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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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十回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第十回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天未曙,猪淑良飞返两仪泉,挥手拍醒柴进,自怀中取出一个朴实凝重,色泽淡黄的玉蝉,交给他道:“我昨夜找来这个死人衔在嘴里殉葬的玉琀子。此物在鬼域无甚大用,你返回阳间之后,可以拿它到典当铺子,换些银两做盘缠回家。”

柴进是个富家子,识宝之人,一掂这玉蝉,就知道是上乘的岫玉,换得不少银子,当下欢喜谢过,取出慕容清给他的冥界纸币九千钱,递向猪淑良道:“自沧州至今,多承猪四哥百般关照,才得保全无恙。别人赠我些许钱票,我留之无用,权当是许小薄礼,送给四哥,四哥休笑轻微。”猪淑良喜笑颜开,接过钱票道:“这阴司钱拿回阳间,确实无用,却之不恭,我就收下了。”柴进道:“区区之物,何足挂齿。”

猪淑良遂带着柴进离开两仪泉,走了几里夜路,黎明时分,来到一座关城。关城横截在两座峭壁之间,墙高数十丈,由两百余名鬼兵驻守。这时五更已过,关门正开,守关的关将是个魁伟雄杰的武夫,名恶来,见是猪淑良来,亲自下关施礼。

柴进凑上前去,一手出示通关符印,一手奉上二千纸币,陪着笑脸告道:“小可柴进,这里有些微薄纸钱,带回阳间也无用处,都送与将军,聊表敬意。”恶来收下钱,验过柴进手上的明符,拈髯大笑道:“阿也!柴进兄弟,早闻你名字,近来做得好大事。今日得见这表人物,果然不是等闲之辈。既是崔府君遣汝,依道理说,便可过关。我却偏偏不许你立即离去,定须在我这里吃一碗蜜姜酒,热热身子再走。”言讫,也不循例搜身,手一挥,下令兵士们侧立放行。

恶来引着猪淑良和柴进走进关城,柴进饮了蜜姜酒,吃了几个山药饼子,五体都觉得暖意融融。饮讫,正欲告辞,猛然发现身后站着一个身穿破衣的佝偻老太婆,高才三尺,颜貌枯悴,一手拄杖,一手拈着一根筷子长的银针,无声无色,耽耽然看着他。

柴进被她吓了一惊,倒退数步,猪淑良喊道:“孟十一妹,崔府君令柴某在返回阳间之后,替他送一封紧要书信,请你通融,免他吞药受针。府君已经与他约定,纵受鞭挞,亦不许将此间事告诉他人。”孟婆闻言,开口沙声对柴进道:“冥界中事,必不得泄漏,见人莫多言。”柴进连忙道:“不敢负约。”孟婆喃喃而退。

柴进袖里揣着慕容清,与恶来揖别,出了这座最紧要的关城。再行十数里,忽然遇到一面雪亮的高墙,横挡在路上。墙由大砖砌成,阔数十丈,中央无门户,峭直倚空。猪淑良道:“此墙名叫忽雷墙,切不可绕过去。”遂吩咐柴进依照崔府君所教,用那写有符印的右手抄一把土窟春酒撒在墙上。

那白墙被酒一浇,微微撼动了几下,忽然从墙下伸出巨大的兽爪,撑住地面,悬空抬高起来。柴进惊怪非常,连忙退后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堵砖墙原来是由一条两端都是鱼头的银白色双头巨鳄变成,砖纹原来是鳄鱼的鳞甲。猪淑良道:“这头鳄鱼守在这里,专门伏击试图逃逸的无知鬼魂。若看不破幻术,妄想从两边绕道过去,势必被这畜生伸头一口吸下。”

柴进跟随猪淑良从鳄鱼的软腹下快步走了过去,才出阴影,鳄鱼精四脚一弯,轰然卧倒,压得地面一震,尘土飞扬。那畜生缩起四只脚爪,又变成一面雪色光亮的厚墙。

离开忽雷墙不远,便到梯天岭。猪淑良为柴进找来一根藤木,截断旁枝细叶,当手杖用。柴进策杖而行,在泥雪湿滑的山径上行了不知几千级,魂竦汗出,仅至山腰。山腰上有一座青铜打造的门关,嵌在山壁中,关名径阳关。

这径阳关的关门高近二十丈,巍巍然,牢牢闭合,门外无人守卫。猪淑良再一次叮嘱柴进道:“此去切记守秘,勿泄于人,不然,祸必及身。”柴进道:“若违约,情愿死于非命。”

猪淑良点点头,从袖里取出一把金匙、一支玉简,先把金匙塞入关门的锁孔中,然后面向关门,朗读玉简上的咒文。读毕,关门划然便开。猪淑良一把将柴进推入门内。

柴进才一入门,立即被风云拥住,两脚离地,冲天而起,但闻下方猪淑良高声叫道:“一路好去,珍重为人。”柴进大声答应,却连自己都听不见,只听见劲风啾啾,只看见流云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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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风定,云雾消散,柴进身体略略一沉,双脚踏在实地,身处嵩山南麓某岩洞前。这个岩洞,就是花荣伏击嵩山君的水洞。

离开地狱的时候,太阳正当空,转眼被风吹到了世上,却值人间中夜,阴阳两界的光阴颠倒如是。柴进小心翼翼地走着夜路,路上十数里果然都是荒田,无居人,野草极目。一直行到月落,晨鸡动野之时,方才渐见村落田畴。不久,他来到登封县的县城。

柴进在县城环行了一周,找了户最大的人家,借用纸墨,投刺求见。这家主人是个致仕还乡的进士,看到送进来的书笺,见他笔迹瘦健,知道是读书下过苦功的人,遂令仆从引入相见。

主客双方揖让就座,柴进自然不说是从地狱中放出来的再生之人,只说自己是河北儒生,姓柯名引,近年弃儒业从商,往来州郡间射利。此番出门,不幸在返乡半路遇到劫贼,夺走了几车货物,可幸拾得一条性命,全靠变卖衣服方才勉强走到此镇。如今行装都尽,身上只剩下一个在南方购买的玉琀子,甚是珍爱,既穷乏不得已,又望见贵府有高门大屋,特来登门求售。

主人熟视柴进,见他虽然穿着一身庄稼汉的土布衣衫,但是风仪秀整,礼貌谦抑,大有儒士之风,不似盗墓贩卖赃物的窃贼,遂安慰他道:“虽遇劫难,可幸身体没受损伤,亦不足忧。”言讫,从柴进手中接过玉蝉,拿在手里搓弄把玩,心中赞道:“好一块无暇美玉,当真是可遇不可求之物。”

主人动问曰:“此物莹润若此,定是辽阳的岫岩老玉。阁下若肯卖,我亦有心购之。不知阁下求价几何?”柴进道:“官人是个识主,在下不敢胡乱索价,实价三千贯钱。”主人道:“值是值三千贯钱,却不是急用之物,你若肯时,我愿出二千贯买你的。”柴进叹道:“我急要盘缠还家,若主人有心,饶去五百贯钱,二千五百贯,特望不要再少,辱没了这块好石头。”主人笑道:“既如此说,阿福,你去街上请个中人进来,见证这宗买卖。”

柴进卖了那个玉琀子,主人又招待他吃了一餐中饭,饭菜都是有当地特色的伙食。前菜先有腌制的嵩山圆叶芥菜片,甚是清爽可口;主食是用豆芽、肉丝、辣椒伴炒的刀削面,香气腾腾,直往人鼻孔里钻;还有一款二指厚的芝麻烧饼,饼皮煨得酥脆,内中柔软,撕开夹着豆腐串吃,风味绝佳。柴进已有数月不曾吃到人间食物,这日极不客气,大饱口福。

食讫,柴进向主人辞别,到街上的衣布铺子里买了一身体面的儒服,到铁匠处挑了一只防身用的链子锤,又到杂货店买了小刀火石等出门必备之物,问明道路之后,出了登封县城,直奔东南曲河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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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河镇在颖水之北,因地势而命名,与钧瓷的产地神垕店相去甚近。镇中多设烧瓷窑,出贡瓷,窑烟遮天,商贾遍地,乃是一方巨镇。柴进一边在街上观赏各种黑釉白釉瓷器,一边向店主人们打听崔府君那个名叫石婆婆的亲眷。

一问之下,大感诧异。原来镇上并无石婆婆其人,倒是河边有一个石婆婆神。所谓石婆婆神,形质十分粗糙,可能是古代小孩儿们用硬石块将河边一块兀石敲啄而成的石人,或说只是一个略备头腰手脚的石人胚子而已。附近孩童戏水或者妇女洗衣服时,经常把衣衫搭在石人的头肩上,因为它略似一个佝偻阿婆,因此习惯呼之为石婆婆。后来,石婆婆被雷霆击中右肩,打断了一只手,是个独臂像。

某年某日,妇女们如常来到水边洗衣,惊讶地发现那尊石婆婆像无端移动到远离水岸数十丈的高冈之上,当时只道是顽童无赖辈所为。

过了不久,天降大雨,下了三日三夜,颖水泛溢,突破堤防。骇浪涌入镇中,飘溺千家,田宅窑场,一时都归水国所有。

所幸此处是大宋的烧瓷大镇,渡口上多有运货用的阔底大船。地方官员将船只组织起来,四处救援那些在屋顶树颠避水的百姓,载往露出水面的高地。过千人寄居在石婆婆所在的高冈,人们发现水位涨到最高时,恰好漫到石人脚下便止,方才惊觉其神异。

洪水平复之后,石婆婆又在深夜中重新回到水滨原来的位置。百姓们一致认为石婆婆像是一个通神的圣像,遂请巧手匠人为她重新安装了一只瓷手,并且在它头上搭起雨棚,四时焚香祭拜,求她福佑。如是若干年,也不见有何神验,于是香火渐渐消歇,棚顶被风卷去,一切如故。

柴进听完石婆婆的故事,便准备好香烛酒果,在当地人的指引下,沿着一条被车轮磨得破败不堪的石板大路来到颖水边的渡口前,渡桥上有几个胡商正在指挥佣工们装运瓷器,甚喧杂。柴进绕过渡口,沿着水岸逆流而行,走了一里路,便见到那尊右肩上装有一只瓷手的石婆婆像,倘若不是这只精致的绿彩瓷手,就凭它那个粗糙模样,还未必能认得出来。

柴进面向石婆婆,在它面前张开左手,他手上藏有崔府君的短信。那石人稍稍晃动了一下,随即凝立不动。柴进摆开酒果,点燃几注清香,祝祷一番,过了半晌,见它无甚神异表现,遂礼拜离去。

是夜,柴进在曲河镇府楼街的客栈中歇宿,睡在青绸帐内。入睡之后,恍恍惚惚,梦见有一个鸡皮鹤发的独臂老妇,将床帐子掀高,挂在钩上,柴进惊愕坐起,老妇笑谓柴进道:“阴阳茫茫,书信不通,教人心摇目断,喜得公子为我捎来音信,感激殊深。公子何日回?我尚有一件紧要事求助,我患脚痛,只恨无人为我舒解,公子知否?”言讫,退开一步,垂着食指指向右边脚掌,柴进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句。那老妇人忽然踏前,迎面向他吹了一口浊气,柴进被她吹得眼角微痒,举手搔之,梦遂醒,梦事却记得十分清楚。

柴进感到梦不寻常,待到天色微明,便出门前往河滩。时正清晨,滩上未有人,柴进凝看那尊石婆婆像,发现像身略略歪斜,右脚立足微高于左脚。他心念一动,双手抱像,将其右脚稍稍推开,原来石像脚下踏着一件凸起的硬物。柴进将硬物四周的砂石拨开,露出一截锈迹斑驳的铜把,似乎是刀镜之柄,把下之物牢牢嵌入地底一块巨石之内,拔不得出。

柴进撼之再三,终不可动,心道:“之前与崔府君几番谈话,他总将报答二字挂在嘴上,如今安排我到此,或要授我一件稀世宝物。”于是他松开手柄,向着石像诚心祝道:“石婆婆神,若我合该得到此物,石应中分。”祝毕,忽然听见啪的一声大响,地下巨石开裂,露出一枚铜镜,收在镜匣中。

柴进大喜,向石像虔拜致谢之后,从镜匣中拔镜观看。那铜镜呈令箭之形,隐没部分光洁如新,镜面更清亮似水。柴进将之平放在阳光下返照,可怪,镜面上升起一道白色的奇气,郁勃直上,与天相接。柴进唯恐惊动路人,连忙将铜镜藏归匣中。

柴进回到旅舍,请旅舍主人到房间叙话,对主人曰:“在下从小患有痼疾,早起便觉头旋恶心。昨夜梦见本地神祗石婆婆,手抚我头,求我为她重修顶棚。今日醒来,身体轻松无恙,虽然未知是否痊愈,不敢不酬神,我欲留下五百贯钱,请主人代我张罗,重新为那石婆婆搭一棚屋,未知可否?”主人大感惊异,半信半疑,穷问细节,柴进尽力编造情况,直至主人答允,方才留下钱财,离开曲河镇。

隔日,柴进又做一梦,梦见石婆婆道:“孺子可教也。此镜乃是昔年越王勾践在昆吾山锻造的八件宝物之一,持之可以鉴别鬼神,扫荡江湖妖孽。一千三百年来,我一直守卫着它,百计匿藏,不敢怠忽。中间曾经有个名叫灰袋的雷公挟天地之威来夺,电击水掩,皆不能使我屈服。今地府严令,让我将此镜转交你手,如此,我使命便了,当往阴曹府君署报到。我去矣,甚愧阁下为我修整屋宇,实亦无用,万分抱歉。宝镜有灵,阁下好生持之,勿辱此镜,珍重珍重。”老太婆一口气把话说完,不待柴进答话,隐身离去。

柴进从梦中醒来,又将那镜子把看了一番,方才收拾启程。出门忽想:“既归河北,何不绕道进一次东京城,看一看故都风貌。”于是他取道密县,在荥阳城外雇了一艘小船,沿索水向北,转汴河而下,抵达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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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是当时世界上最繁荣的城市,人口达到一百五十万,由外城、内城、皇城三重围城组成,外城周长五十余里。城中有汴河、蔡河、金水河和五丈河四条水道,仅汴河一路,每年运入京城的江淮米就有数百万石。城中每日消耗数千担鱼,又有成千上万头活猪被人从城外驱赶进肉市中宰杀。东京城内的临街店铺约有六、七千家,营业时间由店主按照顾客的来往情况自定,不受约束,勾栏瓦子更可以通宵营业。《水浒传》中有一首词,专门描写这座都会:

州名汴水,府号开封。逶迤接吴、楚之邦,延亘连齐、鲁之境。山河形胜,水陆要冲。禹画为豫州,周封为郑地。层叠卧牛之势,按上界戊己中央;崔嵬伏虎之形,像周天二十八宿。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边四季花。十万里鱼龙变化之乡,四百座军州辐辏之地。霭霭祥云笼紫阁,融融瑞气照楼台。

柴进甫到东京,客居在外城的旅社,旅社位于从郑门出西大街的转角。是处人口稠密,房屋毗连无隙,出旅舍向东,可以从郑门进入内城,观看诸司衙门,旅社北面是汴河和蔡太师府邸,南面则是纵乐之地,多瓦子。

所谓瓦子,是宋代市民固定的娱乐聚会场所,玩闹之徒易聚易散,来时瓦合,去时瓦解,因此称作瓦子。瓦子里除了供应四方饮食和歌舞妓之外,还可以观赏杂剧、说书、杂耍、相扑、傀儡戏、影子戏、学乡谈等表演,琵琶多如灯笼,豪客多如鲫鱼,是灯火不灭的销金窝。

周遭境况如此,固非清高所在。旅社附近的屋舍大都租赁给朝廷的候选官员,他们来自天下各处军州,南腔北调都有。这些闲人因为各种原因未得分派实职,洇沉失意者极多。他们常住在此,以谋取一官半职为己任,每日或到内城各处衙门钻营,或到南面院街的勾栏瓦子中应酬,再不然,便相聚在附近的酒楼饭馆中议论时事,抒发心志。柴进化名河北商人柯引,通过旅舍主人安排,凑些份子钱,也参加到这些人的聚会中去,很快便了解了京城中的宦情。

时值北宋大观三年,道君皇帝深居高卧,以诗画酒色自娱,大臣们罕得朝见,国事无分大小,都责成蔡京、童贯、高俅、杨戬等四人办理。这四个奸臣,皆是恃宠贪黩,用心险恶之人,彼此结为朋党,交致势力,朝中稍不阿附者,辄罗织罪名陷害之。他们既合力扼守言路,纵使有人要伸张正义,亦无由上达天子,不平者一鸣则黜,谁敢逞强?由此,国事日益不堪。

柴进听了,百感交集,怀想祖宗事业,更加叹惋不已。三数日后,他收拾行装离开旅舍,出了东南陈州门,前往繁台游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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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台是东京郊外的一个土台子,长约百步,古称列仙吹台。西汉梁孝王时,著名的辞赋家司马相如、枚乘、羊胜、邹阳等人曾经聚此吟咏,文采斐然,遗思千古。后来有繁姓人在此居住,始称繁台。到了五代,后梁、后晋、后汉、后周都以汴京作为都城,梁太祖朱温据此高台阅兵,当时又称讲武台。后周有僧人在繁台上修建寺院,落成之日,选在五代英主柴荣的生辰“天清节”,寺院取名为天清寺,作为周世宗柴荣的功德院。再后来,赵匡胤兄弟在陈桥驿发动兵变,柴荣之子周恭帝逊位,被软禁在天清寺内,因此繁台亦是柴氏的最伤心地。宋代将繁台作为天人接轨之处,皇帝不时在天清寺祭天和礼佛,每有文武大臣薨,天清寺便鸣钟以显哀荣。

话说当日柴进化名为山东客人柯引,向寺僧布施了一千贯钱,籍此得以在寺院的客舍中盘桓数日。

天清寺内有一座繁塔,外墙全用佛像砖砌成,六角九层,巍峨瑰丽。繁塔南墙上有一丈见方的砖面被磨平,上面列名数百,都是周朝和宋朝历代进士的名字。按照那时的科举惯例,进士们见过皇帝,在杏园聚宴之后,都到此处,公推一个书法伏众之人,把登科第者的名字依次写在壁上,以记其人。

进士中后来若有出将入相者,吏部遣人来将其名字用朱字改写,又在进士名字顶上添加一个前字,即前进士某某,以示今非昔比,而仕途淹滞,名字不能彰显者,则任其墨迹被风日磨灭。

柴进每天必到繁塔,有时观摩古人手迹,有时登塔眺望,每次遥看周朝故都,想到自己是亡国遗民,便有凌云之志,终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纵然学了千样才艺,到头来都将与此身共灭,思心徘徊,不觉壮心尽息,万念成灰,形魂俱消。

某初七之夜,柴进中宵乍醒,望见窗外月色空明,树影纷错,便乘着几分雅兴,带上崔府君赠他的土窟春酒,揽衣登塔,吟赏夜色,倾瓶尽饮之后,大醉,落至七层楼,困极不能举步,倒卧在楼梯上。

正酣睡中,依稀听见有人相呼,仿佛似是邻里间叫唤,继而又闻打扫声,铺陈酒具声,设席邀坐之声,沙沙当当,忙碌了好一会。柴进酒困,头昏脑涨,一时未得清醒,须臾,酒力稍过,方才勉强睁开眼来。

只听见塔中有人朗声道:“纤月娟娟,清风飒然,使我辈心曲大畅,今夜不饮美酒,虚称小仙。”言讫,响起一片交杯饮啜声。随即又有人曰:“今夜风月如此,且有嘉宾在座,不可无诗。我辈何不吟诗咏怀,各展平生心事?”先前那人笑曰:“兄之诗病又发。”另有一语声清畅者曰:“好也好也,我亦久不吟诗,自觉口臭,渴吟之。”倡议之人曰:“慕容君先请。”

柴进张看,见有三人衣冠各异,在塔心中堂席地围坐,言笑正欢。当中一人是个瘦削的黄衣书生,仪容极好,披发而坐,正是鸟药师慕容清。只见他以手自抚胸臆,率先吟道:

“翼翼归鸟,相林徘徊。岂思失路,欣及旧栖。

虽无昔侣,众声每谐。日夕气清,悠然其怀。”

慕容清上首一人,身形较为粗壮,毛黄体黑,面貌亦丑陋,梳齿大鼻。只见他双目挺动,拍一下手,沙声唱道:

“头焦鬓秃但心存,力尽尘埃不复论。

莫笑今来同腐草,曾经终日扫朱门。”

下首又一人,衣衫深褐如古木色,头脸峥嵘,方口厚唇,其诗咏曰:

“当时得意气填心,一曲君前值万金。

今日不如庭下竹,风来犹得学龙吟。”

此人发声低昂,暗带呜呜之声,别具韵味。

三人接诗罢,互相称许一番,又再举杯饮啜。柴进记得慕容清吟诵的是陶渊明的《归鸟》诗,抒发其旷达不欲在地府为官的心意。至于另外两个怪人的咏物诗,依稀都在古书中看过,这时浑浑噩噩,想不起是暗寓何样事物。

俄顷,耳中又听见慕容清赞道:“小弟在河北之时,久闻汴京城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今夜得遇两位主人,大受款待,足证传言。”那褐衣人欠身答道:“药师兄,你我本来一在天地飞行,一在塔中隐居,托那醉汉带来的福缘,这夜才得以相聚欢谈。我二人隐居既深,客人罕至,得此惠顾,大慰心怀。只恨仓促,无好酒果奉迎嘉宾,幸勿见诮。”慕容清连说岂敢。

柴进伸手入袖,果然寻不着慕容清藏身的笔管,原来他趁着自己酣醉,独自跳出去会友了。听他们言谈,另外两个妖魅似乎是住在塔里的精灵,不知是何物成精。柴进酒未全醒,犹觉醺醺然,疲倦懒起,心想:“有鸟药师在,总不至于被这两个妖精吃了,今夜好困,互不相扰便是。”于是放轻松,继续依在楼梯上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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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十一回 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

只听那褐衣人问:“慕容兄既到东京,可曾四处游览,有甚见闻?”慕容清道:“小弟初来京城十日,目之所见,果然房舍高壮,人烟浩闹。城中皇宫巍巍,御营森森,各司府衙的门前都有开阔场地。大街两侧,尽是彩楼画阁毗临而建,楼与楼之间常用飞桥连结,不由街道,即可通行。街上每隔三五百步便立起一座砖砌的望火楼守护。货栈犹多,格局皆宽敞,里头垒集万国奇珍,听其交易,动辄千万银钱,骇人听闻;燕馆歌楼中妓女盈廊,罗绮包身,珠翠璀错,香艳诱人;大街上雕车涌动,宝马争驰,偶一阻塞,后续车马头尾相接,往往成百上千。到得黄昏,街头到处是熟食贩子,数得出的有莲花鸭、洗手蟹、芥辣瓜儿、赤白腰子、冻鱼头、假元鱼、麻腐鸡皮、新法鹌子羹、煎鱼饭、荔枝膏、甘草冰雪凉水等等,满城飘香,令人咽沫。及夜半,箫鼓喧嚣之声此起彼伏,不知几家夜宴。我在山东河北之时,总听说东京军民奢靡富足,如今亲见,果真教人叹为观止。”

那沙声丑汉笑道:“兄弟初来乍到,所见所闻不过得其大略而已,待我为你简介一二。东京乃百万之城,添十万人不觉多,减之亦不觉少。首善之地,事事皆有制度。诸行百业之人,包括闲汉、艺人和乞丐,衣冠都有固定规格,使人一望便知其本色,稍有逾越,众所不容。而人民亦颇重情谊,城中居民家中若有吉凶之事,定必宾客盈门,主客衣食及财礼惯例,皆有制度,不可草草。外乡客人若有缓急,汴京人亦必横身救护。城中格局,除了数十丈宽的护龙河外,另有四条河水横过,分别是汴河、蔡河、金水河和五丈河,将这京城划分为若干区域。雕有海马、水兽、飞云的路桥则有数十座之多。河上遍植莲荷,常有水鸟浮游,河岸上的桃李杏树分错而植,春夏间杂色相间,望之如铺锦绣。城内别有许多消闲去处,比如参神,除了本寺,亦可去大相国寺、太一宫、五岳观、四圣庙、女道士观,处处都有真神使者坐镇;爱看热闹的,可待黄昏后前往鬼子市,那里是仕女夜游吃茶之地,遍地都有说书、卖卦、相扑、蛮牌、杂剧、影戏等卖艺摊档,深夜灯火不灭,因此称作鬼子市,在那场子能占得住一席地面的,都有十分手段;若要赌博耍乐,便去皇城东南潘楼街的鹰鹘市,不知有几多英雄好汉陷在那里;寻风流快活,须知道杀猪巷、小甜水巷、东鸡儿巷、西鸡儿巷的数百家妓馆,端的是锦阵花营,酒池药海;单爱酒食的,必到之处有会仙酒楼、清风楼酒店、看牛楼酒店、宋厨、郭厨、黄胖家、蛮王家等等,南菜北菜大备,食不厌精,烩不厌细;另有驰名小吃如鹿家包子、孙好手馒头、李四分茶、奶酪张家、李庆糟姜、曹婆婆肉饼,西街的史家瓜羹、万家馒头等等,在京城中各占一绝,还有单雄信庙里的金丝枣和酥蜜枣,更是天下驰名,相传那株枣树还是单大哥的枣木槊竖在那里生根发芽后长成的。”

慕容清鸣指赞叹道:“百余年繁华累积,一致于此,如此胜地,游赏三年也不厌足。”褐衣人接口道:“欲尽览汴京风情,至少一年,尤须看遍诸多节日,比如元旦日的万国朝会、立春的春牛庙会、正月十四天子驾幸五岳宫、元宵灯节、元宵后收灯踏青、寒食及清明节、四月八日佛诞节、端午节龙船争标、六月二十四二郎神生日、七夕乞巧节、中元节、立秋、中秋、重阳、天宁节、冬至、除夕等等。每至节日,城中解除烟火管制,家家都以三、四丈长的木杆将灯笼举向半空,远远望去,前后高低飘忽,恍若满城飞星。士庶皆盛装出门,见面互相称贺,哪怕家贫,亦都穿上新洁衣服。但闻满城笙歌,乐声鼎沸,千街万巷,无不尽心修饰门墙,金碧相射,竞夸华丽。家长纵容孩儿们持灯笼通宵嬉戏,每座望火楼都有三五个值夜哨兵,照顾失路的小儿。皇室和大臣亦开放私家园林供市民游赏。精锐禁军驰骤在御路上巡察,雄姿英发,则别为一景。有时连天子都出宫游观,与民同乐,一路不时挥动旗号,令教坊伶人仿效飞禽鸣叫,声势有如万鸟翔集,旁观者则山呼万岁。”

慕容清听他说起伶人,问道:“在下嗜爱琴曲歌舞,不知京城中有何名伶,何时何处排场最为盛大?”丑汉道:“数艺苑盛事,要数上元节。去年上元,天子在开封府衙门前的广场上搭设彩棚,与百姓共观《木莲救母》。唱戏者都是朝野教坊里顶尖儿的伶官,包括罗伯丑、孙七七、张精绝,张精妙几个。其中以孙七七歌声最奇,此人生下来时,原本是个男子,长成后渐渐失其本身,化为娇娥,而且妍媚绝世,竟被杨太尉礼纳为妾。其日常之忧喜悲伤,皆似女流,又擅写词赋,作闺怨歌十数首,声闻王侯之家。七七的唱法偏近于楚腔,金石铿锵,号为绝唱。每登台,四座屏息,转喉发响,亮彻全场。其定调之哀伤,抑扬之巧妙,最足震荡人心……”

丑汉正说得起劲,褐衣人忽然插口打断他道:“是了。慕容兄弟,前日我的道友毛团来繁塔赏月之时,曾经向我提起,灵界在本月十二日将有一次盛会。场地就在天台山的新月谷。当地壁山神做东,请了庄亦谐、鱼窈儿、霍香、彭侯,以及近两年在妖魔道中甚有美誉的董均、马麟师徒,在那里举行声乐之会。附近数百里的山精水怪皆在奔走转告,凡可以走动者,都将如期云集,瞻仰这一场歌舞盛事。兄弟何不抽空去那边看一看,看毕再回来游赏东京未迟?”

慕容清欣然道:“霍香是我师兄,庄亦谐和鱼窈儿,更是名闻遐迩,连天地仙尊都极爱惜的乐师。大妙事,大妙事,自从我成精以来,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等盛事,只待来日一早,便飞去天台山住下,等候观看。”

柴进半睡半醒,朦胧中听着这三人且谈且饮,直至迟明,妖精们方才隐身各归所在。

柴进惺忪而起,走到塔堂中四处找寻妖物踪影,塔堂中只有一方供桌,桌上放着一支毛笔,一支破笛,桌下傍着秃头扫箒一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柴进心念一动,暗想:“昨日那两个妖精吟诗咏怀,曾经终日扫朱门者,似是扫箒,风来犹得学龙吟者,岂非破笛?石婆婆赠我的铜镜号称可以鉴别鬼神,待我取出来试一试这两个妖精。”

于是他从怀中取出铜镜,先向破笛照去,那破笛被镜光拂中,惊发一声长啸,腾跃坠地,左右滚动,发出呜咽之声,似受痛楚煎熬;柴进又照扫箒,扫箒挺身自走,跌跌撞撞扑下楼梯去了。柴进恶作剧罢,不禁哈哈大笑,忽然听见背后“咕”的一声,回看时,只见栏杆上立着一只白头鸟。柴进收镜入匣,拱手道:“知道了,机缘难得,慕容君去吧。”慕容清向柴进略一点头,竦身飞往虚空中去了。

柴进下了塔,又在天清寺住了一日,寺中负责款待的知客僧人开始露出厌客的神色,语气中稍带呼斥,全无敬意。柴进心中明白,此间毕竟是赵宋皇族和权贵的参禅之地,不容他一介小人物久住。于是他又出了一笔钱,为全寺的僧人设了一席简单的斋饭,然后向长老辞别,翌日五更,收拾包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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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戴着晓月来到渡口,过了黄河,入陈桥镇看了一看,便一路疾行,取道封丘、长垣,打算到白马津坐船返回沧州。进入滑州地界,路经某山阳麓,但见烟云蔼蔼,葱秀幽丽,柴进遂向茶舍主人打听,此处是何名山?主人曰:“此即天台山。”

柴进暗暗吃了一惊,心道:“原来此地也有一座天台山。”又问:“山中是否有新月谷?”主人叹息曰:“有此谷。听老人云,那山谷里边原本有村落田地,天禧三年和天禧四年,黄河堤两次崩缺,屋舍陷溺无遗,居民皆死。此后一切都被淤泥掩盖,草树丛生,鸷兽成群,人渐绝迹。你所说的这座新月谷被包藏在山林深处,如今已无路可入。”

柴进默然,想起繁塔中那个破笛精曾云,本月十二日天台山新月谷中将有一场声乐聚会,岂非正值来日?不知到时将有何神异之事,只可惜温天仪那个乐痴不在,否则,他拼了性命也要去观看。柴进又想:“今我恰过此山,何其有缘,不如入山看看热闹,增广见闻。”

柴进是个好奇有胆气之人,又到过地狱,不忌鬼怪,这日决定入山游观,便先到山南小镇稍稍歇脚。他在食肆里喝过鱼头酒,吃过烧鸡之后,先到市集中寻那些卖野味的猎户问明新月谷所在,然后买了一套紧身衣裳换上,用油纸包起几个酱汁涔涔的夹肉大馍作为干粮,沿着官道来到天台山下。

柴进依循猎人所教,出离了官道,翻越数个林丘,走透一处夹谷,渐入幽深境地,山林中到处都是大树,森罗遮天,渺无人迹。天既黑,他爬上野树树杈歇了一夜。

翌日清晨,柴进在树上吃了一块夹肉馍,又向前行。不久,左前方看见一道青山,山势弯弯细细,好似新月,有涧水从其环抱中蜿蜒流出。柴进于是扶藤罗,踏朽木,走近涧水,溯洄而入。

行须臾,背后有一匹独狼尾随而来,意甚阴贼。柴进只管向前,假装不作提防,待那恶兽逼近,忽然回身,从袖中飞出链锥击之。锥打的准,正中狼额,恶狼额骨凹陷,登时毙命。

柴进冷笑而去,又行百步,涧边出现一片齐膝的草地,柴进小心迈步前行,唯恐失足陷入泥沼里。这时,忽见远处有个布衣山叟,肩挑一担柴禾,踏着乱草,高唱樵歌而来,唱词曰:

“独入深山信脚行,惯当貙虎不曾惊。

路傍花发无心看,惟见枯枝刮眼明。”

转眼间,那樵叟与柴进走近,这老汉头戴一幅鹿皮帻,朴野魁梧,见柴进,惊愕问道:“少年人从何而来,何故在此独行,却往何处?”柴进随口应道:“无事入山嬉游,游毕便去。”樵叟道:“早早折返,前面都是森林,冥冥漠漠,何类不储?若遇妖怪熊蛇等噬人之物,只怕无人相救。”

柴进不答,疑心这老叟也非人类,不敢与他告别,背向他,于是在怀中取出铜镜,就着阳光照之。老叟一怔,身体立即随镜光消散,只有头上那方鹿皮帻巾飘然坠地。柴进近前一步,拾起帻巾检视,乃见巾下覆有齿发若干,适才那老叟不知是魔是鬼。

