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祖国Vaterland(二十三) -- 道孙吴
马赫在自己的脑海里修起了一道墙。他把夏莉和她那辆飞驰在高速公路上的汽车放在了这堵墙的后面。这堵墙非常高,用他凭自己的意识想象出的任何材料修建而成——巨石、混凝土、砖瓦、条石、生锈的铁床架、被推倒的有轨电车、行李箱、婴儿推车……那堵墙沿着阳光明媚的德国大地延伸开来,就像中国的长城,马赫自己一个人在这堵墙前面巡逻,守卫着墙后面的东西。他永远也不会让他们越过这堵墙。除了墙后面的东西之外,别的东西他们都可以得到。
克雷布斯还在读着马赫的笔记。他的两个胳膊肘都放在桌子上,双手撑着下巴。他偶尔动一下,伸手翻到笔记的下一页。马赫平静地看着他。在抽完香烟、喝完咖啡、来自手上的巨痛消失之后,他的心情甚至有些愉悦。
克雷布斯终于读完了所有的笔记,庄严地阖上了眼睛。他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然后他把那些记满数字和日期的纸摊开,把马赫的笔记本和布勒的记事本放在旁边。他一毫米一毫米地调整着这些东西的位置,直到它们完美地对齐为止。也许是药物的作用,突然之间马赫能看清楚东西了,而且看得非常清楚。他可以看见墨水在那些纸上洇凯的痕迹,看到克雷布斯没有刮过的胡子茬。在一片寂静中,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灰尘落下来的声音。
“你要把我杀了吗,马赫?”
“杀掉你?”
“用这些东西。”克雷布斯的手指头停留在离那些材料一厘米高的地方。
“这得取决于是谁知道你看过了这些东西。”
“车库里的一个下级警员。我们把你的车拖到这里,他从车里搜到了这包材料。他把它直接交给了我。到目前为止格洛布斯还不知道……”
“那就是答案。”
克雷布斯开始揉搓自己的脸,然后停了下来,手指头按着脸,好像犯了牙疼。他透过指缝看着马赫。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可以自己去看。”
“我当然看过了。不过看不懂。”克雷布斯翻弄着那些纸张。“比如说这个。什么是齐克隆-B?”
“氢氰酸结晶体。在那之前他们用一氧化碳。再之前用子弹。”
“还有这儿:奥斯维辛-比克瑙,库姆霍夫,贝乌泽克,特雷布林卡,马伊达内克,索比堡……这些究竟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用齐克隆-B杀死犹太人的地方。”
“还有这个……每天八千……”
“这是奥斯维辛-比克瑙的毒气室和焚尸炉每天杀死的人数。”
“一千一百万……”
“那是欧洲的犹太人总数。也许他们成功了,这些犹太人被完全消灭了。起码现在我一个犹太人也见不到。你呢?”
“这儿,这个名字,格洛布尼克……”
“当时他是卢布林大区的党卫队和警察头头。那些杀人中心是他建立起来的。”
“我不明白,”克雷布斯把这些材料扔回桌子上,仿佛它们咬了他一口似的。他摇着头:“我不知道这些事……”
“你当然知道。每次有人拿‘被送到东边去’开玩笑的时候,每次母亲吓唬小孩说如果不乖就要被送到‘烟囱里面去’的时候,你都应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搬进了他们的房子,拿走了他们的财产,得到了他们的工作。我们都知道。但是我们不敢面对事实。”他用左手指着那摞纸。“这些材料给那些犹太人的骨头加上了血肉。但是骨头已经在焚尸炉里面被烧成了骨灰和空气。”
“我是说,我不知道布勒、路德和施图卡尔特卷到了这件事里面。我不知道格洛布斯也有份……”
“当然。你以为你只是在调查艺术品盗窃案。”
“当然是这样,当然是这样”,克雷布斯喃喃说道。“星期三的早晨,我在调查德国劳工阵线的腐败案。非法出售劳保用品。然后突然之间,我被叫到党卫队全国领袖那里,单独会面。他对我说,一些退休的高官卷入了艺术品走私案,这会给党的形象带来很坏的影响。全国副总指挥格洛布尼克负责这件案子,他让我立即去天鹅岛,接受新的任务。”
“为什么他选中了你?”
“为什么选中我?党卫队全国领袖知道我对艺术很感兴趣。我们谈论过这方面的话题。我的任务只是到那里去对艺术品进行登记。”
“但是你一定意识到是格洛布尼克杀了布勒和施图卡尔特?”
“没错。我不是白痴。我跟你一样知道格洛布斯的名声。但是他在执行海德里希的命令,如果海德里希让他逃脱,以避免发生和党有关的丑闻,那我有什么办法?我是谁,有什么能力去反对?”
“你有什么能力去反对?”马赫重复道。
“咱们俩把这事讲清楚,马赫。你是说他们的死跟艺术品走私案丝毫无关?”
“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所谓的艺术品走私,只是掩盖另一桩丑闻的幌子。仅此而已。”
“但是这个解释听起来很合理。为了避免公开审理带来的丑闻,格洛布斯代表国家秘密处决这些罪犯。他不顾一切想抢在刑警的前面。星期三晚上,我还在研究天鹅岛的那些照片时,接到了他的电话。当时他非常愤怒,说虽然已经正式把你从这个案子调开,可是你却闯进了施图卡尔特的公寓。他让我到那儿把你抓出来。我去了。我告诉你,如果是格洛布斯说了算的话,那时候就是你的末日轮。但是内贝插了一手。接下来,星期五晚上,我们在调车场发现了路德的尸体。整个案件本来应该在那时就结束的。”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那不是路德的尸体的?”
