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匆匆历史、漫漫人生】赤壁怀古 -- 唵啊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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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匆匆历史、漫漫人生】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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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湖田窑影青暗刻娃娃瓷枕,这可能就是李清照说的玉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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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顶蚊帐,好处是一个钩子就挂起来了,缺点是蚊帐几乎碰到鼻子,不舒服。姑姑家的蚊子圆顶是竹架子撑开的,帐纱不是这么透明的。这可能就是李清照说的那种纱厨。

父亲带我回老家。老家是水乡,不通车,邮政靠自行车走小路送信,所以父亲提前一个月写信,约好回老家的日子。

我们晚上乘船,船舱里是上下两层通铺,高度刚好够坐起来。每客就是一米宽的床位,床位之间用一块乒乓球网一样高的板子隔开。船舱里有一股浓浓的柴油味,船启动的一瞬间,舱内本来就昏暗的灯光忽的一下暗的几乎没有光。床头有一小窗,可以看江水和岸边,只是天黑了,离开码头没有十分钟,岸边的灯火就被远远甩到后边了。船舱熄灯了,船突突突震得厉害,我很快就被颠得睡着了。等船不颠的时候,反而醒了。一看窗外漆黑一片,父亲说到码头了,要等天亮才下船。

又睡了一会儿,待窗外东方泛白了,舱里有动静了,乘客陆陆续续收拾行李下船了。我们不急,等天亮得差不多了,我们才下船。这是一个小镇,我第一次见到的水乡小镇,镇的主街是清晨雾水打湿的花岗石条铺的路面,凹凸不平。街两边住家多,铺面少,街上横斜穿飞的燕子,从一家屋檐俯冲下来,在起早挑扁担的行人之间穿过,有飞上另一个屋檐。我抬头看看,几乎每家门前屋檐都有一两个燕子窝。我一下想起西游记那个什么国每家门口挂个笼子,里边放个婴儿。走过一条街,有来到水边,找到了表姐,她划了一个小船来接我们。

这是水乡棹双桨的那种船,接近船尾的地方,船两边有各有一根支撑木桩,上边有三道槽,竹篾编的套环套在桩槽上,桨从环中穿过。划船的人视自己身高,可以把桨挂到高槽或低槽。表姐站在船尾,腿一前一后,手握双桨,桨落水以后,她身子向前一俯,把两桨把一压,桨就在水里往后划。每次表姐双手向前一撑双桨,木桩上的桨套就嗄吱地响一声,船就应声朝前冲一程。

小船沿着宽阔的江边走了约二十分钟,就转入小河叉了。表姐划着船在河叉里左转右转,河道越转越窄,有时船就挨着岸边的冬瓜棚穿过去。转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一个五、六米宽的小河沟,岸边有一个小阶梯,表姐把船栓在阶梯边上,我们上了岸,就是姑姑家的院子了。

姑姑家三间房子围成一个小院,没有院墙,院子对着河边,在院子与河之间是一条小路,沿路就是左邻右舍了。正对着河的一间房子是谷仓,谷仓右边是厨房,左边是住人的房间。房间窗子很小,没有玻璃,把窗子关上,屋里就靠门口采光了。房子是泥胚墙,屋里地板与屋外院子和人行小路一样,就是一块泥地。这是好房院,我看到一间远邻的屋子,就是竹架子糊上稻草泥浆的墙。

河沟是他们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出入撑船,在河沟里洗衣服,跳到河沟里洗澡。每天傍晚挑河水蓄到厨房的一口缸里,沉淀后第二天用来做饭烧水。

姑夫是个木匠,所以姑姑家生活还算富裕,院里有猪,有鸡,有狗。我两个小表弟,一个三岁左右,满院随便拉屎,他屎还没着地,狗就在后边给吃掉了。狗拉了屎,猪有过来把它吃掉。

另一个表弟五岁,还在咿咿呀呀学语,每天吃饭前,他就叫“吃饭、吃饭”。其它时候就是一个劲冲我笑,也说不出话来。没事他喜欢到河里玩水,到对岸爬树。因为我们来了,这几天姑姑做很多好吃的东西,所以小表弟特别高兴。姑姑每天换样子做,一天做了软软透明的甜糕,有好几层。另一天做了糍粑,那是用一块树叶合起来,里边是糯米粉,用一根竹签把树叶憋起来,蒸熟了吃。表弟爬到河对岸的树上,摘了些树叶,给我比划,示意我那是做糍粑的叶子。