柴进收镜又行,出了草地,迎面遇见一块大石,出地七八寸,石上蹲着一只棕熊。熊见柴进来,人立而起,柴进引镜照之,熊即惊骇跳踉,逃去无踪。

柴进接连以铜镜击退妖兽,深感这口宝镜法力严暴,不亲邪魅,甚是得意,当下更无顾虑,迈开大步闯入谷中。将入谷,又有数名黑衣人拦路,为首者厉声喝道:“壁山神在此会客,凡人若非持有请帖,不得深入,违令者死。”柴进拔镜,借着日光扫射过去,那几个黑衣人齐声呜咽,翻然变作一群水獭,溃散而去。

柴进还镜匣中,迈步入谷,一路但见林木青翠,风光秀媚,水滨石林玲珑,天上绿云窈窕,境趣殊为幽胜。忽然树上有人叫唤,抬头看,原来是鸟药师慕容清横坐在树梢上,向他拱手道:“官人镜光太过严酷,冷冷然刮人精气。众兄弟修行不易,请你高抬贵手。他等并无伤人之意,官人定要参与聚会,只管任意来去便是。”言讫,跃下树与柴进见礼,引他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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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踏着林间碎叶,行约里半路,便到山谷底。是处有一面陡峭的山壁倚空而立,如一面帆,壁下是一汪水潭,即溪涧源头,水波澄明,莫测深浅。潭中心兀起一块平石,平石与水岸之间,排布着一溜木桩子,使人可以踏着桩桥走上石面。

水滨长满了一种齐膝高的长草,草只三叶,两叶居茎半,一叶在茎端。慕容清指道:“此草名曰舞草,是壁山神为了筹备这次聚会,半年前将之撒种在潭边。舞草极有灵性,颇能闻声而动。若闻风雷之声,草则盘曲倒伏在地;若闻歌曲之声,草便摇身随着节奏摆动,如纤纤少女起舞。”柴进好奇,轻吹了一声口哨,脚下一丛舞草果然应声优雅地摆荡了一下。

慕容清领着柴进走到水之南矶,在一株大柳树下站定,向他细说妖魔界聚会的诸般规矩。

过了辰时,慕容清忽然停下话头,仰看天日,喃喃道:“差不多了。”就在这时,忽有几株老树的树皮自树干内被牵扯开,钻出几个须发蓬散,似人非人,肌皮如朽木的怪物,蹲伏在水滨。柴进在古书中曾经看到过这种妖怪的记载,知道是一种在老树树干中孕生的精灵,通人性,名叫木客,特别胆小。苏轼诗:

回峰乱嶂郁参差,云外高人世得知。

谁向空中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诗。

说的就是此物。

几乎于此同时,天上又有玄鹤数十只,率领千色雉雀飞下山谷,栖立在岩壁的青松、兀石之上。山林中沙沙噗噗,到处见到鬼怪耸动,从四方八面奔凑到水潭边来。

逡巡,柴进放眼林壑,满目神奇,水潭周遭布满了木客、水灵、兽妖、石精。其中有人模人样的,也有保留野兽器物之状的,比如琵琶般大的蝎子王、攀在树上啼笑的花鲵鱼,以及灰貉白狐、桌子凳子等等,魁诡谲怪,伸缩头颈之状,不可胜纪。

离柳树不远处站着两个身穿橘红色纱裳的少女,一梳丫髻,一梳丸髻,皆姿容明逸,倩盼多姿,丫髻女子略有些眼熟,不知在何处见过。那女子见柴进窥望,笑盈盈地走近前来,叉手道:“柴大官人万福。”柴进还礼道:“甚愧忘却尊名,姑娘是谁家子女?”女子笑问:“官人记得在何处见过我否?”柴进道:“依稀记得清颜,忘却曾在何处聚面。”少女道:“我乃火神宋无忌孙女,曾在沧州城跳上木山纵火,官人可还有些记忆?”柴进作揖道:“原来是宋家姑娘,多承襄助,救得一城性命。”少女道:“我叫宋皎皎。”随即指着身后那个服色与她一般的丸髻女子道:“此是我姐姐宋昭昭。”

柴进道:“冒昧请问,不知姑娘在家中排行第几?”宋皎皎道:“我是宋无忌家第五孙。”柴进道:“今日多幸,结识五妹。”宋皎皎嫣然一笑,说道:“大哥想起就好。此等聚会极少邀及凡人,大哥竟在这里,真是出人意表。此间除了你之外,只有两个人族,你看潭子那边有一群手执诸般乐器的精怪,当中簇拥着两个少年,为头那个着草衣乌布裤者,名叫董均,是天下神魔公认的,自从唐明皇死后三百年来人间生出的第一乐师,绰号董惊座,最使我姐妹醉心,特追逐他到此。”

柴进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潭子彼岸有一群雀喙人面的男女妖精,身穿鸟毛编成的羽服,或乌或白,或翠或黄,个个手持一般乐器,围拥着两个少年。前头一个,白皙清羸,衣着疏野,手执两块檀板,神貌安详,便是宋家姐妹的偶像董均。身后另一人,颇有好仪容,作一副江湖人打扮,头上红布束发,身穿褐色紧身衣,背负一口长刀,甚骁健。

那两人见柴进凝望过来,遂拱手致意,柴进还礼毕,对宋皎皎道:“我随好友到此观摩,你说的那位董惊座,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上下,怎地却有如此美誉!想必是个聪悟绝伦之人。一会儿他若出来为大家演奏,我当屏息而听。”言讫,柴进欲为慕容清引见,回头却才发现慕容清已经远远走开,与三数人言笑甚欢,宋皎皎道一声少陪,退回她姐姐身旁。

移时,慕容清引领三个男女过来相见,此辈与他一样,同属玄中教主田四非门下。第一个名叫霍香,身形短小,通身淡紫衣衫,言语质朴,绰号药太子。第二个名叫田蔓生,身高五尺余,肥白可观,说话时笑眯眯的,绰号瓜奴儿。最后一个名叫孔青青,是个头束双鬟的青衣美少女,绰号罗刹鸟。

才通寒喧,矮子霍香忽然以一种失魂的口气说道:“张夫人来了……”这时,整个喧闹的山谷完全平静下来,谷中数千生灵,个个引颈而观。山林中走出两人,为首一个女子,年似二十许,头梳交心髻,身穿青绫大褂,手中拿着一张小铁琴,背一口剑,行止绰约。其人貌比红兰,质似皓玉,神姿清发,灵眸绝朗,随步迹所近,美色旁射,不可向视。观者皆摄气,不知不觉间,已动身致礼。

那女子走到潭边舞草丛中站定,她已经习惯被他人肆目相看,恬静安闲而立,全无一丝俗虑在心。

柴进素非拘泥于礼教之人,看遍青楼名妓,见惯贵族闺秀,似这等仪容旷代的极色女子,目所未睹,看得他心迷意夺,叹赏不已。岂止柴进,包括慕容清、董均、霍香、田蔓生等少壮辈,个个神驰目眩,不复从容。

张夫人身后立着一个背挎包裹的老叟,道貌古朴,神气湛然。他站定之后,在山谷中扫视了一周,看见柴进,便即凝目留心,口际微张,似唏嘘不已。柴进被他注视,微微发窘,遂朝他抱拳一笑,老叟亦失笑,策杖来到南矶。

二人对揖罢,老叟道:“老身看阁下形貌,酷似往年某个故人,一时间百感交集,恍若自失,阁下幸莫见怪。”柴进笑问:“我似何人?”老人曰:“肖似旧周朝的世宗皇帝。”柴进骇愕,问道:“老丈何人,何以见过先祖,我即柴家的后世玄孙。”

老人也吃了一惊,熟视良久,始才凄然叹了一口气,说道:“是也!若非血脉之亲,哪得如此相似。老身姓随名叔卿,原本是周恭帝的琴棋侍从,受符太后委任,前往迎击北汉的部队中担任监军。兵至陈桥而赵氏变节,那夜眼见诸将同心,势不可回,我只得乘着天色未曙,弃了职分逃走。赵氏心腹高怀德接连派遣了三数队人追杀我,我便舍命攀上一处绝峰,摆脱追兵。那山峰极为险峻,四面石壁耸拔,无路可下。我痛哭过后,唯有在山顶采食松实、柏叶、树虫、茯苓等物,维持微命,夏天裸行,冬天以树皮包身,饱历艰辛。如是数年,渐渐习惯了遁世生活,某日,梓潼张相公法驾来到山顶,我被他赏识提携,入了道门,下山与魈魅聚居,至今已忘时日。不意今天在此地重逢少主,既悲且羞,怆怀难以言表。”言讫,老泪滚落。

柴进嗟叹道:“原来老丈是先皇旧臣,便即是晚生长辈。陈桥兵变,距今已过了两个甲子,老丈如此高龄,想必是古书所谓的聪明博达不死之人。至于亡国,大概是柴家气运衰败使然,再也休提。”当下这对遗老遗少相惜相敬,握手不舍,情意款洽。柴进又问梓潼张相公是谁,随叔卿道:“他是轩辕黄帝第九子,张姓的始祖,人称陷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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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山谷中忽然响起一阵悦耳的宾铁敲打声,有一只枯树精从水底浮起来,爬到潭心石台上。随叔卿见状,退半步道:“乐舞之会将要开始,老朽暂且回去陪伴我家夫人,等他们演奏完毕,再来与少主人叙话。”柴进合手道:“老丈请便。”

那枯树精站在石台中,不停向水岸挥动枝条,待四周注目之后,发出一阵浑厚的声音道:“诸位,我乃星子潭的潭神衫父,受壁山神委托,主持今日聚会,请肃静,无故且不交谈……”杉父顿一顿,又曰:“歌曲之妙,其来久矣!伏羲神农,无不尚之。夫一道足可以治万变者,音乐也,可喻天地之体,万物之性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世情所不能免也。滑州精灵自从上次在马颊河聚会之后,一百年不闻善唱妙韵。难得今日,壁山神为大家开场延客,遂使群贤毕集,高朋满座。须臾各呈绝技之际,必极视听之娱,此情此境,诸位不要拘谨礼让,且放浪形骸,随歌韵舞之蹈之,方才不负雅兴。大家以为如何?”潭边热烈响应。

枯树精又道:“今日我等在此聚会,远近知闻,衡山君特遣夜叉象媚良和乐工李龟年到贺,此刻有请开元歌圣李龟年上台,为我们首开唱腔。”妖怪们纷纷叫好,树精呼噜噜一笑,跃下石台,泡在潭水中。

舞草丛中随即走出一只清瘦轻健,举动疾速的小鬼,一溜快步沿着木桩子走到石台上,水滨还有一个象头人身的笑面妖精,袖手而立,应是押送他前来的衡山夜叉。那小鬼身穿一件五色水云纹的薄纱罗衫,袖口极大,外加一件四合如意披肩,这大概就是唐人所谓的霓裳羽衣装。

小鬼作揖道:“在下是衡山帝君座下的歌部伶官李龟年,今日奉命到此,为诸位献唱三首王维的诗,分别是《香积寺》、《相思》和《渭城》。”

语毕,李龟年曼声长歌,先歌《香积寺》,喉声雅丽清锵,天然独绝,殆不类常人,唱词曰: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随着歌声飙起,谷中的舞草忽然非常整齐地随着音韵摇动腰肢,翻来倒去,煞有趣味。李龟年唱完,略一调息,宛颈又歌《相思》、《渭城》,歌词曰: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此二曲都是脍炙口舌的名曲,魔兽们奋首鼓尾,陶然和唱,歌声浩浩,凌玄越冥。李龟年唱毕,敛手索然,飘然离去,众妖精情绪高涨,欢叫声此起彼伏。

第二个登台者,乃是东平府玄中教主弟子,名叫霍香,耍一支一尺八寸长的烟竹管,吹的是唐人的送别曲《紫云回》。初启调时,笛声寥寥,略带哀楚之情。柴进少年时也曾迷于笛乐,遂置十指于肚前,随着节奏上下点按,揣摩其技法。笛韵婉转数段之后,哀情更甚,天地为之动容,凄冷风飒飒而至,水木森然,仿如鬼神之来。潭边的老妖小精,俱为笛声中的悲情所震撼,发出一阵阵依依怨叹之声,柴进亦不觉怆然。所幸曲有终时,曲终过半刻,悲情放始散淅,余响杳杳在耳。

这时,枯树精衫父登台,曲躬道:“有请张夫人。”言讫退入水中,随叔卿急急走到石台,解开包裹,取出一块厚厚的蒲团,端放在台中,随后快步离去。张夫人翩然上台,山谷寂静,无一丝声气。她虚一拂地,盘膝坐在蒲团上,调弄琴弦,演奏《步玄曲》。

《步玄曲》乃是仙家之乐,人间未传。曲分三段,先凄怆而后喜悦。第一段《修行》,乃是哀咽之调,诉说尘世中种种酸苦愤懑之情,忧怨浮散,闻者无不郁结;中段曰《朝天》,曲声泠泠,中平肃穆,尊贵俨然,描述凡人脱俗飞升之后,进入玉楼紫阁拜访道家先行者的情景,潭边众生,个个油然起敬,敛气静听;曲至末段,曰《仙游》,音韵转畅朗,响彻山林。曲旨描写仙人得道之后,在虚空中与群龙戏逐,印证法术,一挥一指间气象万千,快意淋漓的意象。

张夫人发出一声清啸,拉开铁琴背后的皮带,将琴斜挂于肩上,起身在蒲团上且弹且舞,琴声既不绝耳,舞姿又轻盈曼妙,恍若风中一羽。

水滨的一众山公、老魈、木客、毛生等等,纷纷感应,在她的带领下欣然随着乐曲歌舞,连岩上的玄鹤彩鸟,亦皆随着节律举翅动足,瞻盼起舞。柴进被情景浸染,也在不自控间手拍足蹈,与众灵一同盘回酬颂,欢声如浪涌,撼动崖谷。

张夫人奏讫,环顾四周,忽然得意一笑,拾起蒲团,徐步离去。她这一笑,永远成为柴进心田中不时绽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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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问题小结

小说目前是初稿,主要目标是将既定的纲要写出来,初步完成全书。这样可以使脑筋能够从大量纷乱的想法中解脱出来,重新审视,发现问题。

现在看来,本书存在着太多的问题需要翻工整改,问题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 书名。《幽明怪谈》和《幽明界》都流于泛泛,《天命之轮》似乎稍好一些,也不是十分满意,一直未有更好的灵感。

第二, 情节。前十二回缺乏强烈的冲突,抓人的悬念,情节有些零碎。小说前段是成败的关键,要作大幅修改,并且要加入更多的调料。

第三, 人物性格不够突出,尤其是殷天罗的语言可以下一些功夫,柴进需要找出新的个性表现面。水浒青州系人物以及殷天罗、田四非、董均、慕容清、猪淑良、高廉、蔡京等等是本书反复使用的脸孔,其他一些走过场的角色需要删减整合。

第四, 文字未够流畅,现在回看早前的文句,不时见到生硬晦涩之处,实在有愧,要花心思一句一句地磨圆磨平才行。

接下来的故事内容有:

隆虑山遇艳

卫河水战

柴家庄三英会

花荣大闹青州府

情节的问题会有所改善,但要根本解决以上所有的问题,就需要大量时间了,在网上搞一部有始有终的长篇对我来说确实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只能一步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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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十二回 碧云悠悠兮江水东流,心似飘舟兮载痴载愁

张夫人去后,有个矫捷的褐衫人握着两片檀板走上石台,此人便是董均身后的少年。只见他打了两声竹板,大声道:“诸位仙灵,小弟马麟,江宁府人氏,乃是董均先生的人间弟子。今日我追随我师到此,虽无李前辈、霍太子和张夫人那样的惊世本事,也要登台为大家弄一场杂耍,以博大家一笑。大家若要看时,为我擂一擂地,助我声势,如何?”妖精们哄笑,一同顿脚,跺得那山谷咚咚鸣响。

俄顷,马麟击一下板,群妖住脚,马麟向四周擎拳顶礼道:“多承大家赏光,兄弟献丑了。”只见他将檀板分开一边一块,束在手肘内侧,又从腰间抽出一支铁笛,两肘击板,用鼻气吹动铁笛,口中竟又唱着为人送葬时唱的挽歌,眉目腮额同时随着声气攒动,容状十分奇奥搞怪。

柴进乍看不觉失笑,然而转念一想,又觉骇异。如此戏弄,真乃神技,单说鼻吹铁笛一道,就匪夷所思,口鼻并用,不知如何御气,更见功力。那歌声清朗轻飏,笛声和檀板声有如一文一武,左右辅助,五音六律莫不协和,即便三头四臂之人,亦不过如此。柴进正看得入神,忽闻周围一阵躁动,原来竟有许多小蛐蛐从地缝里钻将出来,震翅相和。

马麟唱毕,赢得满场喝彩,欣喜下台。董均从他手里接过檀板,踏着木桩子来到石台上。董均身后原有一群身穿鸟服的妖精,手执八音乐器,分别有方响、磬、埙、腰鼓、凤头琴、琵琶、箜篌、柷、竽、排箫、长短笛等,列队跑到潭子正前方,面向石台,分两部肃立。

董均团团一揖,高声道:“我等今日来,为大家演奏《四时之章》。”言讫,手执檀板,压中轴立定。只见他“破~破~破~”拍板数下,妖精们依着节奏,调抚丝竹,反促之。董均收板,随着声韵缓步于台上,轻声吟唱了两句,引领众乐器起奏。

所谓《四时之章》,乃是董均在山中收召鬼神,参考古代乐师制作的乐律,历时一年编撰而成的奇曲,能用音韵调动四时五行,是真正能与天地共鸣的大乐章。

奏乐之时,老妖小精们分别持有十二种乐器,加上董均手中调度众乐器的檀板,合共十三款声乐。每款声乐何时入主,何时和应,歌者何时鸣唱,何时齐唱,都有极严谨的分寸制度。董均居中调度,如大将排兵布阵。

全乐章共分十三个短篇。春三篇,曰《雪融》、《重生》、《嫣红》。初奏《雪融》,山中弥漫着一股湿冷透骨的寒气;次奏《重生》,则有东风瑞云,被乐声召来,寒气蒸发,山中变得晴暖明媚;再奏《嫣红》,则山上山下的草树全都在乐声的催动之下焕扬生机,野花吐发,缤纷夺目。《嫣红》之后有夏三篇,曰《朱华》、《焦泉》、《白云》,三篇奏时,山中阳光熇然,柴进觉有微汗,四望繁花已谢,绿野青润,虫鸟和鸣。夏曲后复有秋之三篇,分别曰《流金》、《落叶》、《吹蓬》,乐声高飙,唤得西风吹来,木叶乱下,一片摇落肃杀景象。下接冬之三篇,曰《凝阴》、《冰河》、《沉云》,乐声冷酷,惹来朔风振振,雪屑飞撒而下。末篇名叫《闰月》,由凤头琴伴董均独唱,曲词有通仙之意,陈述众生感激诸天洒阳光,降雨雪的哺育之情。

忽焉檀板一击,万籁俱寂,董均从腰间解下一个酒葫芦,沥酒三杯。一杯抛空,酬谢众神;第二杯敬众乐手,乐手们拱手答礼;第三杯敬四座看客,看客皆无言拜服在地,柴进亦随众而拜,满心虔诚敬肃之意,久久不欲起。

山中的草木经过董均这一番催折,全都变得颓废不振,叶叶下垂,疲惫不堪,舞草更尽数偃伏在地,奄奄一息。柴进甚至察觉连谷中的土地都被草木抽取得有点干涩,失去了原本的光泽。

少顷,再有三个魔怪登台,为首者是一个霜眉雪须的胖老翁。他先向岸上的董均鞠躬,再向观众作揖,朗声道:“诸位,我乃胙城城隍庄亦谐,这两位是商山彭侯和灵河镇的无解先生,我们三个,原定在董君之后接续演出,由我压轴。今董君在前,神妙演变,草木为之变色,天候为之驯服,斯已不是我等可以冀及,非有大聪明者难以至此。大家今日来,能够听到这等大才大气的乐章,兴致想必已经满足。乘兴而来,兴尽即返,方称美满之会,今日的聚会就此结束。我辈归山,势将各自努力,他朝更有所成,另觅好日,再为大家献技,大家保重。”言讫,相继下台。他说的是实在话,众妖精都无异议,复又相互告别,沙沙噗噗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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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猛然吃了一惊,心想:“都去,她也要去,如何是好?”两眼望向张夫人站处,只见伊人已解下背上长剑,向随叔卿轻声吩咐了几句,随叔卿点头答应,接过剑,快步送到董均面前。董均一愕,抽出宝剑看了又看,称赏再三,将手中的檀板交给马麟,让他将檀板回赠夫人,马麟兴冲冲去了。

柴进见人家交致礼物,怅然若失。正不快,忽觉手腕被人轻拉了一下,转头看时,原来是宋皎皎,笑吟吟地看着他。柴进“嘿”地一笑,惭愧道:“那美人端的夺目,一时看得痴呆,五妹莫笑。”宋皎皎道:“此所谓振古绝色,大哥爱之不舍,也是常情。大哥再看一会,我且走了。”柴进道:“五妹珍重,五妹向何处去?”皎皎道:“我姐妹仰慕董均才气无双,决意追随之,今后长在他左右,以备指使。”柴进笑道:“五妹三思,无乃后悔。”皎皎笑道:“倘后悔,离开便是,又有何难?”柴进大笑,送出数步,挥手而别。

别过宋皎皎,慕容清走近说道:“若非官人冒险挟带,在下万万不能离开地狱,重生之德,不敢相忘……”柴进打断他道:“此是小事,既无惊无险,我将忘之。慕容君不要再提,再提,我可不高兴了。”慕容清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虽然可以飞送官人返回横海郡,但这飞送之法,甚伤人体魄,官人若不争朝夕,还是乘舟船归去为好。我本该护送官人,只是如今恰在滑州地面,我在修练变鸟前,原本是慕容鲜卑之人,担任过南燕国慕容德的参军。滑州滑台是慕容德建都之地,我心追忆旧事,殆不可止,极欲前往旧时城阙凭吊一番。可幸官人有宝镜护身,必保无恙。你我暂别,改日再聚,如何?”柴进道:“先生有事且去,他日到我庄上聚面,痛饮未迟。”遂长揖而别。

柴进又与霍香、田蔓生、孔青青等一一道别。别讫,随叔卿到,说道:“老身如今住在西北相州隆虑山虎口岩下的张相公别墅之中,是处荆榛蒙密,出尘俗甚远,乃是神仙避世之地。少主与老夫不是外人,若有闲暇,可来相访。只需如此如此便到,中途若遇鸷兽妖怪挡道,少主但念咒语‘婆珊婆演底’,彼必后退让路。”柴进默记在心,虽有千言万语要问,无奈随某有新主等候,只得与他挥泪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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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时,妖怪们散走殆尽,衫树精也翻身沉入水底去了,只剩下柴进一个人在山谷中往返走动,最后,停在张夫人曾经站过的地方,忆想伊人,无由结缘,只觉得神魂恍惚,有如曹植之思洛神,恋恋不已。

渐黄昏,山中风起,柴进忽觉有一丝暖意缠绕上臂。他用手一抓,原来是一件黄白色的流云绡披,随风飞荡,触及他身。绡披香洁缥缈,执之似不着手。柴进回想,这绡衣应该是宋家姐妹的衣衫,她们急急追逐董均离去,想必在匆忙间把起舞时解下的披风遗忘在此。柴进见材质珍异,主人或将返回寻找,便留下来代为看视,此是他们沧州人看见失物的风俗。

如是过了许久,天既黑而主人不至,柴进恐那绡衣被风露沾湿,遂叠起来放置怀中,爬上南矶的柳树枝丫上歇息。拟待明朝无人来取,便将披风系在树上,刻字留言离去。

睡至中夜,忽闻树林中有惋叹之声,柴进夜宿荒野,甚为警觉,疑是妖魔猛兽出来徜徉,连忙蹑着手脚翻身伏好,探头向树下张望。原来是董均并宋昭昭、宋皎皎两个在林间徘徊搜索。却如何看得真实?原来这两个女郎是火精,身上带有神光,如灯烛光,日里不觉,晚上泛照数丈。

柴进跳下树,大声道:“若寻绡披,绡披在我处。”语讫,从怀中取出薄衣。皎皎“啊也”一声,拖着宋昭昭走近前来。双方施礼讫,柴进将绡披归还,宋昭昭欣然接过手,说道:“这绡衣是我自小随身之物,弥足珍贵。今日有失从容,几乎痛失,可幸有君子为我保存,不然,此刻怕已被风吹到爪哇国去了。”柴进道:“此物与小姐缘分长在,纵使稍稍分离,总归要回到小姐手中,在下不过恰逢其事而已。”皎皎向宋昭昭和董均略略介绍了柴进来历,又向柴进道:“我姐姐是宋家第二孙。”

柴进对董均道:“古人云,大乐与天地同和。今日得见大师神通,竟使阴阳倚伏,风候变转,我方信服其言。”董均道:“多承谬赞。小弟对音乐之癖爱,乃天性使然。我自幼便耽玩乐器,以至废寝忘食,父亲恐我痴死,常常夺我烛火,匿我乐谱,使我深受拘束,遂卷起乐器离家,独自在深山中结庐修行。山灵们常来听我吹奏,久而久之,与我结为忘言之交,虎狼赠我肉食,猿猴赠我野果,山神赠我酒浆,鹊鸟赠我谷物,我既不愁饮食,便花了一年时间专心编写这一套组曲《四时之章》。”柴进赞道:“此曲体理玄奥,感天动地,使人叹为观止。”董均道:“一时偏锋之作,实不值得如此称许。适才庄亦谐向我辞行,临别曰,《四时之章》虽奇,终究是逆天而为,近于魔道,不宜滥施演奏,以损天威。我深然其说,归去当闭关,重读诸子经典,再寻至真妙境。”柴进知道自己造诣与人家相差太远,便不再深谈,吁嗟点头。

宋昭昭忽道:“官人怀中有一件至宝,可否取出来一看?”柴进推说道:“凡夫俗子,何来至宝。”皎皎道:“大哥有所不知,世间珍贵之物,必生宝气,若无法力禁制,则宝气腾逸,有眼力者一看便知。大哥怀中似有利物,宝气森森然,若非短刀,便是短剑。”

柴进见她们这般说,不便隐瞒,遂从怀中取出铜镜,说道:“刀剑无有,若说有甚非常之物,大概就是这一口铜镜。领我来此的朋友曾经对我说过,这口镜子反射的镜光极为霸道,轻易不可出示,以免误伤仁善之神,无辜之鬼。你们要看,只可隔着镜匣观看,万万不可拔出。”宋昭昭看了一眼,笑道:“不妨,镜精护主而已,我等对官人全无恶意,他也不会用神光来厌我们。”柴进见她言之凿凿,遂将宝镜交付她手道:“既如此,有劳宋二姐为我鉴别。”

宋昭昭毫不迟疑,“唰”地将铜镜从镜匣中拔出,平放在眼前缓缓晃动,一边凝看,一边说道:“但凡用五金打造的宝物,粹炼时洪炉中必有火精隐伏,暗中襄助。就这煅烧的色泽而论,应该是我们的二叔宋烈参与其事。”她秀眉一蹙,忽道:“我知道了。”只见她将镜合在掌中,碾压揉搓了几下,那镜忽然顺着纹理裂开,嘡的一声劲响,弹开化作一口腰身阔窄不均的利刀。

柴进惊愕,宋昭昭从容将锋口放近鼻前嗅了一下,颔首道:“此乃越王勾践在昆吾山用赤精石砺造的八件宝器之一,名叫‘却邪’。屈折为镜,舒展为刀。刀长二尺四寸,按古代制度——八寸为一尺,即三尺刀。”柴进想起数日前曾经梦见石婆婆告诉他:“此镜乃是昔年越王勾践在昆吾山锻造的八件宝物之一……”与宋昭昭之论一般无二,遂点头不已。

宋昭昭又用指甲在刀身上轻弹一下,宝刀长鸣,昭昭赞道:“好刀!”又曰:“此刀刀身有水波之色,轻利无以复加。”赞讫,将刀重新掰回令箭状道:“折刀为镜,则可以攘除妖凶。镜光悬照之下,百邪不能隐身,因此勾践将它命名为‘却邪’。你看,把柄上的两个凤纹字,便是却邪。”说毕,将镜交还柴进,柴进仔细摩看,刀把上果然有字痕,甚暗淡难识,往日只当作雕花,今经昭昭一说,依稀可辨是“却邪”二字。

柴进叹道:“倘非二姐拆解,殊不知这铜镜里头原来有许多玄机。”宋昭昭道:“此镜还有一般用处,月圆之夜,可将此镜放置于月下,风中阴露就会凝结在镜面上,集此露水配药,可以辟除一切热毒之病。”柴进叹异。

宋昭昭又道:“此物原是越国铸造,越亡国后归楚,楚亡国后归秦。秦始皇为了防止妖怪袭击,时常配戴在身。秦始皇身边有个术士叫徐福,善观地气,曾进言曰:‘三川一带王气太盛,宜在其关窍地穴中埋藏至宝之物,以镇压之。’祖龙遂割舍宝物一十七款,交给徐福秘密掩埋在现今河南府各处山腹水眼之下,并敕令当地木石妖精守卫,其中就包括此物。经一千三百年,妖精想必怠忽,为官人所得。此物不但神通广大,更知择主而侍,今既肯停在官人之手,足见你福缘深厚。”

柴进抚镜笑道:“若非二姐为我鉴宝,虽持之一世,仍是懵懂主人。经你一番解释,方知福从何来。”宋昭昭取过铜镜收入镜匣中,双手奉还曰:“此物只能治恶魔,不能治恶人。凡有妖魔暗生邪恶之念,欲对官人不利,辄可用镜照杀之。其法力强横,官人平日最好将它藏于镜匣中,以免惊吓过路鬼神。”柴进答应,收镜入怀。

当下既有光明可藉,柴进遂与董均等联步出山。正闲谈,忽然看见前面灌木丛上有一只两丈长的多脚怪,徐步爬来。近看,原来是一只大腹便便的紫背螳螂,青头赤眼,两臂悬空,如提着两口锯刀。这妖精据住前路,摇动着三角形的头颅,瞪视柴进等,柴进悚然后退,下意识摸镜,却被宋皎皎伸手按住,轻声道:“它是朋友,大哥安心无虑。”

此时又见一人在螳螂身后走了出来,乃是董均的弟子马麟,施礼说道:“师傅,壁山神要亲自送我们出谷。”董均连忙向螳螂神施礼,又为柴进引见:“这位是壁山神,绰号双刀郎,是此间的主人。这位是沧州柴进,绰号小旋风。”

马麟在旁边听见,“阿”地一声,上前问道:“莫不是住在横海郡的现世孟尝柴进?”柴进笑道:“正是区区。孟尝甚的,愧不敢当。”董均道:“这位是马麟,吹得双铁笛,使得大滚刀,百十人近他不得,江湖中人给他取了一个雅号,称他做铁笛仙。”柴进道:“我道是哪个马麟,原来是秦淮河畔的铁笛仙,久仰大名。”马麟道:“我原是小番子闲汉出身,近年飘荡江湖,多曾结识绿林朋友,常听他们说起哥哥大名,心怀仰慕,不期今日有缘相见。哥哥站定了,先受马麟一拜。”言讫倒退一步,曲躬深深一拜。

柴进连忙扶起道:“你我都是江湖中人,何须多礼。兄弟既有音乐之性,又有幸追随董君学艺,真是福气。”马麟笑道:“我四处流浪,走到浑州东平府,因为缺少盘缠,便在山林里伏路剪径,做那没本钱买卖。买卖未做成,却巧听见我师傅在岩上吹笛,遂上山寻他,定要自称弟子,追随他学笛。他甩我不掉,只得就范,至今已有小半年。”大家听了,都笑。董均道:“你呀!五心不定,境界尽于此矣。”

众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螳螂精忽然将头伸到地面,宋昭昭道:“走吧。”遂和皎皎变成两只指头大的萤火虫,附着在螳螂头顶的两根触须上。董均向那螳螂精拜了一拜,方才爬到它项上坐定,柴进亦拜,坐于董均之后,马麟居最末。那巨虫昂头负着三人,在树顶上连飞带跳,转眼之间便将他们送出山林。

三人下了螳螂,那妖精倏忽一变,变成一个身披紫袍,手执两口大金刀的瘦面豪客,向他们道别。大家正说话,宋皎皎忽地一拉柴进衣角,将他拖到一旁,小声说道:“大哥心事我知道。张夫人身边跟着一个人精似的小老头子,我在他身边经过时,微微嗅到一阵疥疮溃烂所发出的气味,应该是感染蛇毒之后,未得彻底清除的病症。此疮状似榆钱,患者常有奇痒,病处如遭虫蚁爬行,时刻不安。我赠你斑蝥干一只,红艾绒三厘,两者齐攻患处,即可使毒疮枯死。大哥持此去隆虑山寻他,兼看美艳,如何?”