“星期六早上,大概六点钟。格洛布斯往我家里打了电话。他说他得到情报,路德还活着,准备在九点钟在帝国人民大会堂门口和那个美国女记者碰头。”
“他知道这件事,”马赫插嘴道,“是因为美国大使馆里的内线向他通风报信了。”
克雷布斯对马赫的说法嗤之以鼻。“胡说八道。他窃听了电话才知道这件事。”
“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自己看看……”克雷布斯打开文件夹,取出一张单页的棕色纸。“夏洛滕堡的分析中心直到午夜才整理出这份记录。”
马赫接过那张纸。
Forschungsamt(注:“研究所”,海德里希成立的窃听机构)
最高国家机密
G745,275
起始时间:2351时,1964年4月17日
……
男:“你说我需要什么?你认为我需要什么?在你的国家政治避难。”
女:“告诉我你在哪儿。”
男:“我会付钱的。”
女:“那不必……”
男:“我有情报。珍贵的情报。”
女:“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去接你。我们一起去大使馆。”
男:“太快了。现在还不必。”
女:“什么时候?”
男:“明天早上。听我说。九点钟。大会堂广场。中央的台阶。明白了吗?”
女:“知道了。”
……
一时间,马赫仿佛又听到了她的声音,闻到了她的气味,触摸到了她的肌肤。
与此同时,他的思绪一片混乱。
他把那张纸还给克雷布斯,后者把它工工整整地放回文件夹。“接下来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格洛布斯在国防军最高统帅部的楼顶上布置了狙击手,要求路德一露面就开枪把他打死。坦率地说,这个命令让我很惊讶。在公共场合做这种事……我想,这个家伙一定是疯了。当然,当时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急于要路德的性命。”说到这里,克雷布斯停了下来,意识到他在干什么,他的角色和任务是什么。他简短地结束了自己的话:“我们搜查了尸体,什么也没发现。接下来我们就开始跟踪你。”
马赫的手又开始传来一阵阵抽搐的疼痛。他低下头,看见白色的绷带上渗出了血迹。
“现在是几点?”
“五点四十七分。”
她已经开了十一个小时的车。
老天,他的手……红色的污渍在慢慢扩散,在白色的绷带上形成了一片星罗棋布的群岛。
“他们一共有四个人。布勒,施图卡尔特,路德和克里青格。”
“克里青格?”克雷布斯开始做笔记。
“弗里德里希·克里青格,帝国总理府的国务秘书。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是不会把所有的信息都记下来的。”
克雷布斯把铅笔扔到了一旁。
“令他们感到不安的,并不是灭绝行动本身。记着,他们都是资深的老党员。由于没有明确的来自元首本人的书面指令,才令他们感到恐慌。一切都是口头汇报,没有书面指令。他们得到的只是来自海德里希和希姆莱的口头指令,说元首希望这么做。我能再要一根烟吗?”
克雷布斯给他点上烟,马赫美美地吸了两口。“这些都是我的推测,你明白吗?”克雷布斯点点头,示意马赫接着说下去。“我的猜测是,这些人都是精于法律的老官僚,还有好几位资深律师,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问自己:为什么没有书面文件把元首本人和灭绝犹太人的这项政策联系起来?我想,他们的结论是,由于这个计划太可怕,国家元首不可能让自己过于明显地牵涉其中。那么为什么这些任务交给了他们去干?因为如果德国输掉了这场战争,责任就会推到他们、而不是元首身上,他们就会成为战犯。而如果德国赢得了这场战争,他们也会总有一天成为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集体屠杀行为的替罪羊。”
克雷布斯小声嘀咕说:“老天,我不想知道这些……”
“所以他们采取了一种保险措施。他们写下了书面誓词,这很容易,毕竟四个人里面有三位是律师。然后他们开始把能搜罗到的一切与此有关的材料都收集起来。最后他们还写了一份对集中营的访问记录。所有这一切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双重保险。如果德国赢得战争,希姆莱或海德里希想灭口,他们就可以用这些材料来进行反讹诈,保住自己的性命。如果盟国赢得了战争,他们就可以说:看啊,我们反对这项政策,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来收集证据。路德甚至在这里面加进去一些对盟国敲诈勒索的材料:美国驻英大使肯尼迪发表的亲纳粹言论。把那个给我。”他朝自己的笔记本和布勒的记事本点点头。克雷布斯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它们推过桌面。
用一只手打开记事本、翻到要找的地方,做起来很困难。他最终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集中营的运作方式使得没有人能活下来当证人。毒气室和火葬场是由挑选出来的囚犯操作的,这些人最后也要被杀死,由新的犯人代替,这一批人过一段时间也会被干掉,以此循环。对于这个杀人链条的最低一环,是这么处理的,那么对于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呢?看这里。1942年1月,海德里希召集各个部的相关人员,在万湖开了一次会议,讨论最终解决犹太人的问题。14个人参加了会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1954年,第一位与会者死了。接下来是1955年,然后是57年、59年、60年、61年、62年。1963年,杀手试图破门而入杀死路德,所以他雇了保镖。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什么也没发生,所以他以为那只不过是普通的入室盗窃。”
“够了,马赫。”
“到1963年,消灭证人的工作开始加速。五月份,格哈德·克罗弗失踪,随后在一处建筑工地找到了他的尸体。十二月,霍夫曼吊死了他自己。今年三月,克里青格被汽车炸弹炸成了碎片。现在布勒吓坏了。克里青格是导火索。他是这个四人小集团里第一个送命的。”
马赫拿起布勒的记事本。
“这里,你看,是克里青格送命的日期,被画上了一个十字记号。在那之后一切恢复正常,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他们是在自己吓唬自己。接下来,四月九号,另外一个十字!布勒的老同事,来自波兰总督区的肖恩加特,在动物园车站撒欢儿跳到了车轮底下。天鹅岛上一片恐怖气氛。但是一切已经完了。”
“我说过,不要说了!住嘴!”