姑夫床上有一个小板凳式的东西,木头是很好的木料,很重,深色,而且很巧妙,拿着那“凳子”两端往上一掰,“凳子”就分成两个相互穿套的部分,可以折叠成很小的体积,便于携带。两部分抬起来往中间一夹,就变成一个结结实实的“板凳”。我拿着这个“板凳”折叠起来,合回一个凳子,又折叠起来,玩了很久,显然是木匠的一件杰作,设计很巧妙,没有钉子,没有金属活页,全靠隼楔。我问爸爸这是什么,爸爸说是枕头。木头的枕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后来发现果然是姑夫晚上睡觉用的枕头。

那时没有电灯,姑姑家都是日出而作,日没而息。傍晚吃完饭我们都河里洗洗就睡了。我们晚上睡觉,蚊帐顶是锅盖大是圆顶的帐子,撑到床边部分的帐子就很低矮了,睡下来文章几乎贴着脸。我睡的是一个瓷枕,白色的陶瓷上边有蓝色的花纹,通心,看上去就是一个大砖头,与其说是床上用品不如说更像建筑材料。

九百多年前,李清照在她的醉花阴词里写道:“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其中“玉枕”就是瓷枕的雅称,“纱厨”就是蚊帐的。这“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就是我在姑姑家睡觉的体验。这硬帮帮的枕头,怎么在李清照的词里写得那么温柔呢?这瓷枕千年历史,到我才是依稀几天的回忆,就匆匆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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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木枕结构与我姑夫的木枕原理一样,但技术没有我姑夫的好,我姑夫的木枕枕面是平的,仅有一条横缝,不像这个枕头中间那么多缝。我姑夫那个木头颜色更暗,木质比这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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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木枕折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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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绿彩钱孔瓷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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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看右上角枕侧面两个铜钱图案的通花,枕头是空心的。

家园 东莞中堂离香港远着呢,已经可以算内陆了

他得一直飘到珠江口,还不如去虎门呢

家园 我的意思是难道他就没想过偷渡去香港,不是说他马上捧个

篮球就跳河。

家园 看到你写的下面那段话,

河沟是他们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出入撑船,在河沟里洗衣服,跳到河沟里洗澡。每天傍晚挑河水蓄到厨房的一口缸里,沉淀后第二天用来做饭烧水。

犹然回忆起80年代末,某夏天与同事坐着丰田客货两用车出差到广东顺德。中午时分,人家请吃粥。我看着主人拿了半打汤碗到小河冲洗。那河水比广州下水道的水还脏。黑,混浊,冒着泡,恶臭随风送。水牛在河里泡,群鸭在河里游,垃圾在河面漂,小艇在河里穿行。洗完的碗会干净吗?所以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宁愿饿肚子,还是找借口推脱了。

家园 不同水养不同人啊

这样的水,人家洗澡吃饭没问题,你我可就得红痒拉肚子了。

家园 我回乡时还没有污染

河水是浑浊的,水牛、鸭子都在河里。

见证河水污染的历史另文写。

家园 那是我家乡,我也在河里洗澡,吃河里的水,没事……
家园 在东莞见过你姑父那样的枕头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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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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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在东莞见过你姑父那样的枕头,坤甸质地,板厚仅5mm,那朋友还说用红梨木为我做一个(坤甸没有了),也可以这么薄,我婉谢了,原因是曾经贪凉,用过他推荐的瓷枕——用不惯,脖子疼,盖因不能随便翻身。现在想来做个纪念也好啊!