柴进道:“那老人姓随,如今已经超过一百五十岁。原本是先皇旧臣,份属我的长辈。他既身受病苦,我自当尽早前往救助,多谢五妹关爱。”皎皎从袖中取出一只黄黑斑斓的斑蝥干,一卷粉红色的艾绒,交付柴进道:“我也是看你两个说起话来老泪纵横的,才把这些给你。我再说一样,这随老儿现今的主人,张夫人的相公可是我们灵界中一个惹不起的尊者,浑号陷河神,我爷爷说他脾性狷狭,多反覆,你去拜访看看就好,要知分寸,不要惹上麻烦。”柴进道:“多谢五妹提醒,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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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山林外告别讫,壁山神返身飞入天台山,董均往山东,柴进向河北,各奔前路。柴进一心想去隆虑山探望随叔卿和张夫人,遂从白马津渡过黄河,一路经过袁绍兵败的黎阳,文王演《周易》的汤阴,最后来到位于隆虑山麓的林虑县城。

柴进走进县城中最大的一家客栈,挑张小方桌坐下。酒保唱个喏,笑问:“客官吃酒还是住宿?”柴进道:“我先吃饭,然后在贵店入住一宿,小二哥为我准备一间上房。”酒保答应一声,又问:“客官,打多少酒?”柴进道:“打一角酒,再给我配些好肉食。”酒保道:“本店有上好的烟熏猪杂碎,客官要不要来一盘?”柴进道:“剁半斤上来,还有什么?”酒保道:“还有早上蒸起的栗子甜糕。”柴进道:“也要一盘。”酒保笑嘻嘻地去了。

移时,酒保烫酒上来,满满地筛了一碗,陪笑道:“这是本地最驰名的老黄酒,名叫盘庚酒。客官先尝一口,下酒菜马上热好。”柴进点点头,心道:“盘庚不认识,盘庚的侄媳妇‘妇好’我倒认识,如今在地狱里做鬼王,端的是一个凶悍的婆娘。是了,这一带是殷商兴起之地,难怪取这名字。”他捧起酒碗吃了一口黄酒,那酒酒香浓郁,酒味醇和,柴进赞道:“好酒!”心想:“难怪古书说殷商人嗜酒亡国!端的酿得好酒。”

须臾,酒保捧上来一盘熟食,夸口道:“这是本店用特制的草药老汤卤过的薰制猪杂碎,客人吃了,个个回头。”柴进一看,盘里头有猪心、猪肺、猪肠子、猪腰子等等,外焦里嫩,嚼之风味独特,极甘香。

柴进竖起手指赞了两句,让酒保坐下来陪他吃酒,问道:“小二哥贵姓?”酒保道:“俺叫刘三旺。”柴进道:“原来是小刘兄弟。我姓柴,沧州人,欲到隆虑山探访一个相识的隐士,这县城里可有熟悉山中情况的向导?”刘三旺略一寻思,答道:“此间有一个渔猎为生的中年人,姓韩,长得又黑又壮,大家管他叫韩黑獭。黑獭从小就在隆虑山出入,春夏采鱼鳖,秋冬猎狐兔,不时卖给本店。小人今日早上还撞见这黑厮推着水车在街上卖鱼,官人若有心雇他,俺这便到他家把他喊来这里说话。”柴进问:“此人娶妻未,家中尚有何人?”三旺笑道:“他在镇上有妻有子,是个极依本分的稳当人。”柴进道:“既如此,有劳小刘兄弟引见,合我用时,定有报答。”三旺喜笑,到厨房走了一转,捧来一盘热气腾腾的翻蒸栗子糕,请柴进稍候,快步奔到街外去了。

柴进自喝酒吃食,等了半晌,酒保带来一个黝黑壮实的山里人,那人操一口生硬的林虑话问:“我是韩黑獭,官人想去隆虑山什么地方?”柴进请他坐下,问道:“我有个朋友,姓随,隐居在虎口岩,老韩可知道虎口岩?”韩黑獭怔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名字,不曾听过。若说好似虎口一般的岩洞,则不知有几多。我孤身入山,甚少摸索洞穴。”

随叔卿曾经向柴进详细交待过前往虎口岩的道路,柴进回想了一下,打听道:“你可知道洹水尽头有一片水泽?”韩黑獭道:“有啊!我每次入山,都是沿着洹水逆流而上,去到官人所说的那片泽子。那泽子叫做积草泽。我还在水边的高地上搭了一间小木屋,日间出去采捕,夜晚睡在屋子里。”

柴进笑道:“如此甚好,来日我想请老韩领我到积草泽,你把我送到水泽边,我便知道如何深入。数日之后,你再过来接我回到此处客栈,得否?”黑獭不答,刘三旺插嘴道:“黑獭是个穷汉,官人给他几贯钱作路费吧。”柴进张手出了个数,韩黑獭笑道:“若如此,来日一早便送官人入山。官人真爽快,你放心,我会为你准备好干粮和蛇药。”柴进道:“再给我一口长柄铁叉。”韩某点头答应。

柴进取出两份钱,一份打赏酒保,一份给韩黑獭作订金,又请韩黑獭一同饮食,顺便打听隆虑山中的各种情况,黑獭一一作答,确实是个熟谙山中事物的人。食讫,韩某欢天喜地去了,柴进自在客栈里歇了一宿。

翌日清早,柴进到柜台结了帐,刘三旺借他一把木柄的小手斧,并将他送到洹水水滨,韩某已经如约在一艘小木船上等候。柴进检视过干粮和药物之后,辞别刘三旺,乘船逆洹水而行,前往隆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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洹水发源于隆虑山,水向东流,最终注入卫河。根据《尚书》记载,商族在几经波折之后,第二十位国王盘庚将贵族和宗庙迁徙到洹水河畔较为富饶的殷地建都,始称殷商,为后来武丁和妇好开创的中兴局面奠定了基础。

船一直行,渐渐接近隆虑山,柴进倚在船舷上,观赏两岸风光,那韩黑獭出力摇动船桨,摇发了性,忍不住放声高歌,歌词曰:

“管得江湖占得山。白云同散学云闲。

清旦出,夕阳还。不知身在画屏间。”

柴进听他唱《渔父》,触动雅兴,亦开腔和唱一首,歌词曰:

“饱则高歌醉即眠。只知头白不知年。

江绕屋,水随船。买得风光不著钱。”

韩黑獭听他唱毕,喝一声彩,接续又唱,歌词曰:

“摆脱尘机上钓船,免教荣辱有流年。

无系绊,没愁煎,须信船中有散仙。”

柴进听他歌声,不但清畅嘹亮,而且潇洒脱俗,深孚韵味,不禁悚然警觉,看来这韩某人决不似他外表那么粗鄙无文。当下朗声吟道:“野水千年在,闲花一夕空。近来浮世狭,何似钓船中。想不到韩兄是避世高士,恕在下眼拙失礼。”韩黑獭微微一笑道:“我入山跟着随老诵习诗书有年,略受过些熏陶,却不敢自居隐士。官人稍候,待我发力摇桨,不出一个时辰,便到积草泽。”

柴进喜道:“若如此,韩兄定知虎口岩所在。”韩黑獭道:“知道。若非官人指名要寻访随老,我断不敢载你前去。因为张夫人来此之后,曾经下过严令,不许我私自带引外人进入。我既两难,只好如官人所请,将你送到积草泽,余下的路,要官人自己去寻。”柴进听他说起张夫人,想起她抚琴之后嫣然展笑的容状,不禁怦然心动,心想:“世间上怎地有一个女子,生得如此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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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十三回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

韩黑獭努力鼓棹,船疾如风,很快驶入隆虑山中。韩某拨船转进一条深溪,溯流而上,来到某处水泽地,泽中野草等身。韩黑獭指着岸边一间背山近水,杉松环绕的小木屋道:“那就是我在山中过夜时栖身的木屋,我这几日暂住其中,官人从虎口岩出来,便到屋里与我汇合。”言讫,划船穿过水泽,水泽彼岸有一小片沙滩,沙滩背后是无人之境,触目皆寒烟古树,幽荒可惧。

柴进背好包袱,拾起铁叉,下船与韩黑獭拱手道别。韩某叮嘱道:“官人进去之后,要尽量在平阔的林地中穿行,慎勿依山傍水。因为近日多雨,山上泥土松动,不时有大石飞下,水边的滩地虽然平坦易行,却容易遇见饮水的虎狼,十分凶险,切记切记。”柴进受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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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山林之后,柴进挺着铁叉,依照随叔卿指示的方向拨草前行,一路虽然曲折萦回,但随某提到过的巨树和怪石标志物都一一见到。逡巡,走入一片低地,低地中浓雾充塞,不见前路,柴进拔镜挥之,雾气立即向四方八面倒卷而去。

再行,前路榛棘交错,梗塞不通。柴进依照随叔卿所教,大声念诵神咒:“婆姗婆演底。”念讫,忽有十数株老矮树摇动腰肢,连着树根从地上爬起,挤到一旁,让出一条窄路。柴进合手道谢,从树精们的腋窝下走了过去。柴进过后,那些树精们又纷纷找回自己的泥坑,抓地站定。

柴进穿过低地,便见不远处有一块小山似的巨岩,形同突出的虎头,岩下背光,甚幽暗,亮着两盏小灯。柴进欣然,便要迈步上前,忽然,那两盏亮灯飞移过来,山林中呼呼风响,寒埃扑面,柴进连忙倒退,背靠大树,挺起叉观察情况。

只见长草中“噗”地跳出一只斑斓大虎,那两盏亮灯正是其睛光。这畜生,口似血盘牙似锉,爪如银钩尾如鞭,摇头伸腰,若要扑杀柴进。柴进心惊力怯,连续念了三句咒语。念讫,即有三头红腹野牛,不知从何处鸣吼而至,排开阵势,用头角抵触大虎,那恶虎见形势不利,讪讪然摇尾去了。

柴进定一定神,向野牛致谢,又向前行,那三头野牛跟在他身后保护,将他送到虎口岩下。这山岩约有四、五丈高,岩壁上挂满藤蔓,其中有一条黄藤,粗如人臂。柴进依照随叔卿所教,伸手把住黄藤,轻拉数下,霎时间风雾四起,咫尺不辨。

俄而风定,眼前藤石如旧,柴进回身看时,视野一新,面前已非来时的荒僻山林,而是整整齐齐的数亩药田,药田后有一池积水,水上搭着木桥,桥彼端果树茂盛,树下有瓜棚一片,静庐数间,雅致可观。

柴进欲向前,忽有一人在山岩边闪出,一手荷锄,一手压着圆笠遮面,厉声喝道:“何处俗人,竟敢乱闯隐修之地!倘无说词,立即将你打杀。”柴进连忙将铁叉往地上一插,拱手朗声道:“小可柴进,乃随老先生故人,路经相州地面,特来拜访,劳烦师兄代为通传。”

那人笑道:“柴大官人你看,我是谁人?”言讫,丢下锄头,拨高斗笠,柴进定眼一看,原来是韩黑獭。韩某道:“官人一路辛苦,快请入内歇息,在下有事先去。”柴进问:“韩兄何事匆忙,怎不为我稍留一阵?”韩黑獭黯然摇头,小声道:“官人不知,我只早你片刻到此,适才在桥那边遇到少夫人。少夫人今日神气悒悒,一反常态,见我来,开口便斥逐我出山,我亦不知其所以然。”语讫,与柴进揖别,手拉黄藤,离开洞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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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沿着陌路穿过药田,来到桥头,只见桥前树着一方木牌,刻有“真空洞天”四个大字。柴进略略整衣,迈步过桥,走近茅舍,恰见一个轻健异常的白衣老头从屋侧提着一篮莴苣走出来,此人正是随叔卿。

随叔卿一见柴进,立即放下竹篮,张手笑道:“翘首多时,总算把少主盼来!前夜老夫梦见世宗皇帝,伤感话旧,一如当年。末了,皇上谓我曰,‘两日内,我后世孙柴进将到洞天一游,卿当顾念之。’这梦如今可不是应验了吗?”柴进奇道:“有如此事?梦兆何其神异。”

二人见礼毕,随叔卿引柴进走进最大的一家庐舍,舍内是客厅,布置简约,厅中央挂着一幅老君画像,像左右有两匾,左匾云:五气朝元,右匾云:一尘不染。

随叔卿为柴进张灯,又移来小炭炉,沏了一壶野灵芝茶,二人分宾主坐定。柴进见随叔卿虽然髭发皎白,手脚屈伸却无异于少年,遂探听道:“敢问老人家春秋几许?”随叔卿道:“老夫生于朱梁末年,陈桥兵变时,大约三十八岁,后来修道,五十年一次脱皮换毛,六十年一回易筋洗髓,计至今日,已经两洗髓三脱皮矣。”柴进叹道:“如是则老人家将近两百岁矣,我看你视听不衰,筋力堪夸,足见道术精纯。”

随叔卿摇摇头,笑道:“也非十全十美,老夫骨力虽壮,也有几样暗病,别人不知而已。太宗在时,我曾承旨一抱太子,太子当时六岁,不肯稳坐臂上,忽攀向左,忽倒向右,搅得我甚为狼狈,以致扭伤了肩膊,至今天阴,仍觉得酸痛难受。另外,还有疥癣之疾,久治不愈。”

柴进动容问曰:“是何疥癣之疾,不能拔除?”随叔卿摆手道:“此疾臭秽可憎,老夫羞于告人。”柴进道:“是否误中蛇毒,未得尽去之故?在下恰有火精宋皎皎所赠的药物在身,据说可以克制疥疮。”随叔卿惊道:“正是蛇毒所致。如有火神宋无忌之斑蝥,以毒攻毒,必见奇效。”柴进道:“非止有斑蝥,还有三厘红艾绒。”随叔卿拍手跃起,笑道:“天降君子,为我送药,从此无苦矣。”

当下柴进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帛子,展开,里头有斑蝥和艾绒,随叔卿凑近端看,连声道:“是也!是也!”随即取来一套玉杵臼,将斑蝥捣得粉碎,然后脱下上身白衣,白衣里头又有一件白衣,再脱,下面还穿着一件深紫色的汗衫,脱去汗衫,方才露出背上一片溃烂狼藉的皮肤。

柴进仔细观察,只见他背后有疥癣五六块,厚如榆钱,正如皎皎所言。癣皆破裂,流出黄水如胶,气味冲鼻。随叔卿反手指道:“便是这些疥疮,痒不可忍,我每夜交手爬搔,直至痛如火烧方止,指甲之中,尽是污血。此病缠身已有数月,侵蚀极深,我被它折磨得了无生趣,常在夜深饮泣,甚至动过挥刀自杀的念头。”言讫,悲伤不可排抑,泣下数行。

柴进安慰道:“老父放宽心,我这便为你施药。”于是他点燃艾绒,逐一烧灼患处。艾就是艾蒿,古人又称冰台,具有非常独特的挥发性气味,可以辟邪、驱虫、治病。针灸的灸字,其实就是指用燃烧的艾草来薰烫穴道,是中医一种非常重要的治疗方法。柴进此番带来的红艾绒,乃火神宋无忌亲自种植的红蕤艾,是专门用来薰治毒疮毒癣的一品灵草,随烟火所至,病皮如碎叶脱落,病肌干合,瘙痒感立止。

随叔卿咬牙忍住灼痛,待柴进熄火之后,方才长长吐出一口痛气,只觉得背后一片冰凉,轻快难以言表。柴进又让他将斑蝥粉调水饮服,以驱化解血中的积毒。随叔卿一仰吞下,盘膝静坐,俄顷,身体热似火烧,旋又退热,他披起外衣,到茅舍后的果树林里撒了一泡黑尿,病便大除。

百日恶疾,一时扫清,随叔卿满面喜色,遂请柴进在客厅中稍候,自己下厨整治了几味小菜,盛情款待。哪几味?第一盘是芦菔根炖鹿肉,第二盘叫热洛河,就是鹿血煎鹿肠,第三盘是凉拌莴苣丝,第四盘是蜜调腐乳,第五盘是胡麻饼。

柴进试言道:“肉菜正热,何不请张夫人出来相见,一同享用?”随叔卿道:“少主先食。她是水仙,此刻正潜伏在池塘深水中修行。稍候待她出水,我再请她移步过来,与少主聚话。”柴进又问:“张家相公何在?”随叔卿道:“主公冬眠时间稍长,估计将在今明两日醒来。”柴进心道:“这妖精居然会冬眠,不知是个什么畜生。”

二人隔着灯火就坐,随叔卿拍开一坛菖蒲花酒,与柴进对饮,酒香含花香,啜之令人神清气爽。他们一边饮食,一边闲谈,渐渐言及周朝末年宫闱及官场中的旧事,老人记性甚佳,历历恍如昨日,说到动情处,一再失声而泣,柴进亦频频坠泪。

随某又详述他来到隆虑山的经过,云:“当年赵匡胤兄弟在陈桥驿煽动叛乱,我和舍弟随季卿于事发前知觉,连同郎将韩中等三人连夜离营,本意先回京城向符太后告变。未入城,听闻留守大将石守信串通造反,城中皇纲不存,连韩中的族兄,忠臣韩通都已经被人袭杀。我三人商议,无谓自投罗网,不如投奔到驻守潞州的昭义军节度使李筠处。赵氏大将高怀德察觉我等逃脱,派人四处追杀,追到此山合围。我等无路脱身,只得冒着性命危险攀上一座险峰,那山峰特立迥出,四面都是峭直的绝壁,可上不可下,追兵方才撤去。我三人在山顶发狂恸哭之后,唯有死心居住下来,采食柏叶、草根、树虫、鸟蛋等维生,隆冬之际,更只把积蓄下来的木叶裹雪而吃。如是过了大半年,与世隔绝,辛苦偷生而已。峰顶有一个石嵌窦,终年储满清水,水可饮,又可澡洗形神,我等常在附近出没。某日,季卿在水边发现了一条壮大如船的长蛇,口衔巨角,横卧不动。原来它吸食了一头大牛,自尾部吞吃,牛角庞大强横,碍于蛇口外,要待数日后牛颈消坏,头角折断坠地,方可下咽,当此时,最不堪骚扰,因此躲在峰顶上休养。韩中少壮,颇有胆勇,建议道:‘此蛇脂肪极美,何不杀而食之!’季卿附和,我见那条蛇鳞甲焕烂,额头上还有王字纹理,遂劝阻道:‘此蛇长大若此,异乎寻常,且平凡蛇类何能在饱食之后爬上此峰?或恐是龙神,不可触犯。’韩中道:‘洒家落难在此绝境,早不畏死,难得天送食物,何能舍弃!你莫迂腐,待洒家剥之晒作肉脯,以备过冬。’当下苦劝不听,与季卿投掷大石击之。神蛇着石,腾跃而起,驾风雾飞空,盘绕于高树上,将野牛反吐在地,垂头下视我等,蹙怒嘶鸣。我三人惶恐之极,不敢奔逃,一起跪地哀祈。须臾,雷电震耀,将韩中和季卿击杀,拖曳到数十丈外的悬崖边,抛尸山下。这条神蛇便是张相公,东川梓潼山尊者,有移山倒海的法力,世称陷河神。我因不曾附和,免于一死,从此被他收为仆从,出任这片真空洞天的掌事,执役至今。”

柴进听了,伤叹不已,又问:“林虑县的韩黑獭又是何人?”随叔卿道:“我与韩中虽然结局不同,终究是患难之交,一度约定生死相依。我将他安葬之后,便告假出山,寻访他的后人。那时韩家和随家都已被灭门,韩通有个三儿子,因故留在霸州,免于一死。他不愿屈膝于赵氏,逃逸躲藏在民间,贫贱落拓。我遂将他接到林虑县城,安排他成家,与我互相照应。算起来,韩黑獭是韩通的九世孙,他本名叫韩达。”柴进感泣道:“原来韩达也是忠臣之后。”

柴进问:“张相公既在梓潼山称尊,为何还在隆虑山另修一处居所?”随叔卿道:“主公精通药术,在天下十座名山的山眼中开辟洞天,种药收其灵气。他将药性、天候和土质一起评估,估算出每处药物采摘的最佳时间,周游各山服食,壮其道气。去年冬至,本山茯灵出土,相公与夫人到此收药,就地蛰伏过冬。据夫人说,他将在这两日苏醒过来,到时我再为少主引见。他是中华地面上的一座真神,识是识非,博学无伦,少主与他攀谈,必获裨益。” 柴进喜谢,心道:“若非真神,怎配得上仙妻。”

柴进又问:“老父在此隐修百余年,不知修练甚么法门,服食何药,如今入何境界?”随叔卿道:“主公收我之时,赠我一卷秘轴,题云《黄帝阴符》,轴书用上古的钟鼎文著成,内容五六千言,与现今李荃留下的《阴符》迥异。内中不但有存真养寿的道理,还有各种舐唇咽唾,摩体导气的法门。我每日依法导引真气,辅之以黄精、白术、松胶、柏子、蕙兰、薏仁、茯灵、云芝、雄黄、石桂英等四性药物,坚持百余年后,非但不死,而且一再脱皮换髓,渐觉身轻欲跳,登高涉险,终日不倦,火不能烧,水不能溺,裸卧冰雪之中,了不觉寒。老夫如今虽然未得升仙,却甚知光明所在,天若垂爱,容我再修五十年,必可脱俗飞行,与云龙为伍。”

柴进听了,暗暗羡慕,心道:“人生境界,原应追求超脱,不该自甘沉沦。可惜我尚有俗累在身,未能割舍,他年母亲归老之后,儿女长成之时,定当重来此山,追随他们修道。”他又问:“我乃好奇之人,且伏膺道教,欲向老父请教长生要旨,可乎?”

随叔卿道:“长生要旨,数语便可说完。少主可曾观水,水如何得不腐?”柴进答曰:“水至清者不腐,奔流者不腐。”随叔卿道:“然也!长生亦如是。心如纯净水,唯清,清者不留情,不恋虚荣薄利,便不受欲望羁绊之苦;身似奔流水,唯勤,勤者常劳作,不耽于逸乐,躯体便可以去芜存菁。清、勤二字,乃是长生之本,副修以丹药道术,则躯体不但不腐,还可以焕发新生。”柴进听了,大为信服。

柴进又问:“山中多鬼怪,空有安神养生之道,岂足自保?”随叔卿曰:“主公还授我一套五雷天心正法,我道行尚浅,未能学全,只粗通风雷术和地雷术,却也可以抵敌千军万马,寻常妖兽,更不足道。”

柴进道:“风雷、地雷,却是何样法术,长者可否一示高妙,使我略开蒙昧。”随叔卿笑道:“道术本不可炫耀,唯少主要看,老奴依命便是,但老奴耍的都是皮毛法术,不敢妄称高妙。”

当下随叔卿取来两个铜爵,三个瓷杯,间隔放置在饭桌之上,并用菖蒲花酒将瓷杯斟满,任铜爵留空。布置讫,只见他端坐凳上,举手到额,轻轻拍下。说时迟,那时快,屋内电光闪耀,迅雷一声,有如天拆地裂,将桌面上的五个酒杯全数振飞,跌落在屋顶木梁之上,而且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桌上的炭炉、酒壶、筷子、菜盘子等物,却皆纹丝不动。

柴进被这猝然而来的响雷吓得冷汗直流,惊魂未定,随叔卿抬手拍下第二拍,复又电闪雷鸣。雷鸣之后,铜爵和瓷杯尽皆跌落原位,酒爵在空中被神力压得扁平,恍如两块薄饼,而三个瓷器杯子则保持原样,酒水满载,涓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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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正赞叹,忽闻庐外有人曰:“我道随翁为何连发震雷,原来有贵宾在座。”柴进侧看,一女子徐步而入,只见她身上穿着一件天净纱衫,配一条青霜裙,腰悬曲刃短剑,手捉犀柄尘尾,玉姿冰质,神气清雅,殆非俗世所有,分明是烟霞外人。来者正是张夫人。

随翁见夫人来,俯偻而拜,拜讫,夫人颔首不答,望柴进问曰:“阁下岂非人间之人?”柴进曰:“然。”躬身致拜,夫人酬拜,揖柴进坐,自居主位坐定,随叔卿为她摆开一套杯箸,敬陪末坐。

夫人又问:“山居幽寂,奴家暗昧,未识君子,愿知君子姓名?”柴进道:“小可乃沧州人氏,姓柴名进,管理祖上留下的庄田维生。” 随叔卿从旁插口道:“小官人是前朝皇室之后,老奴故主人柴荣的玄孙。”

夫人点点头,又问:“山中乃险恶之地,甚多虎狼精怪,柴皇孙不避艰险,绕道跋涉到此,所为何事?”随翁又代答道:“少主人知道老奴身染疥癣数月,患处溃烂不愈,遂向火神宋家求来艾绒,为老奴炙体。”夫人惊问:“可见效用?”随翁道:“腐皮都已灼焦脱落,血毒亦已清除,三五日后,便可完全平复。”夫人默然,良久曰:“君子远来不易,且到客房中稍稍休息,我与随翁有要事商谈。”

柴进愕然,随叔卿起身圆场道:“入山道路确实曲折,少主人必定倍感疲倦,还是我家主人想得周到,官人且随我到客房中歇息一宿。明朝聚话未迟。”柴进道:“既入黑,在下亦困乏,有劳老父带路,多谢主人关心。”言讫,与主人揖别,张夫人起身回礼。

二人出了前厅,天已曛黑,随叔卿领着柴进走到不远处一间独立的小屋。点亮油灯,屋内有床榻、案几、木箱等,随叔卿为柴进打来一盘清水,又在木箱中取出枕席被帐等床上用品铺设好,方才告辞道:“官人早早休息,在此居住,大可从容。若有所需,出门高声唤我便是。”柴进道:“我晓得了,老父请便。”

随某去后,柴进用水搓脸浸脚,擦洗毕,见被席甚香洁,抚之思睡,便吹灯就寝。才上床,忽然感到自己这夜饮酒略多,遂出门,摸黑走到果林中小解。他略有些醉意,回头时走错了方向,又回到客厅庐舍之后。

屋中人正在对话,话声传到屋外,只听见随叔卿忿忿然问道:“夜既深,夫人为何执意要我立即带客人离开?午后韩达送盐醋到此,夫人为何厉声驱赶他?来早相公便起,我身为洞天掌事,为何不得在此?”柴进闻之,莫测端倪,遂屏息伏在屋后偷听。

又听见张夫人道:“你可知道你为何染上疥癞之病?原是我暗中下毒,教你身上溃烂。”随叔卿怒道:“果然是夫人所为,老奴日夕辛勤,有甚失礼处,夫人竟如此加害?”柴进闻之,暗暗惋叹,心道:“这女子虽然美艳,却原来心如蛇蝎。”

张夫人道:“你不知情。我丈夫每次从冬眠中苏醒,饥肠辘辘,立即便要吞食生人裹腹。他是蛇,嗅觉最灵,我教你身上流脓,发出恶心气味,原是让你使他生厌,才不至于被他吃掉。”柴进心道:“她原来也是出于好心,我不知情,倒坏了事。如此看来,这张尊者不是一个善神,我今夜需随老父火急出山。”

屋内随叔卿默然良久,泣道:“老奴自问忠心耿耿,谨慎勤恳,相公何至于忘情?”张夫人道:“你想一想,去年药田里收获的人形茯灵到底是六个还是四个?你监守自盗,食他仙药,岂是贤弟子所为?他衔恨未发而已,哪得不追究?”

随叔卿无语,夫人道:“你快走吧,且到他山隐居,不要再回此处,你们多年师徒,我不忍看见残杀收场。”随叔卿道:“老奴偶尔贪嘴是实,却不愿背离师门,情愿跪见师尊,忏悔改过,以图将来粉身报效,当此时,决不离开。”

张夫人道:“你不肯去,是因为还没有得到《黄帝阴符》下卷,不肯半途而废。他明早出关,见到你张口便把你吞下,你还修甚么仙?”随叔卿道:“不妨,如今门下有一客人,正好缚之以飨神灵。”此言一出,柴进心中冰凉,酒醉全消。

室内张夫人怔道:“谁?莫非是那个专程赶来,为你治疗背病之人?何忍负心杀之。”随叔卿答曰:“这浪荡儿跑入此地,原非为我,只为眷恋夫人美色而已。再者,道俗殊途,大恩尚且不报,何况疗一小疾。”

张夫人叹道:“我记得古书中有一个故事——昔有狮子王,捕获一条花豺,将噬断其咽喉,豺哀求曰:‘大王神威,老豺敬伏,老豺洞中尚有两条小豺,娇嫩堪食。大王舍我性命,随我回巢穴食之以代,如何?’狮子王赦之,随它食其小豺。数日之后,狮子又饥,遂到花豺巢边伏击此豺,轻易擒之。狮子王望豺感慨,谓曰:‘豺也豺,你出卖同类,天理不容,今日为我所食,当无词也。’老豺无言以对,遂被狮子撕食。噫!先生今夜之拙计,何异此豺。” 随叔卿既惭且怒,却不敢发作,鞠躬道:“老朽以愚忠侍神,夫人休笑。”言讫,拂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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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叔卿怏怏然出了客厅,便去观察柴进动静,柴进已经吹熄了灯,人却未眠,正坐在窗前看着夜空出神。随叔卿轻敲墙壁,笑道:“此间素无宾客,凡事简易,少主莫嫌疏漏。”柴进起身道:“岂敢,出门在外,一榻容身即可。老父适才言及前朝旧事,使我怀想太祖、世宗皇帝为人,心驰神往,未能就寝而已。连日赶路,身重头旋,当睡,你我来日再谈。”随叔卿点点头,背着手走了出去。

柴进自怀中取出铜镜,向他背后晃了一下,见他全无反应,知道这件法宝只能压制邪魅侵害,不能对付奸人,只得收镜,将板凳平放,塞进被铺内,摸黑出门逃跑。

柴进轻手轻脚过了木桥,忽闻庐舍那边传来一声怒吼,他悄悄猫腰,躲在田埂一株大树下,蹲伏不动。逡巡,看见随叔卿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挽着自己带来的那杆铁叉,肩上还驮着一大捆绳索,急匆匆赶到山岩旁边,一拉黄藤,追出洞天去了。

柴进静心细想,自己对山中道路全不熟悉,唯一走过的险径,还是仔细依照随叔卿的指点行进的,此刻如果由原路闯出去,定必被他发现。若与这老匹夫当面相斗,凭他适才轻松用惊雷拍扁铜爵的手段,要打碎自己的头颅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如果在附近隐藏不出,明天早上难保不被那条蛇精嗅到,唯今之计,只有冒险求生。

当下柴进从腰间拔出手斧,飞步过桥,走近一间亮着灯光的屋子,从门隙向内窥望。只见张夫人盘膝坐在灯下,一边翻看乐谱,一边轻弄琴弦。柴进推门而入,拱手道:“姓随的老贼恩将仇报,欲将我喂蛇,有劳夫人送我离开。”张夫人略一惊愕,旋即镇静问道:“客人何故手持利斧,我若不肯就范,你将如何?”

柴进挥动手斧,一拂就将桌子一脚砍断,桌子轰然倒塌,桌上的杂物掉了一地。他冷冷道:“生死关头,由不得夫人。”言讫,伸手就去抓她手臂,张夫人横举铁琴,挡开他道:“休、休。适才你在客厅后偷听,我已经察觉你的动静,只不说破而已。我送你出山便是。”

柴进听了,连忙将斧头插在腰间,行了个合手礼道:“原来夫人有心救我,不幸唐突,还望恕罪。随叔卿那老匹夫罔顾数代情义,欲将我身祭神,我命有如风中悬绪,随时飘飞,夫人且念事态紧急,莫怪我粗鲁行事。”

张夫人问:“随翁今在何处?”柴进道:“他寻我不着,追出洞天去了。”张夫人道:“今夜月黑,你既不识道术,又不识道路,倘若孤身在山林中逃亡,确实凶险。你出去稍等片刻,待我更衣之后,为你带路。”柴进道谢,倒退出屋。

张夫人拨键栓住屋门,悄悄从屋后的小窗爬出,未及落地,忽被柴进一把抱住。夫人惊叫,柴进一手将她挟定,一手掩住她口,恶声道:“夫人是我护身符,必将同生共死,休再弃我而去。”言讫,松手将她放下。

张夫人满面忿色,两手捏起剑诀,便欲施法咒之。柴进拔镜抵御,镜光一闪,张夫人心口暴痛,如被利刀猛扎,瘫软在地。柴进收镜看她,只见她全无血色,颤声道:“这是什么法器,几乎取我性命!”柴进道:“你老实说,你真身是什么妖怪?”张夫人道:“我是湘江中的白旗鱼。”

柴进将她腰带解下,捉她两手,使她伏在自己背上,并用腰带捆定,大步离开。张夫人骨弱体轻,柴进又是习武之人,行走全不碍事。柴进背着她出了洞天,在她的指引下绕开原路,摸黑在山野中穿行。遇有妖兽木石挡路,柴进便轻念神咒“婆姗婆演底”,挡道之物辄移开让路。张夫人被镜光重创,虽然不至于丧命,却流汗战栗不止,言语不复闲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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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出人意料啊

精彩呀精彩!想不到老随也是人面兽心,这样看来,他说的前朝旧事,莫非也是编的?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是什么忠臣吧。

家园 只有植物和低等动物才能活过200年

人活到200岁,肯定变态

家园 【整理】第十四回 浮生一刹逝如电,岂肯辜负美人缘

柴进在山中绕行了一夜,到黎明,方才去到积草泽。他走进韩达建在高地上的小木屋,木屋外用泥墙围起一个小院子,屋内寂然无人。柴进解开腰带,将张夫人放在院中的一条长板凳上,并为她束好衣服,张夫人面寒如冰,端坐不语。

移时,远处传来人声,柴进正待张看,忽有一只黄鸟从树林中飞落他肩,低声道:“来者不善,先寻地方藏匿。”柴进听得是慕容清,大感欣喜,张夫人一拍他臂,伸手指向院角,是处有一口砖井。柴进翻看井盖一看,原来是存放酒药的井窖,深五、六尺,上窄下阔,甚可容身。他急忙抱起张夫人,跳入井中,伸手将井盖拉上。

才伏好,地面上便响起脚步声,只听见韩黑獭道:“照这几个脚印看,柴进那厮分明来过。”随叔卿道:“那厮是陆上人,不会驾船,否则,此刻怕已夺船而去。你我分头再找,见到他,休说闲话,先把脚骨打断。”韩黑獭道:“正是。”他向屋中、院中扫视了一周,本想翻开井盖察看,却看见井盖上伏着一只野鸟,那野鸟被他一望,立即跳起,扑着翅膀飞到泥墙之上。韩达见井盖有鸟,以为井下无人,便和随叔卿走出院外,分头搜索去了。

慕容清看他们去远,方才飞返井上,呼叫柴进。柴进将井盖拨开,立起身来。慕容清看了张夫人一眼道:“我在滑台遇见火精宋皎皎,知道官人改道前来隆虑山,大感不安。这陷河神张垩子乃是神魔界中有名的凶悖猖獗之物,一近其身,险恶莫测……”张夫人插口道:“是也,浪客全不识死,阳关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慕容清道:“我急急飞来救援,却始终找不到洞天入口,直至昨夜见到那两个凶徒通宵持着火把在山中找你。官人为何挟持张夫人到此,此辈又何故动了杀心?”

