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铲地系列一】锄禾日当午 -- 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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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好文啊,长见识了。问个问题

既然人情那么麻烦,为什么大家不采取月费的形式,一个村里都交费给一个会,以后婚丧嫁娶都从里面支人情呢?其实城市里的人也有这样的烦恼,我以前最怕朋友结婚,要是一个月内三个好朋友结婚了,而且还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没有不去参加的借口,那个月的平衡也要完蛋了。

家园 鼓励领导们多养闺女,一则,杜绝腐败;二来,也多给工农子弟点附凤的机会
家园 这亲属关系太复杂,统一交费不现实

我在上文里说了,亲戚是分三五九等的,譬如结婚的时候舅舅地位最高,送的礼也最重,而同样亲疏关系的叔伯姑姨就可以少出一点了,而孩子满月的时候外公外婆就要大出血了。既然没法统一“税率”,那也就很难统一交费了。

家园 消灭蚂蟥的秘方

虽然有报导说蚂蟥可以应用在医学上,但是我还是看着这东西就恶心。用碎尸万段的办法当然能消灭它们,但是自己看着也恶心,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用盐,把盐撒在蚂蟥上,没几分钟它就脱水而死了,这样既可以不弄脏自己的手,还可以给它留个全尸。

家园 【铲地系列五】“ 打头的”(上)

打头的(上)

到农村生产队的第二天清早,当我们随着队长走进了队部的时候,社员们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昨天,是俺们插队到农村的第一天。俺等插队青年的到来,受到了大队和生产队的热烈地欢迎,临时青年点里,客人是络绎不绝。晚上,送走了大队的领导和生产队的其他领导后,队长对俺们曰:“你们刚来,明儿个别下地,先歇上几天吧。”

俺们慷慨激昂地曰:“不,俺们来农村是来接受再教育来了,要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现在正是秋收大忙季节,俺们不能休息,明天就下地。”(呵呵――一群傻老帽!你说说,俺等当年咋这个样呢!)

队长劝了几句后,曰:“那也行,你们先干着,等累了再休息。明儿一早我来喊你们。”

队部的顺墙大炕上,坐着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汉子,正在旁若无人地指派着,安排今儿个的农活。那神态,象极了中南海四照堂里点将的吴玉帅。他每安排一项,被点到的人都点头答应,“行啊”,“嗯哪”。惟有跟队长说话时,中年汉子稍稍客气了一点:

“队长,今儿个上边还开会不?”

听到队长否定的答复,中年汉子曰:“那就一起割地吧?”

队长曰:“嗯哪。”

中年汉子跳下炕,说了声“走吧”,便领头向外走去。于是乎,参加割地大战的主力部队(含俺等插队青年和队长)紧随其后,鱼贯而出。

这家伙是谁,好威风啊!俺等心中疑惑不解,便向队长询问:

“队长,他是谁啊?昨天怎么没见着他?”

“他就是生产组长三叔呗。”队长回答后,见俺等还在疑惑,就又加了一句解释,话里颇有点儿责怪俺等少见多怪,以及对组长三叔略表轻蔑的意味,其辞曰:

“就是‘打头的’呗。”

“打头的”,是关东农村生产关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早头啊,俺关东乡下有很多的地主。有些地主把土地出租给佃户,坐收地租;也有些地主呢,雇上几个、十几个扛活的长工,自己进行土地经营,盘剥剩余劳动。俗话说,人无头不走,鸟无翅不飞。在这些扛活的长工中,也得有一个领头的。这个领头的呢,就是所谓的“打头的”。

春耕前,东家必须先要物色好自己的“打头的”。当然,一般情况是,过年之前就讲定了的。一旦关系确定后,地主土地上的全部生产过程,就由“打头的”全权负责,全权处理了,东家一切不再过问。而所有的“扛活的”,包括长工短工,全都是“打头的”的手下,一切都要服从“打头的”。“打头的”权力极大,是个“大拿”。

春耕春播时,打头的决定何时开始下犁,何时开始施肥,何时开始播种,以及需要多少人工、马工等等。只要打头的一张嘴,东家就得屁颠儿屁颠儿的准备好一切。

夏锄时,三铲三耥的全过程都由打头的负责。人手不够了,打头的只要说一声,“东家,这几天活儿紧,明儿个还得添上几个短工”。东家只有答应的份儿。天不亮,就到“工夫市”上去雇短工,回来交给打头的调遣、安排。

