗,新娘子上轿必当大哭一场,表示不忘父母养育之恩,我奶奶自然也不例外。这哭倒也不全假,想到此后就要远离故乡,远赴天涯,大概心里也真有些凄怆。当然盈门的贺客见惯不惊,只是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大声说笑,再没有人想到谁会把新娘子的哭当回事。
就在我祖父挽起我奶奶往门外走的一瞬间,乱军之中一个黑影突然猛冲上去,接着就是我祖父哎呀一声惨叫。众人注目看时,只见一个半大小子冲到了两人中间,一口狠狠的咬在我祖父手上,咬得鲜血淋漓。那孩子拉开两人,拽了我奶奶就往院子里跑。
所有人都愣了,有人就喊:凤海,你这孩子要干什么?
那孩子 -- 就是后来的凤海大叔了,-- 指定了我祖父大声叫阵:我姐不愿意跟你走,你怎么强迫人?你走,你走!
我奶奶也急了,顿脚站住,来了一句:谁说我不愿意跟他走的?
旁观众人哄堂大笑,好端端的迎亲礼乱作一团。好在那司仪脑筋很快,赶紧补台:吉祥阿,吉祥。他拉着我祖父还流血的那只手,说:红红火火哦! -- 敢情他把流血解释成红火了。
后来才明白,这位凤海比我奶奶小八岁,两家是邻居,从小一起玩大的,对我奶奶特别服气,现在一看我奶奶那副悲痛欲绝的样子,认定是我祖父欺负人,于是不由分说就冲出来打抱不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我祖父倒是觉得这个孩子很有义气,过后一了解,这凤海居然还和我祖父家有些亲缘关系,于是他就和凤海大叔的父亲商量,你把这孩子让我带走吧,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孩子闷在乡下没有前程。凤海家的长辈认为他说的有理,就让凤海随着我祖父下了关东。只是从辈份上论,原来我奶奶是凤海大叔的“姐”,现在就成了“妗子”。
我祖父的原意是生意上培养一个体己人。这凤海就在我祖父店里帮工,果然讲义气,为人可靠勤勉。但。。。此人脑子仿佛少根弦,我祖父想法儿让他读书学打算盘,结果根本是白费,他是一抹算盘珠就打盹儿,反而因为这个对我祖父越发反感。眼看培养他上柜无望,到了十五岁,我祖父叹口气,就托人给他补了缺,当了个伪满的警察。
结果,回过头来,大伙儿吃饭的时候,凤海就直眉瞪眼的对我奶奶说:“妗子阿,明儿我有枪了,要是九舅(他按族谱叫我祖父九舅)再欺负你,我崩了他。”
我祖父听了哭笑不得,说了那句名言:“凤海啊,你一辈子没心没肺。”
凤海的警察没当久,倒不是因为喜欢打架喝酒惹事,而是东北成了八路军的天下,伪警察改编成了“共军”,这位凤海大叔也就糊里糊涂的当了兵,成了一名“共匪”。
他随部队走之前,家里人去看他,我奶奶想到当兵的危险,直掉眼泪,这位凤海说:“你放心吧,妗子,我不能打死人。”他敢情还没弄明白当兵是干吗的呢。
凤海一走几年,我家也搬到了北京,还不断的来信,他多少认识些字,但是写不太明白,后来知道他去了朝鲜。
一九五六年,凤海忽然来了北京,来看我祖父和祖母。大家见面当然十分欣喜,凤海好像也懂事多了,带的礼物,说话挺客气,就是多了个毛病,吃饭不能坐饭桌,必须拿碗盛了,骑在门槛上吃,一边还不时的看天。后来听他断断续续的说,这是在朝鲜让美国飞机炸出来的毛病。我祖父祖母看到他腿上一片一片全是冻疮好后的疤痕,说是在雪里爬冻的,再问他细节,却说不记得了。记得什么?哦,记得美国的罐头好吃,都在炊事员那儿,半夜偷一个回来,美滋滋的准备开洋荤,没有罐头刀,用铁锨开,正要往下砸的时候,旁边的兵一把拉住,黑影儿里定神细看,好么,哪儿是罐头啊,偷回来一个手榴弹!
