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肯德小鸡快跑（原载《印象》杂志 -- 马伯庸

也许有一天，当你坐在KFC的餐厅里，在山德斯上校画像的注视下迫不及待地撕开一只新奥尔良烤翅，打算放入口中大嚼的时候，会有一群黑衣人冲进餐厅冲你叫喊：“You do chicken wrong!”。然后捧起被你吃掉一半的鸡的尸骸——请原谅我使用这个词——愤怒地指责你变成了一个残忍杀手的同谋者，威胁要把你和山德斯上校的画像一同烧掉，就象那些不幸的鸡被放在高压锅里烹煮一样。

你会怎么办？是耸耸肩膀继续吃你的鸡翅，还是加入他们一起狂欢？事实上，无论你如何选择，你都已经被卷入了一场战争，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从1930年山德斯餐厅创始之日起，肯德基一直面临各种各样的敌人，有州规划处、卫生检疫局官员、记者、营养学家以及罗密欧平克顿和尼尔哈斯菲尔德——当然，还有他们永远的对手麦当劳。

（注：1950年，肯德基州一条新的高速公路要穿过山德斯餐厅，迫使山德斯不得不卖掉了这个餐厅；在1983年9月23日，两名美国青年平克顿与哈斯菲尔德闯入德克萨斯州一家肯德基店，杀死了里面的五名店员，抢走了2000美元，这起被称为肯德基谋杀案的抢劫案一直到2007年仍未最后宣判）

但是，肯德基高层没有预料到的是，他们还会有来自动物世界的对手，或者准确点说，来自动物世界的代理人们。

从2003年开始，一个国际性的反肯德基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无数的抗议者蜂拥到世界各地的肯德基餐厅前进行抗议活动，采取了各种手段号召人们抵制肯德基。

这起声势浩大的抵制活动不再是指责KFC使用不健康烹调油或者容易致癌的调味料，不，那太狭隘了，只是代表了人类本身的权益。而这些抗议活动的组织者们却有着更为崇高的目的：为了动物的权益！尤其是为了鸡的权益！

简单来说，他们的理念仅仅只是一句话：“You do chicken wrong。”与KFC的宣传语“We do chicken right”可以说是针锋相对。

这一系列抗议活动的发起人是一个叫做PETA的组织。PETA创始于1980年，全称是People for the Ethical Treatment of Animals，人类善待动物组织。该组织是世界上最大的动物权益保护组织，拥有将近180万成员，相比之下，肯德基所属的百胜集团在全球一共只有50万员工！

PETA呼吁人类要善待一切动物，主张素食，在他们的口号里旗帜鲜明地提出：“动物可不是为人类去吃、去穿、去作实验、去娱乐而用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许多医药公司、食品连锁店、农场、养殖场甚至马戏团和动物园都成为PETA的目标。象是钓鱼、斗鸡、斗牛、为阻止疾病蔓延的动物扑杀和食肉行为都被PETA视为是邪恶的行为，力主禁止。PETA内部一些激进分子表示：“即使他们的动物实验治愈了癌症，我们也会继续进行抵制！”

PETA自从创立开始就一直以思想激进的行为主义者而著称，它自信代表了为动物们伸张正义的力量，三十年来发起过许多宣传攻势，比如反对肉食的“你盘子里的大屠杀”行动、还把中学午餐称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还数次把一些医药公司的实验室送上法庭，控告他们用动物进行非人道的实验。在PETA眼中，吃肉和纳粹对犹太人的所作所为没有本质区别——他们甚至说耶稣也是个素食主义者，并且引经据典。

PETA 的创始人英格丽德 纽科克（Ingrid Newkirk）是一个英国动物保护主义者，她激烈地宣称：“如果我这有更多煤气，我就点燃一根火柴。”另外一位发言人Bruce Friedrich的话则被经常引用，在一次群众集会上，他公开说：“如果所有的快餐店、屠宰场、实验室和资助这些项目的银行在明天爆炸就好了，我要赞美那些打算这么作的人们。”、“打砸抢会指引动物解放”

