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美国空军的烦恼 -- 晨枫

二战结束以后，美国空军就是美国军事力量的尖刀，由战斗机飞行员主导的美国空军在空中首先撕裂敌人的防空铁幕，然后从空中将敌人的装甲铁拳砸碎，这已经成为美国的基本军事策略。美国空军在1991年的海湾战争中首先打垮了萨达姆的空军，然后吓跨了萨达姆的陆军，落得美国陆军轻松愉快地在美索不达米亚的沙漠里散步了一趟。在波黑战争中，美国空军的重拳打击也达到了战争目的，逼迫塞尔维亚军队放弃抵抗。然而，911之后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反恐战争使得美国空军英雄无用武之地，很有点拔剑四顾两茫茫的意思。

在海湾战争中，美国空军打垮了萨达姆的空军，吓垮了萨达姆的陆军

在科索沃战争中，塞尔维亚军队在美国空军的强力打击下，最后也放弃了抵抗，主动撤出了

要是只是拔剑四顾两茫茫还好说，找点茬子自娱自乐就是了，但近年来美国空军面临的敌人越来越强大，越来越不可战胜，最糟糕的是这敌人来自自家。

伊拉克和阿富汗是越战后美军卷入规模最大的作战行动，但这也是一场陆军为主的作战行动，空军没有多少事干。为了帮助兵员紧张的陆军，美国海军和空军人员被要求“志愿”客串陆军，分担勤杂、警卫工作，甚至被作为晋升条件。空军的基地警卫部队和陆军的轻步兵在训练、技能近似，自然首当其冲，但空军的其他人员（包括卡车司机、机修人员、物流管理等）也分批充实到陆军。这些在战场的陆军部队滚过一遍的人回到空军后，往往是优先受到立功嘉奖晋升的对象，这原本是应该的，但在空军内部引起意想不到的暗隙。空军向来是飞行员主导的，现在那么多非飞行员立功受奖、优先晋升，而飞行员因为对战争的直接贡献有限，反而只有眼热的份，飞行员的军心引起微妙的浮动。

F-22是冷战之后美国空军最重要的战斗机，但数量严重不足

廉价、轻型（实际上重量接近苏-27）的F-35也不时受到削减数量的威胁

挂上“地狱火”反坦克导弹后，“捕食者”就具有有效的对地攻击能力，或许是F-35更大的威胁

飞行员的军心浮动还体现在装备方面。重型的F-22是冷战之后美国空军最重要的战斗机，其超群的飞行性能、隐身能力和网络战能力是美国空军傲视世界蓝天的资本。为了补充F-22的数量，美国空军还研制了轻型（实际上在重量上已经接近苏-27一级的上一代重型战斗机了）战斗机F-35。但是流年不利，美国空军的明星战斗机F-22在生产187架之后就早早终止生产。美国空军曾坚持必须装备至少339架F-22 才能维持可靠的战斗力，这已经从最初的650架的要求削减了差不多一半了。但是昂贵的反恐战争、暴跌的美国经济和对未来战争的评估使美国空军的愿望落了空，前空军参谋长莫斯利在B-52误挂核弹横穿美国后被罢了官，实际上踩了核安全的红线只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原因是不识时务，不顾陆军承担了反恐战争大头的大局，继续沉迷于以空军为主敲碎中国、俄罗斯等潜在对手的传统战争模式，坚持要求大量采购F-22，被新账老账一起算。现在F-35虽然还没有到削减数量的时候，但价格扶摇直上，这一切使得美国空军对飞行员数量的要求大有降低。更大的危险则来自无人机。

在第一次伊拉克战争期间，无人机主要用作战场侦察，为己方的空军和炮兵指引目标。但战争中伊拉克士兵向无人机投降的场面极大地刺激了人们的想象，战后无人机不仅继续行之有效的战场侦察，还开始挂载“地狱火”反坦克导弹等对地攻击武器，执行搜索-攻击任务。无人机可以长时间在战场上控徘徊，一旦发现目标，可以招唤空军或者炮兵攻击，也可以自己直接攻击，为战场指挥官提供了极大的灵活性和敏捷性。随着航空技术的发展，无人机的升限和航程极大地提高，长航时的“全球鹰”可以达到36小时以上的巡航时间，足以以美国为基地，不着陆、不加油在世界的天空巡弋。至少在理论上，美国空军可以将无人机从美国本土起飞，在美国本土控制，出发到全球各地执行战斗任务。事实上，在阿富汗的很多无人机战斗任务就是从美国本土基地直接控制的。