柴进遂将近日之事,详述本末,慕容清听罢,鸟眼怒睁,鸟毛竖起,愤然道:“忘情负恩者,乃至于是。如此狡毒,有辱我修道人清誉,官人在此稍候,待我用师傅传给我的无形法刀割他首级,为本教清除败类。”言讫,飞身去了。

柴进跳离地窖,弯腰将夫人抱出,忽闻“突”地一声,有人飞跃越过泥墙,直奔过来,柴进连忙抄起院中的横头凳抵御。来者魁梧骁健,手中抓着一把牛头镋,不是别人,正是随叔卿的弟子韩黑獭。他在木屋附近来回巡视,听到动静,立即抬着镋杀将进来。

两人不说废话,你来我往,你冲我撞,厮并开来。斗了三五个回合,柴进心中有数,这黑汉虽然狠勇力大,手段却不高明,尽是些寻常的猫狗把式。他静下心来,踏着趟泥步与之绕斗,趁着韩黑獭急转身脚步未稳之际,放他攻进来,将长凳一档、一翻、一压,挫他的前手。韩黑獭大痛缩手,柴进冲前一步,发全力将凳板撞向韩某心口,撞得他仰面跌倒。

柴进一脚将铁镋撩飞,顺势踏住他胸,拔出手斧,作势要砍。韩黑獭两手遮面,哀叫“饶命”,柴进厉声道:“韩达,我念你是忠臣韩通之后,杀不下手,你载我回林虑县城,我便饶你性命,否则,就地将你剁成肉酱。”韩黑獭连声答应。柴进见张夫人起身走动,遂让她到木屋中取来一段绳索,做了一个绳套,一头套在韩某颈上,一头拽在手里。

此时,远处山林中响起一声接一声的滚雷,柴进知道慕容清和随叔卿正在用道术拼杀,不禁凝神倾听。忽然,雷声中夹杂着一阵清脆的破碎响声,张夫人惊道:“不好,张尊者出关了,鸟仙的无形法刀不好使,已经被他用雷法打碎,皇孙快走。”

韩黑獭见张夫人出口提醒柴进,嗟讶不已。张夫人对他道:“我相公每次出关,饥馁如狂,定要吞食一个生人补充精力。我昨日不顾情面逐你出山,原是要保全你的性命。如今你师傅咒动风雷,响震十里,已将我家相公引来,你再不逃命,只怕你师傅为了自保,宁可抓你祭神。”韩黑獭听了,半信半疑,却道:“夫人之命不敢违,我将柴某人载返林虑县便是。”

当下柴进一手拉住张夫人,一手拽住绳套,押着韩黑獭走下水滨,韩达解开缆绳,发船上路。船行数丈,骤闻岸上有人又哭又叫,在长草中竭力奔跑。柴进视之,却是随叔卿,他身后还有一条数丈长的大蛇,玄黄斑驳,形同龙船,驰行追逐,蛇身碾过之处,草木披靡。将追及,蛇忽昂头而起,张口吸气,随某双脚离地,倒飞两丈远,被蟒蛇一口衔住,下半身随即滑入其咽喉。随叔卿手抓毒牙,拼命挣扎,凄惨呼救之声,不可忍听。韩黑獭见状,惊得手脚俱软,趴在船上喃喃念经,不敢仰视,哪敢上前救人。大蛇扭动腰颈,旋即将随某吞入腹中,身子微涨,口眼闭合,似乎极敢舒适。

柴进骂道:“是何妖孽,安得如此害人!”那蛇似乎听见,睁开一双火红的蛇眼望过来。柴进自怀中拔出铜镜照之,铜镜一震,放出一道耀眼的电光,击中蛇鼻,灼得它直冒青烟。蛇王凛然一惊,扫视船上,稍稍迟疑了一下,翻身退入草丛之中,飞逝而去。

船上人面面相觑,柴进将韩黑獭脖子上的绳圈解开,丢到一边,好言说道:“韩兄,你我本无仇怨,事已至此,且回林虑县也罢。我回到沧州庄园,定将叫人送钱过来,代你老师照顾你一家老少,柴某若违此语,天地不容。”韩黑獭点点头,拭去眼泪,鼓棹出山。

柴进望向张夫人,忽问:“夫人心地仁善,聪明多识,何以匹配此猥琐之物?”张夫人怅然道:“此事说来伤心。想当年,我原本与东海的胡子海豹阿陆情好,相互爱惜。他为了探望我,经常潜入淡水水域,与我在长江各处水道中追逐嬉戏。有一次,我躲进梓潼水,一路溯流而上,游至梓潼山下,误入江畔鱼篱,江水退潮之后,我被截在滩头,匍匐在泥沙之中,无从脱身。山里人初时只是围观,不敢接近,我那时是人身鱼尾,尚未通晓人言,呦呦鸣叫,无计辩解。过了许久,他们见我脱水困惫,无甚神通,便凶性大发,先以狗血及污物泼我,再把我用粗绳缚到山边,欲要杀害。我心中恨极,竭力大呼,怨气冲天。梓潼山神张垩子感之,遂念地雷咒,使山壁豁然裂开一条数尺宽的夹道,再念风雷咒,用飓风将我和那些狠恶无赖的乡人一并卷入山腹之中。我被吸入洞府后,山壁泯合如初,恶人们都被压死在岩石里,因此张某一度救过我的性命。他将我养在山腹温泉之中,用尽美言挽留,我却只要归见阿陆。张垩子见状,便遣使通知阿陆,诈称做媒,将我许配给他,我俩不知是计,各自欢喜。到吉日,张某施展分身术,一边化为海豹人,貌似阿陆,持聘礼入山迎亲,欺我就范;一边变为我,在长江上袭杀阿陆。此事震惊水族,游行湖海者颇说其事。我义兄阿苍闻知,愤痛难平,遂带领本部水族在梓潼山顶布下云阵,与他开战,不幸修为未及,反受生擒之辱,若非我苦苦哀求,几乎遭他杀害。后来阿苍被张垩子卖到稚山龙场的节级——人头罗刹勾龙生处。这些事在妖魔道也不是什么秘闻,一晃许多年,到如今更复何言。”

柴进听讫,浓眉一扬道:“我只道人间黑暗紊乱,原来你们也是恃强凌弱,无法无天!夫人既被我带走,以后就安心与我一起,不要回去了,无谓再受那厮困辱。”张夫人惊道:“皇孙此言何意?”

柴进道:“你随我回沧州庄上居住,过去事只当一阵风过了,我有却邪宝镜护身,无所畏惧,今后和你福祸与共。”夫人不悦,勃然作色曰:“痴人妄语!人魔殊途,哪可匹配。”

柴进笑道:“在下世家子,平生知礼尚义,素来在州郡间有美名,若匹配,必不辱没夫人。” 张夫人笑道:“岂因势位才德之故,鄙陋妖精,不可与人类成伉俪,劝君莫作此越界之想。”

柴进道:“夫妇之道,不失礼义即可,何须在乎同类?夫人乃湘江游鱼,张某是深山王蛇,阿陆者,却是东海海兽,尔辈又岂是一般同类。”张夫人欠身道:“皇孙容说,妾身乃是水族异类,闲散而贪欢,不识人间礼义,实在是寡情薄耻之物。平生只爱捕食鲈鱼,追逐花鲤,枕苔石,漱淸流,结交池沼里的缙绅,爱慕溪渠中的俊杰,与官人绝非同道,苟合终必两误。”

柴进恳请道:“不瞒夫人说,柴某自从那日在天台山瞻仰夫人灵姿,心便沉溺,爱慕夫人,恋恋不已。此刻鲁莽求亲,实感惭愧,然而大丈夫情动于中,不可隐匿,因此坦率言之。我欲与夫人长结情缘,事虽仓卒,心极赤诚,夫人若能屈身相就,我必终身感恩,虽死无悔。”张夫人颔首道:“君子怀爱意而来,不惜身涉险境,当此际,明知陷河神凶残暗劣,犹能冒死不舍,用情坚确如此,实亦触动我心。只可惜我出自卑微之族,人间有轻生尚义,从一而终之道,鱼族有贪生怕死,恣意无常之性,论婚姻极不相称,实在不能从命。望君子莫因弱质而相欺,容我别去,今生永不相忘。”

柴进伸手拉住她衣袖,说道:“此事由不得你,必须随我回沧州居住,有我在生,定不教那妖精再侵占你。”张夫人怫然道:“官人将近而立之年,家中必有柔顺妻妾,何必强求于我?”

柴进道:“我虽二十六岁,犹未成亲,年少时曾与州中富户订过三门婚事,后来都因对方小姐早逝而作罢。家父生前特为此事上五台山为我设斋诵经,祈求保佑,山上文殊院的长老甚有道行,善知将来之事,下评语云,我二十五岁前不应有妻室,强求必有所失。后来家父罹患急病,留下遗言,教我耐心等待晚缘,因此拖延至今,仍然孑然无侣。”张夫人默然不语。柴进又道:“蛇穴深险,若非宿世情分,凡人哪得到达?夫人若肯屈驾相从,今生誓与你偕老。”

张夫人笑道:“你这人不但胆气绝高,而且不屈不挠,还真是个非常之人。”柴进笑道:“此情弥坚,此缘无价,愿夫人惜之。”

张夫人罔然而叹,说道:“罢,罢,我也不欲再归梓潼,以身相托,亦无不可。你我终是异族,他朝若违君意,莫怪莫恨!”柴进见她答应,心中狂喜,因见西天残月犹在,遂合十拜月,高声曰:“沧州人柴进,乞晓月为证,今日与……”夫人接口道:“我姓鱼,本名鱼窈儿。”柴进道:“沧州人柴进,今日与鱼窈儿结为夫妇,请天际晓月为证,誓不相负。”鱼窈儿亦举头望月,合手道:“湘江鱼窈儿,误被邪魔所困,失意多年,至今方谋脱身。乃归沧州柴进,此后操井灶、执箕帚、侍巾栉,一不敢辞,请桂月保佑,使我们长相厮守,不被凶徒张垩子所害。”

二人执手定情,依俗例交换信物。柴进身无长物,遂拔下头上的黄铜簪子相赠,鱼窈儿脱下小指上的银环答之。她拔下头上的瑚骨簪,改用柴进铜簪,柴进则把指环穿在衣带上,两人相视一笑。

韩达一边摇桨,一边听他两个言语,见事竟谐,大感意外。他搁下桨,在怀中取出一吊铜钱,交付柴进道:“恭喜皇孙如愿以偿,恭喜夫人配得佳偶,小人略献些财礼,贺你们好事。”柴进称谢收下。

张夫人叹道:“随翁在山中独居百年,心性已近禽兽,贪生贪利,畏威忘德,原亦不足为奇。他待我甚恭谨,凡事知我所要,不劳促使,我甚感念,最终落得如此收场,真可叹惋。”言讫,递上手中的瑚骨簪道:“此簪价值不菲,有劳大哥代我变卖,为他办丧。你可以用长草扎一个草人,在心口处染上牛血,然后为这草人穿上衣衫,请巫师向着他身死的方向招魂,如是,或可拯拔他的亡灵。”韩达黯然点头,接过簪子。

回程顺流而行,洹水奔湍,很快便把小舟推送到林虑县城。将泊舟,韩达道:“如今世道不宁,县中水陆两路都有强盗出没,劫财劫色,美貌女子尤其难免。皇孙携丽人同行,宜小心提防,避人耳目。”柴进遂请韩达到衣店买了一套儒士衣衫,让鱼窈儿改换男子衣服上岸。

辞别韩达之后,他们在县城里买了一张弦琴、几本闲书,又到刘三旺的客栈中歇了一宿,并且通过刘三旺的安排,雇了一条小帆船,翌日早起,到码头请船主人张帆启航,返回沧州。

船沿洹水东行,在内黄附近转入卫河,折向更北。柴进和鱼窈儿在船舱中各占一隅,一读书,一抚琴,消磨时光,不多说。

话说某日黄昏,船主人将帆船泊在河浦深处,岸上芦苇丛生,村落绝远。泊未久,忽有大船驶近,停在不远处。柴进是个精细人,引帘窥之,只见来船空荡荡的,既不载货,也不载客,船上似有篙工六、七人。

他立即警觉,暗中对鱼窈儿道:“邻船甚可疑,若是盗贼,必伺入夜之后过船抢劫。此地水面空阔,岸上又无人家,正是绿林贼杀人夺货的好地方。”鱼窈儿惊道:“既如此,何不急唤船主人驶离。”柴进道:“前面不知何处才有市镇,那艘大船上人手众多,行驶起来比我们这艘小帆船要快出许多,仓卒逃走反而激发变故。为今之计,唯有借故上岸,江边草长,蹲伏其中,可以蔽头。我俩暂且潜藏在芦荻丛中,看清情况再定去留未迟。” 二人商定之后,向船主人诈称晕船,欲到地面上长坐,遂登岸,隐匿在野草之中。

是夜月色皎然,郊原数里,皆可洞见,柴进和鱼窈儿挽手在草丛中潜伏,耿耿不寐。中宵,大船忽动,船上人持刀棍下船,奔走极快,闯入柴进雇佣的小帆船内,按住船主人。

须臾,他们亮起火把。柴进凝看,不禁矍然一惊,水匪七人中,有一健硕过人者,不是别个,正是林虑县的韩黑獭。柴进心道:“分手之际,这黑厮甚是有礼,似已释怀。我又再三承诺,会派人前往县城周济他的生活,他为何仍怀恨不舍?”鱼窈儿附耳道:“看来张垩子着实忌惮你的铜镜,还没有想出对付的办法,因此他到林虑县找到韩达,让他勾结水贼,用人力抓拿你我。此刻它必定隐藏在不远处观望动静。” 柴进四顾,想到那条数丈长的斑斓大蛇也许就伏在芦草中某处,凛然寒心。

韩达和那几个水匪向船主人打听柴进和鱼窈儿下落,知道他们借故逃到岸上,遂留一人在船,另外六人分成三路,登陆搜索。鱼窈儿小声道:“我们还是夺船逃走,此辈若逼迫太过,我便向卫河中的水精水妖们求助。”柴进点点头,拔出铜镜,拉开为利刀,然后猫腰疾走,上船一刀将那留守的汉子刺杀,推落水中,随即割断捆缚船主人的绳索,解缆升帆,顺流而去。

帆船在江面上急行,行至拂晓,贼船从背后追近,船上人高声大呼,喝令他们停船。柴进回头看时,只见对方有一人站在船头,向他们连射火箭,忽一箭射中布帆,火飚暴起,灰烬散下。船主人见情势不利,顾不得客人,纵身飞跳入水,逃生去了。

正窘迫,鱼窈儿从船舱里探头出来,一口咬破手腕,伸出船舷,使鲜血汨汨流入水中。霎时间,船两侧波声汹汹,鳞光闪动,柴进仔细看时,水下尽是纤鱼细虾,成群逐船而行。鱼窈儿向水面呼曰:“小妹夫妻今日被恶人所苦,祸且将及,非得众兄弟相助,不能脱身。求众兄弟念及水族同类之情,救我危急,幸莫推辞。”语毕,满江鼓噪,鱼鳖虾鳝纷纷跳跃于波间,极目不知其数。

鱼窈儿喜笑,深一鞠躬,谢曰:“众兄弟如此仗义,小妹无以为报。请歌一曲,为诸君壮行。”于是抽琴而歌,歌声清厉,歌词曰:

“白露圆兮西风高,碧波万里兮翻洪涛。

莫言天下至柔者,载舟覆舟皆我曹。”

歌罢,江天间风号水激,波声如雷,几番冲击之后,将水面上的两条舟船掀翻。

柴进落水后,气窒目眩,慌忙之间,忽被人一把拖住,那人将一块干酪塞入他口中,含之,顿觉全身怡然,纵不呼吸,亦无窒息感。那人又将他拉下数丈,他脚底一稳,踏在瓷实处。

柴进定神四顾,只见自己站在洪波之下,衣袂飘漾,仰望,水境澄阔如天,鱼群在高处游弋,却似飞鸟。身周水质甚奇,极轻极清,有如风气一般,既不汹涌,也不呛人。脚下踩着一条用红色粘土铺就的羊肠小路,蜿蜒于水草泥丘之间。鱼窈儿与他并肩而立,目光甚关切。

柴进张口询问,却咕噜噜地吐出几个气泡。鱼窈儿一笑,贝齿开合,示意他嚼食口中的干酪。柴进嚼之,滋味甚香滑,如蜜如饴,如蜡如药,忽觉口滑能言。柴进笑道:“想不到这波涛之下,别有一片境地。”鱼窈儿道:“我乃鱼族之精灵,郎君与我同游,水陆无往而不适,且随我沿此路前行,访一故交。”

二人于是沿着道路向低洼处走去,一路无人,冷冷清清,须臾,进入一处谷地。谷地中建有一座大府署,墙宇崇峻,颇为气派。署门外坏船堆积,如同木山一般,新覆没的两艘舟船亦搁在其中。有水精十余名,一个个铜头铁额,面目狰狞,正在沉船间忙碌,分检溺死者及其财物。

柴进问道:“此处莫非龙宫?”鱼窈儿道,“此非龙宫,只是螭窟而已。龙宫木石皆香,蛟螭之窟犹有腥澡气味。” 柴进又问:“螭是何物?”鱼窈儿道:“螭乃龙之亚者,擅长变化,亦能御风布雨,呼雷引电。其鳞鬣四足如龙,只是头上无角而已。螭嗜居于深水,所在必称王。此处老螭名叫遐霄王,任职卫河河伯,是我义兄阿苍的叔父,因为善飞,绰号风脚夔。”

言语间,两人走近府署正门,门前有一大龟人立而起,迎面合手曰:“贵客何由而来?”鱼窈儿还礼道:“远亲走谒大王而已。”大龟遂引二人进入门房,鱼窈儿取炭笔写好拜贴,说一声“有劳”,交付大龟。

大龟入内须臾,出来请二人进入会客的偏厅坐下,说道:“大王览贴欣然,正更衣,贵客于此稍候。”言讫,敛手离去。柴进仔细环顾,只见厅内甚清敞,帘幙陈设都是王者做派。侧墙上镶有灯架,架上放着一颗直径三寸的明珠,晕光如月,泛照室内。屋顶极高,屋内不见有梁柱,屋四壁嵌饰着砗磲、水晶、玛瑙等等,熠熠晃晃。地面打扫得极为光洁,冷滑呈绀碧色,不知是何材质。逡巡,大龟揭帘而出,小声曰:“主君且至。”柴进和鱼窈儿连忙起身迎拜。

帘后走出一个妖精,鬓发洞赤,神气严耸,视瞻高远,一身长衣垂地,衣上镶满甲片,浑不似世间仪服。此君见柴进,愕然道:“阁下岂非人间之人?”柴进道:“然也。在下河北沧州人氏,姓柴名进。”鱼窈儿从旁道:“女侄不幸,与陷河神失和,今已与之决绝,随柴郎出奔,望长辈莫怪莫笑。”遐霄王欣然道:“张垩子素非善类,既失我儿之意,弃之莫惜。柴郎风流蕴籍,甚得我心,今后永为亲戚可也。”柴进喜笑,遐霄又曰:“贤侄贤婿大可宽心在此长住,若蛇贼追来,我和他算一算卖阿苍,杀阿陆的旧帐,必教他吃足苦头。”

鱼窈儿听他说起阿苍阿陆,泫然流泪。遐霄王斥道:“叔侄重逢,理应欢喜,莫哭!龟都尉击鼓,召集臣工们都到大殿,与王侄及驸马相见。”大龟答应一声,迈开步出门去了。

遐霄王遂请柴进夫妇就坐闲话,言词问接,情意款然。俄顷,水府中响起一阵擂鼓声,遐霄起立,邀请柴进夫妇随他前往正殿。他们从侧门出,走过一座画堂,来到府署正殿。殿名凝碧殿,殿中聚立着一群水妖,见遐霄来,纷纷蹈舞,口呼“千岁陛下”。遐霄微笑,招他们近前,逐一向柴进介绍,无非是些虾臣蟹士,螺太宰、蛭侍中、鳝军师等等。众水妖见主公亲自引见,无不倍加礼敬,竭力赞美。

正寒暄,忽有一只水鸭精扑入大殿,禀报道:“钱塘潮神伍子胥率部众三百来访,今被獭将军阻在魏县水域。”遐霄王大感惊讶,心道:“子胥素与我友善,每一月或四五十日便来相见,亦是常事。此番未发文书知会,辄带兵入境,是何缘故?”遂吩咐鲤将军、鳝军师两个,也率部属三百,前往下游接洽,其余臣工留在王府中候命。

移时,鸭又通传曰:“伍子胥勒兵魏县,自与鳝军师来府说明因由,车驾将到门外。”遐霄王大喜,戴起玉华冠,率领柴进、鱼窈儿及满朝公卿出门迎候。

柴进眺望,只见远处有一头水牛拉着鳖盖车凌空而来,木轮滚滚,直抵前庭。龟都尉一摆手,水精们鸣锣响钹,以示欢迎。车中下来一个青袍人,头戴鲎鱼冠,腰悬三尺剑,风仪秀整,不甚年高。此人姓伍名员,字子胥,被吴王夫差赐死之后封神,绰号鸱夷君。

鸱夷君向四周团团一揖,乐声顿止,他轩昂向前,与遐霄王见礼。遐霄王牵其手问:“子胥,子胥,为何而至是也?”伍子胥道:“我前日在神座上盘坐,忽入梦境,梦中见有兵人数千,引黄河水灌入卫河,卫河皆浊。醒来想之,兵人者,战争之兆,黄河者,黄泉之兆,此梦意象大凶,不利卫河主人。我忧心如焚,只怕通信已迟,遂带领浙东水军三百,沿运河北上,到魏地驻防,为吾王攘此恶兆。”遐霄笑道:“梦事常颠倒,何必尽信!况且此梦并非只有一解——黄河深阔,卫河浅窄,引黄入卫,岂非我卫河壮大之兆?卫河获水,则下游冀州、恩州、沧州之田,尽得解渴,生民受惠,怎不是吉兆?”

子胥道:“你我相交,情贯千载,既有不测之兆,伍员哪得不至?且由我在卫河中驻留一月,若有事,将效死力,若无事,卷甲收兵未迟。主人须念我心意,万莫逐客。”遐霄矍然谢曰:“君子情深义重,老螭今日生受,铭德怀恩,感佩万分。”言讫,转身对鳝军师曰:“你休辞劳苦,速去准备酒食,到魏县犒劳南师。”鳝军师领命去了。鸱夷君抱拳,逊词答谢。

二人牵手入内,子胥看见鱼窈儿,猝然失声道:“阿也!谁家好女,真美人也!”遐霄王傲然笑道:“此是我家侄女鱼窈儿。”子胥叹道:“鱼美人名不虚传。”又道:“昔有海豹子阿陆,与我意气相合,往来密切。至今每想起你们遭陷河神暗算,犹觉气愤难平。鱼姑娘何时脱身,可喜可贺!”

鱼窈儿道:“多承鸱夷君记挂。我得周朝柴氏皇孙柴进冒死相助,逃出魔窟,今后与他厮守。”柴进欣然上前,叉手致敬道:“快哉,今日得见古之烈士,在下沧州柴进。”伍子胥将他打量一番,回礼赞道:“王孙好骨相,光采照人,润泽枯魂。”

两人互道寒暄数句,柴进问道:“世传伍大夫因忠正而遘凶,处革囊之大困,入渊泉之九重,不知如今归于何处?”子胥慨然道:“上元夫人怜我冤深恨重,致我于钱塘水云间三千年。我心怫郁时,则鞭浪山驱逐波涛,聊作舒发。”柴进嗟叹一声,动情道:“大夫故事,记载于史籍,传颂于民间,是非炳然如白日。英雄事业,精忠之意,永垂千古。晚辈颇为之快意,既相逢,当为此痛饮一场。”伍子胥一笑,挽其手同行。这边遐霄问曰:“子胥可知那天雄星阿陆魂归何处?”子胥道:“他已投胎,今在东京城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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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十五回 千岁神蛇来造访,临流一盼生阴风

当下遐霄邀大家入内宴聚,与伍子胥、柴进联步上殿,分三席鼎足而坐。鱼窈儿依柴进身侧就座,殿下拥入一大群神鱼水兽,全都幻化成人形,或欢欣话旧,或私相细语,雌雄杂处,群情鼎沸。

少顷,有一条老鱼入内,苍然唱道:“开筵——”殿外便有水族捧着食器鱼贯而入,食具有玳瑁盘、红螺杯、蕖叶碗等等,物色夸眩,金碧璀错,非人世间可比。

殿上主客纷纷举杯相邀,谐谈劝醉。酒过三巡,柴进向伍子胥问起春秋时齐、楚、吴、越诸国故事,他自小游学于书籍之圃,满以为自己熟知历史掌故,可以印证记载,这日听伍子胥侃侃而谈,大惊失色。若如伍子胥所云,每事之起,皆另有曲折原委,古人言行,全非书中面目,甚或忠奸倒置,名号错乱,令他目瞪口呆,连叹史书无用。鸱夷君笑道:“此生也长,游行古今,看那建国称王者不知有几多。目睹其事,对照后来史书,都非实录,天下之恶皆归亡灭者,引善为当权者之功,如此而已。”

柴进敛容起拜,又向伍子胥求教兵法要旨,子胥遂论其兵书《盖庐》之精义,柴进静听,一一默记在心。

移时,侍者又上了几盘主菜,案桌上酒食大陈,柴进俯看殿中,一片杯盘狼藉,衣履散落,有老者袒卧,有小儿相逐,龟鳖起舞,鱼虾放歌,熙熙然,陶陶然。

他环视众人所食,自己与伍子胥皆奉以水鸟,鱼窈儿则食海带及珍奇水藻,遐霄捧一玉鼎自啜,而殿下杂陈的食物则血肉模糊,不能辨识,于是动问。遐霄笑道:“我近年衰老,不受人兽之腥澡荤腻,独爱啜燕血,取其风云之味。下头孩儿们今日推倒一艘大船,愚人血肉,正好作我水族盛宴。”

柴进一听,知道韩黑獭等恶人最终沦为鱼食,不禁惨然变色,心道:“陷河神也好,卫河妖也罢,原来全是一帮惯吃人肉,惯饮人血的魔怪。我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岂得与此辈对面同食。”

当下他勃然改容,提膝问伍子胥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大夫见此食人景象,如何能安坐席上?”伍子胥扫了他一眼,冷冷道:“我早非人类,况且万物相食之事,何足为奇。”遐霄见他作色,躬身陪情道:“既然皇孙有爱人之心,待罢筵之后,我遣水工将残骨推至滩头,使他们家人有所凭吊,如何?”鱼窈儿亦从旁劝道:“郎君勿怪,此事便如犬噬狡兔,鸡食蠢虫一般,天道如此,是非不足论。”

柴进酒后气盛,恚怒不语,目中迸射凶光,遐霄王见状,搁杯道:“我有片言,说来与皇孙一听,听后若终不能释怀,割席而去未迟。”鱼窈儿道:“叔父但言,晚辈候教。”

遐霄道:“今皇孙见我等分食三五个溺死之人,便认为我等狼戾不仁,不屑与我等同席。殊不知天地间最不仁者是人祸,帝王诸侯之家,父子不能相安,兄弟不能相容,君臣仇视,夫妻算计,动辄互相残杀,自死百万,其事遍于书简,有乎?与此相比,禽兽水族所食之人,才共几何?人类又有掘山填河,毁林造田之事,扰我禽兽栖止,夺我禽兽故乡,有乎?与此相比,我辈收回几许失地?更有甚者,贪暴之徒,为了口腹之欲,皮毛之利,屠杀我辈迟钝者不知几多。千年来,我哀我辈族灭者不可胜计,君子既饱读诗书,能为我解此是非否?”言讫,亦悒悒不乐。

柴进平生最爱飞苍走黄,驰骋弋猎,但凡鸟兽鱼虫,目之所见,必以弓弹击之,为此还在嵩山宝树园被申斥。此刻闻遐霄之言,稍觉惭愧,起身长揖道:“晚辈谨受教诲,然而此身终是人类,不能对此骨肉欢谈,请先辞去。错爱之心,万分感佩。二公若不见恕,杀之亦无怨。” 礼毕,挽起鱼窈儿,便欲退席,遐霄王见状,微有不悦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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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此尴尬之时,殿外忽有一只绿毛水鸭,口衔一卷竹册,奋翅飞入殿中。龟都尉连忙从它口中接过竹卷,呈献到王者手上。遐霄王阅毕,将竹卷扯断掷地,对柴进和鱼窈儿道:“你两个休去,梓潼张垩子纠集部属,此刻正在河岸上叫嚣,要我将你两个交出。”鱼窈儿一听,知道张垩子坦然叫阵,想必已经找到了对付却邪镜的方法,蹙眉不语。

伍子胥起身道:“诸位勿忧,暂且戒备,待我回营调动水师助战,与大家同心协力,灭此丑类。”遐霄王道:“有劳鸱夷君奔波。”伍子胥略一拱手,转身又对鱼窈儿和柴进道:“你两个随军而去,看我们为阿苍阿陆报仇,为你们雪恨。”柴进愧谢。

伍子胥去后,遐霄王推案而起,走到阶前传令,命令河里的水精们到石笋滩下的深水中集结备战。殿中数十个水精头领齐声答应,纷纷打起精神,出去准备。遐霄王吩咐螺太宰留守王府,自引柴进、鱼窈儿、龟都尉及水兵水将三百员,来到距离府署不远处的石笋滩水域。

是处河水甚清,水下草青沙软,伍子胥部已经和卫河里的水精们会师完毕,鸱夷君一边指挥布阵,一边高声训话,词情激昂,水兵水将们个个踊跃,呼声鼎沸。

伍子胥又分发旗帜,将水精们编成三军。哪三军?居左为左军,执白旗,为首的是獭将军、鲤副将;居右为右军,执黑旗,为首的是从南方来的鳄将军、鳜副将;遐霄和伍子胥自领中军,执红旗,遐霄身后跟着鳝军师、龟都尉、鱼窈儿、柴进等。

遐霄王在阵中的水草麾盖下坐定,令人取来一块琉璃镜片,交付柴进道:“贤婿是人,目力未能透水,此是辟光镜,可以助你辟除幻光,透视水上。”柴进接过镜片,由透镜仰望水上,视野清晰无碍。只见高岸上立着一个锦袍束带,头戴金冠的少年,形貌瘦瘠,目光射人。他身侧两翼各有一座蠕蠕摇动的小山,山体由大小蛇万万条蟠绕而成,色泽斑斓,气雾缭绕。

这妖精便是梓潼山尊者张挥,又名张垩子,绰号陷河神,他曾经是轩辕黄帝第九子,罗网的发明人,性格乖戾。他被柴进用铜镜击伤后,稍稍退却,随即又到林虑县城找到韩达。当他从韩达口中知道鱼窈儿决意依从柴进之后,怒不可遏,遂令韩达设法将柴进擒杀。后来见韩达坠水溺死,鱼窈儿躲进遐霄王府,张垩子遂纠集附近五县的蛇精,到河滩上叫嚣要人。

此时,张垩子将一卷竹册交到水鸭精嘴中,水鸭精回头钻进河里,游到遐霄王面前。遐霄将绳结解开,拨竹展读。柴进正站在他身后,只见竹片上用炭笔写曰:

“遐霄王陛下——

战争危险事,不可不慎,大王战败,则卫河之宫殿儿女,任我快活也。大王还我爱妻,免却一场厮杀,岂非善事?