快餐连锁餐饮业是PETA最关注的战场之一。麦当劳、温迪、汉堡王等连锁企业和供应商都曾经遭到了PETA的攻击，被迫修改自己的动物福利条款。作为这一行业的巨头，KFC终于在2006年在劫难逃，被选中作为新一轮宣传与抗议攻势的目标。

KFC的主要食物是鸡肉，于是PETA派遣成员潜入肯德基供应商的养殖农场和屠宰场，把规模化、工业化养鸡场里的鸡的生活拍成录像，制作成视频在网上广为传播。

（注：卧底行动是PETA的传统优势项目。早在1981年，PETA的两位创始人Alex Pacheco与Ingrid Newkirk曾经在半夜潜入马里兰州银春实验室，将被用于作传送神经阻滞实验的猴子偷偷拍成照片并公之于众，导致这项实验的领导者被控六项虐待动物的罪名。）

在这些录像里，鸡的生活场所被描述为极其悲惨的地狱。数千只鸡从一降生，就簇拥在狭窄的铁笼子里，互相踩踏，无法转身，有时候被挤至骨折甚至死亡。为了节约空间和安全，每只鸡的喙和翅膀都被早早扭断，并保持黑暗以便让它们无法互相争斗。他们唯一的生活内容就是暴饮暴食，这些食物通常都富含催生素，可以让它们尽早成熟并尽可能多地长肉。六十天后，这些鸡会被送去屠宰场。屠宰的方式是把它们的喉咙切断，然后丢到滚水里进行褪毛。一个曾经潜入肯德基“年度最佳供应商”在北弗吉尼亚州的屠宰场的PETA成员在网上描述说：“工人抓起一只鸡，切掉它的脑袋，把身体撕成两半儿，在这期间鸡仍旧是有知觉的，可以感觉到痛苦。KFC说他们只与承诺保持高标准动物福利的供应商合作，这全是谎言。”

在世界各国的KFC养殖场都爆料不断。加拿大的两名前屠宰场员工说他们目击到雏鸡因为重物击头而死，它们经常焦躁地互相争斗，导致腿骨折或者翅膀脱臼。许多肉鸡就这样极其痛苦地慢慢死亡。”在澳大利亚，调查者发现数千只肉鸡按照KFC的标准进行养殖，结果它们被因为自身的重量而导致残疾；在德国，抗议者说在汉堡的一处养殖场内，38000只鸡拥挤在一个狭窄的笼子里，和他们排泄物混居一处，全靠打抗生素活着。这环境是如此糟糕，以至于它们宁愿去死。这是犯罪。

类似这样的消息不断从全世界传PETA，为此他们还特意开设了一个专题网站叫做www.kentuckyfriedcruelty.com。据统计，每年有超过八亿五千万鸡被KFC如此残忍地养殖、杀戮并烹制成美味佳肴端到客户桌子上。这让PETA痛心疾首——尽管他们是吃素的。这些视频和报告激起了轩然大波，从2006年开始不断在互联网上被传播，而且不断有新的视频被上传。

随即PETA精心策划了一系列别出心裁的抗议活动，除了高喊“打到肯德基”、“停止虐待小鸡”、“改善肉鸡生存环境”等传统抗议手段以外，PETA的成员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创意。在巴黎，他们在自己身上涂满鲜血，冲顾客尖叫——用PETA的话说，这是一次“演示”——结果导致了隆巴街与赛巴斯托伯大道交通瘫痪了两个小时；匈牙利的抗议者们化妆成一只穿着脱衣舞女衣服的性感小鸡，围着所有试图进入肯德基餐厅的顾客咕咕乱叫；曼谷的两名女性索性把衣服脱光，只用一个写着“肯德基你伤了小鸡的心”的牌子遮挡；作为这一系列活动的高潮，德国的一名激进分子在2007年1月朝百胜集团的CEO投掷大量的鲜血和羽毛，他说“反正那些‘小鸡杀手’双手沾满了鲜血，在他的西装外套上多洒点也没什么关系”。据统计，类似的抗议活动在全球已经高达8000起。甚至在以喜欢肉食而著称的东亚地区，PETA也在台湾举办了数次宣传活动，2007年1月29日，PETA亚太分部在台北一家肯德基餐厅外进行了抗议，抗议者全身赤裸，手持“赤裸裸的真相：肯德基虐待鸡只”的广告牌子，在附近绕行示威。事实上，裸体抗议活动是最受欢迎的抗议方式——无论是抗议者还是围观者都很高兴。