秋收时,何时开镰,何时往场里运,何时开始打场,又都是打头的的事儿。打头的只要说一声,“东家,今年收成不错,扛活的累得够呛,该加点儿犒劳了”。东家没有二话好讲,就赶紧磨麦子推面,给扛活的打饼蒸馒头。

何时开始,何时休息(歇气儿和喘气儿),何时收工,不论是铲地还是割地,全体扛活的必须一切行动唯“打头的”的马首是瞻。到了地头,打头的不动,谁也不能动(呵呵,那是当然,最好是在地头坐上半天啊)。打头的开铲(或是开镰)了,全体扛活的都站起来,“二打头的”(这是“打头的”的助手)等打头的铲出一两丈远,也挥锄开铲了,于是,全体扛活的一字排开,紧随着“二打头的”,在“大垄单行”的原野上,开始了一天的铲地。

有时候,东家闲着也是闲着,也捏起锄头到地里来。东家的少爷从城里回来,也会被东家赶到田里抡上两天锄头。这些老爷少爷,在家里是东家,到了地里,说话就不算数喽,必须象别的扛活的一样,一切要听打头的的调遣。这叫做“做此官,行此礼”也。

场里干净了,粮食全都进了仓,扛活的该回家过年了,打头的同东家的关系才算暂时告一段落。一般情况,打头的与东家的关系,是长期性的,永久性的。关系特别好的呢,那就是十几年,几十年的老关系,老伙计也。

有人会问,一切都听打头的,要是被他坑了骗了怎么办?呵呵,不会的,关东农村朴实,老实,讲信用。都是本乡本土的,互相知根知底,谁骗谁啊。今年你骗了,可明年呢?明年你还混不,还吃饭不?再说了,你没个十几年几十年的,能从一个扛长活的熬成打头的吗?

打头的同东家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很特殊的生产关系,很难找到同它相类似的,如果一定要类比的话,大概就是问责制的政府首脑同国家元首之间的关系吧。

打头的又出力,又操心,付出的比别的扛活的要多得多,挣的工钱或者粮食理所当然也就比别人多。时间这么一长呢,他们中间就出现了分化。有的买房子置地,上升为地主;稍差点儿的变成了富农;最不济的也是中农、富裕中农。有没有一辈子受穷的啊,当然也有啦。有的打头的拿到工钱后,又逛窑子又抽大烟的一通挥霍,那点儿钱哪够花的啊?他们扛了一辈子活,当了一辈子打头的,到老了,还是两手空空啊。

一方面,打头的是给东家扛活的雇工,受地主的剥削;另一方面,他们又是地主在生产方面的总管家,也可以说就是地主阶级的帮凶。按理,同城里的封建把头一样,也应该被专政、打倒。可土改的时候,这伙人没有被当做一个阶层、阶级来划分,而是根据他们实际的土地占有情况,分别划分他们的阶级成分。

土地改革了,穷人翻身了,地主阶级消灭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打头的这一职业也行将退出历史舞台。谁知历史就是爱同人们开玩笑,初级社成立后,“打头的”换了个新名称――生产组长,又在关东农村活跃了二十多年。

家园 【铲地系列六】“打头的”(下)

初级社成立后,如何进行有效的管理,很费了一番周折。俗话说,“有的那个啥的税多,有的那个啥的会多”,初级社社长三天两头的开会,他不在家的时候,怎么办啊?于是,关东农村就把过去的那一套,换汤不换药照搬过来,由生产队长任命一个“打头的”,给以生产组长的头衔,带领社员进行生产活动。生产队长同生产组长的关系,跟过去的东家与打头的之间的关系,是一回事儿。

在生产队内部,队长是法人代表,是国家元首;贫协主席,是议会领袖,兼管监察;妇女主任,是半边天头目;民兵排长,是基干民兵头目,为最高军事统帅;会计,是计经委主任兼财政部长,掌财权。以上五人,是为干部,即队一级官员也。