张挥。”

遐霄冷笑,伸手将竹片上的黑字抹拭干净,拔炭回书曰:

“奸丑小竖,人神不容,乃敢出言不逊!今日不杀你,誓不寝食。”

写讫,将回书交付鸭精,送到张垩子手里,张垩子看毕,脸色一寒,当场将鸭精的脖子折断,手指河水谩骂。伍子胥见状,下令鸣鼓噪之。

三通鼓毕,鳝军师游上麾盖前,躬身道:“蛇魔狂徒,素来不习水战,今日一再挑衅,是自取死。此战不劳大王和鸱夷君亲征,微臣愿与龟都尉作先遣,与近岸伏兵会合,杀退来犯之敌,请大王授我等令旗。”遐霄曰:“善!”掷过一面红旗。鳝军师及龟都尉各率本部突前,在浅水处摆开阵势。又亲自衔着令旗,好似快箭一般,在近岸游了一圈,向泥滩诸部落下达军命。

逡巡,浅水处的泥洞中涌出无数螃蟹,奔入龟阵中,伸开长爪,与龟兵纠结起来,摆开一道甲壳长城,与蛇山对峙。相互抱定之后,所有螃蟹一同摆动手钳,摩擦甲壳上的起棱部位,发出整齐的格格声,向敌方示威。

岸上张垩子见状,连声嗤笑,张开两手向左右蛇山各拍了一下。蛇山侧倒,大小蛇游走开来,按自身的体型尺寸列阵,次第相随,流入水中。俄顷,蛇群逼近钳甲墙,顿身不前,张口吸水反吐,以涎沫攻之。一时间,河水为之粘腻,龟蟹哗变,纷纷脱墙而逃,走往岸上。而在近岸助战的鳝军师及所部鱼虾则争先恐后地游回深水,游得稍慢的,皆被毒涎所杀。鳝军师满脸羞惭,委顿于阵前,伍子胥一挥手,即有两个虾兵将它押了下去。

初阵失利,恼了右军的一员悍将,也不待军令军鼓,率部疾冲上前。众水族看时,原来是右军副将鳜某。

两军接近,未交战,鳜兵似被迎面而来的毒浪所迷,尽数反肚浮起,气息奄奄。蛇群大喜,争相摇动腰肢而前,以身蜿蟺,欲食鳜鱼。此举正中了鳜鱼的伎俩,鳜鱼诈死,只等蛇缠,等蛇越缠越紧之后,鳜鱼们卯足了气力,忽然将背鳍张开。

鳜鱼背鳍上的刺骨坚韧劲利,排成一排,如同利锯一般,直透蛇甲,继而随着蛇的蠕动,将蛇的筋肉划断,仅余蛇骨相连。蛇身破裂之后,血流滂沛,皆死,反被鳜鱼们拖开咬食,水中皆是蛇血,蛇毒遂解。

伍子胥见反胜一阵,大喜,亲自擂鼓,督促左右军向前。鳄将军、獭将军领命,各自率领子侄挺进奋击,先将蛇群中为首的几条王蛇咬杀,蛇群溃退,回到水滨,又遭泥洞中的蟹类截杀,十损其六,余者皆遁逃无踪。水族大胜,一齐跳出水面庆贺,河面上如同一锅沸粥。

张垩子并不下水参战,只是赤足盘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观望波流,凝思对策,忽思得一计,跃身而起,手指水下喝道:“老螭小妖,何敢对抗天神,看我塞你窟穴。”言讫,张垩子从袖中抽出一根长鞭,抽打湖边的兀石,要将这些大石驱入湖中。长鞭所及,石身现起血痕,巨石皆为所动,纷纷摇撼,发出格格之声,耸出地面,继而在泥沙上缓缓滚动,络绎向湖底轧去。

水兽们见状,群起拦在河中,集合力量拒石,却挡不住,被那滚石冲得大乱,有的就被碾死在石下。遐霄王怒道:“猥琐毒物,安敢如此,诸将擂鼓,待本王亲到水上,与他决一胜负。” 伍子胥谏道:“大王息怒,大王乃一军之主,最宜保重,不宜盛气而出,独战大敌。若有不测之变,悔之也晚。” 遐霄王道:“休说丧气话。我杀张某,只如鹰拿腐鼠耳。待我手剥其皮,悬挂阙下,方得称心满意。”

伍子胥道:“大王神通,利于水战,水中乃不败之地。他用滚石来攻,我们大可退出王府,迁往别处行营。他不下水,终也无奈我何。若下水,则可率领水兵在河中围攻之,定必取其性命。如是,方为万全之计。”遐霄王道:“水岸对峙,终非了局,狂童不下水,难道任由他在滩头叫嚣?我适才已经对众发誓,今日不杀此物,誓不罢休,岂可自食其言。”

伍子胥牵其衣袂,劝道:“王莫托大,昔夫差不听伍某之言,终亡于勾践,大王不听我言,则抉吾眼而观越兵,又在今日……”遐霄怒道:“恶战之前,何出此不吉之言!我乃此间主人,弟当听命,今令你立即护送柴进夫妇回沧州,归来时,与我共饮蛇血,共啜蛇胆。”伍子胥道:“某当暂留,为大王掠阵。”遐霄王道:“不必,本王将独揽全功。”

柴进道:“在下愿留在军中,等候大王得胜归来。”遐霄王道:“你我种族不同,喜好相异,实在难通友善,情尽而别,无多言。你先回府署,我已经让螺太宰为你准备了两袋钱财,俱是历代沉寄在河中之物,水府留来无用,劳你带返凡间。”柴进不欲去,遐宵道:“军前需听军令,休得怠慢。”柴进无奈,只得跟随伍子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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遐霄王待他们去后,化为一道白虹,冲飞水上。石笋滩头的张垩子看见河水晦明不定,忽然“嘣”地一声,有一条白气从河中弹起,立即大叫一声,化为青气,与白气缠绕,扭斗到云霄之上。

他两个在云上现形厮杀,螭游蟒翻,却是怎生景象:螭是神龙无角,朱鳞火鬣,携赤雾满天游走,舔爪鸣吼,声如群鼓;蛇是毒龙无爪,电目血舌,喷黑气纵横疾冲,吐舌长嘶,响似裂帛。好一对魔兽争雄,各挟风雷相击,你来我往,乍离乍合,断鳞与残甲,如雪片飞下。

两个神兽抖擞精神,使出千般解数,一口气从黄昏酣斗都黎明。张垩子力倦神疲,见对方手段周密,渐难搪抵,心道:“这老螭虫恁地了得,之前恁地小觑了它,想不到这河北境内藏有如此对手。”当下他虚幌一道冷电,拨转风头,败阵而走。

遐霄王一心取他性命,怎肯就此罢休,五爪轮动,爬着风随后追杀。二人驾着云雾,在碧空中追逐。这遐霄王绰号叫做风脚夔,最善飞行,当下它奋鬃振尾,快得好似一道金光在后,张垩子哪里走得脱,只靠着左闪右窜,变换方向逃生。陷河神被这老螭赶得紧,自料甩不脱它,猛可地眉头一蹙,计上心头。

当下它向下一钻,钻入一片山林之中,念起风雷咒,召来一阵恶风,冷冷飕飕,霎时间,吹得千树吼,万杆摇。张垩子放轻身段,变成一片巴掌大的绿叶,萧萧逸逸,掩隐混杂在万千落叶之间飘坠,指望就此混迹脱身。

未着地,忽觉腰下一阵剧痛,痛得他嘶声大叫,鳞甲张起,原来遐霄王已经看破他道术,变成一条小毛虫,附着在叶脉上用力啮咬。张垩子被它咬住,好在冬眠过后,脱皮在即,身上老皮已松,于是变回原型,在空中猛然缩身,蜕下蛇皮,化作一丝细风,抽身而去。遐霄王见他变身,亦立即现出原形,五爪并用,将他皮甲挝住,空一欢喜,张某却已飞出数里之外。

张垩子得空逃走,惶惶然在山中胡乱闪窜,忽闻说笑酬唱之声,原来是一群豪族女子在半山亭上宴会。他悄然变成一张弦琴,依偎在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身边。少女忽觉袖边有物触傍,一怔,伸手抽琴端看。众人见状,只道她要献技,纷纷含笑止声。为首一个年长的老妇人停盏在手,微笑道:“何不弹《相府莲》?”满座大笑。

《相府莲》音似“想夫怜”,人尽皆知,这老夫人是借曲名的谐音撮弄少女,因此众人哄笑。少女虽羞恼,却不敢违命,只得抚琴,张垩子琴在她十指下泠泠鸣响,不敢有丝毫差错,只求避过遐霄王的追捕。

逡巡,附近一株油松树上响起一阵刺耳的长鸣,完全打乱了少女的琴声,众人抬头看,原来在树干上附着一只靴底大的巨蝉,鼓噪不已。少女只得抱手不弹,张垩子明知这老蝉是遐霄所变,意在嘲弄他,当下不待人弹,自振五弦,偏要将曲子奏完。树上的巨蝉亦在野风中放声悲鸣,忽长忽短,忽高忽低,节奏总与曲调相违,张垩子被他扰得心绪狂乱,频频走调,斗不过,只得扭动腰肢,现出真身,在妇人们的尖叫声中落荒而逃。

张垩子瞥见地下有一个鼠洞,摇身钻入洞中,念动地雷咒术,咒开迎面的软泥,很快在山石隙间开辟出一条千回百转的泥道。张垩子在泥道深处盘伏,等待遐霄王离去。

须臾,地道中渐变阴冷,冻得它战战兢兢,张垩子舒展身体游走,感觉地下的泥土变得又冷又硬,如同冰渣子一般,刮得脱皮之后的肌肤生痛。原来遐霄王并不追入泥洞里搜索,它知道蛇类怕冷,便向洞穴中嘘气,吹出凛凛寒风,一波接一波的,使穴中的软泥都变成了冻土。

此风乃是遐宵为了在冬季降雪而修炼的的玄凐冻气,其凚冷程度,足以裂虫腹,断鸟足,在半天施放,更能够呵云成雪。张垩子抵敌不住,连忙念咒开路,爬出洞穴。

一路爬行,见到泥中有许多跳蚤虫被凛冽的寒气冻得疯狂乱跳,张垩子灵机一动,心道:“据闻这龙族虽然是五虫之长,威震万物,却唯独畏惧这些细小蚤虫,一入其甲,则无法剔除,终身受蛀。难怪这老匹夫不肯追入地穴中,我且收此跳虫,若再缠斗时,用它们助战。”于是他张开口吻,将沿路遇到的蚤虫都吸入嘴中。

爬出地穴,正在山路旁,恰有一个老和尚在路上匆匆而过。张垩子将身体缩到最小最小,歘然飘飞,钻入和尚右手无名指的指甲之下,循着微细的血管,最后藏进手指中段的骨节中间,悄悄吸取老和尚身上的热气,温暖那几乎被冻僵的身体。

遐霄王已经飞上云端,睁眼俯视,搜寻张垩子所在,见到一个老和尚抱着手,瑟瑟发抖地在山路上行走。它神目如电,立即察知张垩子所在,遂悄悄飞下,猛然甩出一道刺眼的亮光,趁和尚举手挡眼的当口,看准他的中指,掣一个雷飞劈过去,将他手指击断。

陷河神被迅雷击中,脑子“嗡”的一声,从和尚的手指节中跌了出来,滚地变回原型,它的左眼被雷火击破,鲜血长流,浑身肌皮破损,好似得了癞病一般。张垩子盘踞在和尚的尸首旁边,睁着一只蛇眼,恶狠狠地盯视遐霄王。一般神魔斗法,彼此都会爱惜对方修行不易,点到为止,稍留情面。今日遐霄王对它追杀不舍,全无恕道,完全是一副要命的架势,张垩子不由得怒发心上,气冲头顶。

遐霄飞落地面,二魔兽对望一眼,一个口吹寒烟,一个鼻喷毒雾,扑做一团扭打开来。张垩子张开血口,呼一口气,将成百上千个跳蚤虫迎头喷去。遐霄王见跳虫扑面而来,惶惧失色,欲躲闪,却被张垩子绊住,不得脱身。

这跳蚤儿正是螭龙的克星,好象浆糊似的附着在遐霄身上,钻入鳞甲底,叮咬皮肉。遐霄王大怯,惊悸流汗,不知所措。张垩子奋迅攻之,老螭龙魂竦意乱,只觉得全身燥痒,无心恋战,顾前不能顾后,遮左不能遮右。这刻生死决斗,哪容它如此怠慢,张某看准机会,一举将其颈骨折断。

刹那间,天地一黑复明,遐霄王愀然嗟叹一声,毙命于林下。可怜它数千年修为,称雄河底,到此化作一场春梦。

张垩子得胜,昂然抬头,化作人形,挟起遐霄王,驾一片黑云,飞返卫河。他在半空斩断其首级,将那条八丈长的尸身抛弃于卫河泥滩之上。须臾,血流滂沱,形成半亩血泊,腥气惹来乌鸦万头,环飞聒噪不止。附近居民闻知,纷纷罢业来观,架肩叠足,围在血泊四周。

张垩子手提其头,乘金光而下,飞落在遐霄身上,从容谓百姓曰:“螭精蟠据水底,为患应已多年。我乃梓潼山神张尊者,今日过境,因见河中妖气冲天,遂移石窒塞其穴,并斩杀之,为一方除害。尔等凡人既受吾惠,可于此地为吾立庙。”

遐霄居水底千年,现身袭杀人畜极多,百姓们都知道河水中伏有噬人的妖兽,每至江边,皆惶恐不安,此刻亲见其死,无不拍手相贺。贺毕,百姓罗拜地上,长者出列,礼张尊者足,虔谢再三,且道:“此地受害已久,一朝患除,尊者功莫大焉。卫河两岸,无不戴佩,誓将为尊者立庙,四时祭祝,以酬深恩。”

张垩子点点头,手指脚下,笑道:“此为螭龙之肉,沥酒于肉上,肉泛五色光,隔水蒸食,脆美无与伦比。仙家书云——饮燕血,令人体轻,食象肉,令人体重,食龙肉,令人隐身一日。尔等要不要试一试?”百姓闻之,个个喜笑,跃跃欲试。

张垩子傲然一揖,飞离人丛,跳入卫河之中。河底的蛭侍中和獭将军引领众水精出降,并献鳄、鲤、鳜等诸将首级,一水豪杰,就此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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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十六回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话说柴进和鱼窈儿跟随伍子胥回到王府,螺太宰已经为他们准备了两箩财物,里头都是些女子饰物、金银器具和古钱。伍子胥用箩盖将箩封起,放入牛车,载上柴进夫妇,驱车来到岸上。柴进从牛车上下来,也怪,自从嚼过鱼窈儿给的辟水鱼胶之后,出入水境,身上竟无纤毫沾濡。

那时遐霄王和张垩子正在半天上拼斗,黑云蔽日,雷雨交加,未知谁占上风,只嗅得雨水中血腥味极浓。

伍子胥从袖中取出一条白木尺,纵向拉之,木尺变长,横向拉之,木尺变宽,最后居然被拉成一块两丈长,七尺宽的木板。伍子胥将木板平放在水面上,自己往木板上一跳,那木板“卟”地一声,中央凹陷下去,变成一条圆底的白木小舸。他让柴进夫妇登船就坐。

伍子胥乃是潮神,长啸呼召,即有乱流涌至船下,推攘船行。木船随流向北,轻疾如飞,不一夜,便由卫河入御河,再转浮阳水,抵达沧州城外。

沧州渡头上的骡车车夫认得柴进,见泊船,连忙上前哈腰致意。柴进让他将财物抬到车上,转身向伍子胥膜拜告辞,伍子胥连忙扶起,两人互道珍重而别。道别讫,伍子胥拨转船头,凌波而去,消失在水天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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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在码头上吃了一碗羊肠猪血汤,尝到那熟悉的羊脂香味,浑身一热,精气神全都充壮起来。他搁下碗,和鱼窈儿坐上骡车,返回横海郡庄园。

柴进在车厢中凭窗四望,一路都是熟悉的景物,心思顿感泰然,回想这几个月来在阴阳两界的离奇经历,思潮起伏,吁嗟不已,若非美人在侧,几疑是幻梦一场。他又想:“年来虽然历尽艰苦,有幸结识了花荣、石勇、猪淑良、慕容清和鱼窈儿等,总算不虚此行,只不知遐霄王战况如何,慕容清这刻身在何处?”

骡车向西南行,轮蹄交响,不久就来到庄园东某处大石桥上。桥脚下有四人系马谈话,言语讻讻。柴进看过去,只见坐者服式高贵,面带怒容,正是叔父柴皇城,声色俱厉,站立应答者是本庄的管家王桃枝,苦着老脸支吾,另有柴皇城侍从二人伫立在旁。

柴皇城在柴进之父柴皇都在世时,就已经迁居到南面的高唐州,每年照例回庄上一次,支取例钱。柴进连忙叫停骡夫,下车拜揖,笑问曰:“叔父何事不怿?”柴皇城视之错愕,叫道:“阿呀呀,适才还在庄上,怎地又绕路从那边赶来?”柴进莫测其言,不答,转看王桃枝,王老惊怪失色。

柴进警觉,问王桃枝道:“我自去年天清节打猎时被妖精抓去,至今方才脱身归来,中间家里有何异事,母亲可好?”王桃枝慌张道:“主人,若你是真人,这时在庄上当家的便是一个假的柴大官人,模样与你一致无二,若他是真,你便是用障眼法耍弄老儿。你两个开口一般声,闭口一个样,老头儿凡夫俗子,委实没有分辨的慧眼。”

柴进吃了一惊,旋即镇静,上前捉其手臂,隔衣按他肘下,动情地道:“王老,论过往,当年先父早逝,全赖你老人家尽心维持,家事才不至于紊乱。我年幼时有甚见识,也是你拿主意经营,才使柴家的产业得以壮大。论亲,你是母亲的族弟,母亲视你如亲弟,亦直如我亲舅一般。你久在庄上,一事一物,无不谙熟,今日如何认不出真我?我年幼时,登床耍弄一柄榈木把的小刀子,你见我顽皮弄险,立即上前夺刀,我在纵跳下床之际,误伤你肘下,至今仍留有疤痕,可还记得?那时你唯恐我被娘亲责罚,隐忍不言,此事世间只有你我知晓——当夜我摸黑来看你,在你面前将刀子在一盏鹅形的铜灯下烧了,以示悔改,烧讫丢弃在你房间外的树孔中,可还记得?”

王老一听,若悲若喜,泣涕涟涟。柴皇城拍手而起,笑道:“好了,这个才是我的至亲侄儿。适才庄上那个装假的鸟贼,好生无礼!我正气恼难平,若不看老嫂子颜面,定要当场将他揪倒,用马鞭子狠抽他几下。”

柴进心道:“当日嵩山君在庭审时曾说,用符咒谋害我,使我陷身地狱者,乃汴京城某兄弟二人。我离家之前,家中频频作怪,定是此辈所为。如今庄上这个装模作样侵占我家业的,应是其中一个。却不知道我家因何惹上这两个仇家,是图财还是害命?若说过节,之前我曾经周济过几个发配充军的官员,莫非因此得罪了执政之人?无论如何,此辈装神弄鬼,必是修道之徒。”想到这里,柴进忽然动问:“温天仪可还留在庄上?”

王桃枝道:“去年冬,庄园中邪魅横行,无日无之,幸得温先生主持弹压,烧了成精作怪的车轴,杀了养妖虫害人的髯奴,又修改了庄园前后门的尺寸,方才稍得安宁。本来照他的意思,还要办一场水陆大醮,祈福禳灾,岂料十日前他忽然与家中那位柴大官人失和,惹得那人大怒,硬要说他恶疾未除,不许他自由行走,传染他人,令庄客们将他关在西院柴房之中。”

柴进点点头,又问柴皇城道:“若依叔父昔才所见,家中那人的声气容貌,比我如何?”柴皇城蹙眉回想,良久方道:“若说这两样,确实毫无差别,难分皂白。”柴进道:“若只面目肖似,或有偶然,连声气、身段也与我一般无异,必是妖魅幻变所致。今将归家杀之,请叔叔助我。”柴皇城道:“柴家产业,岂可落在妖邪手中,此事虽死不避。只不知这妖精有何道术,不可轻率行事。王老,这厮平日行止如何?”

王桃枝道:“家中那人自从去年末自称患上眼疾,便深闭窗户,幽居在偏厢之中,不见阳光,平日里只在室门口的棉布帐后处置家务。即便今日叔爷亲临,他也只匆匆出来相见,打发几句之后,旋即返回。他虽然足不出户,对庄内的大小事务,各人的所作所为,却了若神明。稍有为非者,甚至小奴小婢入厨房盗一口饭,也瞒不过他,恶骂随至,鞭捶难免,家内群小无不怪惧万分。至于妖术,却不曾亲眼看他使过。”

柴进问道:“母亲无恙否?”王桃枝道:“一自那妖精称病,便绝足不去老夫人处问安。老夫人见他行止怪异,多次前往察看,都被他拒在门外,厉声顶撞。老夫人郁愤成疾,如今针灸服药,无日稍停。”柴进自少丧父,素来事母极孝,闻知老夫人受了委屈,大感恼恨。

当下他们几个围在一起仔细商量,鉴于那妖人似乎颇有些神通,上计还是乘其不备,突袭杀之。为防入庄时有骇视听,柴进先到路边小店中要了些许杂物,进行了一番简单的易容。他先用利刀剃细了眉毛,然后稍微用笔加粗眼沿,使眼显大,又用墨汁和面粉均匀地抹黑了脸,最后在腮帮里塞进一些棉花,使面颊鼓起,稍微改变原本的面形轮廓。修整停当之后,柴进让骡车载着鱼窈儿后行,自己和柴皇城、王桃枝等驰马回到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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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上的下人见王老引领叔爷返回,谁也不会多问,他们穿堂过院,一直来到东廊偏厢。偏厢窗户紧锁,门前垂着一片宽大厚重的木棉布帘,密不透风。他们在帘外站定,王老未及通报,帘后已有人厉声问曰:“阿叔才去,为何折返,王桃枝,你是怎么送客的!”听那声音,果然与柴进一般无二。

柴皇城拍着真柴进肩膀,缓步上前,笑道:“不干他事。此是不肖之子柴引,因故在路上耽搁,这刻才到庄上。他不甘心就此离去,定要进来与堂兄一见。你两个自幼扯着裤子游戏,一别十余年,正该少聚。”

柴皇城有女而无子,如此说,实是试他。帘中人全没好气,冷冷道:“童年之事,大都忘却,叔家犹有一弟乎?我见矣。既见,可去,王管家依例馈赠便是。”

柴进作揖,鼓着腮含糊说道:“分隔多年,贵兄何惜一见?今我重到庄上,儿时与你追逐奔走的情景,历历忆起,兄长快出来教我一看模样,慰我心怀。”帘中人恚道:“两家既已分居,直是外人,不见不见。”真柴进作色道:“虽分居,亲情何能断绝,堂兄为何隐匿在布帘之后,亲戚岂当如是?今须见,不见,我自入内。”言讫,作势要闯,帘中人见状,只得应道:“休、休。天热未及穿衣,容我穿衣。”

屋内随即响起一阵窸窣的整衣声,逡巡,某人拨帘而出,相貌一似柴进,睁眼攘腕,恶言欲出。柴进不等他开口,忽趋前一步,急捉其手,那人惊叱道:“堂弟何故无礼!”柴进早自怀中拔出铜镜,高举照之,那人被铜镜折射的阳光扑面一照,奄然现形,化为一只闭目流涎的老青狗,缩在衣衫间哀叫。众人方错愕间,小旋风手猛一翻,把那宝镜抖成一口吹毫折铁的利刀,将狗腰斩。

斩讫,柴进一脚将尸首踢开,舞刀向前,带领众人杀入偏厢。厢房中别无人物,只有一股冲鼻的畜生气味,内室还刨出一堆六尺高的黄泥,泥土下不知掩埋了几多狗粪。

柴进巡视了一下,发现厢房中还有一个篆文铜匣。打开匣子,匣内放有桐木人一枚,长一尺许,小钉绕身,木人胸前写着柴老夫人姓名及生辰八字。柴进又惊又怒,连忙逐一将铁钉拔去,留下王桃枝清理厢房,并代他款待柴皇城,自到井边洗净脸上污渍,急急要到内院探望柴老夫人。恰此时,柴皇城的侍从护送鱼窈儿进庄,柴进只得留步,让她到书房中褪去男装,换上一身女服,一同前往。庄上人睹之,无不惊为天人。

他们快步赶到老夫人房中,只见丫头们个个惊慌失措,原来老夫人适才忽然在座上昏厥,用生姜、麝香抢救,都不见效。柴进一问,恰是他拔钉之时,吓得他手脚冰冷。入内看时,老夫人慈颜枯悴,瞑目如睡,身体微微发僵,似一束粗布。

柴进呼之不起,顿感方寸大乱,计无所出。鱼窈儿问明原因,笑道:“若只是魇镇所致,亦不难解。”遂张罗,先酹酒祭祀家神,然后用红蕤艾绒炙其腰及手臂穴道,炙五六处后,老夫人咽喉鼓动,咯出一口长长的恶气,声如鹅鸣。

咯毕眼开,徐徐能言,索要水饮,柴进伺候她饮了几口黄参汤,老夫人神气归属,抚柴进头道:“此方是我亲儿也!”柴进闻言,失声恸哭,鱼窈儿敛手在旁,笑道:“未见亲娘,日夜怀想,既见亲娘,何用悲哭!”老夫人愕然睇之,柴进拭泪道:“这是我在归家路上新娶的浑家,事起仓卒,未及向母亲禀报。”言讫,牵鱼窈儿上前道福,老夫人点头答之,复又凝看不语。

鱼窈儿道:“此番分离,郎君与娘亲均饱受困厄,如今重聚,既悲且喜,自当有一番长谈。我尚有一件极要紧事未办,郎君且将却邪宝镜借我,待我处置毕,再回来与娘亲聚话。”柴进自怀中取镜,交付她手,鱼儿又云:“更需帮手二人。”老夫人便使婢女知微、知非从之,鱼窈儿向老夫人施礼,匆匆去了。

柴母望她去远,问曰:“这孩儿是谁家子女?” 柴进道:“她是孤女,误落歹人手中,被我救出。”老夫人叹道:“这个孩儿冶艳惊人,我平生所见之美人,都难匹敌,即便在想象图画之中,也未尝睹,或恐是狐魅辈,非你之福。” 柴进道:“她笃性柔善,言语谦和,只是稍不知礼而已,母亲日后便知。我与她情投意合,自是大福,母亲勿忧。”

柴母道:“你近日都干什么去了,家中为何频频有妖物作祟?”柴进道:“孩儿几死,生还只是侥幸,因对鬼神有诺,不泄其中事,因此不便将经过向娘亲详细述来,若无端负约,鬼神知之,阴祸必及,乞母亲不问。至于家中作祟之物,乃是一条成精的老青狗,旧年夏日,这畜生曾欲袭噬孩儿,事败后逃逸不见。如今趁孩儿失陷,又幻化成孩儿模样,为害数月,适才已被孩儿斩成两截,不能害人矣。”柴母听讫,抚其脸叹道:“我儿定然饱历艰苦,乃至黑瘦如此。”母子二人把臂呜咽。

良久,柴母又问:“我儿需说实话,随你回来的那个女子到底是人是妖?”柴进俯首不语。老夫人道:“妖者非我族类,其性情叵测,其妖术可畏,更况且是个雌儿,一中其媚,智勇俱困。我家自从逊位以后,世代业儒,实在不宜有此,不如以礼遣送之。”

柴进眉毛一扬,决然道:“孩儿之心,决不轻付,一付,则不可收回。孩儿曾指月盟誓,与她永不相负,后若欺天负人,则鬼神不佑,望母亲见怜,许我们谐老。” 柴母见他神色毅重,意志弥坚,又想到这个儿子失而复得,心中不禁一软,长吁道:“男女相爱,大欲存焉,情若相得,天神亦不可阻,遑论父母。你既立下誓言在先,也只得由你。”

柴进见妻子得母亲认可,改容便笑,旋又见她身体羸弱,头白齿落,转而感伤,怅然道:“我不在时,那狗精不知使尽几多妖法,加害娘亲。”柴母道:“作祟者原非只有一个。去年深冬某夜,为娘忽被冷风冻醒,只见紫绡帐上张开几只怪眼,颤颤抖抖,眼珠眩转。当时骇极欲呼,咽喉却生生哑住,周身如被鬼压,不可稍动,俄而又觉得床板上长满了人发,触体皆毛。为娘恐惧到了极点,心若震破,魂魄飞散,晕迷不醒人事。后来请温天仪为我厌禳,他在房中击鼓布符,又披发挥剑,与那妖人隔空相斗,舞弄半日之后,空中滴血,似有杀伤,庄上管理狗马的郭胡子腹裂流血而死。桃枝在他枕边发现一只皮囊,囊内竟装有一升眼球,端的吓人。”柴进奇道:“郭胡子在庄上执役有年,貌似恭谨,想不到也是一个妖人。阿也,温天仪被那妖精囚在柴房,我几忘之,我去把他放出来。”

柴进于是辞别母亲,出门又赶往西院柴房,开门一看,那人好整以暇,正以符笔蘸水,在泥墙上练字。此子是狐仙所化,姓殷名天罗,因为观星成癖,绰号浑天仪。他化名温天仪,混入柴皇子庄,獴蹲雉伏,意图加害。

殷天罗见柴进入来,怔道:“阁下神完气足,莫非是柴大官人正身?” 柴进笑道:“是也!阎罗王检阅鬼薄,将我这个错捕之人放免归来。”天罗又问:“家中有一妖物,变化无常,修为绝高,大官人何计除之?”柴进道:“老狗怪耳,我挥刀斩之,应手丧命。”

天罗闻知,心中悲叹,他连日来做梦不祥,料知有变,曾多次指令那青狗精移避他处。谁知那孽畜骄横任性,不识他好意,争执之下,反将他囚禁起来。到头来,毕竟难逃一死。

当下他不遐哀之,佯装欢喜,作揖道:“幸喜平安无恙!妖凶既除,今后柴家可高枕无忧矣。”柴进挽其手道:“我失陷时,庄中全凭兄弟维持。”天罗涩笑道:“惭愧!”