家园 【匆匆历史、漫漫人生】人生无法两次跨过同样一条河水

“四两,阿婆”,一个学生说。食堂排队买饭,一般男生都买四两饭,女生都买三两饭,猛男吃五两,弱女吃二两。

“四两饭,不是四两阿婆”。饭堂卖饭的老大娘说。

当学生说“四两,阿婆”时,好像很有礼貌,但卖饭的老大娘听多了,发现这些学生是不怀好意地说“四两阿婆”。

那时上学,书包不大,里边有一本语文书,一本算术书,作业本,笔盒,还有就是饭盆。我从家到学校要走四十多分钟的路。上学的路上,书包里传出笔盒里笔和尺子小刀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和铝勺子撞击饭盆的丁零当啷的声音。

每天中午,我在食堂打四两饭和一角钱的白菜猪肉(两三片透明的猪肉片),和两三个朋友一起,端着饭盆,一边走,一边吃。我们走出没有围墙的校门,拐过一片绿油油的西洋菜地,沿着柏油大马路走一段,然后拐下一条泥路,再挨着一个村子旁的头晕花灌木丛走一段。大约走二十多分钟,我们就来到江边,这时午饭也吃完了。

江堤比田野高出有五六米,上了江堤,就可以感受到强烈而潮湿的江风。江面上千米宽。江岸有一个废弃的游泳池,那是木桩和大石块围起来的游泳池,池内铺有黄沙。每天我们就这样来这里游泳。夏天,游完泳以后特别困,下午上课时往往会趴在桌上睡得呼呼的响。那是文革期间,上课睡觉天经地义。

每天游泳,江水都不同。涨潮时水往西流,退潮时水往东流,流急时要使劲逆流而上,否则就会被冲走。潮满时水离堤坝顶只有两三米,潮退到底时池内基本没水,我们要走到池外游泳。每天潮涨潮落两次,每天潮期都往后推50多分钟。古希腊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提出一个命题,说—人不能两次跨过同样一条河水。这在我们看来,是日常基本常识。水高水低,水急水缓,水东水西,水冷水暖,每次我们游的都是不同的水。为什么这样一个普通事实,要由哲学家来说出来,说得如此神秘高深呢?

有时我们游得兴起,游到江心的浮标上,有几次游到江对岸摘番石榴吃。冬天,我们跳进刺骨的江中奋力猛游,上岸后,穿上鼓鼓囊囊的棉衣以后,还要打半小时哆嗦。年复一年,学校还没读完呢,就看着黄沙变成了黑沙,黑沙变成了黑泥,江水也越来越浑浊了。初到江边游泳时,退潮时可以坐在干净的石头晒太阳,到后石头积了灰土,再后来灰土上长了青苔,再后来石头就黑糊糊滑腻腻的,看到都起一身鸡皮圪塔。读书几年,看着江水由清变浊。我们用眼睛都看得出来,人不可能两次跨过同样一条河水。

后来我进了工厂。工厂在一条河涌边上。夏天吃完午饭,我们就跳到河里游泳。第一年水微浊,第二年水变黄了,第三年水变黑了。也就是第三年,我身上长癣了。那是看着河水,不敢再继续游了。我的皮肤感觉到,人不可能两次游同样一条河水。

这都是文革期间的事情。改革开放后,经济发展更快了,河水变化更厉害了。我闻过上海苏州河的臭味,闻过天津海河的臭味,前些天又听说太湖水臭了。人怎么可能两次跨过同样一条河水?

人生漫漫、历史匆匆。确实看过几度昔阳红,青山绿水何曾依旧在?我们见证着自然界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崩溃。

唵啊吽:【秀色可餐】(3)木棉一文中提到的游泳场面,已经是工厂组织的专门到郊区江水的上游活动了。

家园 不由得想起了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家园 很美
家园 一样的感慨,小时候游的小河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去了
家园 余生也晚矣

没见着算筹,计算尺和打满洞洞的纸条只有读小学前见父母用过.

现在当文物都找不到了.

家园 才看到这个贴子

好文啊.

多少东西在你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呵呵.我也跟着回首了一把计算机语言发展历程:除了AlGOL60没碰过,其它的,或者在学校或者在工作后,多多少少都学过用过一阵子.

其实,现在看下来,越是所谓高级的语言,越是相近:也就是语法上略有不同,象咱这样已金盆洗手退出开发的人,再写代码是没戏了,但看懂,还是能马马虎虎的.

那个纸带,小时候在老妈办公室玩,经常和一帮小朋友拿着纸带(老妈单位是计算机所,有国产小型机数台)作为"特务用品"玩间谍与反间谍游戏.

家园 看来算筹和罗马数字相通嘛

罗马数字:I II III IIII(IV) V VI VII VIII VIIII(1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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