这些铺天盖地的抗议活动取得了一定成效。在抗议活动最激烈的几个月内，美国肯德基连锁店的营业额下降了8%；而在印度南部城市班加罗尔，PETA分部在当地召开了一个记者招待会，公布了一盘肯德基如何虐带肉鸡、如何宰杀的录像带。这在班加罗尔造成了极大争论，最终导致KFC在印度的最后一家分店被迫关闭。

PETA的许多成员都是来自娱乐圈的天皇巨星，他们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来给PETA造势。比如如披头士主唱保罗麦卡尼(Paul McCartney)、性感女星彭美拉安德逊(Pamela Anderson)、乐坛长青树菲尔柯林斯（Phil Collins）饶舌歌手鲁瑟西蒙（Russell Simmons）、“伪装者”乐队主唱克里斯海德（Chrissie Hynde）。西蒙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当一个公司针对我们的社区，无礼地对待我们，卖给我们充满负面能量和毒素的产品，我们就得管管这事儿了。”尽管他的看法和主张善待动物的PETA有些不同，PETA仍旧把他放进了反肯名人的列表里。

正如所有的争论最后都会变成人身攻击一样，这些反肯的抗议浪潮最终波及到了山德斯上校本人。在PETA的宣传画里，山德斯上校被画成了一只头上长角的恶魔，肯德基快餐店周围燃烧着地狱的熊熊火焰，而可怜的小鸡则瑟瑟发抖；在另外一些天才般的宣传品里，山德斯上校伸出丑恶的双手，扭转了小鸡的脖子。他们还作了两千多个山德斯上校的摇头娃娃，到处散发。

作为这一连串侮辱行动的高潮，PETA在2008年1月11日终于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他们设法把一块墓碑公然摆到了位于路易维斯城一处公墓，那里埋葬着KFC创始人山德斯上校。在这块墓碑上写着一首藏头的墓志铭，每一行的第一个字母合起来念，就是“肯德基虐待小鸡”。公墓管理处发现以后及时将墓碑挪走，PETA辩解说：“山德斯上校已经有了一个纪念碑，他是一个“残酷”的标志，每年在KFC厨房里被杀害的一亿只鸡比他更有资格获得纪念。”对此KFC官方指责这是对逝者极端无礼的侮辱行为，同时指责说PETA一直在曲解KFC的政策。

这个声明已经是KFC一系列回答里语气最为激烈的一个了。事实上，在这些抗议活动的对立面，另外一个主角KFC官方却保持着低调。他们总是不咸不淡地打着官腔回答：“我们的供应商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完全符合动物福利法案。”、“我们拥有专业的动物福利五人顾问组”、“PETA的指责完全没有道理，我们的标准比想象中更为严格”、“我们一直致力于改善动物饲养环境”等等，很少主动出击。

这种低调处理的方式让PETA十分无奈。作为一个民间组织，不具备执法能力的PETA无法对KFC的决策产生太大影响。除了在舆论和道德上占尽上风以外，他们很少取得什么成果——把肯德基赶出印度已经是最大的胜利了。在法律层面他们也没有什么进展。2007年7月，PETA试图起诉KFC，罪名是在给公众发布虚假声明，但很快在9月撤诉，因为KFC悄悄地把声明改过来了。他们甚至考虑过集资购买KFC的股票，希望能够以股东的身份来影响决策层的意见。

事实上，他们有过机会。在2003年5月，KFC的总裁Cheryl Bachelder曾经短暂拜访过PETA总部，与PETA领导者Ingrid E. Newkirk进行了一次会谈。事后Bachelde没有发表任何声明，她很快就辞职了，KFC也未作任何相关的改变。PETA在反KFC的网站上说：“Bachelde总裁被那些记录了肉鸡不幸遭遇的视频深深感动了，承诺一定会进行改善。她的辞职是因为对公司的血腥屠宰政策持有异议。”并视这一次会面为一次历史性的进步————当然，PETA并没有提及Bachelde总裁在一周前刚刚查出罹患乳腺癌，也许他们认为那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后来Bachelde离开KFC，转投多米诺披萨集团，那也是PETA抵制的企业之一，这一点也一直未曾提及。