柴进让殷天罗换了一身新洁衣服,代他到客厅接待柴皇城,自去寻找妻子。此时庄中的下人们都已经风闻变故,三三两两地聚立交谈,见柴进走过,莫不喜笑唱喏。柴进向他们打听鱼窈儿所在,才知道她去了东院的湛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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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来到湛露堂,只见堂舍窗户紧闭,老夫人的丫鬟知非守在入口处,禀道:“少夫人吩咐我们分守在两边入口,不许他人向内窥看。”柴进道:“我非他人。”遂越之而入。

入内,只见鱼窈儿左手紧捏剑诀,右手端着碗清水,围着一个冰片花盆绕行,反复漱水施咒。柴进在交椅坐下,待她一轮咒讫,问道:“铜镜今在何处?”鱼窈儿道:“已被我和豆种一起埋在花盆里。”柴进笑道:“埋在泥里?何苦忌之若此?”鱼窈儿摇头道:“不忌不忌,鱼人自有妙计。”

接下来的时间,鱼窈儿只在堂中闭门施法,柴进忙于处置家事,夫妻竟不相见。第三日,柴进送走柴皇城后,方才再到湛露堂,只见那玉色花盆中已经长出一株诡谲怪异的乌皮藤树,树身粗壮少叶,高一丈,有三尺长的青色豆荚横斜悬在腰间,看上去好似一个腰悬配刀的黑丈夫。

柴进好奇,伸手牵扯豆荚,那豆荚蒂结极牢,力不可摘。他又试图将豆荚撕开,藤树大震,忽然挥动枝条,猛力向他击打,柴进吃了一惊,倒退避开。鱼窈儿从旁道:“铜镜的精魂已经移居到藤树上,此树可以充当门神,郎君快把这盆藤树放在大门外的阔板桥上,用它抵御外来妖邪。”柴进遂让家人将这株藤树搬到板车上,如言将之放置在庄外的阔板桥桥头。

是日午后,柴进正在书斋与温天仪闲话,忽有一名庄客慌张跑来,报说前门出了血案。柴进一怔,连忙和温某一起赶赴门外,现场早已站满了人,议论纷纷,见柴进出来,一起闭口让开。

柴进上前察看,只见桥头的黑藤树前遗下一大滩血,深可没趾,腥秽异常,有一堆衣裤及人皮人发等物,狼藉丢弃在血泊之中。那株黑藤枝叶激张,神气俨然,腰间的豆荚已经破裂开,却邪宝镜已从豆荚中取出,插在花盆泥中,仅露镜柄。

柴进环顾问曰:“是谁流血,当时谁见来?”门房的关先生站出来道:“当时老身正在门前打扫落叶,管家王老入城巡察织房归来,过桥时,老身向他举手致意,他却漠然不理,快步疾走。走到桥下,这株怪藤忽然大吼一声,枝条如手爪一般回曲,从腰间豆荚中抓出一口利刀,斩落在王老肩膀。王老着刀,嘶声大叫,扭曲蜕下人皮,变成一条酒碗般粗大的王蛇,带伤投入护河中去了。”

柴进听讫,心中有数。他知道来者定是陷河神张垩子,王桃枝皮发散地,只怕已经遇害,若非鱼窈儿施计在门前设下这道厉害的埋伏,那天魔入宅之后,必有一场大祸。

他自幼备受王桃枝关爱,情如亚父,如今因一时任性,使这老人蒙难,心中大感悲恸。柴进举步践于血中,抚衣捧发,连呼“王老”,涕泗交下,见者无不怆然。殷天罗见状,上前将柴进扶起,撩起衣袖为王老收拾残骸,一边安慰柴进,一边又安排庄客们筹备为死者招魂。

柴进哭毕,将手擦拭干净,到那冰片花盆中拔出镜刀。拔刀之后,精魂回归刀上,藤树顿时憔悴而死。天罗见刀光镫亮,凑上前观看,柴进将之一折一开,说道:“此乃越王勾践令人在昆吾山烧炼的宝物,折合为镜,舒展为刀。妖怪魍魉见镜,无不狼狈,挥刀斩之,应手亡命,神验之极,前日那青狗怪便死于此刀之下。”

天罗被镜光拂体,全身一阵酸软,眼眩心闷,骨架子似要瓦解一般,几乎现出狐形,连忙借故走开。此后数日,殷某神气衰减,头旋体冷,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柴进意绪恍惚,大意未觉,把刀折起,收入镜匣之中,径去后堂拜母,报知王桃枝死讯。柴母闻知,惊哭不已,哭毕,追问事情起因,柴进不敢隐瞒,只得将自己到隆虑山拜访随叔卿,挟持鱼窈儿,招来梓潼山神追杀等事,一五一十禀告。

老夫人听讫,叹诧良久,说道:“想不到你在外面有这许多凶险离奇的经历,可幸天授宝物,为你攘除妖魔,想来必有祖先庇佑。那鱼儿既愿意割断前事,与你厮守,我家亦不可草草纳之,当遵循大礼,昭告四方。”

于是老夫人作主,先为鱼窈儿在沧州城租赁一座上等宅子,让两个心腹丫鬟知微、知非伺候她移居其中,然后请媒人携书往来,请温天仪卜定吉时,过程中的三书六礼,无不教人精心筹备。

到了婚日,柴进领乐工及花车入城将鱼窈儿迎回庄上,男披锦衣,乘龙马,女穿绣服,坐凤轿,一切法用器物无不奢华丰盛。远近士女无不仰慕,观礼者填塞道路。

柴进忧心鱼儿不惯于人世生活,便使人将庄中的球场挖深两丈,引庄外河水入内作池塘,并在塘侧以茅竹搭起几间精舍,与鱼窈儿幽居。鱼窈儿媚黠风流,尤善整治草木,竟然令搭房用的竹料焕发新生,长出许多翠芽嫩叶,精舍中生趣盎然。

此后柴进长与鱼窈儿作伴,朝朝暮暮相处,非唯狎恋,犹相敬爱,读书常至中宵。夫妇谈书论道,相互切磋勉励,无限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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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夏去秋来。话说某夜,两人就寝,忽觉床下作怪,床板频频被顶起。柴进于睡中跳起,掣口腰刀在手,掌灯看时,不觉失笑,却原来是一根大腿粗的竹笋破地而起,顶芽已锲入板隙之间。

翌日,柴进笑就此事向天罗问卜,殷天罗也不起卦,随口解道:“天送食物,必因有故人探访,庄主正该把这截笋砍下来,煮熟迎客。”柴进笑道:“这笋该如何整治为好?”殷天罗道:“可以叫下人到田地里抓一篓虾蟆,虾蟆配笋,鲜美臻极。”

柴进奇道:“虾蟆满身疥癞,如何可食?”天罗道:“虾蟆极可吃,且有去皮、留皮两种吃法。若欲去皮吃,只需将蛤蟆抛入沸水中,蛤蟆儿必定仓惶跃出,此时拿住,再放入冰凉的井水里,则疥癞皮自然脱落。但依我说,虾蟆这件皮袄子虽然丑陋,滋味绝佳,不需去除。留皮吃法,可先用调料煮一锅清汤,煮至微沸之后,先下笋条,次下虾蟆,然后盖上锅盖。虾蟆儿挣扎不得出,必定瞪目张口,拥抱笋条就熟。这是岭南的一道名菜,叫做金蟾抱玉羹,穷极甘鲜滋味。”柴进被他撩起胃口,食指大动。

两个馋人正商议间,门房关先生来报,有个仪容极好的斯文客人,手持拜帖,自称幽州故人花荣求见。柴进一闻喜跃,即令下人们打开大门,鸣锣响钹,自与天罗在前庭迎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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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十七回

花荣迈着捷步入门,行至距柴进一丈处,手指两膝道:“倘不遇哥哥,此刻犹困于枷锁之中。我膝素来不屈于人下,如今为哥哥再拜。”言讫,折伏拜倒。柴进连忙上前搀扶,含笑责道:“你我兄弟都是磊落放旷之人,何须行如此大礼!”两人牵手而入,柴进问:“弟妹何故未至?”花荣道:“留她在家与小妹作伴。”

天罗于是安排家人置办海陆盛宴,少不了捉些蛤蟆来做了一锅金蟾抱玉羹。当晚三人鼎席而坐,作长夜之饮,肆意酣谈,切磋古今,以致达旦。鱼窈儿听说庄中来了一个人间知名的英雄,亦自内院出来,坐在隔厢倾听,听到触动时,频频透过板隙窥视。

翌日清晨,三人极欢罢宴,柴进安排好花荣寝处之后,扶着醉步走入内堂,笑问爱妻道:“娘子一夜在偏厢里辛苦了,劳你神鉴,我这两个心腹兄弟是何样人?”鱼窈儿颔首道:“花荣是边地军人,形质奇伟,英气射人,其议论简练切要,使我听之不倦。此子乃世间的英锐人物,可与你平分秋色。”言及此处,鱼儿诘诘笑道:“可幸郎君不输与他,我才不致于效法红拂女出奔。”柴进开怀大笑,又问温天仪,鱼窈儿沉吟道,“此子机敏不俗,晓玄学,知风雅,且通达人情,言词宛转殷勤,常常预知他人心意,灵若鬼神。其静听覃思之态,极是蕴籍秀美,教人赏心悦目。真才子也,非是迂腐书生,或徒知谄侫之人。只是他议事主旨游移无定,往往不能尽抒其意,心中定有隐匿之情。”

柴进叹道:“夫人神目如电,所论精当。我平生喜欢结交过路的好汉,家中人来人往,有如驿站传舍一般,因此我阅人极多。此二子是我精择之友,情若金兰,异于常交,他日定当设法扶持,使他们在世上一展才具。”

从此花荣也在柴进庄中住下,他与柴进意气相合,彼此都恨相知太晚,日日宴接,互通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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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九月二十四日,是周朝天清节,即世宗皇帝柴荣生日。柴进五更便起,头戴峨冠,手执笏板,一步一拜地进入宗祠。家人已经在祠堂中为他布设好香灯净席,柴进恭跪席上,朗读表章,颂咏祖雨宗风,读毕,酹酒乞恩求福。新任管家殷天罗出列,指挥家人在神坛前摆设鲜洁食物,焚烧纸马五十匹,黄纸、白纸各三千张。

礼成,琵琶管弦齐奏,柴进肃然退出宗祠,到内院向老夫人问安之后,换了一身武人衣甲,手拿弓,腰载矢,掩一领大红袍,跃上五明飞黄马,依照惯例出庄弋猎。为了少伤性命,此番只带十人同往,其中有两骑与他并行,左边是青牛术士殷天罗,骑赤草马,右边是小李广花荣,乘一匹海骝兽。

三人连辔向前,一路谈论江湖人事,山东及时雨,河北玉麒麟,如何如何,不觉入了山野。柴进对花荣道:“久闻贤弟射术精湛,威震火山军,誉为当世名家,愚兄早想亲眼看看你的本事,今日万万不要藏拙。”花荣笑喏。柴进庄上原不止他和温天仪两个客人,客舍中颇有几个有名有姓的武林人物,花荣特受厚遇,心知他人不服,这日柴进以言挑之,他正好放开手脚,扬名立万。

花荣是天英星下凡,魔君转世,一抱杀器在手,便改儒雅风度。当下他让庄客们驱狗向前,自己驰马随之,察察如鹰隼,搜索树林间惊动的猎物,见猴即射猴,见雉即射雉,箭无虚发。他既有意施逞本领,射猴则必射猴胁,箭箭透其两胁,射雉则专射雉腚,声声破腚穿喉。柴进等人拾获不暇,相顾悚然,他们都是伐毛射羽的嗜猎之徒,却几曾见过这般杀法,由此信服其神技。花荣轻拽雕弓,随手放矢,直如在自家鸡笼猪舍里打猎一般,一个时辰下来,便与柴进等满载出山。

他们又似去年一样,来到附近那处空废的佛寺中歇息,庄客们将一头花鹿洗剥干净,斫割成碎块,悬在火堆上。俄而肉熟,芬馥备至,众人各以匕首切肉,蘸椒酱食之。

食讫,庄客们留下一人看马,余人取出苇席,东倒西歪地熟睡过去。柴进独自踏着石砾茂草,在残破的殿宇间徘徊,忆起旧年今日在这所佛寺中被飞天夜叉猪淑良所擒,由此遭遇一连串离奇古怪的经历,恍如隔世。

走到后院的八角井前,柴进又想起温天仪曾经取他的生辰八字为他算卦,卦词在《易经》井卦的六四爻,爻曰:“井甃,无咎。”回想起来,此卦倒是精准,自己多次跳井,最后总能够化险为夷。

正寻思,又有一人缓步踱到后院,柴进一看,来者原是花荣。花荣问:“兄长独步凝思,所为何事?”柴进笑道:“忽来旧地,追思往事不已。贤弟且到阴凉处稍歇,午后再回庄上。”花荣道:“我不惯午睡。”

两人在井沿并肩坐下,柴进道:“久闻贤弟多力善射,今日亲见手段,大奇大奇,果然比美飞将军,江湖名号无欺!贤弟如何练就这一身本领,神妙至是?”

花荣道:“此事略有隐情,他人见问,固不言,兄长问,却当奉告。我自幼跟随先父在边地的军营里长大,边地军人崇尚勇力,以骁悍矫捷者为能,我受其风气,时常跟随他们到野地里放羊习武,十三岁后力兼数人,能空手格杀豺狼。不幸父亲在任上亡故,遗言让我扶灵柩回乡,遂返乡服丧一年。似我这等人,若不在军中效力,怏怏不得自在,尤其改不去军人任性好杀的脾气,出门必带弹叉、强弓,沿路射击飞鸟走兽。乡中长老见我杀性太重,遂将我召入宗祠,责令学文。我既受教,便将小妹托付给他,仗弓刀,背书囊,游学于山东、淮南的名儒之间。某年某月,我在山泽中夜行,遇到烈风雷雨,便躲进一座空坟里歇宿,坟外的霹雳声响了一整夜。天明时出来,见到坟头上的老槐树被轰雷从树中劈开,有个头戴乌帽,身穿麻衣的猿猴夹在裂缝底下,挣扎不能出。我见事有跷蹊,上前察看,那青猿向着我呲牙睁目,我疑心是邪恶之物,于是张弓喝问,它方才说起人话。此君原来是江西龙虎山一带的雷公,道号‘灰袋’,昨夜跟从张天师在附近扫荡妖魔,发现一只叫做‘狐龙子’的孽兽隐藏在树洞里。灰袋贪功,飞扑下来劈打,树干被迅雷竖直劈开,随即弹合,灰袋一不留神,被树夹定,不得脱身。我敬它刚傲坦荡,又怜他困窘,于是到附近市集里买了一套斧锯,将他解救出来。这雷公下地拂衣之后,仍是十分傲气,只说它身为上仙,不能拖欠俗世情义,执意要还我这份人情。他见我眼光放亮,两臂壮健且长,知道我一定是自幼学射之人,于是详细教了我几个修习射术的法门,等我熟记之后,化做耀眼电光,一闪离去。我用四年时间,依照他传下来的几个方法修习,极见效用。”

花荣顿一顿,接着说道:“这几个法子,第一个法子增强人开弓的气力,灰袋授我三句口诀,一套拳法。练拳精熟之后,我能够调集身上各处力气,包括头项、腰脊、髀股之力,协助肩臂拉弓。第二个法子练的是眼界精准,将一条荆棘摆放在十步开外,用煮熟的豆粒投向棘刺的刺尖,使熟豆贯穿在棘刺上,直至百不失一。第三个法子练定力,每日午时,在烈日下擂鼓。打鼓的时候头戴丝帽,帽上放一朵荆花,丝帽和荆花都是极溜滑之物,一曲鼓罢,五里能闻,而头不动,花不坠,才算练到家。最后一个法子练习念想力,灰袋教我摸入深洞之中,熄灭烛火,凭意想力搜射蝙蝠,一年之后,渐渐开通了头脑中的天眼。今我射人,根本不需用眼看,即便用黑布蒙住双眼,弯弧便射,意想其目则中目,意想其咽则中咽。四技练成之后,我回到火山军兵营中访旧,与军中好手比箭,轻易胜之,因此博得一个诨号,换作‘小李广’。”柴进听罢,叹赏不已,且道:“如此神技,平生未闻。贤弟妙手得之,他朝必担大任,努力自爱。”

二人闲话良久,过了日午,方与庄客们牵马起行。柴进将庄客们分作两拨,自与花荣返庄,却令温天仪带人将猎物分送给沧州城中的官吏和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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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庄上,整座柴皇子庄已经被下人们用金银花绣装饰起来,墙饰金翠,瓶插名花,帐舞蟠龙,帘飞彩凤,一室一房,莫不绮丽。入夜之后,处处点起华灯巨烛,满庄荧煌如昼。庄中人无论身份高下,都换上新洁衣裳,齐到尧山厅宴聚。

柴皇子庄是一座依照亲王规格建造管理的大宅院,平日内外分隔森严,每年只有这一日,内院和外院的人才能杂座在一起用饭。大多数外院人包括殷天罗和花荣在内,都是第一次见到柴夫人鱼窈儿,看她风姿翩翩,娥冶自若,恍然似神仙中人,无不动魄惊心。

柴进穿上王者冠服,手擎火炬,来到尧山厅外。厅外的庭院中垒着一座木山,柴家每年都从南海订购一船沉香木根,待到天清节,堆砌在此,并泼上香油。柴进将火炬一抛,木根点燃延烧,旋即变成一座火山,烘热如窑,照亮夜空,香气飘逸,直达数里之外。

殷天罗见火山烧起,一击铜锣,向厅内唱道:“开宴——”即有丫头小童们手端盘菜,列队而入。所谓富家一夜饭,穷汉十年粮,柴家在沧州贵盛无比,家财巨万,是夜乃尽显豪奢,酒则川流不息,肉则滂沱飘香,箫管嘹亮,满堂溶溶,礼别尊卑,上和下睦,好一派穷荣极盛的大家气象。

席中最受嘉赏的,是殷天罗指导的一道大菜。他让庖人先将早上射杀的野雁、水鸭、雉鸡去毛,掏空五脏,体外涂抹豉汁、梅酱、烧酒,体内塞入伴有腊肉、桔汁、香草和盐椒的糯米饭团。杀肥羊如数,亦掏空五脏,将野鸟放入羊肚之中,置于炭炉上烧炙,烤透之后整羊捧到食堂,割肚将熟鸟取出,再挖起饭团,肉香浓郁,谁能忍箸?

戌时宴罢,家人迅速收拾碗箸,将台凳推向大厅两边,一百人分成主客两军,玩一个名叫藏钩的游戏。主军由柴进挂帅,鱼窈儿副之,客军以花荣为正将,殷天罗副之,老夫人手持一杆马尾拂尘,居中裁判。

藏钩始于西汉,相传因汉武帝钩弋夫人的故事而起,古代十分盛行,经常是节庆日饮宴之后的余兴节目。少则三五人,多则过百人,都可以一同耍乐,乃至忘寐达旦。

参与者分敌对两阵,一方藏钩,就是将细小物件传递到某人拳中,一方猜钩,猜中即胜。具体的活动流程,人员配置,奖惩制度皆有规例细则,妇女出席更必须穿着盛装。对阵较量时,双方假以词色,虚实相欺,近似于当代的杀人游戏,可以为聚会消闲助兴。

话说当日,柴老妇人搁下拂尘,从无名指上取下一枚黄澄澄的金戒指作钩,钩子色泽越亮,越容易在传递过程中败露。她将金钩捏在拳中,让柴进和花荣抓阄,柴进拈中,戒指先交柴进一方。

双方归阵坐好,所谓阵,就是把参与者分为四个横排,十二人一排,首排盘坐在地,第二排坐凳,第三排站立,第四排站在凳上,这种高低分明的排置,是方便对方观察传钩的过程。

游戏伊始,殷天罗出列,致辞道:“藏钩乐,藏钩乐,谁是神捕儿,谁是空拳客,须臾将见分晓。行钩解人愁,今夜乐悠悠,胜者赏酒一口,败者画作小丑。”唱毕,众人发一声喊,握拳就位。

鱼窈儿身前摆放着一磬一筑,她手持一个小槌,敲一声,柴进便将金钩交付第二手,再敲一声,第二手又交付第三手。阵中人统一随着响声而动,闻磬声则与左右握手,闻筑声则与前后握手,握手之后,自拍一下,那戒指儿便在握手过程中在各人两拳间暗送。花荣一部则凝神观敌,如察囚,如觅盗。

敲到第四十九声,老夫人拂尘一摆,鱼窈儿罢手搁槌,主阵之人肃然停定,两手握拳,曲举在胸前。这边寂静,那边却议论纷纷,讨论钩落谁手,花荣低声和殷天罗讨论了几句之后,出阵猜钩,猜钩又称意钩、打钩。花荣走到主军阵前,指令坐在第二排的丫鬟知非开拳,知非委屈张拳,果然钩在手心。原来花荣眼如鹰隼,柴进部在传递中手法不密,稍稍露钩,立即被他看在眼里。

首局客军先胜,每人奖一杯酒,殷天罗手持墨瓶,笑嘻嘻上前,将知非的两条黛眉抹黑。

第二局由花荣开始交钩,柴进一方猜钩,殷天罗敲击磬筑调度。客军传钩完毕,柴进与本阵几个观察使商议判定之后,出阵打钩,促厨子周全开拳,周全是一个腰腹丰肥的大胖子,耸身苦笑,张开空拳,柴进失意而退。

按照赛例,副将可以补猜一次。鱼窈儿盈盈出阵,灵机乍闪,计上心来,笑向周全揖手曰:“周厨周厨,屁臀斟酌坐得便休,何须如许大,占两人座!”鱼儿容质出众,两阵之人都屏息看她,见她嘲谑周全,哄堂大笑。鱼窈儿扫视一眼,瞥见周全身边某人欲笑又止,神色吃紧,遂上前道:“有劳阁下还钩。”那人乃是周全之侄周至,狼狈开拳,果然金钩在手。众人见这女子不但秀美,而且聪慧机智,又增几分喜欢。

次局主军反胜,鱼窈儿点染墨汁,在周至面上画了两个小叉。

第三局花荣打失,由殷天罗补中,第四局柴进打失,由鱼窈儿补中。第五局开始,柴进和鱼窈儿再也没有猜中过,而殷天罗也没有猜失过,客军大胜。这战果并非谁家智长谁家智短的缘故,而是因为殷天罗正正是打钩的行家里手。

打钩要准,最关键是能够辨别他人面目间流过的丝微变化,读出其内心的虚实。当初天罗在东京城曾有两个至交好友,一个是董惊座董均,一个是董均之弟董平,俱是聪悟多识,好奇尚异之徒。董均癖好音律,董平则博涉杂学,与殷天罗相类,世间伎艺,莫不欲究其微奥。

比如为了研习猜钩之道,他和董平曾经整月赖在京城第一打钩高手闻焕章家中,百般纠缠,定要学其秘技。闻焕章才智出众,是当时知名的清客,常到达官贵胄家中参与猜钩,开人手拳,未尝失意。他们轮流造门,先后以银两、古书、妓女进献,苦求再三,闻焕章殊不动心,坚辞不敢当。

到最后,他们拟定一条毒计。某日殷天罗登门,向闻焕章的茶壶里投药,自饮之,旋即毒发倒地,腹涨如球,号哭大骂闻焕章,声闻邻里。闻焕章大惊失措,他虽然知名,终究是白身平民,殷董二人虽然年少轻狂,毕竟是官宦子弟,闹出事来势难自保,再者,若不知机就范,下次中毒者便可能是自己。老秀才无奈之何,只得改容好语,答应他们的要求。殷天罗连忙脱衣挂在窗外,董平手握解药,飞奔来救。

闻焕章将他们领到书房,在房中贴起八百余幅和尚面貌图纸,那些图纸全是神宗朝的画师崔白侨居于大相国寺时,每日快速描画的习作。崔白善用小笔,画人面力求精巧,好丑老少,与真无别。殷董二人仔细观摩摹画,渐渐能够体察人面五官最细微的差别,透悉其喜忧嗔惧,从此猜钩,再无错失。

是夜殷天罗连战连捷,客军频频饮酒,很快便溃不成军,醉汉们飘飘然满厅乱走,不能制约,柴进和鱼窈儿俱感心折,遂抱拳认输。

这时,忽然门房先生来报,沧州牢城里的管营有心意送到。柴进连忙赶往前庭迎接,他时常花钱照顾失陷在牢狱里的友人,不免到管营处花钱打点,一来二往,也便算是朋友。管营午后收到殷天罗送来的野味,得知柴皇子庄今日节庆,便教手下的差拨组织役卒备下这份礼物。

礼物由牢城的差拨领着数名役卒用四匹健马拖着平板车拉进庄中,车上居然支着一只石磨般大小的巨锅, 锅下安放着数个炭炉,炉火熊熊。虽然从沧州城到柴皇子庄之间都是平阔大道,把这车赶到庄上也绝非易事,一路不知陪尽几多小心,柴进连声致谢。

与差拨互道寒暄之后,柴进让人用竹篙将锅盖挑开,锅内热气烛烛,原来是一块蒸熟的大炊饼,厚二尺,径一丈,以此规模而论,恐怕古今少有。饼上用烙铁烙下一幅牡丹图,英蕊压枝,栩栩如真。图侧还烙有十六个字,字曰:“金枝玉叶,世代绵延;清誉硕德,子孙隆盛。”

柴进俯身张手,量一量这大饼,抚髻大笑,当即让温天仪办一席酒宴犒劳众人,并单取纹银五两打赏差拨。差拨欢喜作揖,领役卒们到偏厅去了。柴进让童子到尧山厅请老夫人出来观看,自取笔墨修书一封,答谢美意,拟待来日遣温天仪持信入城回礼。

写讫,柴进回到前庭,扶老夫人看饼。柴母笑道:“好个大饼,不知饼里头藏着什么馅料,快叫人趁热把它切了,教孩儿们分吃。” 柴进道:“此是福饼,孩儿先切一块,让母亲品尝。”

他心中高兴,便失了计较,自怀中取出却邪,开镜为刀,挥刀割饼。第一刀下去,炊饼划然破裂,刀锋冷冷鸣响,刀上的青莹光泽黯然凋丧。柴进吃了一惊,再切,则刀身粘滞于饼中,与常刀无异,抽刀看,通身灰暗,如同顽铁一块,折刀,竟涩重难合。

柴进回到竹舍,将此事告诉鱼窈儿,鱼儿闻知,跌足叹道:“苦也!却邪乃切铁斩妖之物,精魂宿于其中,岂可作厨刀之用,郎君辱它太甚!精魂逝去,今后无灵矣。”柴进懊悔无语,是夜竟不欢而终。自此这柄却邪刀不复有神效,柴进赋诗致歉,造一镜冢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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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气燠热,午后稍凉,柴进与花荣跨马出庄,东上冈峦,看运河景色。大运河,波涛壮阔,隋柳列植。二人望水眺云,不胜感今怀古。

逡巡,忽有数千军民,沿运河水陆并进,由南向北经过。所有民夫皆以铁链围腰,彼此牵连,以防逃脱。领兵的制使官倨坐在一顶搭有布棚的竹轿上,呼幺喝六,指挥队伍向前。

花荣一见,怒气发作,嗔曰:“此将是谁?身为武官,办差居然不骑马!哥哥先回,待我放冷箭惊之。”柴进急道:“莫造次,这一趟官船极是要紧,袭他一箭,恐怕举州不宁。”花荣道:“怎么要紧?”柴进叹道:“自从澶渊之盟,宋家每年要向契丹人缴纳三十万匹绢,二十万两白银,购买平安,目下便是押运岁币的队伍,每年春秋两季都沿运河北上,打由沧州境内穿过。国家承平日久,朝廷沉溺内争,人民也自乐其志,岁币一到,狼族偃息野心,来年天下又可太平无事。这些银帛,着实寄托了一国安危,岂可冲撞冒犯!”花荣闻知,颇感慨,说道:“国家委曲求全,军人应羞!”言讫,与柴进拨马而回。

路上花荣道:“我从小在边地的兵营里长大,触目皆兵,军中之三令五申,悬于口吻,平生乃以将种自居, 不勤耕凿,却有安世之志。一自地狱归来,居闲躁闷,欲求名誉,此番到沧州与哥哥稍聚之后,便当从军效力,练兵强国。如今欢娱有日,势将向哥哥辞行,明朝我去,哥哥莫要挽留,待他朝功业稍成,与哥哥再聚未迟。”

柴进道:“贤弟骑射绝伦,若得国家重用,定可佐理当代,只不知可有进身的门路?如今谋官不易,我今春曾游东京城,住处毗邻蔡太师府邸,到处都是没有分派实职的候选官员,失意者多,甚至有淹滞十年之人,足见其艰难。贤弟此去若无贵势助力,恐怕寸步难行。”

花荣道:“哥哥所言甚是,我若返回火山军,也已不能接任先父职位。唉!古人云,朝廷如舟,人民如水,今船上拥挤,官员势必相互倾轧,此船既重且颠,真不知何日翻没。”他顿一顿,又道:“家父生前曾有一员副将,今在山东青州任统制官,与我时有书信往来。闻说青州近年盗匪猖獗,官军束手,我欲投他麾下,苟能与匪首一战,何虑不能立功晋身!此即愚弟之拙计。”

柴进道:“功待事立,也是正道。大丈夫身负奇才,固当以平寇致升平为己任,贤弟好去,我静候捷音可也。只是你我相聚甚欢,忽要分别,岂无怆恨,贤弟莫急行,为我稍留数日,如何?”花荣感其意,诺之。

到庄,柴进径入后堂拜母,言语嗫嚅,老夫人问:“孩儿此来,可有难事?”柴进道:“是。庄中有一花荣,甚有韬蕴,孩儿与他相知相重,乃结为异姓兄弟。此子方谋仕进,将赴青州,孩儿亦欲同去,会一会山东的朋友,短只两月,长则三月便归,特来乞母亲恩准。”柴母听了,怫然道:“我柴氏衣冠望族,富有田产,横海郡中莫比,赵官家犹恐我们贫乏,每年皆有例钱送到,若不挥霍,终身无缺,孩儿尚欲如何?方今天下动荡,盗贼充斥,我母子闭庄相守,图一安稳过活便是。你休远行,老命不堪思念之苦也。”言讫怨懑泣下,更欲绝食,柴进大惊,改志而退。

三日后,花荣又辞,柴进不便再留,遂领他入内堂,向柴母和鱼窈儿辞别,翌日一早,与天罗携酒粮送行。行至日午,三人在郊亭设宴,饮咏之际,不免伤感留连。

将别,柴进让天罗托出黄金一盘,说道:“当世为官,无钱寸步难行,此非笑话,贤弟务必收下。”花荣领受,兄弟之间,自然无需言谢。收讫,柴进又将飞黄马牵来,说道:“家有牵绊,不能与贤弟同往,深恨于怀。昨夜思之,贤弟驰骋疆场,不可无良马,这匹黄骠年近七岁,颅高七尺,眼大足轻,鬃毛粗长,蹄甲坚厚,我呼之曰‘黄狮精’,今后代我随贤弟征战可也。”言讫,并鞍辔送与花荣,花荣稍稍犹豫,终亦牵控在手。殷天罗回身,再捧来一副亮白的兽面铠甲,柴进道:“青州乱极,豪杰荟萃。贤弟欲在刀锋上摘取富贵,不可无好衣甲在身,留你数日,原为裁制此甲。甲分三重,外层是傲霜白连环锁甲,中间夹有海兽皮,里头还有一层镔铁柳叶片,刚柔合用,甚可阻隔兵刃。”花荣泪下,卷甲置于马上。

三人收拾离亭,折柳而行,步步惜别,花荣心念一动,对殷天罗道:“温君神性聪敏,才艺博杂难测,使我心折。既有缘,何不也与我结为兄弟,永固情谊?”此言既出,柴进击掌赞同。天罗涩然道:“小弟有隐秘之情,极感羞愧,向来不敢坦率告人,既与二君相处无间,欲说,乞勿笑勿恼。”柴进花荣齐道:“但言。”

天罗道:“我本野狐,早岁居于粪壤之窟,偶食赤城山仁寿之花,脱变成精,遂得披衣戴冠,游行世上,往日自陈越州人云云,全是诓语。今日蒙哥哥不弃,欲结金兰之义,乃不敢不陈,万望恕罪。”

此言一出,柴进花荣震惊,面面相觑,不知所言。天罗羞笑道:“人妖交友,固非常情,二君若嫌我妖里妖气,疑虑难解,我即从此逝去可也,却乞性命。”

花荣上前一步,把其手臂道:“不须不须,我两人见识浅小,一时错愕失态,不知所对而已。生死轮回,我等前世恐怕未必是人类,你我既能相知,何必碍于形骸。结义之言已出,决不收回,阁下千年之身,理应居长,且受小弟四拜。”天罗急道:“不可!人妖相交,以人为贵,兄长理当受拜。”当下不容分说,屈膝向柴进、花荣各拜四拜。礼成,柴进花荣扶起,相顾而笑曰:“甚喜得一狐弟。”

花荣仰看天日,叹道:“午时已过,难更淹留,保重,后会有期。” 遂肃然拱手,上马奔青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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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十八回

黄骠马性驯脚健,驰骤应心,花荣日行两百里,经由棣州、淄州,进入青州地界。某日黄昏,他赶路错过了宿头,来到一处白杨林。林中烟笼雾锁,古冢累累,林下有一座神庙,庙门仅用细绳绑合。

花荣见日势已晚,遂将绳索解开,牵马入庙,系马于前庭。小庙只有一殿,殿中供奉木佛,佛像旁的白壁用朱笔书写“清净、光明、大力、智慧”八字。原来此庙是胡妖神摩尼佛寺,沿海各州的摩尼教徒多以行商为生,他们常遭正教之人摈弃,遂在道路上自建庙宇,供其商旅在往返途中礼拜、歇息之用。

殿角有一方小灶,殿后有一眼水井,花荣打了一桶水上来,见井水清冽可饮,遂到树林中拾了少许干柴烧水。

热水拭面讫,他忽然嗅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腥味,耸然警觉。但凡杀戮过的铁制刀枪,纵使抹拭干净,总留有一股奇特的冷腥味,寻常人甚至不一定嗅得出来,花荣是将门之子,孩童时即出入军营,对这种气味颇为敏感。

花荣飞跃而起,抄起弓箭向前庭张望。前庭果然有两人无声逼至,为首一个,发黄目绿,赤髭髯,似乎是胡人后代,另有一个后生,头尖脚瘦,举动轻捷,这两人手里各执一口明晃晃的腰刀。

花荣也不打话,疾射两箭,各射在赤髭客和瘦脚后生的刀片上,只听见“当当”两响,二人手腕大震,刀落地上。他们大吃一惊,欲拾刀,花荣张弓从殿中步出,厉声喝道:“莫拾!拾则射杀。”

赤髭汉见状,不慌不忙,拍手笑道:“壮士是谁,好一手快箭!我两个是摩尼教师徒,偶然过境,到本教寺院投宿而已。适才见庙中有动静,疑是强人,因此抓刀在手,用意只为防身,壮士勿疑。”

花荣冷笑道:“休要胡谄,我非好欺之人,你们这两口腰刀绝非佛刀,必曾杀伤人。”赤髭汉愕然,两手一摊,说道:“常在江湖行走,遭遇强人,哪得不厮打沾血?此庙是本教门徒歇宿参拜之地,今夜我俩定须在此安身,壮士若疑,我等弃刀在此便是,任谁也不敢在本教圣像眼前伤人。”言讫,空手直入。

花荣心道:“我在此鸠占鹊巢,原是理屈。这两个汉子不似良人,看来今晚不得熟寐,须防变故。”当下他收起铁胎弓,默默将行李移到佛殿西角,让出殿中空地。

赤髭汉及后生先到摩尼像前,将供桌上的陶灯灌上些许豆油,点亮,然后倒去瓦盆中的灰烬,插上新香,伏地虔拜。

祝祷毕,赤髭汉一跃而起,笑问:“好汉子,能相容一夜否?”花荣抱拳道:“两位请便,适才多有冒犯。”那瘦脚后生怯怯地道:“壮士控弓在手,教人好难安睡。”花荣微笑,将弓弦拆解下来,缠绕在脚肚上。

既解弦置刀,气氛也便和缓下来,赤髭汉看了灶台一眼,抚手道:“好一锅撩人的热水,可否借我两勺,扑扑干面?”花荣道:“有何不可,不须问,任凭取用。”那师徒二人从行囊中取出木瓢、布巾,舀水擦面。花荣看他们舀毕,从行囊中取出一撮茶叶,煎茶分饮。

那赤髭汉欣然盛了一碗茶,且饮且道:“壮士可是辽国、西夏人?不然,弧矢之精,必不能至此。”花荣笑道:“在下世代是宋国子民。” 赤髭汉拇指一竖,说道:“奇也!在下姓金,海岛出生,是西洋胡人之后,老娘给我取了个兽名,叫金毛虎,我这个弟子名叫阿瞒,从小跟我学摩尼道。敢问好汉高姓大名?”花荣道:“原来是金爷和阿瞒兄弟,小弟姓花,单名一个荣字,幸会幸会。”

金毛虎将茶碗一放,巨眼圆睁,问道:“尝闻边地火山军有一个神射手,号称小李广,也叫花荣,莫非竟是阁下?”花荣笑道:“只我便是火山军的花荣。”金毛虎哈哈一笑,回顾弟子道:“不意今日拜识边地英雄,岂非明尊赐福!”遂与阿瞒一起,向花荣叉手致意,花荣连忙回礼,口称“不敢当”。

礼毕,金毛虎道:“我且到后院打井水洗脚,回来再与花荣兄弟好好叙话。”言讫,自到后院去了。阿瞒看他走出视线,面色骤变阴寒,唾地一口,恨恨然道:“壮士不知,这金师是个人皮大虫,生性严酷无情,稍不如意,便对我鞭捶毁骂,早晚定遭恶报。”花荣听了,一笑不应。

须臾,金毛虎洗脚归来,阿瞒向他肃然一躬,接踵也到后院洗脚去了。金毛虎待他去后,叹道:“兄弟不知,我门下有四个弟子,大都无赖嗜酒,唯独这个瞒儿勤谨不懈,我甚钟爱念惜,他朝定当传他衣钵,连同近几年营商所得,也都一并给他花销。”花荣听了,笑而不答。

正在此时,后院阿瞒喊道:“怪事,怪事!师傅快来看。”金毛虎听见,陡然跳起,道一声“少陪”,迈步向后园去了。俄而又闻金毛虎呼道:“莫如此,莫如此!”花荣愕然,出门窥看,月色下,隐隐看见阿瞒把金某按倒在井沿,奋力一推,推下井中。

花荣见状,喝道:“奸奴,我在此,何敢杀人。”自腰间抽出短剑向之,阿瞒见他拔剑,“阿呀”惊叫一声,飞跳而起,翻墙逃到寺外去了。花荣攀墙眺望,看那厮绝力奔迸,飞一般隐没于白杨林中。

花荣急欲救人,乃不赶,回身拾起连在长绳上的打水木桶丢入井中,大声呼道:“金兄,快抓绳索,我拉你上来。”井下漆黑一片,只听见木桶在水中晃荡,不闻答复。花荣心道:“金毛虎难道咽了气?怎地沉得这么快!我也不识水性,却如何弄他上来?”