打头的,由队长任命,直接向队长负责。虽然不称为“官”,但权力极大。除队长外,其他官员根本不被生产组长放在眼里。

在农村,官儿好当,而打头的即生产组长却实在的不好当。何以也?这是因为,当官儿的,只要嘴皮子能上得去就行了,能说会道是唯一的条件。而打头得呢,却需要实实在在的本事。又因为,农村里的“能人”实在太多了。而这些能人的眼睛呢,都盯着“打头的”这一宝座也。譬如说小能人继林,一直眼红三叔的“打头的”这一位置,欲取而代之也。

三叔又凭什么做打头的啊,打头的又那么好当吗?做打头的,既要武艺高强,又要智谋出众,必须文武双全;既要象关云之长那样能耍大刀,又要如诸葛之亮那般会摇鹅毛扇。

武艺高强,田里地里一把手,场上场下全精通,你行吗?呵呵――就算你能行,也不过是一勇之夫,有勇无谋也。须知“将在谋而不在勇也”,全凭匹夫之勇,你还差得远啊。

想当打头的,首先,你必须上知天文,知天时。俺问你,这满天的星斗,你认得全吗?二十四节气,你记得准吗?

那一次,县里电影队来俺队慰问演出放电影,正片《南征北战》之前有个加演,就是动画短片《半夜鸡叫》。继林素青等小青年看得很过瘾,一个劲的拍巴掌喝彩,痛骂地主周扒皮。

三叔被他们吵的看不成了,忍无可忍,在他俩的身后骂了起来:“胡沟八咧,你们叫唤个JB?这是电影,哄人呢知不知道?你学鸡叫鸡就跟着叫啦?等一会儿你回去学学试试,听听你家的老公鸡跟着你叫不!再说了,刘打头的连时辰也不会看啊!唬谁呀?除非周扒皮弄块黑布,把天给遮住,可哪来那么大的黑布啊?打头的要是连时辰都不会看,当什么打头的啊?回家抱孩子去吧!”

对呀!黄道赤道,三垣二十八宿,满天的星辰,都在打头的肚子里。当然,星星的名称呢,可能跟咱们看的书本上的有所不同。这么说吧,也不管什么是季节,也不管是三更四更,打头的躺在炕上,向窗户外头一望,只要不是阴天,能看见几颗星星,他立马就知道是啥时辰了。

关东乡下人,或多或少的,都认识几颗星星。 哪象现在,天还没黑呢,路灯,霓虹灯就全亮了,想看星星也看不见啊。家里呢,又是电视,又是VCD的,谁还有心看天空啊。问一问现在小年轻的,什么叫“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呀?什么叫“?G彼小星,三五在东”呀?别问了,一问三不知!前年,二流虎尾们要看什么流星雨,半夜三更的,全跑到操场上,爬到顶楼上去了。那个喊啊,叫啊,吵得一流虎尾一夜没睡好。这不是“蜀犬吠日,少见多怪”吗?

其次, 打头的,又必须下晓地理。

抓起一把土来, 打头的就知道这块地上适合种什么庄稼,是高粮玉米呀,还是小麦大豆。能种什么,不能种什么,有多大的产量,该上什么肥料,今年种什么了,明年又该种什么。打头的随口道来,头头是道,你只有点头答应,五体投地的份儿,哪里容得你插得进嘴去!

绕着一块地走一圈,打头的就知道这块地的面积是多少。今天,大家都学了几何代数,可在早头儿那阵子,有几个人会算啊。而且,方方正正的还好算,不规则的图形你会算吗?老老年儿的土地测量稀里糊涂,有的呢,八分地被量成了一亩;有的呢,“大照”上明明写的是一亩,而实际上足有一亩二三分。你想想,这一里一外,该差出多少去。于是,爆发户置田买地,败家子儿典园子卖地,都得去找打头的,请打头的帮个忙,免得吃亏。而打头的呢,两头落人情,两头得好处。

第三,打头的,还得中明人情世故。

方圆十里八村的,有多少人家,有多少姓,谁家有几个亲戚朋友,打头的全都一清二楚。也没见三叔出过多少次门,可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正铲着地,前面路上过来了行人,打头的三叔停住锄头,扬起笑脸,说话了:“走道的,上哪堡子啊?”

路上行人回答后,打头的三叔又问了:“谁家的客呀?”(客,音且,QIE,上声。)

路上行人回答后,打头的三叔又问了:“是啥亲戚呀?”