“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为什么在头九年里只死了八个人,而接下来的六个人在短短的六个月时间里连续死于非命呢?为什么这么匆忙?在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耐心等待之后,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呢?突然之间,我们刑警的眼睛从污泥里移开,转向更广阔的视野。谜底在上星期二揭开。我们的新朋友,美国人,要来访问啦!接下来这又引出一个新问题……”
“把那东西给我!”克雷布斯扑过桌子,一把夺回了两个笔记本。走廊外面传来了格洛布斯的声音。
“消灭这些人是出于海德里希自己的意图呢,还是说这个命令来自地位比他更高的那个人呢?来自那个拒绝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任何相关文件上的那个人……”
克雷布斯脸色雪白,双手颤抖着把桌子上的材料拢成一堆。然后他哆嗦着打开了火炉的炉门,一股脑儿把那些东西全都塞了进去。那些纸张和笔记本一开始完好无损地躺在燃烧着的红色煤块上,接着很快冒出了黄色的火苗,然后变成熊熊大火。审讯室的门再次被打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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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姆霍夫!特雷布林卡!贝乌泽克!”在拷打的间歇,马赫冲着格洛布斯大声喊出这些名字。
“现在他总算吐出点东西来了。”格洛布斯对那两个打手狞笑。
“马伊达内克!索比堡!奥斯维辛-比克瑙!”他仿佛在用这一串串名字当作盾牌,来抵挡那恐怖的酷刑。
“哈!真可怕!我该有什么反应呢?迅速萎缩,然后咽气?”格洛布斯抓住马赫的耳朵,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那些只是名字,马赫。只是名字。那些地方什么也没剩下。我们早就把它们拆了个精光。甚至连一块砖头也没给你留下。真遗憾,是啊!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你的。而且我这么告诉你吧,就连你自己内心的一部分,都在怀疑你自己!”格洛布斯往他的脸上吐了一口痰,一口灰黄色的粘痰。“这个世界一点儿也不关心这档子事儿。”他扔开马赫的脑袋,任其几乎耷拉到地上。
“现在,再问你一遍。那个女人在哪儿?”
时间缓慢地从四面八方溜走。他在颤抖,牙齿打战,仿佛发条玩具。
许多年以前,这个房间就关过和他一样的犯人。作为墓碑的替代品,他们用指甲在墙壁的石头上刻下自己的名字。“J.F.G 2-22-57”、“卡佳”、“H.K. 44年五月”。有一个人只刻了半个字母E。他也许没有了体力,也可能是没有时间了。
没有任何一处字迹,他注意到,是在离地面一米以上的地方的。
手上的疼痛令他反应迟钝。马赫产生了幻觉。一条狗在用牙齿咬他的手。他闭上眼睛,想知道现在是几点。他对时间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力。上一次他向克雷布斯问到时间是几点来着?哦,对了,将近六点。然后他们谈了将近半个小时。然后是他和格洛布斯的第二次“交流”,时间好像长得无休无止。现在他被关在这间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看不到一丝外面的光线,精疲力竭,而且还有那只狗在咬他。
他的脸贴在地面上,感觉很温暖。光滑的石头仿佛在融化,像羽毛垫子一般。
他梦见了自己的父亲。小时候他也做过这样的梦,他父亲从家庭相册里的那些照片中走出来,在军舰离开港口的时候站在甲板上,向他挥手,直到最后变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最后消失在天际。他梦见了约斯特,穿着党卫军运动衫,跑步经过布勒的尸体,嘴里背诵着那首诗。他梦见了夏莉。
但是他更多地梦见自己仰面朝天躺在皮利的卧室里,他理解了皮利,原谅了皮利,因为他这么做是为了他。他的双臂像游泳一样拼命划动,两条腿却陷进了泥沼一样的地板。接下来窗户爆炸了,有人抓住他的肩膀……
他被狱卒摇醒了。
“站起来!”
他像一个胎儿蜷缩在地上,全身都在抽痛,关节像锈死了一样。狱卒唤醒了那条狗,它又来啃咬他的右手。他觉得恶心,胃里面在翻江倒海。牢房的墙壁仿佛在向后退去,接着又向他压过来。
马赫被狱卒提了起来。狱卒的手里摇晃着一串手铐。克雷布斯站在他旁边。格洛布斯那个虐待狂不在。谢天谢地。
克雷布斯厌恶地看着眼前这副场面,对狱卒说:“你最好把他的手铐在前面。”
马赫的手被铐在了前面。狱卒拿来了他的帽子,扣在他的脑袋上。他被两个人扶着,趔趔趄趄地往前走,穿过走廊,爬上楼梯,走进了新鲜空气中。
夜空干净而冷冽。在那个四方形院子的上空,星星在一闪一闪。大楼和汽车都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白色。克雷布斯把他推进一辆奔驰轿车的后座,然后坐在他的旁边。他对司机点点头:“哥伦比亚大厦。把车门锁上。”
当通往地下室的大门在他身后关上的时候,马赫感到一阵放松。
“别抱有希望,”克雷布斯说,“全国副总指挥仍然在等着你。我们在哥伦比亚大厦有更现代化的方法。仅此而已。”
奔驰汽车飞快地驶出阿尔布雷希特亲王大街的内院。院门在他们前方打开,马赫看到了两名党卫军官员和他们的司机。一个卫兵向他们敬礼。
哥伦比亚大厦在阿尔布雷希特大街南边三公里远。在50年代,政府对这所监狱周围的街区进行了开发,但是资金很快就不够了。施佩尔的推土机推出来的空地被东一块西一块地蚕食掉,那座黑暗的大楼如今已经被许多平淡无奇的办公楼和仓库掩盖起来,附近还有许多没有被开发的荒废地带,以及拆了一半的建筑,看上去犹如战场。来自东欧的 “Gastarbeiter”(外籍劳工)在空地上搭起了许多简陋窝棚。
马赫设法坐直身体,让自己的脑袋枕在柔软的真皮靠背上。突然克雷布斯凑过来,仔细地看了看他,然后对司机惊呼道:“老天爷!这家伙尿裤子了!快靠边!”
