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铸剑之旅之一:升火 -- 票姚校尉
每当有人问起我:“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我总是会情不自禁的挺起胸膛,自豪地告诉他:“桂林陆军学院!”——尽管我的最高学历并不是在那里获得。从军十三载,在每一个辉煌的瞬间,我都会条件反射地想起它——我的军官摇篮。因为,我的每一个足迹,都拜它所赐……
升火
1994年8月26日,我按照入学通知的要求,赶到桂林陆军学院学员第十队报到。从那时起,开始了我的军旅生涯,一段永远难忘的经历,一个永世无悔的选择。
这所被一些人称为“中国西点”(当然,由于西点军校的影响,被称为“中国西点”的军校其实不只一所)的陆军学院给我的第一印象居然是枯燥——
刚报到时,除了发给你一床被子,一领凉席,以及蚊帐、板凳外,再也没有什么了。因为事先听说到了军校什么都会发,所以我的行李也很简单,除了几件衣服外,连书都没带一本。那几天,什么事也没有,除了体检和等待体检外,我所能做的就是坐着——而且是拿出板凳坐着,因为不许外出,不许在非睡眠时间坐、卧床铺,不许在院里闲逛,不许不在位,不许……。因为我知道自己有精索静脉曲张的毛病(高中时就查出来了,但不知为什么考学体检和录取体检时都没有查出来),而且眼睛也有些近视(但不稳定,时好时坏),所以等待体检就象等待被判死刑一样,而且是那么枯燥的等待——监狱里死刑之前还有个刑前餐呢,而我只有无尽的等待。后来,体检结果下来了,为了慎重对待,队里的教导员又带我们几个不合格的人到驻桂林的181医院去复检了一次。这就相当于准备执行了。而在体检之间,仍然是等待——让人心慌的等待。
在家不善沟通的缺陷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尽管我也算是有门路的人(不然就不会差了十多分仍被录取了),但是在这些天,我唯一会做的就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一边向自己从来也不信的上帝祈祷,一边静等着宣判。楼下就是队里的公用电话,我却不知道用它去联系一下有关人士——因为我不知道号码是多少(也不知道军线同样是可以打总机查号的),而且也不好意思。面对队里宣布的不允许四处走动的纪律我也老老实实的严格执行,最远一次离队也不过就是绕着队里的宿舍楼走了一圈,这样也就使得我不可能通过四百米之外的公用电话向家里报告这里的情况。说白了吧,那时的我在生活方面和笨蛋没什么差别。
很多文学作品中所描述的军旅生活第一天的新鲜与好奇并没有降临到我身上,因为一切能够让人感到自豪的东西,我早已从一本本军事书中看到了,而没有看到的,都是些令人不那么喜欢的。比如,我知道军营中每天早上都会早早地伴着起床的号音,在尖厉的哨声中急急忙忙地集合站队,但我不知道还有集合喊口令这一说,一开始时这项活动多少让我有些不爽——几十号人,在指挥员的带领下高喊口令,从“立正”到“立定”轮个遍,多多少少有点象耍猴似的——前面并没有部队嘛!当然,后来我明白这是为了锻炼你下口令的技能,因为你将被培养成为一名指挥军官。再比如,我们的司务长是湖南人,一顿饭最少三个菜带辣椒,这也令在家一点辣椒都不沾的我很头疼。最重要的是这几天的生活毫无挑战性可言,平谈的让你忍无可忍。
8月30号,总算有了一次很有挑战性的活动——去靶场除草。不过,当刚听到这件事时,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不就是除草嘛,上学时,每学期开学校园大扫除时也都要干的,有啥了不起?可等我们被带到了靶场,才开始明白我们要完成的是一件怎样的任务。那是一个横宽约80米,纵长约800米的战斗射击靶场(后来我才知道那还不是整个靶场),每隔五十或一百米,便有红土堆起并夯实的横向土台,供射击使用,谓之射击地线。每道土台都约有一人多高,两道土台之间便是草地,都长着半人深的野草——不过别担心,那并不是全由我们清除的。已经不记得那次除草的细节了,只记得整个行动从8:00展开,一直到13:30才结束,中间没有吃饭,没有休息,甚至连水都没喝一口,全队九十多号人就这样在南国的烈日下一把一把地将任务区内半人多高的草砍倒,再运走,到最后,累得都走不动路了,几乎是拖着两条腿在走,唯一支撑着我继续下去的,仅仅是因为别人没有倒下——N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天支撑着他们没有倒下的原因也是同样的。
8月31日,我和其它地方生一起领到了梦寐以求的军装,宣告了被退回的担心成为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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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日,正式开始上课。第一次课好象是高等数学吧?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第一节下课以后的事:相貌英俊的区队长进了宿舍就要我们每人来20个俯卧撑。在家很少做俯卧撑的我,头五个还幻想着能得到表扬,中间五个就已经只想着能完成任务就好,后五个……。
其实没有后五个,因为只撑起来第14个,就完全砸在了地上,而且从此以后,因为双臂酸痛,整整三个月没能再做出一个标准的俯卧撑。
我其实是一个很坚定地从军报国的人,因为看了太多的近代史之后(当然,那时读的是官修史,其理念还停留在浅薄的列强逞凶、汉奸卖国的层次上),我觉得总得有人为这个国家付出点什么,不能总是把保卫它的责任交给别人,自己满足于在纪念日的时候骂两句脏话。高中三年,我始终坚持贯彻军训时学会的动作要领,连上学放学都没走过便步;白衬衣、绿军裤我穿了三年(我有五条绿军裤、九件白衬衫);高考填志愿,我只填了一所桂林陆军学院,想的是考不上我就去当兵。所以,我从不认为会有什么样的艰难险阻能令我动摇从军的选择。
然而,它真的有点动摇了。
刚入学的三个月,学名为“新学员定向起步训练期”,相当于西点军校的“兽营训练”,只是时间只有一半。除了计划内的军事和文化课程,剩下的就是充斥着全部生活,令你感到没完没了的训练,从如何把一床棉被叠成有棱有角的豆腐块,到如何把7.62mm的子弹送到100米外直径不过10cm的圆圈里,林林总总。而其中最令人刻骨铭心的是两样:一是体能训练,二是价值训练。
先说说体能训练。
在家里,我是个文弱书生,属于那种老实到窝囊的类型,除了买书、看书,啥也不会。从小学起,每当同学们都在打沙包、踢毽子时,我大多数时候是在看书,全年的《故事大王》我能在两天内看完。对于我的这种以健康的眼光看并不健康的生活习惯,无论是老师和家长都给予了高度的赞扬,因为实在是太省心了。于是我就一天天地长成了一个满肚子故事的瘦干狼,讲起来滔滔不绝,做起来缩手缩脚——因为我对陌生的事物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我想,是人应该都能想的出这样的身板在桂林陆军学院会遇到怎样的噩梦,要知道,这可是一个每年都会因为训练伤太多而遭驻军医院抗议的单位。
但是,未必有一个人能够真正体会到那种噩梦般的感受。
第一次的俯卧撑是20个,第二次就涨到了50个,以后便是100个,200个,300个……,连一个标准的俯卧撑都做不了的我(因为双臂酸痛的只要放下去就会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而完全趴在地上),光是听听这数字就足以晕过去了。偷奸耍滑,招术用尽,最终仍是要一个不少的完成,任你难过的鼻涕眼泪混着汗水哗哗地流,组织训练的班长们就象没看见一样,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地数着:“212,211,210……”。有一个人偷一次懒,全体人员加10个。
班长有个著名的典故:“知道桂林陆军学院以前叫什么吗?桂林步校!知道桂林步校是什么意思么?就是桂林跑步学校!”干瘦干瘦的教导员也推波助澜,动不动就给我们朗诵什么古希腊的诗歌:“你想变的聪明起来吗?跑步去吧!你想变的健壮起来吗?跑步去吧!你想变的美丽起来吗?跑步去吧……”。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去跑呢?早晨出操,首先就是一个800米,班长们称之为“活动身体”,夜训结束前,又是一个3000米,称之为“全天训练总结”。更多的是没完没了的400米障碍(在我看来比5公里都累)、百米冲刺、冲坡、负重跑……,还算好,5公里通常每周只两次(每当我听说某单位一天一个5公里,我都庆幸的直打哆嗦),但那一样是个噩梦。第一次5公里越野,队里照顾我们是新生,徒手进行。只听哨声一响,英俊的如白面小生一般的区队长,惬意地在全队前领跑,意气风发如骏马奔腾,后面跟着一群跌跌撞撞的我们,气喘吁吁的欲追不及。其中的我更是生不如死,只感到自己的肺就象一个超负荷的风箱,似乎就快要被憋炸了,而双腿就象根本不是自己的,无论怎样用力,也指挥不动它们,而整个身体就象一朵轻飘飘的云,无论用多大力,也只是不紧不慢地飘着……。
这是一个标准的武装越野训练场,有坑有沟,有上有下,有沙有石,有草有树,有的地方只容一人通过,每到这种地方,后面体力好的人就会不断地催促我 “快点!快点!!”好给他们让路。我真的不想挡着他们,可我也实在没有力气快点,在那种肉体痛苦和心灵屈辱的双重折磨下,我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这不是靶场吗?快点有人打靶吧,哪一枪走火把我打死,一了百了多好呵!!!