正踌躇,忽闻黄马愤怒嘶鸣,花荣大叫一声:“不好。”飞步赶回前庭,只见金毛虎赤裸上身,纵声大笑,挟着那匹五明黄马飞驰而去,适才被丢下水井的,原来不过是用衣衫包裹的假人。花荣急忙取弓,从脚上解下弓弦,登高勒弓而射,饶是他手脚快捷,怎及那黄马奔走如风,射程既远,箭不及身而坠。

事已至此,花荣也无可奈何,这两个贼人有勇有谋,行事机警利索,不易追踪,金毛虎、阿瞒云云,只怕都是化名,更无从查觅,唯今之计,只得回到殿中,收拾余下的事物,早赴青州。黄金良马宝甲都已被窃,倒是金徐二贼的包袱仍在,包袱里头只有破衣两件及穷汉杂物若干,还有两口腰刀丢弃在前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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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荣放火把那摩尼庙宇烧了,泄愤毕,徒步离去,天明时,来到某处镇上,典当破衣及刀,凑足路费,赶赴青州城。青州城又名益都,乃青州首府,城中士商成群,货物汇聚,街衢屋宇亦甚壮丽。

花荣寻至老将居所,只见宅门深锁,门前清净得可以设网捕雀,访诸邻里,皆云老统制确曾租住此宅,今宅主已自收回,问徙居何处,闪烁答曰:“不详。”

花荣遂又访至驻军大营,到了辕门下,守门的小兵问明来意,踌躇了一下,入营呼出一人,来者蓬发大鼻,肩高背曲,好似骆驼。那人上前见礼曰:“小人蒯琼,原是老统制属下牙官,绰号蒯骆驼者便是。公子阿谁,寻他何事?”花荣答礼道:“在下火山军花荣,原是老统制旧部,过境求见。”

蒯琼惊道:“花荣!小人多曾在老统制口中听闻阁下父子大名,若他在此,定当欢喜万分。”花荣愕然道:“叔父怎不在此,莫非征战去了?”蒯琼向背后看了一眼,低声道:“老统制在任时,与知府相公不睦,相公寻他罪过,说他使用官马为儿子迎亲,发榜文申斥,将他削职逐去,今已两月有余。”

花荣闻知,怅然无语。蒯琼见状,叹道:“事已如此,亦无奈何。公子且到华阳西街李芙蓉客店住下,小人这边职事了结,立即过去与公子叙话。”言讫,匆匆施礼,入营办差去了。

花荣嚬眉离去,徘徊中,忽想:“门路已绝。既到青州,何不备拜贴求见知府,试以才学动之?若得赏识,或亦不枉此行。”于是具长笺,整衣冠,径往知府衙门投刺。

守门军士不接笺,冷眼道:“既到此处,须知礼数。”花荣在摩尼寺中被洗劫一空,身上只剩下半吊铜钱,只得倾囊而出。军士见状,劈脸骂道:“痴汉!欲见知府老爷,先要抚平门卫、门馆先生、书僮之面,这点钱,招谁喜欢?你来求见,得有钱无?”

花荣从小机警多智,平生还是第一次被人骂作痴汉,不禁一窘,却只得赔笑施礼道:“我家世代为将,小人又在营中长大,熟知军务,且弓马娴熟,敢冒死建功。若得一官半职,必对上司有所助益。苟能得志,不敢忘记大哥通传之恩,还请大哥周全则个。”卫士摇头道:“无钱求官,如同无翼而思飞,知府衙门决无此事,你去吧。”花荣无言以对,衔恨而去。

他盘缠将尽,只得到质衣铺将身上绸衣典当,换上一身土布衣裳,来到华阳西街李芙蓉客店歇下,手捧一碗粗茶,等候蒯琼。

时光稍逝,花荣意甚忧闷,罔知去就。回想前时某日,他打猎归家,掷死狼于地,抚膺长叹:“某本将种,至今功业无成,反遁迹山中,沉迷逸乐,非是大丈夫也!”妻子崔樱在屋内闻之,搁下针线,出门笑道:“郎君何故伤叹?你我栖隐山林,珍重自爱,甘于清泉野兽之味,亦可快乐终老。何必投身名利场中,受权贵嗤玩?”花荣无语,良久道:“封妻荫子,古人所尚。我自幼习武,颇有安国求荣之志。人生在世,日失一日,夫人怜我有志,莫说我虚老山村。”崔樱听讫,慨然道:“悒悒不乐,何以遣时,夫郎既有壮志,我当舍身从之。古人云,先发者制人,既然有心做官,亦当及早营求,不可迁延浪费时日。我今夜即为你整治行装,如何?”花荣遂留崔小姐看家养妹,盛气而出,及如今,时事变移,无荫可寄,寒馁且逼,却又耻于回家,奈何!自古求人谋官甚难,羞杀几多英雄,诗云:

“击石易得火,扣人难动心。

今日朱门者,曾恨朱门深。”

等到夜阑月出之后,蒯琼拂帘而入,见花荣换了一身衣裳,怔了怔,却不好问,叫来些许酒食,坐下与他闲话。言语入港,蒯琼说起本州的慕容知府,却原来是今上慕容贵妃之兄,双名彦达,倚托妹子的势,在青州横行,残害良民,欺罔同僚,无所不为。

花荣说起到青州求职的本意,及午后投刺一事,蒯琼听了,连连摇头道:“在本州求职,只有两条门路。第一条,可往知府衙门,打通关节,财入掌事者之手,则残疾者可以任将军,文盲者可以作押师。第二条,可到驻军大营,本州的校官编制,尚留有许多空缺,皆因本州新任的兵马总管秦明,事事另作主张,不喜旧人,驱逐大半。这秦统制挑选军官别有一法。无论是在籍的兵勇,还是各乡的村夫闲汉,或者过路的客人,都可以在每月月旦之日前去应征。任是谁,只要挺起肚子挨他一拳后,还能伸直腰回一句——‘打得好’,立即可以就任校官实职。只是这秦统制是个下手不留情面的凶神,如熊似虎,手上成百斤的气力,连我这等老军汉挨他打了,也得在病床躺上两三个月,寻常人谁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花荣听了,暗暗欣喜,心道:“久闻青州道上的霹雳火秦明是员猛将,他这提拔下属的法子倒也痛快了当,横竖在此徘徊无路,不如赶去吃他一拳,会一会这个大高手。”

花荣问:“不知现任统制官秦明是何样人?”蒯琼道:“秦爷原本是本州巡检副使,老统制去职之后,秦爷顺替成为都统制,镇护一方。他性情急躁忿戾,举州知名,号称万夫不当之勇,三山两岸的匪徒,莫不惮其悍猛,不敢觑我州城。有一事颇见秦爷脾气——青州的都监里豹是慕容知府表弟,仗势骄横,往日时时排摈秦爷,乃至和秦爷互相叫骂,相约在小校场决斗。约期至,里豹怯战不到,只派人送书讲和。秦爷怒不可遏,当场撕断校场边的棘条,卷嚼在口,嚼得满嘴流血,见者无不惊竦。小校们报与里豹得知,里豹惶汗良久,跑到表兄慕容老爷处求救,最后还是慕容老爷给他出了一计,方才解他危难。里豹回家之后,接连两日闭门不出,秦爷寻他晦气,一拳打断门关,悍然闯入,里豹与家人尽到后堂躲避,依计在大厅中放着十个从丧葬店里买来的六尺木人,慕容老爷在每个木人胸前书写里豹二字,并盖上知府大印。秦爷抡起双拳,把那十个假人打得稀烂,怒气方才消解。此事远近皆知,州兵为秦爷取了个绰号,唤作霹雳火。里豹则丢尽颜面,从此不敢与秦爷争锋。这便是秦爷。”

花荣听下来,知道此公是个性情中人,频频点头,当下和蒯琼商量,两日后月旦,引他到秦明处接拳。蒯琼道:“秦爷的拳头好似钵盂大小,能平举石磨,能打服蛮牛,相公想清楚了,莫要儿戏。”花荣道:“不敢儿戏,贱躯筋骨甚健,颇能挨打。”蒯琼点头道:“老汉上次吃不住秦统制的拳,卧床百日,还被他撤职,只因赌债无法偿还,后日也要去拼命一搏。相公当真有意,不妨随我一同前往。”花荣笑着谢过,蒯琼坚持结了酒钱,告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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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旦日清晨,花荣在辕门下与蒯琼会齐,蒯琼又带了两个小弟兄,以便稍后打坏了有人抬他回去。花荣暗暗好笑,跟随他来到主将帐幕。帐外聚了数百个看热闹的杂兵,帐中有七八条汉子,一色是体格强健的军人,正争强聒噪,花荣择一角落站定。

俄顷,有两个手执缨枪的兵士挑帘而入,众人急忙在左方排成一列站定,一个身材魁伟的统制官自帐外迈着大步走了进来。其人广额巨目,髯似兽鬣,意态豁然。这秦统制向众人略一提手,算是打过招呼,踱到左列第一人身边,抚其肩道:“莫紧张,先调匀呼吸。”那人不敢应声,卯足了劲点点头,秦明随手一记重拳,正正敲在他小肚上,那人“咚”一声倒在地下,抱着肚腹说不出话来。秦明笑道:“好汉子,打熬好筋骨再来。”那人嘴里“荷荷”作响,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如此一来,余下的军汉都倍感紧张,个个面色发青。秦明问道:“你们哪个愿意先来。”花荣和一个豺面汉子提步出列。秦明走近那豺面汉子又是一拳,打得他眼珠子差几乎要跌出来一般,那硬汉竭力挺着身子,断断续续地嘶声叫道:“打..得.好。”秦明点点头,动问道:“你这厮叫甚么名字?”旁边恰好站着好心的蒯琼,代那汉子答道:“回统制,他是在赌坊照看场子的冯六。”秦明侧身吩咐小兵道:“你两个扶冯校官出去歇息。”冯六想要答谢,却难说出话来,一口气接不上,弯身跌倒在地。

秦明不再理他,又来打花荣。花荣略略将腰身左右轻晃,待拳击到衣际,挺起的肚子顺着拳势一吸,一拧,一绷,把劲道卸去了六成,虽也吃痛,总还不致于跌倒。当下他将呼吸调匀,压平声音道:“打得好。”

秦明一怔,却不再理他,退后一步高声叫道:“还有哪个经打的。”余下蒯琼等人,不认孬的,纷纷站出来受拳,接连被打得扑倒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认孬的抱起同僚便走。秦统制指派蒯琼去做冯六的副手,大手一挥,把众人轰出帐外,单单留下花荣。

秦明亲自为花荣端来一张长凳,自在主将交椅上坐下,问道:“阁下欲为将,可知为将之道?”花荣欠身答道:“为将者,天地风水不可不知,敌情不可不知,主官意志不可不知,军法不可废。”

秦明点头,二人就着宾主之礼客套了几句,秦明将花荣的身世、志向一一问明之后,拍手道:“原来阁下是名家之后,正该为国家出力。大丈夫身怀绝技,何愁报效无门。恰巧,今日午后本州的知府相公要到校场上看操,阁下何不随我到那里一显身手。”花荣大喜,当即拜谢他引荐之恩,秦明伸手扶起,一边与花荣叙话,一边遣人安排午饭。

移时,酒足肉饱,秦明披挂停当,带上花荣前往校场,二人并骥同行,花荣看他那身衣甲,端的八面威风,却是怎生结束:

盔顶朱缨飘一颗,猩猩袍上花千朵。狸蛮带束紫玉围,狻猊甲露黄金锁。

路上秦明道:“贤弟绰号小李广,想必开得硬弓。”花荣道:“小弟自幼学习骑射,拉弓练力是每日的第一早课。”秦明点头道:“此处校场上悬着几把铁胎弓,分别有五钧弓,六钧弓,以及一把震军之物,鲜有人扯得动的两石大弓。你量力拉开其中一把,足以扬名,州官无论如何都要授你一个体面的军职。”

列位看官,古制三十斤为一钧,四均合为一石,即一百二十斤,六钧等同于一百八十斤,两石就是二百四十斤。这日花荣在校场上向慕容知府请来两石弓,二百步外,十发矢,九破的,一州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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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兔交驰,光阴荏苒。某年某日,青州统制官秦明奉命到知府衙门议事,身边捎带一人,乃是新任的从八品副将,名叫花荣。此人号称小李广,能开二百四十斤巨弓,射杀门上一虱。

秦明忽问曰:“初为将,滋味如何?”花荣答道:“末将七八岁时,常跟随老军牧马,能在山野中目数战马,虽成百上千,报数一匹不差。后来护送父亲灵柩回乡,每至墟市,特爱登高,点算人头多少,终日不倦。如今为将,每日在军阵中驰马点兵,大感心满意足。”秦明闻之轻笑。

到了州衙,二人直入东厅,青州知府慕容彦达与一众文武官员俱在,其中包括他的两个心腹,一个是盐监刘高,一个是都监里豹。

刘高虽然是文官,却不甚识字,署理本州盐务。当时的盐铁官员,职级虽然卑下,获利却丰厚,素来都有人愿意降级就任,非当权者亲信不可得之。刘高为人阴狠苛酷,专为知府衙门敛财,恶声流布。

里豹是慕容知府的表弟,最得亲用,此人甚好谈兵,袖蓄兵书,随时翻阅,自称儒将。前统制去职之后,慕容知府虽然心属里豹,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把印绶给了秦明。一者因为秦明有威望,众心所推,非他难以服人;二者青州多山,民风剽悍,朴刀多如锄犁,盗贼多如鼠兔,若有强人坐大为患,冲壁入劫之事毕竟还需依靠秦明。里豹失意,怏怏然耻在麾下,从此与秦明不睦。

话说当日,文武官员相互见礼之后,在议事厅中左右站定。慕容知府道:“今有淮阳巨寇王伦,经由沂蒙山流窜入境,攻城掠镇,杀害百姓甚多。当如何扫荡,请诸位合议,有功者,本府将加官赐赏,高迁任用。”

花荣砻砺已久,渴求一战,闻军情,迈步出列曰:“贼兵新临,未熟悉本州地型民情,理应急攻,不可迟疑,久后与本土匪类勾结,则难以收捕。末将请一旅之师,即日赶赴清风镇,观衅而动,定将缚其匪首归来。”

慕容知府闻之,漠然不语,厅中某人喝道:“州中岂无宿将,尔一从八品小将休放大言,快快退到一旁待命。”众官视之,原来是盐监刘高。花荣作揖道:“小将不畏锋刃矢石,敢冲阵,能入险地,正堪为先锋。此去若不立功,情愿提头来见。”慕容知府道:“尔边方小子,初到本州,未谙人事地情,莫要争先。清风镇乃青州重镇,非主将不可去。”花荣默然退立。

刘高道:“本人愿以身家性命作保,保都监里豹前往清风镇收剿流寇。”众官看里豹,里豹厉声道:“末将愿往。”众官纷纷出列,齐声道:“我等都愿保里都监前去讨贼。”

慕容知府问:“秦统制以为如何?”秦明心道:“你三个背后都商量定了,却来问我!”遂答曰:“分兵,里都监去清风镇,我和花荣去临朐,来日出发,看谁成功!苟若战败,休要生还。”众官见他开口便放狠话,无不色变。慕容知府道:“本州安危,全赖二君,二君此去好生协力作战,休要因私废公。”秦明里豹俯首称是。

刘高又云:“流寇非由我青州而起,全因淮阳、沂州两处知府治理失当,以致祸延本州,请恩相上表章参劾之,以明其罪。”众官员纷纷称是。

余下议题都是文官的事,武官陆续辞去,各自回营部署出战。秦明私下对花荣道:“里豹那厮武艺稀松,只仗他表兄的势,事事与我抗行,又欺我识字不多,满嘴兵书章句,甚是可憎。你我此去定要努力建功,压倒这厮,灭他气焰。”花荣道:“末将愿效死力。”

家园 【整理】第十九回

流寇首领姓王名伦,绰号白衣秀士,说起这个王伦造反的过程,不免有一番长话。此人原本是淮阳秀才,频年应举不第,某年似得,终又落榜,原来他在考卷上写错一字,被学官在复检时查察抽去。王伦颇自感叹,遍揖师友,诉道:“王某今生终不遇时,厄塞名场,归去销声匿迹也罢。”遂焚书弃学,寓游山东河北,一度寄居于沧州柴皇子庄上,在柴家的馆舍中遇到了同乡杜迁。

杜迁是个身形长大的好汉,绰号摸着天,杜家村与王家村原只有一水之隔。他们在馆舍中拜了把子之后,向柴进讨要了些许银两,结伴返乡。两人设法张罗,纠合乡中无赖,专为官府运送“花石纲”。

宋人恋石。所谓花石纲,就是地方上向朝廷进贡奇花怪石,供皇帝和官贵搭建园林之用,怪石迄今在苏州留园尚有遗物,特色是“瘦、透、漏、皱、丑”。花石纲的“纲”是当时的运输单位,往往十船货物称为一“纲”。此事由蔡京、童贯指派一个名叫朱勔的奸臣坐镇苏州统管。

朱勔亦是淫酷之人,借势扰民,恣意搜刮,引致破家者无数,百业不安,黎民怨叹。朱勔又强征商船,载着收缴来的东南材石塞江而去,沿路州县都必须提供劳力和钱谷。为了便于船队通行,不少地方被逼拆毁桥梁,凿开城郭,其扰民也如此。民伕被差役所害,寒僵雨仆,死者常见。《宋史》记载花石纲之事曰:“流毒州县者,达二十年。”

王伦经办转运事宜,在数年之间,包揽扩充,所部逾千人。既强盛得志,乃不甚保惜,任由部属薛大眼、杜师子等骄横犯上,罔顾号令。淮阳太守忌之,归咎于王伦,遂拟定计策,欲将王伦及其党羽薛大眼、杜师子、杜迁、李云、陈菱角等六人一并诱至衙门收押。孰料谋事不密,被王伦等先行知觉,众人突入府衙,枭其首级,然后烧了家园,煽动役伕劫取武库刀甲起事。

首领王伦绰号白衣秀士,叛兵乃称白家兵,淮阳之人怨恨官府,一时间从乱如归。叛军游窜作战,劫掠数县之后,移师出淮阳,转战沂州,攻克郯城。沂州指挥使朱某引兵围城,十日后,杜师子、李云、陈菱角等乘夜突击,斩杀朱某,遂解围北上,欲害沂州州城临沂,沿路百姓尽走。

临沂兵马都监名叫黄信,点集军丁,守城不出。白家兵至,黄信令官军先以小弓射之,王伦见城上弓力软弱,纵狂兵攻之,城墙上立即改用强弓,矢下如雨,一放,杀三百人,三放,射杀千人,贼军锐气顿踣,王伦只得收兵而去。

是夜,黄信派出的细作在贼营中讹传,谎说各路官军不日将至,合围在即,从贼者惶恐,各自逃逸,及天明,白家兵散失过半。

黄信得讯,领兵出城逼之。王伦等见部众全无斗志,不敢应战,杜迁适时献计曰:“如今战则必败,不如让众头领各率本部之人,分散逃入沂蒙山中。沂蒙山有一伙强人,坐头把交椅的是巨灵神向大亮,坐第二把交椅的是金眼虎邓龙,此二人与我相识,可以约他们前来接应,徐图再起。”

众人于是散走,走入沂蒙山中,在杜迁牵线之下,与山中的匪帮结伙,他们在近山的村镇中抓丁抽饷,重整兵势。近日,白家军循山路绕过穆陵关,分兵进入青州打粮,百姓逃散,所过墟镇,皆断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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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明与花荣引兵到临朐驻防,一路鸣鼓而前,秦明调教之兵军容甚整,将士或歌或语,士气昂扬。

行军数日,将至临朐,前部进勇副尉蒯琼忽然鞭马而至,身后有一少女缚腰骑坐,秦明远远望见,喝问道:“蒯骆驼,遣你与冯六到临朐通报,为何私自折返?”蒯琼应道:“我等在路上拾获花将军妹子,她今早几乎被贼兵的逻卒掳去,冯六令小人将她载到军前。”

花荣听见,大惊失色,他上任之后,思妻妹不在左右,遂发遣两个土兵持书信到家乡迎接崔氏和妹子来青州团聚,不料半途上竟然遭逢劫贼。

花荣妹子浣纱看到兄长,尖叫一声,扑在腰间。花荣抚之问曰:“夫人何在?”浣纱哭道:“嫂嫂被贼子掳去!哥哥派去的卫兵道:‘此是本州将军夫人,好汉们高抬贵手。’贼子道:‘却怎地!我等抛家作贼,随时横死,尚有何不敢?今日就算赵官家的妃子路过,也要跟随盗爷回山。’嫂嫂道:‘小姑子年幼,需放她去,否则一并自尽。’贼子们才放我跟随卫兵离去。”花荣闻妻子失陷,血冲头顶,一时间僵在当场。

秦明向蒯琼问明情况之后,上前对花荣道:“你是军官,妻子有失,全军都没面目,我让蒯骆驼选一百人与你,设法追寻救人。我自到临朐驻扎,定期拨粮饷给你,事未了,不必赶来汇合。”花荣道:“敌寇当前,不敢私用官兵,主将许我告假,我一人去寻可也。”秦明道:“贤弟妹陷在匪穴,休说迂腐言语。此事出生入死,单人如何能往?我乃青州兵马总管,指派你去,也为打探敌情,你听命便是。”

花荣拜谢,领了一百人,和蒯琼、浣纱一道,重新找到贼子掳人之处。是处在二龙山下,附近并无居人,二龙山势接云烟,松桧森森翠连天,是青州地面的一个险恶去处。

花荣令众人分散寻找贼人踪迹,逡巡,有兵丁呼曰:“这边有一撮女子脂粉!”花荣赶过去看,果然藤叶上留有一抹脂膏。花荣喜道:“你等沿着这个方向找去。”百步之外,又有人在山岩凹陷出发现一指轻红,指印历历可辨,众人齐声欢叹。他们一路查觅,脂粉时时在上下扶手处留痕,入山十余里,渐见地面上足迹纷错,践踏成路,可见贼穴就在将近。

花荣令妹子跟随蒯琼等一众军汉撤走,自己脱去甲胄,扮作入山打猎的平民,闪闪藏藏,摸索前行。山林中布置了许多抓野兽用的铁夹子,定是贼人为了防止细作而设,花荣好捕猎,颇能识别,一一迈过。

须臾,他在山谷中发现了一座军营。花荣由左向右看,目数其军帐,共有四十六帐,估摸兵员约在五百人上下,营帐排布无序,兵崽子行动懒散,可见主将是绿林之人。帐幕中央有石屋十数间,大概这里原是一个山村,今被贼兵夺为据点。

花荣看准出入道路,摸近前去揪倒一个在营外闲逛的小喽啰,拔匕首逼问。小喽啰惊得软了七分,屁滚尿流,备诉所知——原来这山寨中盘踞着白家兵薛大眼部,共五百人,三日前行军到此扎营。另外还有二百人由金眼虎邓龙带领,驻扎在山上的宝珠寺。

花荣忖度:“原来贼兵探知官军将至,在山中伏下一旅之师,伺机偷袭。”又问:“今晨可曾有女子掠到营中?”喽啰崽子道:“是,是那薛头领一早带着几个弟兄外出巡逻,掳了一个美貌女子回来,如今囚在村里的石屋之中。”花荣问:“哪一间?”答曰:“不知。”

花荣又问:“你说的是实么?”喽啰崽子道:“小人说谎便肠穿肚烂而死,好汉饶命!”花荣道:“饶你不得。”一戳杀了,把尸体塞进灌木丛下,归去与蒯琼汇合。

蒯琼道:“若如此,末将愿随将军突入营中救人。”花荣道:“天色尚早,此际斗敌死伤必多,且待夜深。”蒯琼看了他一眼,默默无语。花荣召集官兵,令他们每人拾一捆柴,准备火攻。吩咐毕,与士兵们一道在树林中拾柴,神思摧沮,他当然知道早一刻前去对妻子何其紧要,但在敌众我寡的形势之下,让士卒们冒死攻坚,心又不忍。

月出之后,众人隐蔽在树林中休憩,倚树嚼食干粮,浣纱自衣囊中取出一轴煎饼,交给花荣。花荣撕食之,那煎饼用炸过花椒、桂皮的猪油拌面烤制而成,香而不腻,分明是妻子崔樱手调之味,花荣既悲且悔,不觉沾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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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这薛大眼是淮阳军邳县人氏,目如铜铃,乡人谓之大眼,失其本名。他奉大统领向大亮将令,携半月之粮进入二龙山隐伏,伺机出战。

昨夜,安排在附近七里店插千的喽啰来报:“黄昏时有一顶官轿在驿站歇宿,明日将过二龙山,轿中有两个女子,大娘子绝美,好似神仙中人。”薛大眼素来贪爱女色,闻之抚耳喜笑。

翌日天未亮,薛某赶到道路僻静处埋伏,轻易将花荣妻妹围住。崔樱不得已,只得跟从匪人入山,暗中用手指在衣袖中捻磨脂粉,沿路抓摸,在木石隐蔽处留下印迹,以助后来者搜寻。

到寨,薛大眼将崔樱锁在村中石屋,自与一众小头目饮酒庆贺。崔小姐枯坐窗前,既忧且惧,穷思对策,计无所出。

恰在此时,有一只灰老鼠衔着青蛙在窗外欢快跑过。崔樱如今虽然是凡人,却依旧能够辨识鬼神,她认得那畜生是厕神使者,轻声呼道:“拉姑休去,救我。”老鼠一怔,吐了青蛙,转身奔至窗下,抱前爪人立而起,吱吱询问。

崔樱压低声道:“我乃嵩山崔府君之女崔樱,今在人世被盗贼所困,乞求后帝救应,有劳大使为我奔走报信。”

所谓后帝就是厕神,全称善后帝君,这头老鼠名叫拉姑,是其扫路使者之一。拉姑见崔樱家世清贵,不敢怠慢,唧唧答应,飞奔去了。崔小姐觅得强援,心思稍安。

薛大眼酒量极豪,饮至座席一空,方才扶醉而起,虽未僵卧,目已昏眩。将返石屋,他忽觉内急,遂又折入村中茅厕。正解裤,骤见身边厕渠上立着一个大鬼,头长三尺,面似老瓜皮色,双目光莹,有如银镜,单手扶着一杆铁钉耙,也在解手。薛某悚然一惊,骨软筋麻,当场失禁,他拉着裤子跌跌撞撞地跑出厕房,尖声呼召贼侣。喽啰们闻声赶来,把火照看,恶鬼却已了无踪迹。

薛某惶汗霖霖,讪讪然回房歇息,回想适才厕房中那副丑恶模样,兀自心悸不已。入屋之后,见到一个小夫人愁坐床头,冶艳且有怨恨之色,薛大眼方才想起今日是自己的得志日子,遂强打精神,上前调情道:“事已如此,悲伤何用?”那小娘子假泣道:“妾身既已陷身大王拳中,无力自拔。想我夫郎必将带备钱财前来赎人,到那时,只求大王守信,莫要害他性命,妾身方肯尽心侍候。大王若不能为我留情,我宁愿与他共赴黄泉。”

薛大眼心中暗笑,便用好言相劝,誓神劈愿,保全她丈夫不死。崔小姐垂泪移时,竟便许与绸缪。薛大眼心喜若狂,尽忘他事,三两下脱去衣衫,看那崔樱时,亦自婉然解衣,口中笑问:“大王适才何事慌张?”薛大眼道:“茅房里有妖怪,差几乎唬杀我老薛。”小娘子道:“今日初六,定是撞着厕神的巡官,此怪于每月六日夜间出巡,见之必有灾祸,非病即死。”薛某咋舌。

小娘子又问:“妖怪怎个模样?”薛大眼道:“是个长头小耳,长一张瓜皮老脸的鬼怪,牙口锋利,双目好似银镜一般眩亮……”小娘子娇笑道:“那你看看奴家是谁?”忽地劈头一扯,把脸皮扯下,露出恶鬼面目,又将那数尺长的大头依偎过来,银目流光,吐舌垂地,颌动喉鸣,嗬嗬发响。薛大眼双手抓席,振怖非常,目瞪口噤,不能言语,少顷,身体卷缩,战慄而死。

崔小姐并非恶鬼,崔小姐隐身在布帐之后,那恶鬼原是厕神后帝麾下的治香内史,名叫水目蝇,他奉命前来收了薛大眼的魂魄之后,踊身一变,变成绿毛苍蝇,飞返凝碧宫去了,薛大眼从此永为犁粪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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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樱在石屋里静待夜深,到了初更天,蚊云蔼蔼,蚊雷殷殷,自山林中生起,喧腾嘈舞,入侵营垒。此是后帝座下的主夜刺史花脚娘子指挥蚊蚋群飞来袭,过耳薨薨声,噆肤拂不去,匪兵们大受荼毒,拍扪不迭,纷纷躲入帐幕内避虫,营中岗哨一空。

崔樱见状,手持双刀,砍开窗棂,乘着夜色跳了出去。她手中的两口刀是后帝所赠,并称水魄双刀,水刀曰“断水”,魄刀曰“转魄”,与柴进的“却邪镜”同炉铸造,乃昔年越王勾践在昆吾山用赤精石铸造的八柄刀剑中之第二刀和第三刀。断水刀斩伤之处,创口不留血,划过静水,水面良久不合,此刀深为水神所忌。转魄刀杀气至盛,以刀指月,蟾兔为之侧转。

崔樱沿着暗黑处摸索前行,步步小心,转魄刀杀气腾腾,蚊虫不近。行百步,忽被某匪兵察觉,崔小姐扬手一刀,刺喉杀之。又行三五步,忽然听见脚下有人低声呼道:“小娘子休走,救我!”崔樱吃了一惊,向下看,原来脚边有一个用木栏封住的地阱,阱中有人叫唤。

崔樱轻声问:“谁?”阱中人道:“在下是本村的村民,姓曹名正,贼兵入村时,为了保护家园妻小,与匪人争执扭打,因此被他们囚在坑内。”

崔樱听了,举手一刀,将木栏上的铁链劈断。曹正喝彩道:“好一口利刀!我身上还有手镣、木枷,劳你为我砍开木枷。”言讫,用头顶开木栏,努力站起,原来地阱甚浅,曹正一直荷着木枷蹲伏在阱中。崔樱用断水刀割枷,枷锁应手断裂,曹正啧啧赞叹,伸手道:“当了十余年屠夫,不曾见过此等好刀,借我一用。”崔樱将刀柄倒转交给他,曹正接过刀,月光下,只见刀身似水波之色,以刀削手上的锁镣,如削腐泥,曹正叹道:“端的好宝刀,轻利无以复加。”言讫,将铁镣木枷丢在坑中,一手把刀,一手按地,跳上地面,压低声道:“走吧。”他将断水刀紧握在手,全无交还主人的意思,崔樱心中不悦,无奈身处险地,不好与他争执,只得四面张望了一下,俯着腰继续前行。

曹正勉强走了两小步,忽地两膝一曲,栽倒在地。崔樱问:“何事?”曹正道:“我在地底伏了几日,脚上血脉不畅,急切走动不得。”崔樱道:“此处大非休养之地,快起来,不然,你我皆死。”曹正道:“此刻却走不动。”崔樱道:“那我先行,留你伺便再走。”曹正摇头道:“休要舍我而去,你搀扶我走,不扶,我便声张开去。”崔樱叹道:“那你等我觅一杆手杖与你。”

崔小姐绕到曹正身后,忽一抬手,用刀柄猛撞其后脑。曹正昏闷倒地,崔樱拾回自己的刀,迈过他独自向前。未走半步,脚被曹正伸手扯住,原来他是诈晕,崔樱一跤摔倒,地上恰巧有个铜盆,被她撞得“咣”的一声大响,飞了开去。

两人相顾大骇,曹正心思敏捷,三几下连爬带滚,钻回地牢。崔小姐无处可去,一咬牙,也去拉开木栏,挤进地阱。两人面对面蹲在泥坑中,崔小姐面若寒冰,用两口明晃晃的利刀指着曹正,防他凑近。曹正苦笑道:“小娘子不必如此,在下爱刀不爱色。”

营中有三数个匪兵被响声惊动,出帐查看,其中某甲发现了被崔樱戳杀的死兵,大声叫道:“啊也!李七郎被妖精杀了!”某乙道:“甚..甚么妖精?”某甲道:“他咽喉被搠开一个血洞,伤口竟不流血。”某乙查验了一下,骇然道:“是也,营中有妖魔杀人,你唤众兄弟来,我去禀报薛头领。”

崔曹二人在地下听了,大感忧虑,却不敢动弹。须臾,地面上火把大增,人声嘈杂,有小头目高声叫道:“营内有妖魔徜徉,众兄弟每五人一队,分散到各处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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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此时,远处有人发一声喊,寨中随即响起无数急速奔走之声,贼兵纷纷道:“官兵来了,大家快取兵器。”又有人曰:“官军放火了!”崔樱与曹正从地阱中望出去,果然有一群官兵闯入寨中,左冲右突,官兵还将手中的火把丢掷到营帐下,烈焰四发,寨中烟烂火盛,一片狼藉。

官军当先之人,一身铁甲,张弓左右射人,贼子无不应弦倒地。崔樱两眼一酸,拭泪道:“我家夫郎到了,你我留此稍待片刻,等他杀散贼兵,便可重出生天。” 曹正淡淡道:“原来花荣是你丈夫,果然强夫手下无弱妻,强夫胁下有悍妇。”崔小姐哈哈大笑。

曹正在陷坑中望了少倾,忽道:“不好!官兵人数不多,山上宝珠寺中尚有许多强人,俄而杀将下来救应,官兵定要遭殃!”