那司机咕哝了一句,好像在骂马赫。他把车停到了路边。克雷布斯钻了出来,绕到马赫这边,打开车门,粗暴地说:“滚出来!我们没有时间!”然后他扭头对司机说:“一分钟就好。别熄火。”
马赫被推搡着,走进一条漆黑的小巷。在一座已经被荒废的小教堂门前,克雷布斯摘掉了他的手铐。
“你很走运,马赫。”
“我不明白……”
“你有个很爱你的叔叔。”
嗒嗒嗒,从教堂里传来棍子敲击地面的声音。嗒嗒嗒。
“你应当一开始就来找我,我的孩子,”阿图尔·内贝说,“这样就可以给你自己省下不少麻烦了。”他用干枯的手指摸着马赫的脸。在黑影中,马赫看不清他的脸,只有模糊的一团黄色影子。
“拿着,我的手枪。”克雷布斯把自己的武器塞到了马赫的手里。“拿着!你突然袭击了我,夺走了我的武器。明白吗?”
他是在做梦吗?但是那把手枪感觉沉甸甸的,应该是真的……
内贝还在说着,用一种低沉、急促的语调。“哦,马赫,马赫!克雷布斯今天傍晚找到了我。震惊!非常震惊!他把你告诉他的事都告诉了我。我们当然也有所怀疑!当然!不过从来都没有任何证据。现在你有了证据,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好好地惩罚这群杂种!”
克雷布斯打断了他的话。“请原谅我,先生。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做了个手势。“那边,马赫,看到了吗?有辆车。”
在小巷的尽头停着一辆车身低矮的轿车,马赫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他听到那辆汽车的引擎在转动。
“这是在搞什么?”他看着这两个人。
“走过去,上那辆车。没有时间了。我数到十,然后就开始喊人了。”
“别让我们失望,马赫。”内贝掐掐他的脸。“你的阿图尔叔叔是个上岁数的人了,但是他希望能够活着看到这帮杂种上绞刑架。走吧。把那些文件运出去。让它们上报纸。我们现在冒着巨大的危险,给你一个机会。快走吧。”
克雷布斯:“我开始数数了。一,二,三……”
马赫犹豫着,慢慢地往小巷尽头走去,然后变成了拼命奔跑。车门打开了。他回头望去,内贝已经消失在阴影中。克雷布斯把手举到嘴边,凑成个喇叭形,然后开始喊叫。
马赫转过头来。他已经来到了轿车的跟前。从车里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扎维!扎维!”
元首日(4月20日)
……从维也纳通往克拉科夫的铁路经过奥斯维辛(距维也纳348公里),一个人口一万二千的工业小城。在波兰的皮雅斯特王朝时代,它是奥斯维辛和扎托尔公爵的朝廷所在地(扎托尔饭店:床位数20)。从这里有一条二级铁路经过斯卡维纳通往克拉科夫(69公里,3小时)……
贝德克旅游手册,《波兰总督区》,1943版
午夜,柏林幸存的各个教堂都敲响了钟声,迎接元首日的到来。司机们飞速地从他们对面迎头开过,闪着大灯,按着喇叭,在身后抛下一串声浪。柏林郊区的工厂拉响了汽笛,此起彼伏,仿佛火车一样。
“我亲爱的老朋友,他们是怎么折磨你的?”
马克斯·耶格尔试图集中精力开车,但是每隔几秒钟,他就往右边瞟上一眼,面露恐惧与憎恶的神色。
他不断地问:“他们是怎么对待你的?”
马赫还沉浸在惊讶与迷惑之中,不知道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中的世界。他扭过身子,望着后车窗。“我们去哪儿,马克斯?”
“老天才知道。你想去哪儿?”
他们后面的公路空荡荡的,一辆车也没有。马赫小心翼翼地转过来,望着耶格尔。“内贝没有告诉你?”
“内贝说你会告诉我。”
马赫望向车外。一座座黑漆漆的建筑从车窗外飞快地掠过。夏莉此时应当已经到了瓦尔德斯胡特,住进了那家旅馆,等着他。还有八个小时的时间。公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也许他们能及时赶到。
“我在韦尔德市场,”耶格尔解释说,“大概是晚上九点钟。电话响了。是阿图尔大叔。‘二级突击队大队长!扎维尔·马赫对你来说是一个什么程度的好朋友?’‘为了他我什么都能做’,我回答说。那时候有关你的谣言已经在市场里传开了。‘很好,二级突击队大队长’,他对我说,‘我们要看看你对朋友究竟忠诚到什么地步。克罗伊茨贝格,阿克斯曼-维格大街的拐角,那座荒废教堂的北边。从十二点一刻等到十二点三刻。你要是和别人说这事,明天早上你就会被关进KZ。’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耶格尔的前额上有一道汗。他还在一会儿看着道路、一会儿看看马赫。“操!马赫,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才好。我被吓坏了。现在我们是在向南开。这条路对吗?”