等路上行人第三次回答后,三叔已经完全弄清楚了对方的身份,于是,互相点上一支烟,家常话就大唠而特唠了起来。这时候,三叔身后的全体社员(含俺等插队青年),全都停下锄头,下巴颏子支在锄把子头上,傻呵呵,笑眯眯地听了起来。俺等边听边想,这三叔咋这么鬼,怎么什么都知道!又想道,多唠一会儿啊,俺好多歇一会儿,时间越长越好。

村里出了红白大事情,又是打头的三叔大出风头的机会。生孩子、娶媳妇这些红事情就不说了,这是女人家的事,大老爷们儿不跟着掺和。出了白事情,全靠打头的三叔来指挥一切。要连夜伐木打棺材,新板子潮乎乎的,死沉死沉的;棺材打好了,入殓了,钉上了,棺材两边还要用四根粗木加固;加固后,还得在棺材上面栓上两跟横木,用来绑抬棺的木杠子。算下来,连棺材代树干,足有三四千斤重。

棺材两边一边八根木杠子,各用十六个人来抬。准备起棺了,三十二个棒小伙子分别站在棺木两边,一边十六个。两边的人就象跑百米听枪声一样,都想抢先那么半步,把杠子抬起来。要知道,只要晚那么一瞬间,几百斤、上千斤的分量就滑过来了。抬棺可是重活儿,丧主家的那两碗高梁米饭可不是容易吃的。

怎样的尽量让两边的人同时抬起杠子来呢?这就是三叔的本事了。由于指挥不得当而翻棺伤人的事,不是没有先例的。三叔凭借他的权威和指挥艺术,总是能尽可能公平地指挥大家把棺材抬起来,再平稳地抬出门,最后,顺利地送到地头去。

怎么样,“打头的”不简单吧?捉摸捉摸,你行不?

对打头的要求得这么高,是不是算工分儿的时候,比别人高出一点儿呢?不是,打头的跟别的头等劳动力一样,一天十分儿,一点儿也不多拿。你会说,靠!那谁干啊!打头的算个啥,又算不上干部,请我做我还不做呢。呵呵――得了吧,拉倒吧!用外国话说,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用中国话说呢?你呀,你是“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

佛争一拄香,人争一口气。关东乡下的能人们争什么啊,争当打头的啊。譬如继林,就是打头的三叔的威胁最大的竞争者。后来,同学来信说,三叔年纪大了,刚准备让位,继林美滋滋的刚要接印,靠!分田到人,包产到户喽!

家园 一流虎尾的本事,感情多半也是来自三叔嘛

真是长见识。

南方的农村,等到我能够了解的时候,在田地里大概还能看到你说的那种打头的人的风范。每个村子大概总是会有那么一些能人,不说事事精通,也是能多少上知点天文下知点地理。

以前的老房子都是挤在一起,到了夏天,晚上纳凉的时候,就有许多人从屋子里出来,坐在门前的一个集中空地上,随便聊着,然后就有人开始说书。小孩子必然是听的有趣,先还吵吵闹闹,最后都挺老实,不打不闹,光顾着听书去了。

后来新房子多了。房子是大了气派了,只是邻里之间的关系也逐渐的不如以前那么紧密。

农村的风俗,其实很有意思。

比如出殡吧。我们那里的风俗是8人抬。一共12人,轮流着,一直从村子里抬到山上,中间是不能落地的。能闹的,还会从村子里面走一圈。大大小小的跟在后面哭,拿着幡什么的。一路唢呐吹过去。到了地头,还有专门的人走一趟仪式,上敬天下敬地。说一串顺口溜来。

所谓入土为安,只是现在实行火葬,这些东西恐怕也就会消失了。

可惜。

家园 是这样,在农村的几年,

我的性情有很大变化,队长、打头的对我的影响至今犹存。

家园 有意思。
家园 【铲地系列七】小薅锄

太阳斜挂在西半空,俺挥汗如雨,双膝着地,左掌按在垄台上,右手抡动着小薅锄,正爬行在田间,铲着二遍地。

去年的“三铲三耥”,总算是被俺熬过来了。今年,俺原本打算,再加上一把子劲儿,闯过艰难的铲地这一关。谁知道,情况总是变化的,历史总是前进的,到了今年,又有了今年的新问题。