PETA的最高宗旨是要解放所有的动物，这个不切实际的目标甚至他们自己都不认为能够实现。在现实的抗议活动中，他们往往会寻求一种折衷的方式。在这一次的反肯德基浪潮里，与抗议标语里言辞激烈的口号相比，PETA提出的要求却温和的多。

他们当然首先要求KFC停止屠杀肉鸡——众所周知，作为一家以鸡肉作为核心产品的公司，这个要求是不可接受的，于是PETA自己退了一步，恳求KFC“温柔、迅速地杀死那些不幸的肉鸡，让它们在死亡前承受尽量少的痛苦，比如使用人道毒气。”很快他们又退了一步说：“即使你们不关心鸡的感受，至少毒气能够让屠夫和鸡之间减少接触时间，这可以降低肉内的毒素。”根据生物学家的说法，当一只动物意识到自己要死亡时，就会在肌肉里释放大量毒素，从而降低肉质。

PETA把这种方式称之为CAK（controlled-atmosphere killing (可控环境屠宰)。

可惜的是，对于PETA在政策层面的一退再退，KFC却无动于衷。美国一名支持KFC的市场研究专家说：“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这是一家餐饮公司而不是奥斯维辛。”

KFC曾经想花100万美元购买一处PETA的房产。PETA找到KFC的房地产代理商，通过他们表示，如果KFC愿意采取毒气杀鸡的办法，他们愿意把这栋楼送给KFC。KFC立刻回应说他们已经没有购买那一栋楼的意愿，他们的原则是不与“企业恐怖分子”作生意。

PETA反肯运动遭遇的反抗不只来自于KFC本身，他们的过激言论与行动也招致了其他许多人的反感。尤其在那些喜欢吃肉的人眼中，这些素食主义者实在是歇斯底里，不可理喻。

一些人站出来与他们公开对抗。在2005年，一名美国参议员James M. Inhofe公开批评PETA在整个90年代为“地球自由前线”、“动物自由前线”等恐怖组织提供资助，后两者在FBI的国内恐怖组织名单里都榜上有名。自由消费者中心CCF（注：一个由烟草商、酒类经销商和连锁餐饮业组织的基金会）的研究员David Martosko把PETA的反肯行动视作与Morgan Spurlock推行的反麦当劳行动一样称为“明确恶意批评者”他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说：“一个明确恶意批评者所作出的破坏，比1000个正面评价影响还大。”不过同时他也表示，打算去EBAY上买一个PETA制作的山德斯上校摇头娃娃。

除了这些半官方背景的指责以外，一些看不惯PETA行为的民间人士则采用了比较幽默的方式。比如一个叫做vegetablecruelty.com 的博客发起了名为VRMM的运动，VRMM全称是Vegetable Right Militant Movement (蔬菜权益运动)，主办者宣称：“蔬菜和水果以及一切可食用的植物都是拥有生命的，我们人类无权去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利。要善待蔬菜。”他们模仿PETA的手法拍摄了一些人类对蔬菜施以暴虐的视频，甚至还印制自己的T恤衫，上面写着“我爱蔬菜”。当然，这些活动中总少不了美国式的笑话。其中一个笑话是这样说的：土豆泥和葬礼上的土豆有什么区别？没有区别，他们都被残酷地杀死了！

还有一个叫做animalscam.com/的网站，旗帜鲜明地站在了PETA的反面。这个网站列举了“关于PETA你不知道的七个真相”，其中包括“在2005年，PETA在他们在弗吉尼亚州的总部杀死了超越14400只猫狗，90%以上的猫狗都是从各地成员搜集上来的。”“PETA试图等候在一些居民家门口，给六岁的儿童进行洗脑。”、“PETA领导人涉嫌密歇根大学实验室纵火案”等等。

从2007年KFC的年度财政报告和PETA的最新捐款名单来看，双方的斗争还远远未有结束。这将是一场长期的斗争，而且未必会有赢家。

不过这无所谓，谁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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