当然,当进行长跑训练时,是不会有人打靶的,我自然也无法一了百了而只能是丢人现眼地完成全部的三圈。31分钟,我花了31分钟空着两手跑完了大纲要求背着枪支弹药挎包水壶在27分钟(现在要求是25分钟)内跑完的路,而在桂林陆军学院,仅仅达到大纲的及格标准是远远不够的……。
后来,为了加强训练,队里根据训练科目建立了器械体操突击队、跑步突击队、投弹突击队、跳远突击队……,我荣幸地被除跳远以外的所有的突击队吸收为队员。当N年后,我向其他人讲起这段经历时,听的人(特别是女性)大都会一下子在脸上堆满羡慕的表情:“那么快就能进突击队,真强啊!!”每到此时,我都不得不冒着冷汗给他/她解释——在桂林陆军学院,“突击队”这一概念与艺术作品中的“突击队”是截然不同的。后者由英雄组成,而前者由狗熊组成——那是对训练后进者进行补差训练的组织,也许是为了让狗熊们能够多少有点面子,所以才被冠以“突击队”这么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名字。因为是补差训练,所以突击队的训练全部是利用非正课时间进行的,说白了就是下课休息时、饭前等待时、饭后养神时、晚上自由活动、组织看电影时……,当然,有时还包括晚上别人睡觉时。那时,每天最期盼的就是吃饭时,因为饿(刻骨铭心的饿,一顿早饭八个馒头吃下去,第一节下课就饿的难受,满满一抽屉面包只需一个上午就一个都不剩……。那时每天只想着一件事——上哪儿弄点吃的去),而最恐怖的就是《新闻联播》结束——每当此时,就见值班员屁股一抬:“今天晚上自由活动,突击队搞训练!”,然后就见各突击队长们也屁股一抬:“穿裤衩背心,每人背四袋手榴弹下来集合”(别惊讶,晚上不练投弹,是用来背在身上压重量的)!!于是便又是一晚上的800米、3000米、俯卧撑、引体向上(做不上去就拿背包带吊在杆上)……。那时,几乎养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只要李瑞英、罗京他们一说:“今天的《新闻联播》就到这里,谢谢您的收看!”我这边就腿肚子抽筋……。
价值训练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当然,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训练大纲中,并无价值训练这一科目,实施它的也不是某一个教官,而它却又是军队训练中最重要的一项,多少军校都因为没有真正的认识到这点而变得如度假村一般(养出一帮满腹知识的军中民工,还自以为军队输送了不少人才)。它就是桂林陆军学院的生活规范——并无一字成文的生活规范。
在西点军校,有一个育人原则——首先将你彻底地打碎,然后再重新塑造你。在中国的任何一所军校,都不会将这么霸气的条文作为自己的育人原则,然而至少桂林陆军学院的人们,已经无师自通地领会了其真谛。
从你第一天穿上军装起,你会突然发现,几乎被每一部文艺作品大加描述的战友之情似乎并不存在,你作为组织的一员,有时就像一个零件一样冰冷,你要独自完成交给你的一切,不要指望有人帮你,因为所有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当你受到上级的批评时不要企图辩解,因为只要你的任务没有完成好,你就难辞其咎(后来我才知道,在西点军校这也是一条行为原则——没有任何借口);不要企图向上级解释某个任务你无法完成,因为上学的第一天你的领导就已经告诉过你,“军人不能说不行”……。你要忘记你穿上军装前的条条道理,这里只有一个道理——任务;你要忘记穿上军装前对好中差的区分,这里只有一个标准——最高。如果说体能训练是一种噩梦,那么价值训练则可以算是一种迷茫。因为你突然发现你一下子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过去嗤之以鼻的事现在要以全部的身心投入,过去奉为至宝的东西在这里一钱不值……。而且最重要的是,价值训练并不仅仅存在于入学三个月的定向起步期,事实上,也许它会贯穿你的整个军旅生涯——它的长与短,更多取决于你的悟性以及你的经历。
记得有一次,我受领了一个任务:谈谈某次会议(已经不记得是人大会还是党代会了,反正就是那种决议永远正确、精神永远重要、闭幕永远成功、影响永远深远的大会)的意义?为此,我专门翻阅了《新华字典》,在其多种不同的意思中,我认为解释为作用、价值是最符合命题的,于是我也就按照这个意思进行了准备。后来,当以班为单位展开讨论时,我便按照准备发了言。没想到这就出了问题,班长坚持认为,我讲的是作用而不是意义,我说意义就是作用,他说意义不是作用,为此还对我进行了毫不客气的训斥。为了表示抗议,我离开座位,换上一身迷彩服(因为过一会儿的安排是搞训练)。这当然招至了新的批评,而当我还嘴之时,我惊讶地发现,所有的部队生(即以士兵身份考来的学员,在我们面前可是十足的老同志)都在怒斥我,包括曾经对我很好的、曾经很让我佩服的,于是我内心深处的自傲一下子就被击的粉碎,那一刻我突然体会到了什么叫“众怒难犯”,因为一旦犯了,将会是非常痛苦的经历。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学会了在保持内心高傲的同时维持面部表情的谦卑——我高傲,因为我是对的;我谦卑,因为我是下级。后来这一功夫在经历了四年的修炼之后几乎炉火纯青,使得我可以在突然遭到上级的无礼训斥之时,始终挺直脊梁,板着标准的军姿,同时堆满一脸的悔恨,而在训斥结束后向其敬一个标准的军礼,继而在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换作一脸的笑容,仿佛不是去挨了顿训,而是去看了场猴戏。
我现在也无法知道,那次教训到底是偶然性事件还是他们合伙对我的一种磨炼,因为后来他们和我的关系都很好,反而是和班长的关系差了,但我至今仍然感激那一次痛苦的有点令人恐惧的经历——从那时起我慢慢学会一个道理,当你是旗杠时,就要标板溜直,而当你需要疏通马桶时,就要曲径通幽,因为当旗杠和通马桶是同样重要的工作,如果你永远象旗杆一样挺直你那高傲的脊梁,那你就连马桶都通不了,而没有人会考虑用一个马桶都通不了的笨蛋去擎大旗。
有时,这种价值训练会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比如,当我们在整队行进时,如果前面有一滩水,最好的选择就是保持原有的节奏和力度,视若无睹地溅着水花踩过去,因为哪怕只有一个人踮一下脚尖或是把步幅拉大一点,只要被发现,肯定会被一顿训斥之后,整队带回原来的位置,重新从水上踩过去。再比如,不管你是在课堂上、队列里,还是一个人正在悠闲地抽着一枝烟,你都不要将手插到口袋里——不管是上衣口袋还是裤子口袋,因为如果被区队长或队长看到,你可能将需要一副针线,自己把自己的口袋缝起来。甚至当你带队报告时都一定要注意,要讲“学员第十队”而不能简称“学员十队”……。诸如此类的事,在那三个月,不胜枚举,令你不得不悲痛地发现,军旅生活并不象你过去想象的那样波澜壮阔,而是象一个小脚老太太一样婆婆妈妈。但是N年以后,作为带兵人的我,却也一样训斥着初来乍到的新兵,让他们重新从水上踩过,或是缝上自己的口袋,因为我已经明白,其实兵工厂并不需要你帮助检验军鞋的防水性能,军队也没想逼你学会补衣的技能(事实上你也很难买到制式的线和饰物),所有这一切令每一个新兵切齿痛恨的细节,其实只是在培养一样东西——意识,军人的意识,一种时刻保持,无处不在的军人意识,使你无论在面对任何情况时,你的第一个反应都是我是军人,而不是按老百姓的条件反射去做出反应。如果没有对军人价值的认同,无论这样训多少年,只要区队长或队长不在你身边,你一样会踮起脚尖轻轻地跨过水迹,或是自然而又惬意地将手插进口袋。我想,这就是军人和穿军装的人这两个概念的实质不同。
当然,在那时是不会有这种觉悟的,所以每天的生活对我而言简直是一种折磨,你干的任何事都受到批评,你说的任何话都没有人理会(当然,那时我主要的话是要科学训练,不要蛮干),几乎所有的工作你都不如别人,同时几乎没有什么事是你喜欢干的……。在这种情况下,一点都不动摇自己当初的信念,真的是一件非常难的事。周围的地方生们(也就是从高中直接考上军校的学员)全都在后悔:“早知道我第一志愿就填……,现在我应该已经……”。我也曾后悔过,总想着要是自己不这么犟,听老爸的话去读警察学校的话,何至于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惨样(按我奶奶的话说是“瘦的手跟鸡爪一样”);有时也想着,要是先去当兵,等练好了再来这所学校应该比较好。