生产队劳动力的情况,这两年有了重大变化。去年暑假,又有十来个社员子弟初中或是小学毕了业,加上俺们六个知识青年,再加上俺们到来之前回家劳动的素青、振家等人,一下子多了二十几个挣工分的劳动力。土地还是那么多,新添了二十几双手,怎么安排呢?队长不止一次的感慨说:“这地呀,是越来越不够种的喽。”

包括俺们六个知识青年在内的这二十几个新社员,由于是刚刚开始干农活,速度跟不上不说,干活的质量也明显不行。铲起地来,不是草锄不干净,就是伤了庄稼苗。怎么办好?队长和打头的三叔认真商量后,做出了一项重大的决定:为了保证质量,今年夏锄,谁也不许使用大锄头,一律改用小薅锄来铲地。

薅锄同大锄比起来,可以说是具体而微也。薅锄的头部,与大锄头的形状差不了许多,就是稍稍小了一些。而两种锄头的柄部,差别就大了。大锄头的木把子有五六尺长,而小薅锄的把子呢,连铁弯带木柄,全长仅有二尺多,跟小玩闹在厨房里炒菜用的锅铲子差不多长。在使用方式上呢,大锄是双手挥舞,站着抡的,而小薅锄则用一只手拿,蹲在地上挠的。

说起蹲来,话就长了。俺发现了农民以及出身于农民的同志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善于蹲,耐蹲,喜蹲,爱蹲。他们把蹲视为除了躺着之外,最舒服的身体姿态。平时干活,喘气儿,歇气儿(就是每半晌的两次休息)的时候,插队青年都是坐在田埂上,女青年呢,还要垫块手绢在地上;而乡下人,一般不坐,他们都是在地上蹲着。如果说最初的蹲,是出于农民对裤子的珍惜的话,那么,后来的蹲,就是习惯成自然了。

除了关东,其他地方的乡下人也喜欢蹲。几年后,俺招工去了中原。俺的同事喜仁儿老师,因为从小是在农村长大的,也是认为蹲着(中原话称蹲为“箍堆着”)舒服,不管是打牌、下棋,一律蹲着进行。在办公室改作业,喜仁儿老师的办公椅子,从来不是用屁股坐的。喜仁儿老师脱了鞋子,蹲在椅子上,低头批改作业。

关东农民的腿非常有韧性,不但善蹲,还善于盘腿大坐。在家吃饭,都是盘腿围坐在炕桌旁。在生产队开会,老少爷们儿也是盘腿大坐,坐了一炕。只有俺们插队青年和队里的女青年不上炕,我们是?茸派碜樱?斜坐在炕沿边上。

改用了小小的薅锄,铲地就得蹲着铲。这对于蹲惯了的人来说,是毫无困难的,在他们看来,蹲着站着没啥区别,反正都差不多。只见他们,蹲在垄沟里,嘴里说着笑着,手上动着,一步一步挪着前进,简直是轻松极了。

而小薅锄对于俺来说,可就不一样喽。俺的两条腿,又硬又笨,象是木头做的,不会打弯儿。这两条长腿啊,笨极了,俺连盘腿大坐都不行,吃饭的时候,俺总是斜坐在炕沿边儿上。至于蹲,俺就更怕了。靠,长腿有什么好啊?就连做裤子,都比别人多费了二尺布。真不知道一些女青年,为啥专门喜欢长腿。俺在垄沟里蹲了不到五分钟,两条腿就蹲酸了,蹲麻了。实在蹲不下去了,只好膝盖着地,改蹲为跪。

跪姿铲地同蹲姿铲地的最大区别就是,蹲在地上,大腿与地面平行,上身躯干与地面垂直,右手抡锄,左手可以闲着,擦擦汗啊,赶赶蚊子啊,轻松得很。而跪着呢,大腿与地面垂直,躯干与地面平行。躯干与地面这么一平行,上身的重心就要前移。左手就闲不着了,就要用来支撑身体的重量,就扶在了地上。换句话说,让俺双膝着地,跪着铲地,其实就是在垄沟里爬着干活啊。回想起去年的大锄头来,这可真是“今不如昔”也!