“你做得很好。”
“你见到我不觉得高兴吗?”耶格尔音调紧张地问道。
“非常高兴。”
马赫再度感到一阵虚弱。他蜷缩着身体,用左手摇下车窗。除了呼啸的风声和轮胎在沥青路面上高速滚动的声音之外,他还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什么?他把脑袋伸出窗外,向天空望去。一片漆黑,他什么也望不见。但是可以听见。是直升机的声音。他关上了窗户。
他记起了电话亭的那份窃听记录。“你说我需要什么?你认为我需要什么?在你的国家政治避难。”
在黑暗中,这辆车的仪表盘发出绿莹莹的光线。崭新的皮革气味。
“这车真不错。你是从哪儿弄到它的?”这是一辆奔驰跑车,最新的型号。
“从韦尔德市场的车库里。真是个美人儿,对吧?油箱已经灌满了,你想上哪儿去都成。任何地方。”
这时马赫开始咧嘴笑起来。不过笑声不是很大,时间也不长,因为他那只受伤的手又开始疼了。
“哦,马克斯,马克斯,”他说,“内贝和克雷布斯撒谎的功夫这么高明,而你却这么笨拙。有你这样的人站在他们一伙,我真为他们感到难过。”
耶格尔直瞪瞪地望着前面。“他们肯定给你灌了不少药。他们伤害了你。你的脑子已经被他们搞乱了,相信我。”
“如果他们选的司机是别人,而不是你,也许我真会上当的。但是你……告诉我,马克斯,为什么后面的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我想,如果你在跟踪一辆闪闪发亮的新车,上面还装着电子跟踪装置的话,你不需要跟得太近。完全可以在一公里之外跟踪。特别是你还有一架直升机的话。”
“我冒着生命危险,”耶格尔咬牙说,“而这就是给我的报答。”
马赫的左手里握着克雷布斯给他的手枪。他把枪管顶到了耶格尔脖子上的肥肉里。“为了增强这出戏的戏剧性,克雷布斯把他的枪给我了。我敢肯定里面没有子弹。不过你想冒这个风险吗?我不这么认为。现在,马克斯,左手握住方向盘,用右手慢慢地把你的枪掏出来。动作要慢。眼睛盯着公路。”
“你一定是疯了。”
马赫慢慢把枪管戳进耶格尔的肉里。枪口滑过汗湿的皮肤,停在他的耳朵根附近。
“好吧,好吧。”他把枪递给了马赫。
“很好。现在,我坐在旁边,用它指着你的肥肚皮。如果你敢做任何事,马克斯,任何事,我就把一颗子弹打进去。听懂了吗?如果你对此有任何疑问的话,不妨想想看,然后你会得出结论的,我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扎维……”
“闭嘴!继续开车,一直开到外环路!”
他希望耶格尔不会看到他的手在发抖。他把握着枪的手放在了膝盖上。很好,他们在跟踪他。这说明他们还是没有抓到她,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否则的话他们是不会安排这出好戏的。
在城市南边二十五公里处,环形高速公路的灯光像项链一样从森林中穿过。巨大的黄色指路牌上用黑色字体写着一个个帝国城市的名字:从斯德丁开始,顺时针依次是但泽、柯尼斯堡、明斯克、波森、克拉科夫、基辅、罗斯托夫、敖德萨、维也纳;然后是慕尼黑、纽伦堡、斯图加特、斯特拉斯堡、法兰克福、汉诺威、汉堡和罗斯托克。
马赫的车是逆时针的方向,他们沿着环形公路开了二十公里,来到了弗雷德斯多夫立交桥,然后向右拐去。指路牌上写着“出口:莱格尼茨、布雷斯劳、克拉科夫……”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一颗黄色的星星掩没在树梢中,接着又升了起来。
奔驰跑车开下了立交桥,进入帝国21号高速公路。月光洒在路面上,看起来就像一条银白色的河。马赫可以想象出这副场景:在他们后面跟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有无线电跟踪车、卡车、装甲车、直升机,甚至也许还有内贝和格洛布斯的黑色奔驰轿车……仿佛一条由灯光和冲锋枪变成的巨龙。而这辆车就是这条巨龙的脑袋。他领着他们——远离她,沿着空荡荡的高速公路,向帝国的东方开去。
疼痛和疲劳像浪潮一样袭击着他,试图将他的清醒意志席卷而去。为了保持清醒,他和耶格尔没话找话。
“我想,是克劳斯把你我卷进这样一种局面的。”
在这之前,他们有一个小时没有交谈。引擎的轰鸣声和轮胎沙沙行驶在路面上的声音几乎令他睡着。
“克劳斯?”马赫的突然开口令耶格尔吓了一跳。
“克劳斯打乱了事先的安排,让我去了天鹅岛,而不是你。”
“克劳斯!”耶格尔生气地皱着眉。在仪表盘的照射下,他的脸绿油油的,就像魔鬼一样。他这辈子所有的麻烦都可以追溯到克劳斯!
“星期一晚上你值班的时候,盖世太保做了安排,是不是?他们是怎么告诉你的?‘哈维尔湖明天会发现一具尸体,二级突击队大队长。不要忙着去辨认尸体的身份。让这个案子耽搁几天’……”
“差不多是这意思。”耶格尔喃喃地承认道。
“然后呢?星期二早上,你睡过了头!等你赶到市场的时候,我已经接过了这个案子。可怜的马克斯!早上永远起不来床。我想盖世太保一定爱死你了。你和谁打交道?”
“格洛布尼克。”
“啊哈!格洛布斯本人!”马赫吹了个口哨。“我敢打赌,你当时一定激动得以为圣诞老人降临了。他对你许诺了些什么?晋升?转到秘密警察?”
“去你妈的!”
“所以呢,你把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向他汇报。当我告诉你约斯特看见格洛布斯在湖边和尸体在一起的时候,你向他通风报信,结果约斯特失踪了。我从施图卡尔特的公寓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也给他们打了电话,这样我们就都被捕了。他们在第二天早上搜查了那女人的公寓,因为你告诉他们,她从施图卡尔特家的保险箱里拿走了什么东西。他们把你和我单独关在阿尔布雷希特亲王大街,这样你可以替他们从我嘴里套话……”
耶格尔的右手松开方向盘,抓住了枪管,试图把它扭到一边,但是马赫的手指碰到了扳机,于是按了下去。
在狭小的汽车里,枪声显得格外震耳欲聋。轿车冲出了高速公路,冲到了分隔两边车道的中央草坪上,车身颠来颠去。有一阵马赫以为他被打中了,接着又以为耶格尔被打中了。但是两人都安然无恙,耶格尔双手抓住方向盘,拼命地试图控制住汽车的方向。枪仍然攥在马赫的手里。清冷的空气从车顶篷上的一个小洞里灌了进来。
耶格尔像疯子一样大笑,嘴里咕哝着什么,但是马赫仍然没有从开枪之后的暂时失聪中反应过来。那辆车离开了草坪,重新返回到高速公路上。
开枪的时候,马赫的右手磕到了车门,一阵剧痛几乎令他晕过去。但是冰冷刺骨的空气从车顶上的弹孔里灌进来,让他清醒了许多。他本来想把这个故事讲完:“直到克雷布斯给我看那份窃听记录,我才知道你背叛了我。因为我只和你一个人讲过施图卡尔特是如何从比洛大街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给那个女孩的。”但是冷风吹散了他的念头。何必呢?这些话说了又有什么用?