1994年12月5日,一年一度的全院“大比武”(学名好象是叫“军事基础科目考核”)开始了,作为资深突击队员的我和我的战友一道经受了学院的考验:徒手5公里21分(原成绩31分),400米障碍1分50秒(原成绩为0——无法完成,跳下两米的深坑后上不来),100米短跑13秒7(原成绩14秒8),手榴弹投远37米(原成绩20米),单杠引体向上16个(原成绩0),双杠屈臂伸12个(原成绩0)。凭着这份成绩单,我得以留在这座我至今仍认为是中国最好的军校里,继续我的铸剑之旅——虽然这份成绩可能会让许多人笑掉大牙。
按照桂林陆军学院的教学体制,新生入学三个月的定向起步训练结束后,将全面转入对文化课的学习,大学语文、高等数学、大学英语、大学物理、电工技术、概率论与数理统计……,一门门文化课相继展开,而且由于我们是全院第一个要求通过英语四级考试的学员队,仅英语的压力就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的第四任教导员语)。而此时,另一个老毛病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挑战——白日做梦。
我在看一些关于青春期的心理书籍时,了解到了这样一种现象,青少年进入青春期后,会出现一种现象——喜欢幻想,不单会在入睡以前幻想着干出某个惊天动地的举动(比如打翻了全班男生后,独自把班花从着大火的高楼里救出),而且在白天的日常工作生活中,也会情不自禁地进入这种臆想状态,以致于影响正常的学习和工作。
我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持续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从小学五年级到大学二年级——整整TNND十年。十年里,这种包罗万象的幻想真是极大的丰富了我的想象空间(我一直认为我的跳跃性思维和我那十年想的太多有关),我幻想过有一天被雷劈了一家伙却没有死,结果具有了超人的本事(当然并不包括把内裤穿在外面),到处越过法律主持正义(所以我老婆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雷劈少年”——我一直觉得比吴奇隆的“追风少年”酷多了);也幻想过有朝一日,当上了国家的首席独裁官(当时孤陋寡闻,还不知道有C×O这种叫法),更改国家的法律,把那些用水浪费的人统统拉出去枪毙……。幻想中的主角,有暗恋的女生,也有影视剧中的人物。当然,上了军校之后,这个问题得到了一定的纠正,因为在三个月的定向起步训练中,你脑子里只放得下两件事——吃和睡。只要没事你就想吃,只要不在运动中你就想睡,根本没有精力去幻想。但文化课展开后,问题就来了,这种已近乎是一种习惯的幻想又开始了。当然,这时的幻想已经实际多了,想的几乎都是我哪个训练课目完成了(比如单杠五练习我上去了)或者是如果我指挥某场著名战役应该做何设计,当然,偶尔也会幻想一下和我们那个年青美丽的女教员一起去看电影……。
一天到晚脑子都占着,显然是不可能认真听讲的,所以各项文化课,我都学的不怎么样,当然也会有些例外——比如《大学语文》,那是我从小学开始的强项。不过还算幸运,文化课的考试会比较宽松(这一般被认为是为了照顾那些文化基础不是很好的部队生,但我这个地方生也得以享用了其中的好处),大多数只要考试前肯下功夫突击一下,过关还是问题不大的,如果再能临场发挥一下,没准还能再整个良好。但并不是所有的课都是可以靠考前突击解决的,比如《高等数学》、比如《大学英语》、比如《大学物理》……。由于总是不听课,而课余时间又都投入了训练和对军事书籍的阅读,没有日常的积累,于是这几门考试对我来说就格外困难,第一个学期,我的数学和英语没有及格,第二个学期,是数学、英语和物理。文化课成为压在我头上的一扇磨盘,这对我来说真的是从来没有想到的——我相信其他任何人恐怕也不曾想到。直到第二年,随着这种臆想症的逐渐消退,我得以集中精力听讲,才慢慢地解决这方面的问题。而这时,文化课已接近尾声,各项专业课程已开始拉开序幕。
但是凭心而论,这一阶段的学业尽管不尽人意,我还是欣欣然于又多读了几本兵书,训练又进了一步(比如,这段日子我每天中午都坚持自己跑到操场练投弹,已经能够投到50米),文化课的成绩并不让我觉得很值得在意——虽然考不及格的确是很丢人的事。巴顿将军当初不也一样因为数学不及格留过级嘛!
而且,这一阶段也并非一事无成,在不及格,补考,又不及格,又补考的过程中,我也逐渐摸清了自己的学习特点——不能熬的太厉害,否则效率巨差。曾经有一个学期,我每天都要补习到24:00以后才睡(当时学院给了我们队特殊政策,自习室的灯可以亮到22:00以后),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我们这里的电影每周有两场,周二是统一组织看,周六是自己买票看),连院长都知道了我的事迹,专门在全院大会上不点名表扬了我。可惜那个期末我还是落下个不及格。后来想想,其实那一个个夜晚,与其说是在看书,不如说是在疲惫与坚持的夹缝中发呆,一觉醒来,头天看了什么一点都不记得。反而是后来开始适当地玩一玩,每晚都准时合着熄灯号上床,电影也积极地去看,结果不及格倒是再也没有了。特别是过英语四级,简直神了,人家都是抱着课本一遍一遍地翻,做练习题,做模拟题,点灯熬油,我就靠每天早读(为了保证通过率不要太低,学校把我们分成了两批,成绩好的作为第一批参加四级考试,队里最后一个月也优待我们,把所有的公差勤务都交给了第二批弟兄,我们每天的出操变成了早读)时读上半小时《AAA英语》第二册的课文(大约相当于初中水平吧,《大学英语》课本根本看不懂),然后每天再有一个小时左右背背单词,结果就过了,而且居然还考了七十多分。这个经历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事要求实效而不要图样子,有的人天天拿着《大学英语》在背,但其实根本消化不了,一考还是玩完,大学生还在看初中英语固然很没面子,但能消化,就比死背的效果好——虽然后来钟道隆教授在给我们做报告时告诉我们,学英语“就是背就是背就是背……”。
从第三年开始,文化课逐步结束,各项军事课全面铺开,射击、战术、军事地形学……,几乎是一下子,就把我们由水波不兴的课堂带到了波澜壮阔的训练场。一次次摸爬滚打,掉皮掉肉,把我重新投入军人的世界。其中的一些课目,如射击、战术,在开学时也学过,由于现在又有了新的标准,就使得一切感觉又都截然不同。
先说射击。对于射击,大多数人的印象只不过是趴在地上,用步枪向100米外的胸环靶开火,然后跑去数环数。其实那只是所有射击训练中最简单的一种。这一时期的射击训练,仅步枪就要包括对隐显目标射击、夜间射击、进攻射击、对抗射击,还要有轻重机枪、火箭筒、高射机枪、迫击炮、无坐力炮、手枪、狙击步枪等不同武器、不同姿式、不同条件的射击练习,总之,要你把步兵营属武器全打上一遍,以保证在战场上你捡到哪个都会用。
对于射击训练,有很多外行经常嗤之以鼻——不就是趴在那儿吗?又不热又不累,还可以偷懒睡觉。我的一位同事就曾经不无羡慕地说:“教射击好呵,趴一个小时就算上了一节课”。气得我当时直想把他那副文职的肩章撕下去扔到地上——不过后来想想,他肯定不会知道这是一种污辱,还是算了。且不说一连几个小时用眼球聚焦三点一线那种头晕眼花的感觉,也不说反复练习一个装弹动作的枯燥,更不必提端着枪一跪半个小时后脚趾扳成九十度难以收回的麻木,单是一个趴便叫人哭笑不得。
趴,在射击术语中称为卧姿。其要领表述为:“卧倒,身体右侧与枪身略成一线,肘部尽量里合前撑,两肘保持稳固,胸部挺起,身体前跟,上体自然下蹋,两手保持稳固,使枪托确实抵于肩窝”。听起来多简单,是个人都会做。那当然,你只用趴着,不用射击,趴成什么样都成,可我们不行,我们还要把子弹送到100米、200米,甚至更远的靶心上去,那就不是随便趴就成的。这里面最头疼的就是三句话十四个字——胸部挺起,身体前跟,上体自然下蹋。因为只有这样,身体才能最为紧密地与地面结合,从而获得最大的射击稳定性。可是你只要真正按这个要领试一下就会发现,一旦你做到了,你的某个部位就已经死死地挤在地面上了(当然,这里说的仅限于男性,因为我们那儿也没有女学员),一分钟两分钟没啥事,没准还挺爽,可你这样一动不动的趴上一节课试试?等你爬起来时,那玩意儿早已被挤进了腹腔里,让你感觉已经有了去练《葵花宝典》的资格。特别是练轻机枪射击时,由于必须保证散布弹的命中,更是半天半天地趴在地上,令人叫苦不已。后来弟兄们实在受不了了,偷偷的拿小锹在那个位置挖个小坑,把那玩意放进去,结果下课时一声“起立”,但见地上一排小坑,跟站队列一样齐。结果教员又说我们作风不过硬,于是以后连小坑也不能挖了。