眼看着别人越铲越快,俺咬紧牙关,拼命地向前赶。泥土溅了一脖子也没法去擦,右手的薅锄不敢停下来,左手还要用来支撑体重啊。汗珠子淌了一脸,流成了河,迷住了眼睛也没法擦一擦,只好用力摇摇头,把脸上的汗水甩掉。

爬啊铲啊,铲啊爬啊,铲了三个来回六根垄,总算是熬到第一次休息――该“喘气儿”了。俺拼命铲到了垄头,比别人晚了足足有十分钟的时间。俺踉踉跄跄地爬上地头,用力甩掉手中的薅锄,向前俯身趴下,又猛地一翻身,仰面朝天,全身呈“大”字形平躺在地面上,只觉得天也在旋,地也在转,两只眼睛里直冒金星。过了十分钟,俺才慢慢地缓过劲儿来了。啊,一场劳累之后,头枕大地,仰望蓝天白云,这可真叫舒服啊。

刚刚缓过劲儿来,靠!打头的三叔甩掉烟头,站起身来,又要开工了。俺叹了一口气,也慢慢地站起来,准备紧跟贫下中农,继续进行铲地大战。心中有无限的感慨,口中便念念有辞,俺乃吟曰:

头戴烂银盔,

身披乌金甲,

跨下青龙走马,

手中钩镰长枪,

打破灌州城,

走了汤将军,

活捉窦元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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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铲地系列八】打破灌州城

俺刚刚吟罢,身边的素青接口曰:“春生啊,你嘴里嘟囔的倒是什么讲究儿?”

俺曰:“呵呵――这是咱们铲地的老祖宗的事儿啊。”

素青曰:“铲地的还有老祖宗?他是谁啊?”

俺曰:“陈胜呗!”

素青曰:“陈胜怎么了,你给大伙儿讲讲。”

“好吧。”俺拿好了垄,在垄沟里跪好了,手里的薅锄挥动着,讲起了俺也忘记了是从哪本民间故事书里看来的老讲究儿:

话说陈胜在吴广的帮助下,在大泽乡率领九百戍卒,斩木为兵,揭竿而起。起义成功后,迅速地拿下了陈县,建立了张楚政权,陈胜因首义之功,被尊为楚王。

“走啊,吃他去!”消息传到了陈胜的老家,原来一起扛活的长工们听说陈胜当上皇上了,大喜,决定到陈县去打陈胜的秋风。

大伙儿正兴致勃勃地准备起程,打头的来扫大家的兴了:“人家是皇上,咱们是一群扛活的泥腿子,有什么好去头。”

大伙儿一听,不高兴了,曰:“当年陈胜怎么说的,你忘啦?陈胜可是说的,‘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苟富贵,无相忘’啊。”

打头的曰:“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此一时彼一时也。”

众长工曰:“陈胜同咱们,谁跟谁啊,一起铲地扛活,交情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了。放心,他决不会亏待咱们,打头的,跟咱一起去吧。”

(俺讲到这里,觉得身后有什么晃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右边的振家伸过薅锄,把俺漏铲的两棵草铲掉了。呵呵,有门儿。)

打头的坚决不去,众扛活的也无可奈何,皆曰:“你不去算!俺们去。陈胜当年还说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打头的,这不就是在说你吗?”

这一伙子泥腿子到了陈县,陈胜一听说过去的伙伴儿来了,心中大喜,就把他们都迎进了王宫,好酒好肉的招待着。

头几天还算不错,可没过三天,就不行了。这帮子穷扛活的啊,吃就吃呗,嘴却闲不住,整天在宫里大喊大叫瞎嘞嘞;瞎嘞嘞也还罢了,还对陈胜品头论足,评论一番;单单评论也还罢了,这帮泥腿子还要揭陈胜的老底儿,把陈胜过去扛活时候的那些丑事儿,怎样受穷啊,怎样挨饿呀,怎样挨打挨骂呀,全给抖搂出来了。陈胜手底下的人,听说陈胜原来是扛活铲地的出身,知道了陈胜的底细,渐渐的,对陈胜可也就不那么恭敬了。

(讲到此处,前边的振国嫌俺铲得太慢,伸出锄头,在俺的垄上铲了那么几下子。)

这么一来,陈胜的脸可就挂不住了。陈胜的狗头军师给陈胜出了个主意……第二天,陈胜摆了一桌子酒,大宴群臣,也请这伙子泥腿子一起喝酒。

酒席之上,狗头军师开口问道:“你们谁来说说,咱们大王过去是干什么的啊?”