“全球鹰”这样的无人机可以长航时飞行，可以从美国本土起飞，到全球执行任务

从美国本土基地直接控制遥远的无人机有很多好处。第一，昂贵的控制站可以固定在美国本土基地上，减少了搬迁和远程部署的费用；第二、美国本土的控制站减少了警卫、保密和国际政治上的麻烦，不需要获得所在国政府的合作就可以自主行动；第三，金贵的控制人员的工作条件得到改善，每天可以像上下班一样，不需要亲临战场，承受战斗环境的艰辛和危险。但这最后一条实际上造成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无人机控制人员长时间在战争环境和和平环境里频繁切换，每天从老婆孩子热炕头到血雨腥风尸横遍野再回到莺歌燕舞，巨大的反差造成了极大的心理疲劳，带来难以预计的心理健康影响。控制无人机直接攻击有生目标就不说了，单纯执行侦察和监视任务也要经常实时引导、观察战斗行动，免不了要双手沾血。早上送5岁女儿去幼儿园时小白兔的故事没有讲完，白天指挥了一场行动，摧毁了一个塔利班头目的住宅，除了塔利班头目和卫兵外，里面还包括妻小和佣人，晚上接女儿回家的路上接着讲小白兔的故事，正好女儿问今天爸爸看到了几个小白兔，要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确实是很难的。美国空军正在试点采用轮战机制，无人机控制员不再每天上下班，而是执行任务期间集中住在基地，甚至隔离在专门的小环境里，以和和平状态的基地隔开，任务期结束后回家轮休。这样平时、战时比较清晰，有关人员不需要频繁的心理调整，有利于心理健康。

无人机控制人员从道理上讲也是飞行员，但这和驾驶有人飞机毕竟不一样。在美国空军和美国陆军同时大量装备无人机的时候，空军和陆军对无人机控制员的不同要求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空军飞行员都是军官。飞行员相当于空中的舰长，而舰长负责指挥全舰，自然是军官。空军调用飞行员担任无人机控制员，这对空军很自然，这些人已经掌握了飞行技能，也熟悉空战场的交通和交战规则，改行操控无人机顺理成章。陆军则调用士官担任无人机控制员，从陆军的角度出发，操纵一架无人机和操纵一辆坦克没有实质性的差别，士官足以担任。陆军直升机飞行员也是士官，一般在军衔上是准尉（warrant officer或者chief warrant officer），但准尉依然不是军官，属于士官（non-commissioned officer，简称NCO）。由于无人机不牵涉到机上人员生命安全，可以说就是昂贵的电脑游戏，训练要求可以大幅度降低，没有飞行员资格的人也可以担任。对于陆军人员来说，调任无人机控制员是一个新颖、刺激的好差事，但对于空军飞行员就不一样了。飞惯有人飞机的飞行员改行控制无人机，在感觉上是“降级”了，在技能、名望上都跌了一档。更重要的是，飞行员要保持飞行资格，每年需要有足够数量的飞行小时，晋升和调任有前途的岗位更是需要飞行时数，而无人机的飞行小时是不作数的。这倒不是没有道理的，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无人机控制员平均每月要“飞”200小时，要是都算飞行小时，对于真正的飞行员来说不公平。对于空军飞行员来说，调任无人机控制员是一个避犹不及的坏差事。