不但如此,由于轻武器射击是我们桂林陆军学院的看家科目,享誉全军,射击教员们也都是些百发百中的神枪手(要讲起他们的传奇,可以装满一箩筐),在他们看来,要是教出一群只能打及格水平的学员,那可就太没面子了。所以在训练中,对我们真是恶招用尽,就差在射击地线上架个断头台,打不到优秀的当场“咔嚓”了。当然人家也很够意思,子弹给的也足,三天两头的体验射击,打得你耳朵嗡嗡响。就这样,我从一个5发子弹才打27环的笨蛋,打成了一名“一级神枪手” ,也明白了“好枪手要用子弹喂”和“光靠子弹喂不出好枪手”的道理。两年后,当我用2发步枪子弹将400米外的半身靶和250米外的头靶放倒时,心里充满着对那些教员的感激——尽管他们在训练场上很少给我们好脸色。
\\ 战术更是一个充满挑战性的课目。其实战术是一个很大的范围,从单个士兵的摸爬滚打到师团长们的运筹帷幄,都在其中。而对于我们来说,战术首先意味着摸爬滚打。这种生活开始于6月的一天。南国的烈日把整个5800亩的战术训练场晒得如同煎锅一般。这是一片非常典型的南方丘陵地,一个又一个小山包绵延着穿过训练场,山脚下是一片平坦地,一片一共数不出三棵小树的平坦地,我们就在这块平坦地上站着。练习的内容非常简单——卧倒、起立。动作要领我直到今天都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但背出来和做出来显然是两回事。如果去具体叙述第一天的训练过程,恐怕过于枯燥和冗长,反正到那天傍晚收队返营时,班长的嗓子已经完全沙哑了,80%的人都已经在草地上磨破了皮肉,左手掌的“肉厚部分”(即掌根前那一块)或是流着血,或是流着黄水,有的一瘸一拐地走着,那是卧倒时要领不对扭到了膝盖的,还有两个是被抬回来的(仅仅只是因为卧倒起立)。除了班长之外(因为他组织训练,站在那里喊口令就是了),所有人的上衣全部湿透了,很多人的裤子也没保住——我就是湿透了膝盖以上的所有部分。回到宿舍,只一仰脖,一升水就全下了肚,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第二天是一天的匍匐前进,副班长嗓子也哑了,剩下那20%的人也都掉皮掉肉了,而前一天的那80%则又在草地上把昨晚刚长好的伤口重新磨破。收队前,教员组织我们统一进行了一次三种姿式交替进行的20米匍匐前进。20米,仅仅是20米,却象两万五千里一样漫长。到最后的几米,早已经顾不上什么动作要领,就见整整一个班的步兵,向乌龟一样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向前爬着,所不同的是乌龟的爬行是那么惬意,而我们却是那么的艰难。听到“起立”的口令时,已经没有人能够按照要领做动作了,只能是凭借着一点残存的意识,无比艰难地拄着枪站起,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保持着东倒西歪的立正姿式,连将那条自动步枪挎上肩的力量都没有了……。
集合,整队,报告。教员那一声“带回”刚刚出口,阿朱,这个可以在双杠上前后连贯曲臂摆浪的大力士,喊了一声“报告”,便软软地坐在了地上……。
那一天,又放倒了三个。
当然,战术课并不仅仅只是摸爬滚打,随着学习层次的提高,我们越来越多的时候是坐在那里,面向对面的高地,激烈地争吵着如何用一个步兵连把它打下来;或者是围在沙盘前,轮流阐述自己的防御计划。甚至要花不少时间,站在高地上排成一列,高声背诵自己拟写的战斗命令。教员告诉我们,这是为了锻炼我们作为指挥员的气质(这里要解释一下,桂林陆军学院是很讲究“气质”的,并且将“气质”作为学员四大素质之一,但这里说的“气质”却并不是心理学中所说的“气质”,现在想来,其实应该是指精神面貌这一类的东西)。可我始终认为,这一职能应该由语文教员来完成,用宝贵的战术训练时间练背课文实在是不值得,虽然我认为这种训练的确是重要的且不可缺少的。
就训练的趣味性而言,当推《军事地形学》。除了少数的理论课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给你一张地图,让你按照相应的路线在崇山峻岭间行进,称为按图行进;或是把你拉到一个你从没到过的地方,指着远处的方位物要你把它们标在图上,称为现地定点;还会用汽车把你拉出几十公里,放到大山的另一边,让你翻越没有道路的丛林,回到大山这边的营地,称之为穿林。更刺激的还有在月黑风高下雨夜,把你扔到荒郊野外,要你凭着一个指北针,穿过坟地,找到教员标示好的N个坟头,把它的碑文抄回来,这是按方位角行进……
然而,只要是桂林陆军学院的课,不管是风趣的还是枯燥的,多变的还是呆板的,都会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艰辛,即使是最有趣味的军事地形学,也一样少不了冷水刺骨,热饭暖身。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进行八公里定向越野考核,要求在规定的时间内,依次找到上级设置的五个点,可以说是《军事地形学》训练中最难的一个课目,因为它既需要你有识图用图的技能去寻找点位,决定路线,又要求你有充沛的体力去跋山涉水,如果你想迈着方步去找点,即使一点不出错,也肯定不及格。然而天公不做美,原本的阴天在考核时却暴雨倾盆,尽管已是五月,晴天时的温度已达到三十度,然而当雨点落下之时,夹杂着水气的山风一下子就变得森寒刺骨,雨点打在裸露的部位,竟如同针扎一样疼痛不已。为了保证速度,我们都自觉地将雨衣留在了起点,无遮无挡地冲入了森森地雨幕中……。奔跑,不停地奔跑着,迎着刺骨的风雨,在南国的山岳丛林中跋涉,时而为节省时间而趟过小河,时而因失足而落入泥坑,一身的泥水很快就被暴雨洗的干干净净……。等到了终点,所有的人都如同神仙一样,身上蒸着白汽。过了一阵,雨停了,风又大了起来,因狂奔而产生的热量很快就被吹散,只剩下透心的寒意化作瑟缩遍布全身,以至于考核结束全队集合时,竟可以清晰地听到一片牙齿磕碰的“咔咔”声。而教员说的话则更让我们心寒:“我知道你们很辛苦,一会儿你们从集镇穿过的时候,会有很多老百姓说你们不容易,但是让我们看着根本不算什么,你们是军人,就必须承受这些!!”带着这份心寒,我们瑟瑟发抖地裹着雨衣,踏上归途。诚如我们的教员所言,当我们这支一路打着哆嗦,发出阵阵“咔咔”之声的队伍穿过集镇时,的确引来了大量的目光,有同情、有钦佩、有羡慕,也有不解……。穿行在这形形色色的目光中,我们突然都不约而同的咬紧了牙,挺起了胸,强忍着从骨头里透出的寒意,正经八板地齐步行进着,仿佛我们不是刚遭了番罪,而是享了趟福。是的,这不算什么。因为我们是军人,选择军人的岗位,就等于选择了承受这一切,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我们的荣誉。正如一代战将巴顿所言:“军人是民族的骄子,他为国家而生,为国家而灭,作为一名优秀而称职的军人,是一种无尚的光荣,因为他的意志需要比常人坚强,他需要超人的智慧和忍受巨大牺牲之痛苦,在一名优秀的军人身上凝聚着人类最优秀的品德和力量。”
就这样,我们就象一群展翅的雏鹰,在南国的风雨中砥砺长空,一次次地被无情地吹翻在地,又一次次地重新起飞,在风雨中一天天长大;又仿佛一块铁料,在桂林陆军学院这所熔炉中先被彻底地熔铸,再反复的煅打、塑形,最终成为国之利刃。
1998年5月19日,完成了全部课程学习的我们,在一阵急促的紧急集合哨中,开始了被每一名学员视作噩梦或辉煌的“千里大拉练”。
“千里大拉练”,学名“毕业学员战术综合演练”。每一期毕业学员,都将在500公里左右的征程上(我们这一届是550公里),接受全方位的考验。从体能到技能,从见识到意志,一道道的难关在等着你,因任何原因不能坚持到底的,都将作为“一般生”(实际上的差等生)毕业,职、级、衔降一档。
在出发前的一天,队长看似很随意地问了我一句:“怎么样?你能行吗?”作为我们队最年青、也最出色的一任队长,他就象兄长一样对待我们这群小兄弟,我知道他这看似随意的话,其实并不随意……。
这一切都要拜政治工作,确切地说是宣传文化工作所赐。
在这所南方的军校,北方出生北方长大的我有着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普通话好,再加上表达流利,使得我独霸桂林陆军学院演讲比赛第一名达两年多,还曾经代表学院参加过军区、总政组织的演讲比赛。时不时的还要参加各种文艺节目的编排。直至今日,还会有一些桂林陆军学院的学弟对我说:“你的名气可大了,我们上学时都知道你,演讲第一……。”听得我直冒冷汗——一个军人,居然最出名的是演讲……。我倒不否认演讲对一个军人特别是指挥官而言应该是一个重要的技能,但我也是个“一级神枪手”哦,我也是军事理论比武的第一名哦!!!