第一个扛活的曰:“干什么的?铲地的呗!”

狗头军师一摆手,旁边儿的卫兵上前抓住了他,立即推了出去,开刀问斩。

狗头军师又问第二个扛活的,第二个也曰:“干什么的?撸锄杆子的呗!”军师又一摆手,第二个扛活的也见了阎王。

狗头军师又问第三个扛活的,第三个曰:“干什么的,扛活的呗!”第三个也立马翘了辫。

狗头军师接下来又问第四个。第四个小子一看,一连砍了三个了,心里说,俺的娘哎,可不得了,还是保住小命要紧。于是,第四个扛活的说了:

“你问陈胜啊,俺这伙记年轻时候可是不简单,那才叫威风呐。想当年啊,陈胜那是不得了,你看他啊,那是:

头戴烂银盔,

身披乌金甲,

跨下青龙走马,

手中钩镰长枪,

打破灌州城,

走了汤将军,

活捉窦元帅啊。――”

众大臣一听,喝!不得了,咱陈王原来是大将军啊,果然与众不同。陈胜听了呢,呵呵大笑,心中大喜,于是吩咐手下的人,曰:“来啊,赏赐千金!”其他的扛活的呢,也各有赏赐。接着,陈胜又命令手下的,送这帮子扛活的还乡。

(讲到这儿,左边的继林伸出薅锄,隔着素青的垄,在俺的垄上铲了有几米远。)

回乡的路上,众扛活的一盘算,编瞎话的居然赏赐千金,那是黄金一千斤,一万六千两啊!而自己呢,不过区区几吊铜钱而已,不由得嫉妒起来,便纷纷责备说瞎话的那位,曰:“拉JB倒吧,瞎话也不是你那种编排法,你也太离谱了,陈胜什么时候带兵上阵了啊?什么时候做大将军了啊?”

说瞎话的曰:“俺没讲他是大将军呀,俺说的都是大实话啊。”

众扛活的曰:“还大实话呢,靠,全都是胡沟八咧!你自己说说,你的话对路数不对路数?”

说瞎话的那位曰:“当然对路数!想当年,陈胜和咱们一起铲地的时候,头上戴的那一顶破草帽,都旧得发白了,边儿都搭拉下来了,这不就是‘头戴烂银盔’吗!陈胜身上穿一件旧蓑衣,捂得发黑了,这不就是‘身披乌金甲’吗!铲地的时候,脚踩垄沟,手拿锄头,这不就是‘跨下青龙走马,手持钩镰长枪’吗!那一次,陈胜的老婆来送饭,提来一罐子豆粥,陈胜喝粥喝急了,呛着了,一咳嗽,把罐子掉地下打碎了,这不是‘打破灌州城’吗!罐子破了,汤全流走了,陈胜趴地下把汤里的豆子捡起来,擦巴擦巴都吃了,这不是‘走了汤将军,活捉窦元帅’吗!陈胜听了连连点头,他心里清楚得很啊。你们说说,哪句是假的呀,这不句句全是大实话吗!”

家园 我昨天做梦,居然梦到了你的ID了,你说邪行不?
家园 真的?
家园 高,实在是高
家园 【铲地系列九】“他到底是哪国人哪?”

俺讲到这里,身旁听讲究儿的都哈哈笑起来。纷纷议论曰:

“咱铲地的还有这么厉害的老祖宗,可真没想到!”

“咱可不真是‘跨下青龙走马,手中钩镰长枪’咋的!”…………

议论了一会儿,素青曰:“那,然后呢?”

俺曰:“然后?什么然后啊?”

素青曰:“陈胜呗!”

俺曰:“陈胜?兵败下城父了呗。”

素青曰:“再然后呢?”

