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革命与人 -- 读《刘伯承回忆录》杂感 -- 88BaBa

二十一世纪真是一个幸福的时代。今天我们如果对自己或别人说“坚强些”，多半是说话的对象遇到了下列问题的一种：失恋，被领导批，被上司批，股市被套牢，创业失败。。。

时光倒推九十年，对那一代下定决心要通过革命来创造一个新世界的人来说，“坚强些”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正在读的《刘伯承回忆录》有一段有意思的情节：1942年，军神因为五十大寿（被强迫）接受后方记者采访，访谈到最后，军神语重心长的告诫大家 --- “总之，我觉得一个人应该有他坚定不移的意志。。。”

这最后一句没什么了不起，我高中时的班主任都会说。雷人的是军神在访谈中间用的例子。

当然，这例子凡是军迷都知道，就是军神得名的小故事。今天我只不过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

“当时我才二十四岁，同你们现在的年龄差不多”

“有个士兵掉在后面，我回头喊他上来。一颗敌弹从我太阳穴射入，从右眼眶内飞出。。。我血流如注，当即昏倒。少顷起立，躯体失去平衡，乃爬行转回城内。。。这时我两只眼都看不见东西，也无力动弹，只听到成群的苍蝇在我耳边嗡嗡飞，争先恐后爬在我的眼睛上舔血。。。”

“在摘除破碎的眼球时。。。我决心保护我的脑神经。。。坚决不准他使用麻醉药，局部麻醉我也不同意。。。我说：‘敢不敢做是你的胆量问题，受不受得了，是我的忍耐力问题。。。你们西方人忍受不了，我们水深火热的中国人未必就忍受不了’。。。”

得，鬼门关里过了一趟，一只眼也报销了，咱们的革命事业怎么样啦？

不幸的是，现在才是1916年，连五四都还没到，大革命还要十一年，西安事变还有二十年，建国还有三十三年。

这就是说，作为一个革命时代的有志青年，虽然你很努力，虽然你已经为革命变成了独眼龙，不过你所追求的革命事业呢。。。还是最多只能算是小波浪，连低潮都差得远。

换句话说，要想实践有志者事竟成，再坚持起码几十年，如果你能坚持得到的话（当然还要运气好）。

刘伯承坚持下来了，虽然又几乎丢了一条腿，外加数不清的小伤疤。

这就是刘伯承的“坚强些”的意思。

这也是我以前就或多或少知道的，但是我今天还读到了我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1965年，军神的另一只眼终于也看不见了，老伙计吴玉章来看望，军神却说了下面的话。

“过去眼睛好时，整天忙于工作和学习，顾不上想过去的事，可是现在不同了，老想过去，尤其是想起过去的一些残酷战斗的场面，就看见我们的战士和战友在敌人枪弹面前倒下的累累尸体。。。象演电影一样地一幕幕掠过，推又推不开，无休止地演下去。。。我的神经简直受不了呵。。”

是什么样的场面让军神的神经也受不了呢？

无独有偶，当有人恭维周恩来“总理是一位传奇人物”时，周恩来的回答是：“我只是一个（革命的）幸存者”。 毛泽东说得更干脆：“我们只是革命战争剩下的人”。

这些“幸存者”，这些“剩下的人”看到过什么？经历过什么？他们的生活和我们有着怎样的不同？他们为之奋斗的事业和我们今天的世界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曾经读过布雷德布里（Ray Bradbury）的科幻短篇《霜与火》。在那个故事里，人类不幸地被桎梏在一个霜与火的星球上。那里白昼酷热如火，黑夜严寒如霜。人们只能永久地栖身于阴暗的悬崖下，除了在一早一晚的两个小时内走出，采集食物，维持生存。

更为可怕的是无时无处不在的辐射，让人的衰老过程疾如闪电。一个初生的婴儿，在八天之内就会变成衰朽的老翁。

唯一的出路是回到人类迫降时乘坐的飞船，驾驶它离开这个星球。但它停得太远，没有人能够在被霜冻毙或是被火烧焦之前跑到那里。

然而，有勇敢者开始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一代接着一代，用各种方法不停地尝试着靠近这艘飞船。

故事的最后，一个人在经历了无数危险与痛苦之后，得到了之前所有失败尝试的经验，到达了飞船。

人类终于离开了这个严酷的世界。

记得这个故事的尾声，是男女主人公在飞船起飞时的一段对话：

“‘我做了一个梦，’她瞧着远方说。‘梦见自己住在一个又冷又热的星球上的一个悬崖里，那里的人在八天里就衰老死去。’

‘这梦多么古怪，’西穆说。‘这样一个恶梦般的生活是不能过的。忘掉它。你现在梦醒了。’”

感谢那些让我们不再在恶梦中生活的人们。

• 【整理】西河文萃第28期 2010年05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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