最讽刺的是奈丁格尔。他一直怀疑的这个美国人原来是无辜的,而他最亲密的朋友才是叛徒。
耶格尔还在像疯子一样裂齿狞笑,一边开车一边自言自语。眼泪从他那肥胖松弛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五点过后不久,他们在一家昼夜营业的高速公路服务区加了油。耶格尔坐在车里,摇下车窗,让服务员把油箱加满。马赫用枪指着他的肋骨,但是这看起来似乎没必要。勇气和胆量似乎从耶格尔身上完全消失了,这个家伙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摊行尸走肉。
年轻的服务员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两名身穿党卫队制服的军官一言不发地坐在最新款的奔驰轿车里,一个人流着眼泪,另一个皱着眉头。他看了看车顶上的弹孔,然后决定还是一言不发为妙。
透过服务区与公路之间的树丛,马赫可以看到公路上偶尔经过的车灯。但是跟踪他的那支车队却不见踪影。他猜他们一定是停在一公里开外,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当他们开回公路上的时候,耶格尔开口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扎维。”
马赫正在想着夏莉,听到这句话后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格洛布尼克是个党卫军上将,看在老天份上。如果他说:‘耶格尔,看那边!’你就会扭过头去看另一边,对不对?我是说,毕竟这是法律,对吧?我们是警察。我们必须遵守法律。”
耶格尔盯着马赫,后者一言不发,他只好把眼光转回到高速公路上。
“然后呢,他命令我把你发现的一切情况都汇报给他。我还能怎么做?”
“你可以警告我。”
“啊?那然后呢?你会做出什么反应?我知道你很聪明,能承受这一切。可是我怎么办呢?还有汉内洛蕾,还有孩子们?我不是英雄,我当不了英雄,扎维。永远会有像我这样的家伙,这样像你这样的人看上去就会显得很聪明。”
他们向晨曦的方向开去。在远处的低矮山丘下面已经出现了一丝淡红色的光亮,好像远方哪座城市燃起了大火。
"现在你把我的枪夺走,我猜他们该枪毙我了。他们会说我是故意让你这么做的。他们会枪毙我。耶稣啊,这一切都是个玩笑,是不是?告诉我,这是个玩笑!”他直瞪瞪地看着马赫。
“嗯,是个玩笑。”
他们到达奥得河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灰色的大河从钢架桥的两边延展开来。两条拖船在慢慢流淌的河水中央懒洋洋地相向航行着,突然间双方同时拉响雾笛,仿佛在互致早安问候。
奥得河。德国与波兰的天然边界。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边界了,也不存在什么波兰了。
马赫望着前方。1939年那个炎热的九月,第十集团军正是沿着这条路滚滚前进的。他记得在过去的新闻纪录片里看过他们渡过奥得河的场面。高大的波美拉尼亚牡马拉着一门门火炮,坦克兵们从四号坦克的炮塔中伸出半个身子,排成纵队的士兵们高兴地向镜头挥手……胜利来得太容易了。
前面的出口标志写着“格利维策”。战争就是在这儿爆发的。
耶格尔在哀诉:“我快坚持不住了,扎维。我没法再开下去了。”
“不远了。”马赫冷漠地说道。
他在回想昨天格洛布斯对他说的那些话。“那些地方什么也没剩下。我们早就把它们拆了个精光。甚至连一块砖头也没给你留下。真遗憾,是啊!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你的。而且我这么告诉你吧,就连你自己内心的一部分,都在怀疑你自己!”那是他最糟糕的时候,因为他觉得格洛布斯说的是真的。
在公路旁不远处的小山顶上,耸立着一座孤零零的“Totenburg”(死人城堡)。四座花岗岩的高塔,每座大约有五十米高,环绕着一座青铜铸造的方尖碑。在他们从它旁边经过的时候,第一缕阳光照在纪念碑上,金属的碑身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从这儿开始,直到乌拉尔山,散布着上百座这样的坟墓,纪念那些为了征服东方而死去的、正在死去的、以及即将死去的德国人。越过奥得河之后,在从匈牙利一直延伸到蒙古的欧亚大草原上,帝国高速公路都是修建在人工堆建的山脊上的,这样它在冬天就不会被可怕的积雪所掩埋。那些荒凉的高速公路,路面被俄罗斯猛烈的寒风吹得干干净净……
他们又开了二十公里,前面就是丑陋的工业城市卡托维兹和它那林立的高大烟囱。这时马赫吩咐耶格尔往右拐,离开高速公路。
在他的脑海里,他能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她站在饭店柜台前,正在结账。她看了看手表,对服务生说:“您确定没有任何留言?”服务生彬彬有礼地笑着说:“没有,小姐。”这个问题她已经问了十多次。
现在看门人要帮她拎行李,但是她拒绝了。她坐上那辆奥佩尔轿车,下面就是莱茵河。她读着他偷偷放在她行李箱里的那封信。“这是保险箱的钥匙,亲爱的。一定要让她重见天日……”
一分钟过去了。又是一分钟。更多的时间过去了。她不断地望着北方,朝他可能出现的方向望去。
最后她看了看手表,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发动了汽车,开上了通往瑞士的道路。
现在他们经过了巨大的上西里西亚工业区。棕褐色的土地被枯黄的树篱切割成一块一块的。青草被二氧化硫漂成了白色。黑色的小溪从黑色的矿渣和煤渣堆里流出来,上面长着几颗生命力顽强、却严重营养不良的小树。矿井卷扬机像鬼魂一样站在被遗弃的褐煤矿洞口,巨大的叶片一动不动,就像一座风磨。
“真是个粪坑!这鬼地方怎么这么破破烂烂的?”