山下这么大动静,山上的邓龙当然看在眼里,此刻急急点集匪兵,一阵恶风似的冲下山来。花荣早有准备,袭营之前,先将采伐来的干柴堆放在山路狭窄之处,由蒯琼留守。蒯琼望见山上骚动,立即在柴堆上点起火来,刹时间,炽焰如山,横截道路,将邓龙部生生拦住。

花荣正厮杀,忽然在隐约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越而又熟悉的笑声,他矍然变色,领兵向着笑声的方向冲杀过去,翻开横在地上的木栏,崔小姐从地下一跃而出。花荣问:“身上可有受伤?”崔樱道:“不曾着伤。此间的山大王甚是胆怯,我已用计将他吓杀。山上还有一伙强人,旋将冲下山来掩袭,我们赶快退走。”花荣道:“我已有所准备,不妨事。”陷坑中还伏着一人,低头隐面,默不作声。花荣看了他一眼,激战之际,也无暇多顾,丢下木栏,回身指挥官兵剿贼。

薛大眼既死,匪军仓猝遇袭,又无人居中指挥,旋即瓦解,走的走,死的死,不过小半个时辰,都被荡尽。邓龙料知事不可为,只得收兵上山,守住宝珠寺。

花荣杀敌讫,立即分派士兵打扫战场。逡巡,村中走出父姥男女数十人来见,此辈皆是良善平民,不久前被贼兵包围,困在村中为之煮饭烧水,不许外出。这几日他们财物尽失,受尽欺凌,至此方得解救。

花荣大声道:“我们是保境护民的官兵,决不加害百姓,你等无须惧怕。匪首薛大眼已然伏诛,余部邓龙犹在山上盘踞,此村不宜再住,愿意立即离开者,速速回家整理行装,随官军同行,移到附近七里店暂住,待我等日后剿灭邓龙之后,各位再回来重整家园可也。”村民们见这军官言语间并无侵害问罪之意,忧疑顿释,千恩万谢之后,各自回家收拾去了。花荣传令,官兵不得乘乱抢夺百姓财物,违者斩手。

吩咐讫,花荣手挽崔樱,走到僻静处,低声道:“昔日你在地狱奋身相从,家破命悬,犹无悔意,花某与你成婚,实属感恩图报,用情未得深至,也曾想过再娶一门官宦人家的女儿。今日你落在贼人手里,我心中极虚空,极惶恐,深悔往日有所敷衍,若从此与你失散,以后再也不能全力全情地待你,便成大恨。上天体怜此心,保佑你我安然重逢,往后我不存他想,定当用尽心意对你。直须如此,今生方得真快活。”崔樱垂泪道:“若得真心偎贴,一世赛过神仙。今后生死不舍,无多言。”

二人正款款而谈,远处忽有一个妇人号啕大哭,花荣便让卫兵护送崔樱前去探问,那妇人原来是曹正浑家,只因到处寻不着自家汉子,伤心欲绝。崔樱奇道:“那厮适才分明伏在陷坑中,此刻却又躲到哪里去了!”

三更天,花荣下令官兵和百姓在开阔地集合,高声下令曰:“匪兵屯据山上,人数较我等为多,此地不宜久留,众人休辞劳苦,一同赶赴七里店歇息。”言讫,令人背上薛大眼尸首,结队离开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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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荣命蒯琼在前面开路,自己堕后与几个父老同行,仔细打听山上宝珠寺的情况。父老们道:“那宝珠寺地形险绝,两下被高山裹住,单单只有一条窄路可供上下,再没别路可去。强人若有一二百人,用木石弩箭守住紧要之处,山下便有一万兵马也上去不得。山上那个头领邓龙,绰号金眼虎,原本就是寺中的大师兄,因为独揽信众布施的钱财,犯了众怒,一度被同门逐下山去。后来据说在沂蒙山落草,此番定是他做向导,引领匪兵入山,这恶贼,害得我们好苦!”花荣沉思道:“若尽如诸父老所言,贼子据住地利在先,只能智取,不宜强攻。”

这时,前面响起一阵呼斥吵闹声,花荣飞步赶去,只见众兵丁团团围住某人,那人争辩道:“我非匪徒,我是村民曹正。”

花荣走近前,那人一见花荣,慌忙举手掩脸。花荣夺过火把,向他面上一照,忍不住放声大笑。曹正双手拍膝,凄然叹道:“我命怎地如此不济,躲了这许久,躲不过这一劫。”曹正的浑家、岳父、舅子等等也相继赶到,他浑家一把抱住曹正,对花荣道:“官爷,此是我家汉子曹正,不是匪徒,是好百姓。”崔樱走近花荣身边,也说:“他是曹正,是好百姓,我危急时,幸可与他协力互助,才得保全。”花荣笑道:“我初识他时,也曾以为他是个好百姓,那时他不叫曹正,叫阿瞒,是个装模作样的绿林贼。”

列位看官,这曹正便是当日在白杨林摩尼佛庙中用调虎离山计盗走花荣马甲的偷儿阿瞒。他在地阱中看见花荣,意识到自己今夜兵匪不容,前程大凶,连忙在陷坑中拼命跺脚,等两脚稍稍活泛开来之后,伺机逃出山寨。说起来也是他命蹇时乖,走了不远,一脚踏在兽夹子上,原来薛大眼营中虽然军纪散漫,营外却施放了数十个铁夹,专捉探营的细作。兽夹没夹住花荣,却夹着他曹正,夹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俄而官兵路过,把他捉个正着。

当下花荣满面严肃对曹正家人道:“此人是在逃的窃贼,你等休要护他,更休打闹,否则本官把你等一并收押,本官此刻无暇与你们分说,有话去到七里店再说。”曹正家人相顾惶然,曹正道:“且随他们行,我没事,此非争论之地,到七里店再作分辩不迟。”曹正家人见状,呐呐走开。花荣怕他们生事,安排了十个手持长枪的官兵跟定在他们身后。崔樱与曹正算是共过患难,当下默默上前,用刀将他脚上的铁夹砍断,并为他削了两杆手杖。

曹正柱着拐杖,一蹶一蹶地走,花荣缓步跟在身后。曹正道:“我罪不及妻家,休要加害。”花荣道:“汉子,此刻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我杀你不过多杀一贼而已,无须向官家交代。至于你的家人,亦可论其窝藏之罪,你识相的话,就把我想知道的事巨细无遗地告诉我,倘若被我知道你留下半句不说,看我饶不饶你!”

家园 【整理】第二十回

曹正叹道:“天下将校何多,怎地偏偏又碰在你手里,真是天意弄人!罢,罢,到此地步,我伏罪招供便是。”他顿一顿,接着道:“我曹正本是开封府人氏,曾跟禁军都教头林冲学过武艺,家中世代都是屠户,我又杀的好牲口,挑筋刮骨,开剥推斩,最是利索在行,因此被人唤做操刀鬼。京城有个姓殷的财主,是高太尉的家人,他出了五千贯本钱,教我来山东购买羊马。想不到来到青州之后,碰上一个名叫燕顺的江湖骗子,假扮摩尼商人,使手段骗去我的钱财。这燕顺就是那日你在摩尼佛寺中见到的赤髭汉子,他祖先是胡商,在海岛出生,绰号锦毛虎。这厮不善经营,消折了本钱,遂改行做贼,吃起了江湖饭。我被他骗得粮绝囊空,却苦无凭据,打也打不过他,回乡又没钱还,只好受他胁迫,跟随他在各处市井中变着手段胡混。那日我二人在白杨林中虎口拔牙一般夺下你的包裹,想不到里头有那许多金块,我们喜出望外,不敢停留,一直逃到此间七里店,方才住宿分赃。我得金之后,坚要散伙,燕顺倒也无话。恰巧此间有个老汉要招赘女婿,看上了我的杀猪手段,我也相中他女儿勤俭忠厚,从此便落户他家。我从你的包裹里分得些许黄金,如今都被我砌在家中灶台之下。”

花荣道:“原来你是豹子头林冲的弟子。听说这人手段绝高,善使丈八蛇矛,威著禁军,我好生敬仰。为此一条,我可以不杀你,以免他日与你师傅相见有憾。你是从犯,主犯燕顺何在?”曹正道:“这厮得了你的黄金宝马,发了大财,如今在清风山上建起一座摩尼教坛,日日仙书神符,幻惑愚人,藉此收聚了千余信众,恣行威福。”

花荣听了,连连微笑,说道:“既如此,你去为我办一件紧要事,我便恕你无罪,如何?”曹正问:“甚事?”花荣道:“我假意放你,你去山上宝珠寺落草,为我散布流言,就说那清风山的摩尼教坛中藏有数以千计的铜像铜器,教唆他们杀上教坛,夺其所有,转卖给帮国家收铜铸钱的商人。邓龙是个贪财小人,定必中计下山,到那时,你再报信与我,我自有安排。”

曹正惊道:“好一条引虎吞狼的毒计。不过,入此穷山作谍,实在是九死一生,若被他察觉,我命立时便休。”花荣道:“你妻子一族全在我手里,此事由不得你。你去之后,他们会留在我军营中长住,由我浑家关照。你若失陷而死,我来年的俸禄全都用来周济他们。”

曹正道:“你家夫妻团聚,却教我家夫妻生离,你于心何忍?”花荣道:“我食得国家俸禄,就要设法为民众扫清匪类,你肯出力,便是与我同路的英雄好汉,我敬你护你,决不计较往日芥蒂,你若不肯出力,我却难忘前嫌,定将追究你往日的罪过。”曹正连声道:“好好好!在下领命就是。此事还应有个居中传讯之人,容我将我家小舅子带去。”花荣道:“如此甚好,我引你过去,你小声向你妻子和家人道别,教他们安心在军中居住。再行半里,你便推说脚力不济,要你小舅子背你。我会准许,并且引领众人先行,留你们滞后,到那时,押解你们的兵士就会放任你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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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初,花荣率部进入七里店。镇中的里正慌忙安排民众扫地相迎,并且强行腾出一片空屋给花荣带来的军民暂住。

花荣指挥士卒安顿之后,将薛大眼的首级斩下来,糊上石灰,遣人驰送临朐城,并向秦明请令,就着七里店驻防,待击破邓龙之后,再去汇合。花荣又将薛大眼的尸身用配剑当心钉在街中示众,过客纷纷拾石砾掷之,须臾成山。

午后,崔樱挽着浣纱在镇上闲逛,为她买了一瓢樱桃。二人正欢笑嚼食,街头恰有一列护丧队伍经过,吊送者有三十余名男子,全都披发而行,或持升霄之香,或击归天之磬,队伍中间里着死者妻子,通身缟素,抚柩板痛哭不止,街中人指指点点,议论叹息。

崔樱听那女子啼哭过于急促,听出了跷蹊,不禁驻足观望。寡妇身前有个五短身材的矮汉子,贪看崔樱容貌,频频侧顾,寡妇察之,似不悦,一边哭,一边挥手猛拍棺木,矮汉惊觉,连忙垂下眼睛望地。

崔樱看他们离开之后,心中不停琢磨那寡妇的哭声。归去路上正逢本镇的里正,崔小姐上前道福,里长认得是将军夫人,连忙堆起笑容还礼。

崔樱问道:“适才街上有出殡者,礼器华美,不知那新亡之人是谁家男子?”里正道:“死者是淮南商人,专在扬州和青州之间往返射利,时时到本镇寄宿,镇上的商户都识得他,久而久之,还在镇内安置了一房小妾。数日前,他率车队在妾家歇脚,夜间起来巡查货物,雇工中有个推车的后生叫陈九,因曾几番被他鞭挞,心怀忿恨,乘着众人沉睡之际,夺其小剑,刺喉杀之。那陈九如今在逃,我等已将勘案文书上呈州府,很快就会发榜下来缉捕凶徒。死者家人未及赶至,奈何天气嚣热,尸体不堪存放,只得由他侍妾作主,就地买棺掩埋,他日再图迁葬。”崔樱又问:“护丧者可是本镇中人?”里正道:“非也,都是死者生前雇佣的车夫临时充任。”

崔樱将信将疑,回去见到花荣,把樱桃往桌上一放,说道:“适才在镇中遇见送葬队伍,未亡人啼哭之状甚是做作,不是真伤心,最可怪者,哭声中隐隐藏有几分惧意。丈夫死后,悲喜皆是常情,何惧之有?必是其人有负于死者,怕生人知,怕死鬼寻,总之,极可疑。”言讫,将街头所见,里正所云,一一具告花荣。

花荣听下来,摇头道:“办案是里正、耆长的分内功夫,且莫理会。我新到此处安顿,距敌不过二十里,心中正千头万绪,懒去插手民间之事。”崔樱道:“我却想,这客商领着三十余个车夫南北谋利,岂是空手?我们去查,若查出这侍妾有罪,一者可以为死者报仇,二者可以将其财货没入军资。有了军资,郎君就能够自行购置粮饷,招募士卒,不须事事仰赖主将。”

花荣被她说动,立即召来里正,反复追问案情。此间的里正虽然是小吏,却非愚鲁之人,见花荣如此,猜知就里,鞠躬道:“本案确有可疑,杀人者或许另有其人,奈何未得实证,毕竟凶案现场满是那后生染血的靴印。今死者已瘗,真凶必然懈怠,如何复查擒凶,全凭将军安排,下官努力从命。”

崔樱心道:“靴印可以作伪,未算实证。”遂问:“车家中有一矮人,形貌峥嵘,长着一双光眼,里长可知是谁?”里正想也没想就答道:“夫人说的定是王英,此人是车家们的首领,据说武艺出众,跳走如飞,绰号叫矮脚虎,京东两路的响马都忌惮他。”

三人拟定计策,黄昏时,花荣令蒯琼引官兵在镇西等候,将送殡归来之人全数收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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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花荣把死者的婢仆、车夫和侍妾等人逐一提来审问,审讯在里正家的大堂进行,每次召入一人,余者留在庭中等候。花荣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逢人便疾言厉色,反覆诘难,唯独最后审讯死者侍妾叶氏的时候,方才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也不问案情,满口只谈些红樱桃绿芭蕉之类的风物闲话,叶氏惘然应答。

四更末,叶氏叩头道:“奴家生性慵懒嗜睡,之前为先夫被害及吊送等事,日里不得小憩,夜里不得安睡,此刻实已困乏不堪,乞大人怜悯放归,待奴家稍稍休息,来日再来答话。”

花荣佯怒,将笔砚掷在地上,喝斥道:“尔是死者家人,受审何得推托!本将军昨夜通宵杀敌行军,你岂不闻,你未得睡,我又何曾得睡?”言讫,喝令士兵将车夫和婢仆全数送回本宅,单单留下这个叶氏。花荣一边啜茶,一边批写审讯记录,不与她再交一语,叶氏惶惧,默然跪地,五更尽,花荣方才发遣军士将她送回。

翌日上午,里正将叶氏家中的老厨娘引到,该妇人是里正的重表嫂,为叶氏当厨有年,昨夜里正交代她作眼线。老媪禀道:“昨夜众人归来之时,已是五更初,争先恐后地上床寝息,只有车家王英和孙甲二人不寐,夫人到屋后,王英过去说了几句,打听将军如何勘问。”花荣听讫,赏钱遣之。

逡巡,里正又将孙甲带到,孙甲是七里店人,投在王英手下推车,如今也听里正之言,为官家作眼线。孙甲道:“昨夜归去之后,众人倦极,倒头便睡,咍嘻大鼾,家中只有王英及老厨娘睁眼未寝,叶氏返家后,王英到她房前说了几句话,归来时似有疑虑,脚上还被门槛阻了一阻,几乎跌倒。”花荣听讫,连连点头,心道:“夫人所料不差。”遂又遣返孙甲,令蒯琼将王英、叶氏二人立即收来重审。

花荣先审叶氏,喝道:“犯妇人,你串通王英杀夫,内中可有隐情?速速招来,否则难逃一剐。”叶氏悍然答道:“枉也!贱妾是良人,何曾杀夫,是哪个天杀的畜生在大人处诬陷我?”花荣道:“你不招,难道不畏刑具?”叶氏道:“小女子大畏刑具,大人用刑,小女子只得屈招,终却不得实情。”花荣手一挥,让士兵将她带走。

旋即又审王英,花荣喝问道:“王英,你手下的车夫陈九今在何处?”王英睁眼道:“陈九杀人,此刻不知逃匿何处,官府何时张榜追凶?”花荣冷笑道:“此案将破,你这厮脱不了干系,快快招来,免得本将军动怒。”王英神色无惧,回道:“我王矮虎不曾杀人,将军休信小人言语。”花荣欺之道:“叶氏已然招认,你死口不招,岂非为难本官?你为难我,我便不得不为难你。”王英忿然道:“那贱人为何胡言乱语!我决无罪过,花将军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英雄,当惜声名,休要冤枉无辜之人。”花荣怒道:“匹夫休用言语挤兑我,你也是成名之人,敢作如何不敢当?莫要逼我用刑。”王英摇头道:“阁下若欲屈我,只管用刑,王某宁死不服。”花荣骂曰:“顽贼拒不招认,且教叶氏与你对质。”遂呼兵丁把叶氏押来。

正当此际,小兵奔报曰:“都统制有紧急将令到此,将军快到军前接令。”花荣一听,撇下王英快步赶往屋外去了。王英独跪堂下,烦挠萦怀。

须臾,官兵将叶氏推到堂上,回身却又去了。王英见堂内无人,小声骂曰:“蠢妇,他们一日不得实证,奈你我何,为甚要糊涂认罪?”叶氏低声回道:“我若认罪,岂不讨剐,虽死不认!只不知在哪里露了破绽,为何这军官一口咬定是你我所为?”王英恨恨然道:“他是个精细狡诈之人,你要当心,适才他用诳语欺我,说你已经招认。”叶氏道:“不曾有半句松口。”二人默然良久,叶氏叹道:“好悔。”王英道:“休怕,我今晨看过酱缸,没事。”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花荣方才踱着小步回来,入屋之后,有两人掀开虎皮,从交椅下爬了出来,一个是镇中负责捕盗的耆长,另一个是私塾里教书的朱秀才,两人手中皆有纸笔,王英和叶氏顿时目瞪口呆。

花荣接过耆长和朱秀才手中的纸张,对比着看,上面详尽记录着适才他离开后二人对话的言语,内容一模一样。花荣吩咐耆长道:“你带人打开她家的酱缸,倒出来看一看,缸中肯定有些要紧的证物,酱缸若大,里头或许就是陈九的尸首。”耆长受命而去,叶氏顿时瘫软在地。

案子就此告破——由于当今天子雅爱书画,青州知府慕容彦达为了助他妹子慕容贵妃邀宠,委托客商卢五全在扬州代买了几幅东晋名士的真迹。车家王英见财起意,他与叶氏早有私情,遂在去程的时候串谋,先杀其夫,再图私奔。卢五全到州府衙门交割之后,只买了二十余车板栗归去,身上多有金银,回程案发之夜,王英安排常被卢五全虐打的陈九值夜,到中宵,叶氏将卢某摇醒,慌说听见堆放货物处有响动,卢五全连忙起来巡查,王英突然现身,将他和陈九一并袭杀,又把陈九的靴子脱下,染上卢某之血,留下若干脚印。作伪毕,二人将陈九的尸体放入早已准备好的椒酱缸内,酱汁没头,加以密封,收在地窖。他们知道卢某家人在短期内不能赶到,遂急急将卢五全安葬,然后便可把财物据为己有,施施然隐去。事情本来办得甚是周密,不料出丧时被崔樱看破。

花荣命耆长把奸夫淫妇用大枷夹颈,解送州城,命里正将卢五全的家产货物全数充公,用以招募民兵,又向各方购买军器、粮饷。里正大喜,竭力办差,不数日,增兵二百人。花荣下令伐木为栅,将七里店团团围住,并且在镇四角建起望敌的鼓楼。修建毕,与士卒振革鸣鼓,日夜操练,等待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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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黄昏,曹正小舅扮作小贩挑着菜担来到军前,崔樱与之接头,此人从曹正处带来消息,匪将邓龙已经中计,磨拳擦掌要到清风山摩尼教坛洗劫一番,估计日内便要下山。

花荣得报大喜,佯称要行军到穆陵关,令兵士带备十日粮食出镇,按照预先计划好的路线,先出西南,然后折返向北,在清风山附近某处山林中潜伏下来。清风山离青州城不远,只有百余里路。

花荣头带圆笠,身穿民服,亲自到燕顺的教坛侦察地形。锦毛虎燕顺在白杨林盗了花荣一囊金子之后,花钱在此处建起一座高台。台居半山腰,下瞰城乡,台上殿堂相望,五色庄严,登台者悉怀敬肃。花荣微笑不已,向光明佛前添一注香,轻歌下山。

是夜邓龙攻山,旋即被燕顺手下的摩尼教徒拒在山麓。原来燕顺也是个颇有预计之人,一自大批白家兵进入青州,他便有所准备,山上常住一百余人,个个配有刀枪,山下则布置哨眼,觑见大队匪众登山,立即打响锣钹,使山上警觉。燕顺建坛的时候多备了石料,余下的石块敲碎堆放在圣坛附近。这夜邓龙来袭,他便指挥教徒拾起石块向山下的贼兵掷去,飞石似冰雹般一阵一阵砸下来,打得匪兵头破血流,无法向前。

花荣在山下观望,过了一个时辰,匪兵的火把方才渐渐举至教坛,意味着双方已经白刃相接。花荣知道燕顺的部属毕竟是未有交战经验的百姓,再也扛不了多久,这才率众杀上山去。

教坛之上,双方相持正紧,血肉横飞,身披兽面铠甲的摩尼师燕顺甚是凶猛,使开一口朴刀,施展劈、剁、扫、砌、绞等手段,与贼众竭力周旋,杀伤三数十人。

匪兵苦战弥艰,见官兵突然生龙活虎地从背后呼噪杀出,顿时无心再斗,如撒豆在地一般,四向溃散。邓龙见状,知道败局已定,头一低,也要向树丛中逃走。花荣早从曹正处得到消息,头上大红罗抹额者便是邓龙,于是策马紧随在后,手里挥起边地人抓狼用的搨索,放索将他拖倒在地。

燕顺瞥见花荣,吃了一惊,回身欲走,花荣喝道:“仇人哪里走!”赶上去挺枪便刺,燕顺回转身来,呵呵大笑,挥舞朴刀步斗,口中叫道:“花荣,你自当死,不是我来寻你!”余下的摩尼教众见到摩尼师忽然与官军将领厮打,惊愕万分,既不敢助他与官军相斗,又恐在混战中被官军误杀,纷纷退入主殿中闭门自保。

花荣和燕顺你来我往,交手十余个回合,彼此暗暗喝彩。花荣心道:“这贼师巫恁地了得!若非有伤在先,恰可是我对手。”原来燕顺先前与贼人苦斗,身上已然有伤,身法大不利索。花荣得其破绽,一枪钻在他大腿之上,燕某摔倒,也被官兵擒下。

匪首既擒,余敌殊不足道,花荣在山上逐片清剿,蒯琼在山下设伏抓人,只割人头,不留活命,及天明,歼贼二百余人。

杀戮毕,花荣来到燕顺面前,燕顺喝道:“花荣,那日在摩尼像前,老爷不便取你性命,你须知恩,如何今日反来为难老爷?”花荣骂曰:“狗头胡,天教我们再见,我要好好和你算清旧帐。”燕顺笑道:“算什么帐,老子不就是取了你些许财物?人在江湖,谁没有缓急缺钱之时,你既然以英雄自居,理当有慷慨之义,送我花销花销,有何不可?你失了一笔金子,并不妨碍你官拜副将,做官养家,我得了一笔金子,成就我当上护教明王,快活了若干时日,有何不好?如今你设计教他人把我教坛击毁,等于将金子取回,两下扯平,还要清算甚么?”

花荣问道:“金钱就算了,那匹黄花马是我挚友所赠,深所钟爱,如今何在?”燕顺笑道:“马是好马,因此在开坛日杀之祭神。”花荣大怒,令人将燕顺身上的铠甲剥下,并亲自在死贼身上撕下一片衣布,塞住他嘴。

俄而军士聚拢回来,花荣令人将躲在正殿中的摩尼教众请到空地上,团团作揖,大声说道:“在下乃是本州武官花荣,奉命讨贼安民。昨夜攻山者,乃是白家兵金眼虎邓龙一部,今已剿灭。此间坛主燕顺亦是作奸犯案的在逃之人,同时落网,将被送往青州衙门受审。尔辈无罪之人,即可各归家乡,稍后兵士便放火烧坛,以绝淫祀。至于教坛内的值钱财物,会搬到此处空地上,一半归你们带回家乡,一半充公。”

乡人见这些官兵杀人好似斩瓜切菜一般,不敢多言,帮着军士一起将教坛中的衣布、兵器、家什等搬至空地,花荣令蒯琼挑了些轻便财物分赏军士,然后押着邓龙、燕顺,带上战利品,烧坛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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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数里,身后尘土涌起,一彪军马赶来,旗帜上写得分明:“都监里豹”。花荣将银枪一摆,士兵们住脚列队相迎。花荣翻身下马,向上司施礼。

里豹端坐马上受礼,责问曰:“花荣,本官奉命在清风镇控压贼势,距离清风山只有一站之路,你岂不知?你到我驻防地作战,为何不先教人报知本官。若两军误会火并,你该当何罪。”花荣道:“都监息怒,且听末将一言——末将奉都统制将令在七里店清剿薛大眼、邓龙部,这股匪兵狠猾如狼,穿着却与贫民无异,来去甚难捉摸。小将得报之时,事已仓促,未及禀报,况且唯恐惊动贼人线眼,徒劳无功,因此只得孤军密行作战。末将回营之后,定将就此事用军书向知府及都监大人具述本末,目下暂请都监见谅。”

里豹道:“你我出师之前,知府大人交代我们要和气共事,我亦不与你计较。此处离清风镇不远,弟兄们激战一夜,想必疲惫,可到我寨中稍稍休憩,我令人杀牛慰劳。你我亦可就地合写一份军书,向上官陈报战情。”花荣深知里豹此来是要争功,将他诱入营中,只为劫取邓龙及二百几个贼兵的首级,他鞠躬婉拒道:“多谢里都监关爱,末将有军令在身,需将人犯从速押送到临朐秦统制处,此刻不便承命。”

里豹见他不从,翻然变色,骂道:“牧羊小儿,安敢不听本都监将令。我非秦明,你休想用言语搪塞我。你随我去便罢,不去,就是冒犯本官,本官将你军前斩首,亦无所难。”花荣见他恶言恫吓,索性大声挑明道:“我等连日在山野中披荆斩棘赶路,冒死血战,方才斩得此二百首级,以作功勋,万不肯相让。都监逼迫太过,众兄弟唯有奋力自保。”此言一出,花荣的部下全都明白过来,个个挺枪拔刀,怒目而视。里豹副将见状,立即挥动号旗,摆开战阵。

花荣知道里豹这三百骑兵是青州军的绝对精锐,个个都是十里挑一的勇士,真地冲杀过来,本部立成齑粉,再者,里豹官位在他之上,火并起来,毕竟自己吃亏。当下他用手向路边一指,蒯琼会意,呼哨一声,带领土兵们往树木深茂处退去。里豹怒道:“大胆!周甲、吴乙,快将这叛将拿下。”花荣倒退两步,飞身上马,张弓喝道:“谁敢试箭!”他威名素著,周甲吴乙之徒,骇然勒马。

花荣叫道:“都监大人,末将身系本部,不敢从命,大人若欲为争夺功劳杀我,必无军法可依。末将不敢迎大人锋镝,望风而逃可也,他朝再来请罪。”言讫,回身驰马而去。里豹副将喝道:“花荣休走!”策马追来,花荣回望,身一动,已然射出三支快箭,嗖!嗖!嗖!那副将望见箭来,连忙把头一低,却已迟了,众军齐声哗叫。副将懵然,把头盔脱下来一看,盔上的三根雉毛皆被射断,吓得他毛发劲起,冷汗如沥。

里豹虽气恼,终是畏惧花荣,不敢火并,只得把副将头盔夺过,怒掷在地,怏怏然收兵而去。花荣脱身之后,与本部汇合,高唱凯歌,返回七里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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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曹正舅子求见,入屋便哭倒在地,禀道:“我家姐夫欲将山上残匪引到七里店受降,事败被杀。”花荣嗟叹不已。后来回到青州之后,花荣按照先前的承诺,尽其所有,并向同僚借款,凑足两年的俸禄,给曹正遗属安家。再后来,花荣、燕顺、曹正等人在梁山见面,方知曹正当年贪图抚恤,诈死骗财,三人笑谈旧事,尽弃前嫌,此是后话。

话说花荣部稍稍休整之后,某天清早,向七里店的里正辞别,带上邓龙及杀获之物离开驻地,行军往临朐秦明处复命。

兵马走过二龙山下,道路狭小,忽有七八个头带斗笠,身穿厚布衣衫的车夫推着独轮小车拦住去路。为首之人,一身紫蒲桃绣袍,貌似员外,笑容可掬地上前唱个大肥喏,朗声道:“小人乃清风镇户长某某,参见花将军。”

花荣还礼道:“户长何事在此相候?”户长道:“我清风镇人民笃信摩尼道,惊闻摩尼师燕顺被官军所执,不知他所犯何罪?今共捐丝布米粮若干,欲向将军赎取我师,乞花将军体察民情,手下留人。”

花荣道:“摩尼师燕顺原是江洋大贼,浑号锦毛虎,乃犯案潜逃之人,如今在贵宝地扮作左道巫师,妖形鬼态,讹骗诚实人,以求作威作福。本将军南下捕盗,务求肃清邪恶,此等人也在必擒之列。君等长者,莫受这厮诳惑,回去好生安抚民众,断此淫祀可也。”

那户长道:“燕顺旧日作何罪过,我实不知,既到清风镇后,自出资兴建教坛,日夕为我等作法祈福,并无恶行。民众所作供奉,都是自愿,无怨无悔。诸子百家,各有其妙,内道外道,各有其理,我等执信光明之教,将军莫笑。镇中皈依摩尼者不在少数,故此番筹来赎人的米布亦有数车之多。将军不领此心意,信众便要结伙到州城请愿。若我师不曾犯有杀头大罪,乞将军谅之。”

花荣闻说,心道:“燕顺盗取我的行李马匹,我反引匪兵攻其教坛,焚其庙宇,亦足以解恨。今其愚昧教徒甚多,若强行杀之,恐失民心,不利讨贼。古人有七擒七纵之量,我花荣纵他一次,换得许多粮饷,又有何妨!”主意既定,便道:“罢!罢!百姓既执意如此,本官亦不违众意,你们将粮车推过来换人。”

户长微微一笑,挥手招呼车夫们将独轮小车推到军人之中,花荣也命令一众兵士把燕顺押解上前。崔樱听说要放燕顺,也上前观看,猛一眼认出某人身形,惊叫道:“王矮虎,你为何在此?”

车夫中有个大笠遮面的矮汉连声怪笑,两手发力一甩,将独轮车掀翻在地,顺手把封在车上的油布扯去,里头哪里是粮食布匹,分明是八九个野蜂窝,个个大如酒瓮。众车夫见他带头发难,亦齐声喝叫,扯落油布,将车中的蜂巢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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