这些没完没了的事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的训练,特别是在全队集中进行各种强度的拉练时,我经常因为要参加各种其它事务而不能参加,这样本来体能就并不出色的我,在适应力上又比别人少了几分。我仍然记得我第一次参加拉练的惨状,才走了47公里,就双膝都磨出了腱鞘炎,一瘸一拐的痛苦不堪。虽然第二天回程时,我硬是死咬着牙豁出命来紧跟在尖兵班的后面(也不知道队领导是不是要激励我,让我这个全队最惨的人担任回程的指导员——你说除了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你还有什么更有效的政治工作可做呢),居然在最后3公里的奔袭中成为头三个到达终点的人之一,但那毕竟只是47公里,来回也不到100公里,而“千里大拉练”……
面对队长的提问,我好象想了很多,但又好象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挺起胸膛冷冷地说了一句才从兵书上看到的话——“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队长扭头嘀咕了一句:“也没有那么严重……”。
三日后,红旗半卷出辕门……
热,非常热,尽管只是5月19日,尽管是在离赤道相对较远的桂北山林,太阳仍然显得那样的毒辣,晒得人发晕。仅仅才过了半天,迷彩服上已是汗渍斑斑……
累,非常累,已经走了大约40公里,每人负重近60斤,上山、下山、过河……,从凌晨3点钟紧急集合开始,首先就是一个全副武装的5公里越野,除了武器弹药、挎包水壶、防毒面具,还要再加上背包、小锹或小镐、小锅、7斤的米袋、个人物品,而我又因为个子大,当了机枪手……。在跑出了市区之后,又是一场夜间行军,向荒野中的疏散地前进。在一片小树林里完成了防空隐蔽的演练后,大约07:40左右又重新出发,这一走就没再停下……
饿,非常饿,已经是13:45,没有进行过大休息,自然也就没有组织过午饭,早饭的两个油腻的菜肉包子早已经化作蒸汽从毛孔排出去了,我觉得此时的我一口能吃下一头恐龙,两腿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一步一步拖着前进,抬不起来,跑是根本不用考虑的……
没有人告诉我们下一阶段在哪里休息,在哪里吃饭,教员只是一个劲地催着我们加速前进,因为前面有人要“伏击”我们——那是走在前面的学员队,他们将扮演“红军”,对我们扮演的“蓝军”进行一次伏击战斗,而我们将凭借自己的实力进行反伏击,双方的武器都使用空包弹,胜负将由随行的导演人员裁决。
我们到了一个叫潮田的地方,那里有一道狭窄的谷地,公路从谷地一侧的山脚纵贯而过,从公路到谷地的另一侧山脚是农田。整个谷地空旷平坦,毫无遮蔽,而山上却都是茂密的树林……
寂静,除了我们疲惫的行进声,再听不到什么声音,酷热似乎使空气都凝固了,我们明知道对方就埋伏在这山谷里,但发现不了一丝踪迹。作为尖兵班,我们散开成疏开队形,小心翼翼地搜索前进。然而厚密的枝叶将一切藏匿于其中的东西都遮的严严实实,放眼望去,只有静静的谷地。
“嗒——嗒嗒嗒——”,清脆的枪声打破了寂静——红军开火了。一时间,整个谷地犹如突然爆发的火山,一下子沸腾起来。天空中交错着信号弹拉出的白烟,那是模拟炮兵射击,往复穿梭的航模则是在模拟空中火力突击。连长命令我们尖兵班占领前方高地,以火力掩护本队行动,于是我们展开成散兵线向那座比高约20米的小山包冲去……
说冲,其实有点勉强,因为发软的双腿根本抬不起来,只能是咬着牙疾走而已。前方的小山包上没有红军驻防,我们得以大摇大摆地往上爬。真难呀,抬不起的双腿走平路还勉强,可要上坡就费了大劲,看着并不陡的山坡,挪上前一步都是那么困难,要不是端着机枪,真恨不得用双手把腿扳起来。然而,才爬上半山腰,就听见公路上一阵嘈杂,有人喊着“着火啦,着火啦”。回头望去,就见公路上的人们纷纷解下武器装备,战斗队形早已混乱不堪。再一抬头,只见山谷对面的山坡上已腾起了滚滚浓烟,原来不知是哪一方的信号弹引燃了树丛,在这炎热的天气中,大火一下子就蔓延开来。这场意外的大火将本来打得难解难分的伏击与反伏击作战冲击的无影无踪,参战的士兵们纷纷以班为单位将个人装备集中起来,然后折一丛树枝,或是干脆从背包上拔下小锹,向对面山坡上冲去……。
我们尖兵班也按照命令急忙撤下山坡,冲上公路,开始解下身上的装备,我使出最后的气力端着机枪冲上公路,望着对面山上的浓烟以及奔跑的人群——仰面倒在了公路上……
真安静,从来没有过这么安静的时候。蓝天,白云,清风拂过山谷,树枝在摇,草丛象波浪一般的摆动着,人们在我周围急速地跑动着,却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看到他们在张着嘴大喊,但世界还是这么安静……
直到某人的脚从我面前踩过,我才意识到——我现在已经倒在地上了,继而才开始去感知我的存在。这还真是个难题——因为我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好象仅仅只是一个意识,我的整个身躯好象仅仅只是一个概念上的空壳,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种虚无的感觉。周围人声鼎沸,我却听不到,只是毫无意识地躺在柏油的路面上,木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似乎那都与我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地听到了声音,意识也才慢慢恢复。我才逐渐意识到,我虚脱了,因此我错过了去救火,当战友们在烈火中拼搏时,我却可耻地躺在舒适的路面上,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了。后来,火扑灭了,弟兄们带着一身的黑灰走下山来,又红又黑的脸上只有眼睛里还多少有点白色。没有谁提出因为多救了一场火,所以我们应该休息一下,仅仅只来得及掸掸身上的黑灰,弟兄们便重新披挂整齐,按行军队形继续前进了。这里我没有用“我们”——因为我没能和弟兄们同行。我喝了随队的刘医生给的不知什么药水(大概是“十滴水”吧)之后,就象一个可耻的逃兵,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推上了收容车,和其它几个虚脱的弟兄们一道,“躺”完了最后10公里。坐在车里,通过篷布的缝隙,看到道路两侧的弟兄们在车辆扬起的漫漫红尘中前进,我感到脸上阵阵发烧。“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师出首日,我就把自己的誓言碾的粉碎。
那一天,开进距离57公里。
其后的某日,我们在连续穿林数十公里后,到达了一个叫华江的瑶族乡。在这里,我们得以休整一天,演习两天,算是难得的喘息。刚到不久,我们的共建单位,桂林市银海集团(我们仍习惯地称之为桂林绵纺厂)组织了队伍来慰问我们,其中一个大慈大悲的内容,就是有他们的医生给我们挑脚泡。
作为步兵,天天腿儿着东跑西颠,摩裆打泡那是常事,又是头疼事。特别是脚打泡,几乎所有的步兵都吃过它的苦头——那玩意儿看着不大,不动也没事,可一挤压就钻心的疼,让一大老爷们一下子就得温柔的和小姑娘似的。但这次的泡打的也过分了点:
先是一个兄弟被另外两个兄弟扶进了诊室:“医生,我的泡比较多,麻烦你了。”脱下鞋袜一看,左脚8个,右脚11个……,已是中年的女医生当时鼻子就酸了,硬憋着帮他一个一个剪开,上药,再包扎好。
紧接着又背进来一个。医生见状主动问:“几个泡?”答曰:“1个。”医生遂想:一个泡还要人背,这兵真娇气。脱下鞋袜,只见整个右脚的脚前掌是一个土豆大的大泡。医生顿时热泪盈眶。
送了这个没多久,又单腿蹦进来一个。问:“几个泡?”答:“一个”。医生大惊,不会又是个大“泡”兵吧?脱下鞋袜一看,只见左脚前掌一个泡,仅一元硬币大小,不由松口气。一剪下去,皮开水流,但见泡中又有一脓泡,一剪下去,皮开脓流,但见脓泡中又有一脓泡,第三剪子下去,里面总算没有了。
也不知道到底处理了多少“泡”兵,反正最后走的时候,好几个医生都泪汪汪的……。
但是“泡”兵的故事还没有完——第二天便是渡河进攻战斗的实兵演习,作为红军的我们,在隆隆的炮声中,从岸边跃起,徒涉一条宽约30米,深约1米的大河,向对岸的高地发起冲击。河底是细沙,非常柔软,一脚下去便要陷到脚踝,可在当时谁也顾不上这些,只管大喊杀声,冲击前进……。
演习结束回到宿营处,就见不少“泡”兵龇牙咧嘴地脱下鞋子,艰难地撕下昨天由医生们精心包好的纱布,翻开泡皮,抽着凉气从里面往外抠沙子……。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的一句话:“医生的话,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不听要吃亏,全听——我也要完蛋……”。
水,齐胸的水,无声无息地从我们身边流过,背包上的小锹时不时地刮到洞顶使我难以前进,于是我不得不稍稍弯下腰,好让自己1.8米的身高能够适应这可能不到1.9米高的涵洞。这样,水便顺着领口灌进衣服里,把人激的透心凉。