说着,凤海就自己赫赫的笑。
凤海一连在我家住了几天,但是早晨总是醒的早。我祖母细心,觉着这孩子 -- 也奔三十了 -- 好像有了心事,于是就耐心的询问。末末了,这没心没肺的家伙才说出来:“妗子阿,现在也不打仗了,我想复员咧,复员了上边让我挑,是回老家呢?还是去新疆呢?你给我拿个主意吧。
我奶奶一直是萨最佩服的人,这位老太太在老家人称才女,有勇有谋,善于决断,现在八十多了,还刚帮一家人家打赢了官司,萨高中毕业以后学什么呢?萨爹说学什么别学计算机,这一行的苦头他吃够了。老太太说,就学这个,这个有前途。1988年啊,老太太有眼光吧?
所以,凤海这个问题根本不在话下,我奶奶说:要我出主意你就去新疆吧。咱们老家就那些地,每个人分不到巴掌块大,能有什么前途呢?再说,你实在混不好再回老家,还能没有一口饭吃?
好嘞,妗子,就听你的了。
没了心事,凤海马上就睡好了。
这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没有几年,三年困难时期开始,举国凋敝,只有新疆海南没有饿郛,凤海去新疆,因为是去边疆,还当上了干部,过的很好,娶妻生子,自己挖了个小仓房,里边存了白酒肉干,没事就去逍遥一番,那个年代,动辄一个县饿死几百口子,这简直是神仙的日子啊。
后来凤海到北京来看望我祖父,还集合我们这些小孩子,给我们讲这个“传统教育”,说我奶奶如何英明,我们要是不听话,就“崩了”我们。
再后来就是文化大革命。
我祖父在北京吃了一些苦头,但是想着外地更没有王法,也就经常打听乡党们的消息。有一次一个叫“和尚”的老乡来看望,说起来凤海因为当过伪警察,也让人从新疆揪回来批斗了。
我祖父就叹气,说是我害了他阿。
和尚说您别急阿,我看他不碍事。
怎么不碍事?
这凤海每次批斗完了,中间人家休息的时候他老娘来送饭,一吃就是三大碗,还告诉他老娘菜里盐放多了,你看他象有事的么?
后来凤海来北京,有一次我祖母看到他脖子上有一条印儿,问他,说是当年用铁丝挂大牌子勒的。
我奶奶就说哎呀你挨批斗受罪了啊。
凤海忽然双手抱头,揣在怀里,浑身颤抖。那么个大胖子来这一手,真够瞧的。
我奶奶吓了一跳。
老半天,凤海才抬起头来,脸上鼻涕眼泪,敢情他是笑得不行。捂着肚子说:唉吆吆,妗子啊,你可别提这件事,一提我就乐得受不了。
他说:一提我就想起那次批斗我来了。我想得开,你让我认罪就认罪,让我磕头就磕头,都是老乡,我又没在老家干过坏事,我说谁会起劲阿,还真有人呢。有几个半大老婆子冲着我喊口号阿,哎吆不行,我又要乐....有一个老婆子就冲我喊:“X凤海,我靠你祖宗十八代!”
唉吆吆,我当时就撑不住了,赶紧把脑袋往下低,就怕人家说我态度不好。我真想回她一句阿:我就把祖宗十八代都给你起出来放这儿,你拿什么靠阿,你一个娘们儿。。。
哎,没心没肺阿 -- 这一句不是凤海说的,是我奶奶说的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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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勤劳善良不假,更大的特点是活泼好动,喜欢新东西 -- 前几天打电话,忽然冒出一句来:加拿大多好啊,要是我年轻二十年,就到那儿买一块地办农场去。
-- 天,年轻二十岁老太太也六十八了阿!何况她这辈子也没见过一个加拿大人呢!
算看个洁本吧!顶一下!!
国内很少有人喜欢橄榄球,老太太喜欢。难得电视里转播一场,老太太必看,边看边乐。我一直挺纳闷儿,有一次问她怎么喜欢这个。老太太说“那么多人穿着盔甲滚成一堆,多好玩呀”。
赵紫阳。
铁城主军法治坛,不敢不申报阿。
我有次对她们说,怪不得现在童安格每况愈下,原来他的fans都是老太太们,光喜欢不买CD和磁带。
这大爷牛!可还是没我奶奶“牛”,我大伯去世的时候,全家都哭得肝肠寸断,唯独我奶奶,抹了把眼泪后跑去楼下搓麻将,说是“苦中作乐”。
我奶奶育有二子三女,一生也没为谁操过心,倒是我爷爷,为了上一代和下一代操碎了心,年轻时还缝缝补补呢,哎,可怜爷爷只活到70岁,我奶奶活到90岁呢,厉害吧?
而且坚强的让人无懈可击。
感谢萨苏“讽刺”咱河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