俺曰:“再然后,是刘邦项羽兵伐咸阳,秦朝灭亡了呗。”

素青曰:“春生,低着头铲地怪闷得慌的,你就继续往下讲吧。”

俺一想,可不是咋的!于是,俺就把从蔡东藩那里看来的内容讲了下去。

俺当时年轻,性子急,还没学会卖关子,西汉演义的内容又单调了点,所以,一天的地还没铲完,就已经九里山前十面埋伏了,就已经四面楚歌、霸王别姬、乌江自刎了。

第二天上午,素青等小青年又求着俺讲讲究儿。讲什么呢?俺当时很犯了点犹豫。

俺最熟悉的讲究儿是三国演义。俺小时候,那六十本一套的小人儿书(连环画),俺在书铺里是翻了个遍。当时呀,花上几分钱,,在书铺里看小人儿书,那可是最大的享受啊。俺家住的那条街,隔上百十米远,就有一间小人儿书铺。书铺里的书可真叫多呀,但凡你能叫出名儿来的,它那里是应有尽有。在书铺看书是要给钱的,薄点儿的一本收二分钱,厚一点儿的一本收三分钱。俺拾碎玻璃,捡废纸,偷破铜烂铁,卖来的那几个钢蹦儿,几乎全都转送给了小人儿书铺。俺最感兴趣的那几本,象《虎牢关》啊,《千里走单骑》啊,《长坂坡》啊,俺足足看了有五六遍。直到今天,那六十本小人儿书的名字,次序,俺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呢。后来,俺终于搞到了上下两册的那套竖排版的“字书”《三国演义》,又不知道翻了有多少遍。虽然三国的讲究儿俺最熟悉,可那时候不敢讲啊。为什么呢?镇压农民起义呗,宣扬封建思想呗,歌颂帝王将相呗,内容反动透顶呗。

“三国”不能讲,俺讲“水浒”!《水浒传》可是歌颂农民英雄的啊。呵呵,您可别笑话俺,俺“水浒”的底子呢,也是小人儿书。文革前的“水浒传”小人儿书,有好几套(呵呵,这可要请教煮酒先生了)。俺最喜欢的是那二十一本一套的,从《九纹龙史进》一直到《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俺也是每本都看了好几遍。后来,俺又搞到了一套金圣叹批评的《水浒演义》,可惜这部书在俺参加工作后,被一个同事“借”走了,一借就不还喽。俺是直到“评水浒,批宋江”时,新华书店大量供应《水浒传》,供大批判用,才看到足本的《水浒全传》啊。

于是乎,铲地的时候,就出现了这么一种情况:素青,肯定是在俺的左边;振家呢,一定是在俺的右边;继林振国等人,也紧挨着俺。俺爬在垄沟里,手中的薅锄上下挥舞,嘴里是滔滔不绝地讲着讲究儿。速度慢了,前边有人帮着铲了几米;漏下草了,有人在后面伸出薅锄,帮俺打扫战场。嘴巴舌头虽然累一点,可手头子上轻松了,精神上的压力也轻了,再也不怕检查质量了,再也不怕速度跟不上了。

可是,俺当时实在是不会卖关子,一讲开了,就收不住。一部《水浒演义》,俺仅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就又讲完了。靠,接下来怎么办呢?

天无绝人之路,俺还有办法。俺思来想去,对,还有“岳飞传”好讲。岳飞是民族英雄,讲他应该没问题吧。俺按着那十五本一套的小人儿书,从“岳飞出世”开始,讲啊,讲啊,一直讲到了:

话说四太子金兀术,抡起金雀斧迎头便砍;老将军呼延灼舞动双鞭,沉着应对。双方鞭来斧往,恶斗了五十回合,不分胜负。兀术心中暗暗夸奖:“梁山好汉,果然是名不虚传!兴亏他已经是年迈苍苍,若是壮年时,某家不是他的对手也。”二人又斗了三十余回合,双鞭呼延灼毕竟是年岁大了,只觉得两臂少力,招架不住,虚晃一鞭,拨马便走。“哪里走!”四太子金兀术大喝一声,催马赶来。老将呼延灼逃至吊桥之上,谁料吊桥年久木朽,那乌骓马的前蹄将桥上木板踏穿,这一来,马失前蹄,将老将军呼延灼掀在马下。那兀术如风赶来,手起斧落,将呼延老将军连人带马,劈为四段……

“他奶奶的!”俺右边的振家实在忍不住,插嘴了:“这个JB金兀术,也太他妈邪呼了!春生啊,这个金兀术到底是哪国人哪?”

俺刚要回答,隔着八根垄,传来了队长的声音:

“哪国人?咱们满人的老祖先呗!”

“啊~~~~~?!?!”继林、素青、振家、振国等听讲究儿的,闻得队长之言,一起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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