无人机的控制好比超级电脑游戏，实际上对于控制员的飞行技能和体能没有太大的要求，也便于从美国本土远程控制

美国空军现在也开始调用非飞行员担任无人机控制员。为了鼓励优秀人才加入无人机队伍，无人机控制员享受有人飞机飞行员同样的飞行津贴，这是相当于陆军的战斗津贴。这不光是钱的问题，还有一个荣誉和权益的问题。无人机控制员也得到和飞行员鹰徽相似的资格证章，已经具有飞行员资格的人则有机会调回有人飞机部队。无人机控制员坐在后方也可以享受冒着敌人火力危险的有人飞机飞行员的同等待遇，在飞行员中已经引起很多非议。出于平衡，美国空军要求无人机控制员通过飞行员同等的体检要求，但这使得有伤病的人也不能“飞行”。对于无人机控制员来说，腿脚骨折、鼻炎或者身上有无关大局的伤口并不影响操纵，这样的要求实际上是没有意义的，因此在无人机控制员中也饱受非议。空军管理当局左右为难，但这还是小事。

波音X-45是无人作战飞机的概念验证机

X-45的机内弹舱不比“捕食者”无人机那样临时性的挂载武器，是为容纳“正规”的空军对地攻击弹药而设计的，同时还改善隐身、速度和航程

诺斯罗普X-47是另一种无人作战飞机概念验证机

诺斯罗普还打算把X-47B上舰，作为海军的无人作战飞机

无人机正在从战场侦察走出来，越来越多的无人机具有挂载武器、直接攻击的能力，无人攻击机已经不再是科幻了。美国空军的X-47A已经首飞。美国海军的X-47B更是具有15吨的正常起飞重量，超过中巴合作研制的“枭龙”。X-47B可以挂载两吨武器，可以在航母上起落，具有编队飞行能力，留空时间高达12小时。更大的X-47C将具有2300公里的航程和2.2吨的载弹量。挑战有人飞机最高境界的无人战斗机也在地平线上时隐时现。五角大楼在公开谈论F-35将成为美国最后一代有人驾驶的战斗机，战斗机飞行员的黄金时代似乎正在逝去。对于习惯于天之骄子角色的飞行员来说，不参与无人机行当可能导致落伍，积极参与无人机将加速有人飞机的淡出，飞行员们似乎处在两难的境地，但这依然不是美国空军最大的问题。

美国空军脱胎于二战时代的美国陆军航空队。作为新兴的独立军种，美国空军的使命是控制天空，并从空中打击地面目标。新兴的美国空军曾试图控制美国三军的所有空中力量，但在海上被老油条的海军和海军陆战队坚决地顶了回去。在陆地上，美国空军和美国陆军狠斗了一场，最后是在军中具有至高威望的艾森豪威尔总统亲自出面，才摆平了争议，立法规定空军拥有一切作战飞机和大型飞机，陆军只落得了直升机和非作战的轻型飞机（如联络机、救护飞机）。美国空军和美国陆军在弹道导弹领域也狠斗了一场，最后同样是空军获胜，独揽了中程和洲际导弹，陆军只落得了不起眼的短程战术弹道导弹。

但在无人机领域，美国空军疏忽了。飞行员主导的美国空军从本能上对无人机这样的奇技淫巧不感冒，也从来不认为无人机能成大气候。事实上，美国空军是无人机的先驱，在越南战争时代就用“火蜂”无人机对越南北方和中国进行侦察，对无人机的优点和局限清楚得很。在1982年贝卡谷地空战之后，无人机获得了第二个春天，但依然局限在战术侦察和自杀攻击领域。第一次伊拉克战争之后，无人机的可靠性、自主性有了极大的提高，战术应用也扩大到对地攻击甚至空战。在伊拉克禁飞区作战期间，一架“捕食者”无人机就曾试图用导弹偷袭一架正在打擦边球的伊拉克米格-25，虽然“捕食者”偷鸡不成蚀把米被打了下来，但这毕竟开创了一个过去不敢想象的无人机空战时代。美国陆军在尝到无人机的甜头之后，起劲地大量部署无人机，不光用于战场侦察，还挂载“地狱火”反坦克导弹和专门研制的小口径制导炸弹（如20公斤的“蝰蛇攻击”炸弹和拟议中的50公斤GPS制导炸弹），用于近距精确对地攻击，并可以挂载“针刺”空空导弹（基本上等同于肩射防空型）用作近程自卫空战。假日时日，不难想象陆军的无人机将具有更加像样的空战能力，以保障足够的战场生存能力。陆军重新获得空中作战力量的努力直接侵入空军的地盘，是可忍，孰不可忍。