今天是“千里大拉练”的经典课目之一——百公里连续行军,我们将在28个小时内,连续行军约100公里。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翻越老山界”,因为行军途中,我们将翻越初中课本中的老山界——沿着当年红军走过的道路。
出发时,天下着朦朦细雨,沿着龙塘江,我们一路开进。雾气飘渺,就在离你二三十米远的地方,就有成团成团的云雾,让你感到天堂好象触手可及——后来的经历证明,这一次,天堂真的触手可及。
由于一路云雾缭绕,能见度不过几十米,谁也不知道老山界到底在哪里,因为只有尖兵班才有地图,而累的稀里哗啦的尖兵班,也只有担任前方尖兵的老罗真正在拿着地图带路,其它人只是闷着头跟着走而已(是不是有点小平同志长征的味道?)。正低着头前进,突然听见前面的人一声惊呼:“天呐!!”循声望去,但见前方天空中的云雾突然被风撕开了一个口子,一座冷峻的山峰正从其中冷冷地望着我们,而我们则要把头抬到帽子掉下来的程度才能和它对视。几秒钟后,飘渺的云雾又重新将一切都封死,将我们拘禁在它无穷无尽的白茫茫中,就好象剑客的对决,先对视一眼,然后便挥刃厮杀。
但后来我才知道,老山界真是一位剑道大师——我们都以为它的“撒手锏”是它的高度,而它却用另一种更有杀伤力的手段给了我们一次刻骨铭心的记忆。
路断了。
由于近日连降暴雨,山洪暴发。有一股山洪直冲下一道山坡形成了一道宽约十米,深约一人的湍急水流,这水流横着将公路冲断,横亘在我们翻越老山界的路上。先后经过几个人试验,证明大队人马无论如何是无法从这湍急的水流中硬冲过去的,我们将不得不改道而行。不知改道的决策经过多久才做出,因为那时的我们已经十分疲惫,即便是在下雨中的竹林里等待新路线的那些时间,我们也都不约而同的用来睡觉——穿着雨衣,坐在背包上,在雨打竹林的浪漫节奏中昏昏入睡。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听到指挥员招呼大家前进,于是我们便背起背包,一扭头,沿着来路继续前进了。
七拐八绕,我们进入了一条隧道,不到2米高,如果硬挤的话,能容两个人勉强并行(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山上一个电站的过水涵洞)。这样的隧道当然挡不住我们步兵,大家想也没想便拉开一路队形,鱼贯而入。
洞里当然没有照明,大家只能用携带的手电照亮。这是一个很粗糙的洞,只是在山体中打通而已,低矮,以至于我这样的个头经常要弯腰前进,洞壁也很不规整,上下左右都可能会时不时凸出一块尖石,让没注意的你吃点小亏。当然这也不算什么,我们步兵什么艰难险阻没见过?洞底还积着水,这也正常——天在下雨,这过水的涵洞当然会有水了。然而随着我们的不断深入,气氛却开始慢慢凝固起来……
水,仍然是水的问题。刚进洞时,水只没到脖子——当然,是脚脖子,没过多久,开始没到了肚子——其实是腿肚子,再后来就到了大腿——这时,说说笑笑的就明显减少了,骂娘的开始多了起来。的确,到了我的大腿,对于那些小个子学员来说就意味着已经快到腰了,这就意味着他们的挎包、水壶、指北针等挂在腰带上的东西可能已经泡在水里了。水壶、指北针倒也罢了,可挎包里装的却是今天的路餐、备用胶卷、个人随身物品,以及——相机。不过仍要庆幸那时手机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和UFO的意思是差不多的,不然损失就更惨了。然而,水仍在涨,最后已经直接淹到了我的胸部。我可是全队三大个子之一,水能淹到我的胸部——这可是很严重的情况。到了这时,几乎所有人的一切物品都已经泡在水里了。可是事实上已经没有谁再关心自己的哪些财物泡在了水里,大家谁也没有说,却都把一个字写在了脸上:死。没有谁知道水还会不会涨,只知道前面人影重重,看不到出口在哪儿,后面人影叠叠,看不到入口多远,而水则已经涨到1米多高,只给我们留下了不到半米的空间。剩下的结果会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套用一句广为人知的话(版权属于中央电视台新闻评论部《分家在十月》剧组):有的人显出本来面目,有的人变的面目全非……。
我不怕死。在出发的前一天收到挚爱女友的分手信,出征的第一天就成了可耻的被收容人员,这一切都足以在短期内降低生命的价值,更何况自从我选择从军的那天起,就没想过要当寿星。但是我觉得很窝囊——因为我是会游泳的,而且游的还不错,武装泅渡我是全队第一。会游泳的人却要死在水里,实在是一件再窝囊不过的事了。带着这种可有可无的淡漠,我冷冷地旁观着各色人等的表演。
我仍然不得不暗暗佩服我的这些兄弟们,即使是这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并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惊慌失措,虽然有的人已经明显地因恐惧而发抖,但除了极少数几个比较过分的人外,他们仅仅只是按照行进的序列,等待前进,或是无关痛痒般的侧一下身,让那几个惊慌失措者从身边挤过,充其量也只是在被他们的某个硬物刮到后骂上两句而已。即使那几个惊慌失措者,评心而论也是可以理解的——谁能在水已经淹到下巴时还保持平静的心态呢?从总体上讲,整个涵洞甚至可以用安静二字来形容。就这样,整个队伍在死亡恐惧的气氛中,时而停滞,时而前进,终于完完整整地走出了涵洞。
我一直记得当我接收到洞口第一缕光线时的感受——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虽然外面仍在下雨,但那阴霾的天空却比任何一次艳阳天都更加明媚地留在我们的印象中。尽管我不曾因面临死亡而恐惧,但在走出洞口的那一瞬间,我仍然会有一种生命美丽的感慨——死,其实真的很简单,因其太简单而不值得为之付出哪怕是一丁点追求。
后来的山路仍然很险要,但对于我们来说,其实也不过就是四个字——翻过去了,留下了“我比老山界高1米6/7/8”的豪迈。大约在次日凌晨,我们到达了一个叫罗江的小寨子,寨民们都还没有起床。随着一声“原地休息”的命令,我们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倒在路边,呼呼大睡——有的枕着一块尖利的石头,有的傍着一堆新鲜的牛粪……。正睡着,突然感到有人动我的脚,起身一看,那是一个让我永远难忘的场面:
在东方已泛白的晨曦中,一片东倒西歪的学员以各种姿式横七竖八地酣睡着,一个上尉正在轻手轻脚地挨个替他们脱下湿透的解放鞋,路边的石坎上,一个表情慈祥的如老母亲一般,一脸胡子的少校正手舞柴刀,为他的“儿子”们准备着早饭的柴火,背景是南国那巍峨而寂静的山岳丛林……。
那是我们的队长和教导员。尽管在行军的路上,他们的严厉曾经令我们恨之入骨,但此时此刻,这两个和我们一起翻越了崇山峻岭的带兵人,却让我佩服的五体投地。
由于绕路耽误,那一次,我们连续行军36个小时。
幸福是什么?这应该算是一个人类社会史上最著名的问题,千百年来,文人骚客,专家学者或宏篇巨著,或运笔点睛,已经为它提供了林林总总的答案。而在千里大拉练的征途上,被公认的幸福仅仅只是一件事——能在农家小屋的地板上铺开雨布,躺在上面睡一觉。
千里大拉练,是对我们这些未来的步兵军官们全方位的考验,走、打、吃、住、藏无一不包,如果说因为“炮兵”的故事而使走有了几分悲壮,炸药的轰鸣使打有了几分豪迈,各式各样的简餐使吃有了几分乐趣,挖工事搞伪装使藏有了几分刺激,那么住就只剩下了一把辛酸泪。
在这一片山岳丛林地,野外宿营的标准方式是用雨布搭简易帐篷(随着01式单兵帐蓬的配发,条件可以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两棵树之间绷一条背包带,以其为梁,将两张雨布搭成屋顶形,再用锲子打进土里固定好,“屋顶”里面再铺上一张雨布,这样就成了一个小房子。当然,还要包括挖排水沟、防虫沟、伪装等周边工作。这样的房子,可能会有很多人觉得住起来很惬意——有可能,如果一个人住的话。但每个人只有一张雨布,也就是说三个人的雨布才能搭起一座这样的帐篷,这座帐篷的宽度为一张雨布。那么一张雨布是多宽呢?——1.5米,平均每个人0.5米,和一张胸环靶一样。而事实上由于个人装备(包括武器在内的所有装备)都必须入帐,所以人均半米根本就是一种奢望。事实上,三个人都只能侧着身挤在一起,如果有谁想翻个身,那就得另外两个人一起配合。所以,在那些夜晚里,多次发生了甲人“打炮”打到乙人大腿上的龌龊事。与此同时,还要考虑到那时的天气——广西的5月天,如果是晴天的话,即使是山林中的晚间,穿着背心裤衩也不会觉得凉的,而我们却要三个人挤在不到1.5米的宽度内。