这条公路起初和一条铁路线齐头并进,然后穿过了一条小河。河边漂浮着大块大块的人造橡胶和塑料泡沫。他们正位于卡托维兹的下风方向,化学品和含硫煤烟的臭味飘进了车里。天空呈现出硫磺一样的淡黄色。透过浓厚的烟雾望去,太阳就像一个橘红色的桔子。
他们沿着铁路线继续往前开,经过一座无人看守的铁路桥,然后是一个铁路交叉口。现在快到了……马赫的脑海里浮现出路德手绘的那幅粗糙地图。
又一个铁路交叉口。他犹豫了一下。
“往右拐。”
一片铁皮工棚。一堆被胡乱丢弃的木头。又一片铁皮工棚。
他认出了那条小河,以及一条如今已经废弃的铁路支线。
“停车!”
耶格尔踩下了刹车。
“就是这儿。你可以熄火了。”
一片沉寂。甚至听不到鸟鸣。
耶格尔神情厌恶地望着周围的荒地、稀疏的树木和生锈的铁轨。“可是这儿什么地方都不是啊!”
“现在几点?”
“刚过九点。”
“打开收音机。”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你想听音乐?也许来一段《风流寡妇》?”
“把收音机打开!”
“哪个频道?”
“哪个频道都一样。现在是九点。这个时间所有的电台都在播同一个节目。”
耶格尔按下开关,从扩音器里传出一阵海浪冲刷岩石的声音。他转着旋钮,找到了一个频道。沙沙声逐渐消失,然后又变得清楚起来。这不是海浪的声音,而是一百万名纳粹党员协调如一的喊声。
“把你的手铐拿出来,马克斯。对,就是这个……把钥匙给我。把你自己铐在方向盘上。”
“扎维……”
“他出来了!”喇叭里传出播音员歇斯底里的欣快叫喊,“我看见他了!他出现在阳台上了!”
他沿着那条路走了五分钟,几乎快要走到一片桦树林时,听到了直升机的声音。他回头望去,透过那些摇曳的荒草,他看见一公里外那辆奔驰轿车已经被好几十辆其他汽车包围了。一群黑色的生物正在向他这个方向跑来。
他转过头来,继续走着。
她等在边界检查站的外面。万字旗无精打采地耷拉在旗杆上。边防人员拿走了她的护照。
“小姐。您离开德国是为了何种目的?”
“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在苏黎世。”
他看看护照上的照片,又看看她的脸,然后再看看照片。然后他开始检查签证上的印章和日期。
“您一个人独自旅行?”
“我的未婚夫本来要跟我一起去,不过他有事留在柏林了。党卫队的那些事,先生,您知道。”一个十分得体的微笑……
很好,不错,亲爱的,没有人比你更出色了。
他的眼睛盯着地面。一定有什么东西。
一个哨兵在盘问她,另外一个在检查那辆汽车。
“您带了哪些行李?”
“只不过是几件过夜的衣服,还有一份结婚礼物。”她做出迷惑的表情。“怎么,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您希望我把行李箱打开吗?”她开始打开车门……
哦,夏莉,别演得过了火。她弯下腰,露出了大腿和臀部的优美线条。哨兵们在互相递眼色。
他看到了。一条红色的东西,差不多被一棵树苗完全遮盖住。他弯腰拨开浮土,把它取出来,在手里翻看着。
一块红色的砖头,边缘还带着黄色的砂浆痕迹。被炸药的冲击力炸得坑洼不平,边角破碎。但是这已经足够了。他用拇指摩擦着砂浆,砖屑被刮到了指甲缝里,看上去就像干涸的血迹。他弯腰把它放回原处,这时他看到了更多的砖头,湮没在草丛中。十块,二十块,一百块……
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孩,一个阳光明媚的节日,一个晴朗的好天……哨兵们又看了看那份通告。上面只是说要抓到一个美国女人,一个浅棕色头发的女人……“不,小姐,”他把护照递给她,向另一个哨兵挤了挤眼。 “不必打开行李了。祝您旅行愉快。希特勒万岁!”
“希特勒万岁!”她回敬道。
走啊,夏莉,快点走啊……
她好像听到了他的话。她把脸转向东方,望着他所在的方向。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紧紧握住方向盘,指关节变得苍白。她开车缓缓地向边界那一边开去。瑞士的白色十字。朝阳照射下的莱茵河在闪着粼粼金光……
她成功了。她越过了边界。他抬头望着太阳。他知道这一点。绝对确信。
“站在原地!不许动!”
直升机的黑色影子出现在地面上。他身后传来了喊声。离得很近。金属一样的、机器人一样的喊声,不带任何感情:
“扔下你的武器!”
“站在原地!不准动!”
“站在原地!!!”