美国陆军正在订购500架较大型的“空中武士”（“捕食者”的后继）无人机，大大小小的无人机队的总规模更是达到几千架。这些是固定翼的作战飞机，严格来说是违反当年的法律规定的。美国空军试图先发制人，试图接管美国陆军的无人机队，但遭到陆军的坚决抵制。美国空军的要求倒不完全出自于门派之争。从美国空军的角度来说，空战场是一个整体，将空中作战力量集中使用，有利于最大限度地发挥空中力量的作用，提高出动率，提高作战和后勤支援效率。伊拉克战场上的美军已经开始出现这个问题。隶属中央司令部的空军无人机有时急需增援，但就近的由陆军的师、旅直接控制的无人机调用不动，或者来不及打通官僚关节，造成战机丧失。另外，空军的统一指挥也容易协调不同高度、速度的各种飞行器的飞行安全。陆军的炮弹已经使空域管理复杂化，但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的炮弹毕竟留空时间短，只要空地联络畅通，在某一时刻避开有关空域不是太难做到的事。但只受战地指挥官控制而长时间留空并到处游荡的无人机就是另一回事了，像“空中武士”的留空时间就达到36小时，升限达8800米以上，在时间和空域上不容易通过统一调度而和空军的飞机错开，在飞行中及时发现、避让更不容易，使得在低空（甚至中高空）高速穿梭的战斗机飞行员想想都头痛。

小型的RQ-7“影子”无人机适合于战场侦察，是战地指挥官的好帮手，空军对这样的小家伙并不在意

但像MQ-1C“空中武士”那样的无人机越来越大，在尺寸上已经接近二战时代的螺旋桨战斗机了

挂载武器、直接受陆军指挥官控制的MQ-9“催命鬼”无人攻击机使美国陆军实际上重新拥有了固定翼作战飞机，有可能和空军的对地攻击功能造成冲突

美国陆军也有自己的理由。空军虽然承诺对陆军提供空中火力支援，但战斗机飞行员主导的空军对对地攻击这种脏活重活避犹不及，根本就是三心二意。空军屡次试图将A-10攻击机退役，还好海湾战争中出人意料的表现救下了A-10。战后空军依然动过要将A-10退役的脑筋，陆军放话说，要是空军胆敢退役A-10，陆军将接管，重组固定翼的陆航，这才把空军吓退回去。陆军也指出，最好的对地攻击飞行员不是空军的，而是海军陆战队的，这是因为海军陆战队的飞行员都要按规定和地面指挥军官在战壕里一起滚一遍，不光对地面作战有实际了解，也和地面的兄弟有手足之情。换句话说，只有“自己的空中力量”才是可靠的空中力量。战地指挥官直接掌握的有机空中力量对指挥决心和及时支援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空军用飞机调派不过来为由把陆军的要求打发回去是战地指挥官最大的头痛。美国陆军还在怀念空军独立出去之前陆军航空队的好日子，现在总算可以通过无人机这个空档重建旧梦，怎么可能轻易放弃？美国陆军正在大量采购的“空中武士”无人机已经具有4个挂架，可以挂载4枚“地狱火”或者8枚“针刺”，在长度和翼展上已经接近二战时代的螺旋桨战斗机。假以时日，不难想象陆军的胃口扩展到喷气式无人机，就像X-47家族那样，个子越来越大，能力越来越强，甚至拥有自己配套的空射武器系统。那个时候，美国空军的问题就不仅仅是烦恼，而是噩梦了。

美国空军正在和美国陆军联手解决新时代的空中力量划分问题，美国空军将继续负责争夺制空权和空运，但是空军在战场侦察和空中火力支援上的作用是否会向陆军转移，这对未来作战飞机的设计和部署有什么影响，人们正以极大的兴趣加以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