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蚊子。广西的蚊子是很厉害的,这是我到桂林陆军学院之后最先认识到的。别看丫小小的个儿,看上去跟个小可怜儿似的,嘴TMD却象用钢做的一样,夏天时能够穿透两层裤子在一个膘肥皮厚的大汉屁股上叮出一个包,而且在叮入的同时让你感到针刺一样疼痛。有时因为训练强度大,睡得死,等到早上起来时,就会发现无意中搭到蚊帐边上的手被这帮小畜生隔着蚊帐叮的跟个按摩球似的。我一直没弄明白这帮丫的是怎么繁衍下来的,因为经常会发生它们在叮入时被疼痛的挨咬者拍死的事情。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原因可能只有一个——数量。太多了,当你在丛林中的帐篷里侧身躺下之后,不用5分钟你就能听到由无数个它们合奏的交响乐,任你给自己一个耳光能打死好几只,它们就硬是能前仆后继络绎不绝,到最后是你自己实在受不了自己的耳光,只得任它咬去吧。防蚊剂也没用,任你涂上厚厚的一层,丫们照样跑到你脸上聚餐,全当你加了佐料。
同时,我们帐篷中的哥仨又格外倒霉——全是1.75米以上的个头,再瘦那宽度也在那里摆着呢。我至今仍记得有一个晚上,我实在是受不了帐篷内的拥挤与酷热——躺在那里汗如雨下,根本睡不着。于是我费力地挤出帐篷,在外面的草地上铺开自己的被子——那时已经管不得地上干不干净了,一个星期不刷牙都过来了,睡地面算什么呀。谁想刚合上眼睛,耳边就响起了南国那隆隆的雷声……。那时的心情只有两个字——绝望,冷彻透骨的绝望,绝望地你哭都哭不出来。
自然的恶劣总归还是可以将就和克服的,“人祸”却是更可怕的东西——我们那帮一肚子坏水儿的战术教员(比如被广州军区《战士报》称为“魔鬼柴”的柴主任),平时和我们称兄道弟,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可到了这时候,一个个变的比日本鬼子还坏,变着法要你的小命儿。什么半夜检查警戒情况了,突击检查宿营纪律了,总之,要找出点借口让你没觉睡,哪怕是帐篷布皱纹太多,都可能成为紧急拉动的理由。要是实在没什么毛病可挑,人家就干脆摇身一变,亮出演练导调人员的身份:“据上级敌情通报,蓝军约一个连的兵力在××位置空降,命你连迅速赶往展开围歼……”。然后整个宿营地就响起了那撕心裂肺的哨声,弟兄们便得带着刚刚睡着的迷糊,一边在心里问候着坏蛋们的老娘,一边条件反射地穿衣披挂,把好不容易搭起的帐篷拆掉,然后消除痕迹——要求是在晴天时,15米外肉眼无法发现。这帮坏蛋阴着呢,整你紧急集合时啥话也不说,等到天亮你都跑出去好远了才通知你宿营地消除痕迹不力,要你再跑回来重新干……。
在这种情况下,睡个好觉就成了一种奢望。而如果能够在某个村子里扎营,在老乡的某间空房里铺开雨布睡上一觉,那就是天堂——第一没那么挤,第二没那么热,第三可以想法挂蚊帐(在帐篷里挂蚊帐的话撤离时麻烦,除了几个紧急集合的高手,一般人不敢这样干),而且为了不扰民,这种情况下一般不会紧急集合(当然,二般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真TNND的幸福啊!!
记得有一次,我们得以舍营,大家都带着幸福的哆嗦纷纷找着自己的铺位,外号“胡子”的弟兄发了愁——他动作慢了一步,好地方全让人占了,他只弄到天井边上的一块空地,这下挂蚊帐就成了问题——有一边是空空如也的天井,没有挂蚊帐绳的地方。“胡子”苦思冥想了半天,硬是爬上二楼,在人家的房梁上垂下一条背包带,下面拴了半块板砖坠成一条垂线,然后把蚊帐绑了上去。一边绑还一边不无侥幸地自言自语:“如果今晚紧急集合,我便只有……大哭……”。后来,每当我给人讲起这个故事,都会有人辛酸地落泪,而当时的我们却都无一例外的轰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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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也好,累也好,哭也行,笑也罢,千里征途就这样被我们用脚板一寸一寸的量过(直到两年后,我才知道,那时我们是全军唯一的一所以徒步开进的方式完成绝大部分路程的陆军学院——550公里路,只在那次36小时的连续行军后坐了50公里的车,其它陆军学院虽然路途都有几百公里,但很大一部分是坐车,学名“摩托化开进”。真TNND是桂林跑步学校呵!!!),最后一天,千里拉练的压轴戏——60公里奔袭掀起了最后的高潮。尽管这一课目的要求是在战术条件下的强行军,要有队形,要对时间准确把握,晚了固然不对,早了也不合要求(后一点被我们的“魔鬼柴”反复强调)。然而作为千里大拉练的压轴戏,所有的参加者都约定俗成地把它视作相互间的最后较量,第一个到达的荣誉被大家看的比任何考核成绩都重要,所以出发之后没多久,各队之间早已把行军计划丢在了脑后,各级指挥员只在不断地下达同样的命令:“加快速度!加快速度!!!加快速度……”。就见桂北的大地上,七条长龙沿着不同的路线,踏着滚滚红尘在奔腾。
尽管已经走过了490公里,这样强度的行军还是令人恐惧(这可能多少与我当天状态不好有关)。正常人徒手在道路良好的条件下,通常每小时走4到5公里(按我的观察,必须要那种大步流星的人才能达到5公里),可我们人均负重将近60斤。按教科书标准,每小时7公里已经可以算作强行军,可我们在最高速度时已经达到了50分钟8公里。堪称“人肉GPS”的老罗拿着地图一溜小跑地在前面带路,全队77人(历经4年的淘汰,由最初报到的98人中坚持下来的77人)扛着包括无坐力炮和重机枪在内的全套装备死死地咬在他身后。每小时一次的小休息早已变成了不定时的休息,因为只要看着大家还能跑得动,就没有一个指挥员会下令停止。每当有一次休息时,众人便一头栽倒在地,几乎是动作一致地从子弹袋里往外抠饮料或是八宝粥——高强度的行军令人根本没心思补充水分,只有等到这几分钟的休息时间才想得起来。
真渴,一罐椰奶只一仰脖儿,一秒种之内就全下了肚,而感觉上却好象什么也没喝。往届学员们的经验帮了大忙,在这种条件下,真的是什么也吃不下,唯有半干半稀的八宝粥成了不可缺少的宝贝。每次休息就是一罐八宝粥下肚,爱不爱喝地都在大喝,因为谁都知道,现在不是强调个人喜好的时候。
我又顶不住了……,全身发虚,两腿发软,嘴唇干的起皮。尽管气壮如牛的老方帮我扛起了那支56式自动步枪,曾令我身轻如燕了一阵,但没过多久,随着他不得不把枪还给我,再去帮别人扛枪,我又开始东倒西歪,在路面上晃悠起来。我知道我不能去给收容小组找事,他们五个人已经要负责帮助两个体力差的弟兄——个头都和我差不多;我也知道我不能寻求帮助,因为每个人的脸色都告诉我,他们也在拼命。我只能咬着牙,继续东倒西歪地向前小跑着。我不断地问老罗“还有多远”,每次老罗都会带着一脸的极不耐烦喘着粗气告诉我:“我TMD最讨厌带路的时候有人问我还有多远!”但也许过不了几分钟,我又会问他同样的问题。
好不容易到了补给点,队里的“大东风”已经在等着我们,弟兄们纷纷爬上车去往自己的子弹袋里塞八宝粥,或是拧开矿泉水瓶盖往水壶里倒。我东摇西晃地接过不知是谁递给我矿泉水,一仰脖子喝干,然后瘫软地倒在路边——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带吃的了。过了一会儿,队长走到我面前,以很小的音量但却是不容置疑的语调对我说:“上车去!”犹如遭到了一个雷劈,我打了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队长,我能行……”。然而队长毫不客气地打断我:“现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你要为全队的成绩考虑,如果下面的路你倒下了,谁有力气照顾你?!我现在命令你:上车去!!!”就这样,我又一次象一个可耻地逃兵,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了车……。下面的时间里,队长在车里和我们几个累倒者谈笑风生,讲着各种笑话(队干部是可以坐车的),甚至和我们谈着他的宝贝儿子——我们都管那小家伙儿叫“喜之郎”。大家也都陪着笑脸敷衍着。我缩在车厢的角落里,把帽沿压的低低的,一句话也不想说。队长的命令使我失去了最后雪耻的机会,我将作为一个有始有终的被收容者走完千里征程,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从保证全队成绩的角度而言,队长没有错。正如电影《弹道无痕》中所讲到的,部队就象一个炮群,要的是弹群覆盖目标,至于其中的某一发炮弹是否命中,并不重要。军队追求的是集体的最大值,而集体的最大值则意味着有些人不能达到自己的最大值。后来,我在科林·鲍威尔将军的自传中也看到了类似的话——“有些时候,负责意味着炒别人的鱿鱼”。这一点,我在以后带兵的日子里,一直记在心里。
不过还算好,走了一段之后,队长就把我们放了下来,让我们参加最后10公里的冲刺。当时夜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全队成密集行军队形继续疾进。为了多少减少一点偷懒的羞耻感,我从其他东摇西晃者身上抢来了一个背包,一条步枪。说实话,经过那一段的乘车,背这些东西在体力上已经不是问题,但背负的方式实在令人头疼。在已经背了一个背包的情况下,多出来的一个背包就很难办,最后只好架在自己的背包上,用头顶着前进。