他摘下佩着银色骷髅头的党卫队军帽,把它扔得远远的。它一蹦一跳地滚过草地,就像他父亲当年扔出的小石子一跳一跳地掠过水面一样。然后他从腰带中抽出手枪,确认它已经上好了子弹,然后向寂静的树林跑去。
ZU ENDE
这部小说中一些角色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他们的经历直到1942年为止和真实历史一样,相关人物的真正命运在那之后,当然了,也和书中所说的截然不同。
约瑟夫·布勒,波兰总督区国务秘书,在战后纽伦堡法庭对汉斯·弗朗克的审判中曾经出庭作证,随后被引渡给波兰。1948年7月10日,他被波兰的法庭判处死刑,并没收全部财产。1948年8月22日,他在原纳粹波兰总督区首府克拉科夫被处决。
威廉·施图卡尔特在战后被逮捕,判处四年监禁。他在1949年被释放,之后住在西柏林。1953年12月,他在汉诺威被一辆汽车撞死。这起“事故”很可能是战后狩猎漏网纳粹战犯的复仇组织所为。
在1943年,马丁·路德试图从约阿希姆·冯·里宾特洛甫的手中攫取德国外交部长的职位。他在这场权力斗争中失败了,被后者投入了集中营。在那里他曾经试图自杀,但是没有成功。战争结束后不久,他和其他集中营囚犯一同被盟军解放,随后于1945年5月13日死于一所医院里,原因是心力衰竭。
1945年5月31日,奥迪洛·格洛布尼克在奥地利的卡林西亚被一支英军巡逻队抓到。他吞下随身携带的氰化钾胶囊自杀了。
莱因哈德·海德里希于1942年5月27日在布拉格被捷克特工炸伤,6月4日死于败血症。希特勒想给他修建一座豪华的纪念陵墓,但是因为战局日益恶化而没能实现。海德里希被埋在了柏林的军人公墓,1945年,他坟墓上的木制十字架被人拿走,随后东西柏林的分界线从军人公墓中穿过,海德里希墓位于边界东德一侧的雷区中,如今已没有人能找到它的确切位置。
阿图尔·内贝的命运非常有意思。他卷入了1944年刺杀希特勒的七月密谋中,刺杀行动失败之后,他躲到了万湖的一个小岛上,但是不久之后就被一个他所抛弃的情妇出卖了。根据官方的说法,他于1945年3月2日在柏林的普洛岑西监狱被人用一根钢琴线绞死。但是战后不断有人说在意大利或者爱尔兰见到过这位神秘人物。
那些参加万湖会议的人都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阿尔弗雷德·梅耶在1945年自杀。罗兰·弗雷斯勒于1945年在盟军的一次空袭中被炸死,当时他正在主持对720密谋参与者的审判。阿道夫·艾希曼在战后逃到阿根廷,被摩萨德发现,绑架到以色列。1962年他在特拉维夫被绞死,骨灰被撒入公海,以免玷污以色列的国土。卡尔·肖恩加特在1946年被英国军事法庭判处死刑,5月16日绞决。奥地利人奥托·霍夫曼被一个美国军事法庭判处15年徒刑,后来一直活到1982年。
海因里希·缪勒(春天的17个瞬间中的那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在战后一直不知所终,有人说他在5月2日试图从柏林突围时被红军打死了,也有人说他被苏联人俘虏,然后帮助他们训练苏联的秘密警察。鲁道夫·朗格也下落不明,他有可能于1945年2月战死在西普鲁士。
在1946年纽伦堡审判中,弗里德里希·克里青格说他对纳粹政权犯下的那些暴行感到羞愧和负罪。他被宣判无罪,1947年4月25日死在纽伦堡。埃里希·纽曼死于1948年。
剩下的两个人,格奥尔格·雷勃兰特和格哈德·克罗弗,在50年代初都被纽伦堡法庭释放,成了受尊敬的联邦德国公民,生活安逸而舒适。前者在余生中从事对俄国日耳曼人历史的研究,于1982年死于波恩,后者在巴登-符滕堡州的乌尔姆从事税务顾问工作,直到1987年才咽气,是最后一位死亡的万湖会议参加者。
书中提到的以下文件是真实的:海德里希关于万湖会议的邀请函;戈林在1941年7月31日给海德里希的信件;德国驻英大使关于约瑟夫?肯尼迪亲纳粹言论的汇报;奥斯维辛集中营办公室的那些命令;铁路时刻表;万湖会议纪录摘要;关于犹太人头发用途的备忘录。
一些虚构的文件也尽可能与历史事实相符。比如说,推迟万湖会议的通知;根据以色列法庭在1962年的审讯记录,埃希曼对万湖会议内容所作的原始记录确实十分详尽,而且确实因海德里希的批示而进行了大幅度删减;希特勒确实避免让他的名字出现在任何与灭绝犹太人有关的文件上。
这本书中所描写的1964年的柏林,是依据阿尔伯特·施佩尔和希特勒所规划的那个大柏林,即“Welthauptstadt Germania”(世界首都日耳曼尼亚)而描绘出来的。(具体可见晨大的大系列凝固的音乐链接出处)
维特·施托斯祭坛在1939年被运到了纽伦堡,1946年归还给波兰,如今还在克拉科夫的圣母玛丽亚大教堂中展示。
1939年,在德军攻占克拉科夫后不久,达芬奇的《抱貂妇人》就被取走,陈列于柏林的腓特烈大帝博物馆。1940年,在汉斯·弗朗克的坚决要求下,它被运回克拉科夫,挂在他的办公室套房里。二战结束后,盟军在巴伐利亚的弗朗克私宅里发现了这幅画,把它归还给波兰。如今《抱貂妇人》仍然挂在克拉科夫的扎托伊斯基博物馆里,向世人展示它那令人屏息的美丽。
万湖(wannsee)会议是一个主线,中出席的人物都是这部小说中的重要人物,有本电子书在介绍他们方面挺全的,就是要考验一下大家的英语水平。
地址如下:外链出处
补充一点,穆勒死于1986年,美国
在美国他几乎是半公开的生活对此摩萨德一清二楚,不过他抱的腿太粗,犹太人只好干瞪眼
海因里希大叔的事迹你在哪里看来的
我看到的是西德情报机构没查到,有传言说他在苏联
在米国寿终正寝的说法第一次见
首先是荣格夫人九十年代初的访谈,她很确定穆勒是和她以及另外三人一起逃出柏林而且伪装成法国难民逃往美军占领区
七十年代的时候,建筑师在接受一米国作家采访的时候,该作家无意中提起他采访过穆勒,我记得好像在明镜上提过
还有,很早之前看过一本啥野鸡书,谈摩萨德的,提过摩萨德很清楚穆勒在米国,但是无能为力
不算很确切,但是可以肯定穆勒平安的逃出柏林
就帝国的毁灭的那个女秘书??
建筑师??谁啊,斯佩尔??
那种缪勒在苏联的说法可信吗??
就帝国的毁灭的那个女秘书??
建筑师??谁啊,斯佩尔??
那种缪勒在苏联的说法可信吗??
非常不错。国内类似的作品,只有《异时空·间谍》达到了这个水准。
实际上她不是一个人逃出柏林的,同行的至少还有三名女性和三名男性,包括电影中说太累的秘书
穆勒在苏联的说法完全不靠谱,估计是西方编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