谁也不知道其它队情况怎么样,但由于本科队历来都是大拉练的最后一名,这使我们一刻也不敢放松。后来,我们穿过一片居民地,来到一个岔路口,此时离我们的终点——学院的西门还剩最后的3公里。就在我们尖兵班走出居民地的那一瞬间,我们突然看到从另一条岔路上,一支学员队开了过来——
几乎是在同时,两队人马一下子发出一阵辨不清音的轰鸣,紧接着就象炸了窝一样纷纷向前冲去,于是,两股洪流一下子汇集在了一起,两三百号人拥挤在一条路上,没有队形,没有序列,没有组织甚至没有建制,一窝蜂似地向前狂奔。不时有人高喊“弟兄们,×队追上来了,冲啊!!”已经没有人再去考虑什么战术要求,所有的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队之前冲到终点。乔乔,个子比我要矮一头,刚才徒手步行尚且还在东摇西晃,此时却硬从我肩上抢下自己的步枪,没命地向前冲;兵哥,全队的训练标兵,因为双膝腱鞘磨损,已经一瘸一拐的跛行了十几公里,疼痛折磨得他脸色就象黄纸一般,此时却一边嘶哑地呐喊着,一边向着终点健步如飞,仿佛没事一般……。
就这样,全队的弟兄们呐喊着,怒吼着,象一股奔腾的疾流,冲进学院的西门……。
不爽,非常的不爽。我们入校四年,已经送走了三届师兄,每年的这个夜晚,他们都将作为最后的一队人马冲入西门,回到宿舍后就大呼小叫,兴奋不已。只苦了我们,半夜三更睡得正香时被吵醒,还不好说什么。这一次,总算轮到我们也可以吵吵别人了——虽然不是害我们的那帮人,但总归还是那几个队吧?可是这回我们却打错了算盘——当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精神亢奋地高唱着军歌回到队里,见到的却是灯火通明,周围的学员队正在进行就寝前的准备,只见走廊上人影晃动,卫生间里人头攒动——我们比以往的学长们提前2小时20分钟到达,此时熄灯号还没有来得及吹响……。
就这样,带着深深的委屈和遗憾,我们灰溜溜地回到寝室,倒头便睡……。
波澜壮阔的“千里大拉练”就这样结束了。艰辛、苦难、忠诚、团结、荣耀、辉煌、沮丧、失落、山川险峻、人情冷暖……,它承载了太多人生的经历与感悟,以至于你甚至会觉得这17天的故事比你前3年的更为丰富,也更为多彩。在这17天里,我们用四年所学向自己的学院交上了一份出炉申请,等待着作为一块不同的城砖,被砌入钢铁长城。
正逢勇士练精兵
红军路上跃狮影
登绝顶
霹雳深处砺神鹰
十七日做千里行
为酬男儿报国情
风雨欢歌任天惊
剑长鸣
自古炼兵为和平
1998年7月14日,我们第9次排着整齐的方阵,踏着地动山摇的步伐走过主席台,宣告我们作为新一批国之利刃,走完了为期4年的铸剑之旅。没有毕业典礼上的欢呼,更没有冲天乱飞的军帽,我们就象刚入学一样,在规定的时间里,背起行装,迈着整齐的步伐,登上汽车,转上火车,被分散到广州战区的每一个角落。9年来,从快反师的带兵人到院校的军事教员,从一个文弱书生到真正的军人,一次三等功,两次提前晋职,几十份证书、奖杯……,回忆我的每一次辉煌,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在桂林陆军学院的日日夜夜,因为是它让我从一个眼高手低的文弱书生成为一名合格的陆军军官。更重要的是,它以近似苛刻的生活和标准,将军人的价值观根深蒂固地植入我的思想,使我条件反射地以一个军人的姿态迎接大潮奔涌的世界,不惧任何风雨。
今天,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所院校,桂林陆军学院已经不存在了。尽管它的校园还在,牌子也依旧顽强地挂着,尽管我每一天都梦想着有朝一日,它能够重新出现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中,但至少今天,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没有桂林陆军学院这个单位了。四年前,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难过的吃不下饭……
有千万个合理的理由解释它的消失,毕竟中国军队将要迎接的是信息化战争的挑战,而不再是近距离的厮杀。作为一所既不信息化,也的确没有多少高技术,更没有提出多少新概念的初级指挥院校,桂林陆军学院并不是不可缺少的。但我始终认为,决定一支军队素质的是军官,而决定一名军官素质的却决不仅仅是科技含量——一个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军官,就是满脑子科技知识,也只不过是预备战俘而已。每当我看到那些满口电子、原子,而为了脱下军装不惜故意违纪的工程师,每当面对那些在论文中大讲新军事变革,却连集合站队都不屑一顾的研究生,我都在想,他们会成为慷慨赴死,侠骨留香的人吗?当精确制导炸弹飞向他们的时候,他们握着电键的手会象平时一样有条不紊地操作吗?当泛人道主义的喧嚣扑面而来之时,他们是否还能坚守军人的荣耀与孤独?每到此时,我都会格外怀念我的桂林陆军学院,怀念抚育我成长的那座军官摇篮。虽然它很贫穷,不能给我们的宿舍装上空调;虽然它并不先进,没有那么多神乎其神的装备向我们炫耀;即使是它的军事理论,也称不上军队的前沿——有些内容我甚至认为有些落后;但是,它没有失去军校的本色,没有忘记自己要培养的是屹立于血火硝烟的沙场斗士,而不是眼高手低的文弱书生;它培养出的军官也许记不住C4ISR是哪些单词的缩写,但决不会因为毕业三年还没转业就自以为是无私奉献的楷模;它为一期期学员塑造了真正军人的风骨与魂魄,从而也成为我心中永远的家……
风雨岁月弹指间
万里跋涉蜀道险
盘马弯弓漓江边
沙场壮士热血燃
神枪声威震九天
砥砺千里为铸剑
枕戈待旦却烽烟
这才是国之重器。
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
不知道哪个杀才引进的这条长沙工程兵的语录,那时侯大家都觉得很实在,结果本来挺条个身材楞被沙袋把小腿搞走型了:)
印象很深的一个X教授,一粉笔头打进我旁边睡觉的哥们的嘴里(教室最后一排),据说是那老家伙的绝活~~ X老头很经典的一个桥段还被我们这些活着的记挂着,“外面的天蓝不?云白不?伙子们啊,那里有不止一双眼睛看着我们这个国家呐,要警惕,要超过他们啊!”
去年底,去兰州参加L的追悼会,顺便也去青铜峡给X扫墓,剩下的同学能去的都去了,重新来了次区队点名,少了一差不多一个班的兄弟......
恭喜:你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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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居然比偶们进陆院还晚了3年。偶看你自称老少校,还以为你至少3张半以上呢。赫赫。。。
BTW,除了石家庄陆院,别人都不好叫啥中国西点吧?
兄弟我虽然不是桂林陆院的人员,也不是军人,不过因为给地方生院学生上课的关系,还常常到学院里。桂林陆院虽然不存在了,作为训练基地,它还在部分发挥着以往的作用。春节期间曾经到过陆院看望一位当参谋的朋友,学院里还是整洁、宁静如常,只不过因为春节而寥落寂静。从前在陆院当英文教员的同学(姓谷,女教员,不知校尉兄可曾认识?)因为陆院撤销而转业了。因为撤销了陆院(实际上是降级),学校里的学员人手不够,只好从当地驻军当中抽调了一个连派驻学院里维持秩序。今年春节前的冻灾,陆院同样抽调人手前往桂北抗灾。我那个当参谋的朋友,在大年初三值班的时候,还得做冻灾的情况汇报,以便随时准备出动抗灾。
关于射击,我想起了学院设计教研室的一个著名的教员(遗憾的是我把他的名字给忘了!)。人长得精瘦,个儿中等偏高,好像是个上校?当年我和另外一个学生会干部曾请他到我们学校给学生们作报告,记得他说,长期研究和进行射击训练的人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左肩要略略高过右肩。80年代桂林发生过一起犯人劫持女警官事件,就是这位教员和另外一位教员最后使用两粒子弹解决了问题。犯人一直卡着女警官的脖子,把她挡在自己面前,然后缩在角落里。两个教员的子弹一粒打碎了犯人的脑袋,另外一粒——呵呵,不知道这个笨蛋是怎么摆的姿势——打掉了他的子孙根。
陆院拉练的事情,在当地人都有耳闻。老山界、越城岭可不是一般的难走。只有亲自到这些地方看看走走,才能知道当年红军强渡湘江之后行路的艰难,才能知道当年军人们卓越的指挥艺术,才能知道红军长征的辉煌和悲壮。90年代中期在猫儿山(校尉兄所说的华江,就是猫儿山山脚下最大的村寨)发现一架二战时坠毁的美国飞机,美国人闻讯前来采访,结果一个记者不小心滑到了半山,摔得半死,是当地的一个农民费了老大劲儿才把她背上来的,为此还得了克林顿一封表扬信)。
陆院的学员前往学院附近的训练基地时,常常让我们大饱眼福。坦克和装甲车那是常见的。前一阵子我在南溪山医院的朋友还说见到了155自行榴弹炮。从装备上来说,陆院和当地驻军的看家货恐怕都不算出色,但是军人却都是一样优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