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茗谈(二十一)-1 -- 本嘉明
《茗谈》比以前的《李锅》,有一点好,就是前一篇没有完,后一篇就可以开始了,然后再慢慢补前面的坑。比如说茗谈(十五),(二十),其实都没有结束呢。
最近可写的内容,实在是很多,光说加拿大本地的吧,罗素-威廉上校案,卡尔加里选出个奥巴马式的38岁市长(人家可是公开的穆斯林)。这一篇,是为忙总回来而开,主题,是“文化人说商”。
1)有朋友问小本,高阳的《红顶商人》,对胡雪岩的描写对不对?
2)忙总开始写一篇关于小企业运营的强文。
3)有朋友谈到一部网上小说《艰难的制造》。(我还没有看过)
4)自己最近在看曹建伟先生的《商人的咒》(刚开始看)
这四件事,触发我专出一篇。
(一)
《红顶商人》,这书我看得比较早了,忘了很多。这类文学化了的历史故事,不能算是知识,而只是信息,因为正确与否,当时你孤陋寡闻,自己判断不了。随后在其他,尤其是严肃的历史财经知识增加中,把旧的信息逐步推翻,消磨,掩盖,这时候忘掉是好事,旧的不准确的,应该清算,抛弃------当然如果是正确的,就更会强化记忆。所以到今天,这书里是怎么说破产原因的,我记不得了,也不想再去翻查,就把自己目前头脑里关于胡雪岩的结局的最后修正版,大致说一说。如果高阳先生当时也是那么说的,大家就对上了;如果出入很大,大家也不要听我的一面之辞,自己去认真考古。
1883年,胡雪岩囤积生丝投机失败,他的皁康钱庄在全国的分号,连锁反应倒闭,整个“雪岩系”(对应今天的德隆系啊)全面溃败,硕果仅存的只有“胡庆余堂”国药号。
问题其实不在生丝。
在1880年,外国银行(如汇丰,麦加利)在内地的外国可通商口岸(外国人依条约可进入的城市,不一定是沿海,比如镇江也是------为什么英国人对镇江那么有兴趣?因为镇江是江南漕运通向北京的咽喉之一)大幅增加了分支机构。同时上海与内地其他城市的电报网也建立起来。如此一来,上海金融市场对江浙内地的辐射增强,尤其是内地“银洋市场”,以上海口岸的丝茶出口收汇状况(比如英镑,洋行往往折算为金条和银元支付)而涨跌。上海成为中国商业,金融和投机的中心。
但在1880年初,在中国市场上主要承担国内资金融通和汇划业务的,仍然是“国有银行”------不对不对,不是中建工农,是中国特色的钱庄和票号。
钱庄的自有资本极弱,小的不足二万(两银子),大的不过五万。它放贷收息的本钱,并非来自小额私人存款,而是以钱庄的庄票为抵押,向外资银行和山西票号借款。在1872年中国首家股份制近代企业“轮船招商局”公开募股后,以李鸿章等洋务派为后台的“国有企业”纷纷在沪招股,每每大受追捧,股价也就应声而涨。
这种“政府级大牛市”,钱庄当然动心,往往以区区数万资本,就敢向山西票号和外资银行借款达数百万之巨,转手买卖股票,或放任贷款人以股票为抵押,高息贷出。那么第一个问题是,票号和外国银行,为什么承认钱庄的庄票,而愿意放贷?
一,钱庄的老板,比如胡雪岩,官商勾结,手眼通到左大帅(相当于政治局委员),大家都是认的,愿意迷信的。
二,旧式钱庄的经营,手法保守,又有官方撑腰,正常年景是讲信用的,有借有还的。
三,钱庄事实上垄断了中国内地的一些金融业务,外资一时不能染指(好比今天的四大行)。
四,山西商人要“理财”,钱生钱,放贷容易解释。而外资银行这样大规模放款,可以说是有其居心的。
基于以上四点,洋银行接受钱庄的“垃圾债券(庄票)”,但一旦情势不妙,立刻可以抽资,逼迫钱庄还贷(这是低息短期贷款,可以随时抽回)。而股市下跌后,华尔街----又错了,钱庄,拥有的作为抵押品的股票大幅度贬值,“垃圾债券(庄票)”眼看要成为一堆废纸。因为枪炮兵舰,都是“莫名惊诧”的友邦才有的,为了维护稳定和来之不易的开放和谐局面,不要有“第三次鸦片战争”,你个小钱庄敢赖洋大人的钱,那疑似副总理级的上海道台当然要请你“吃生活”,反腐败就找你开练。所以,外资银行的抽资,果断而有效,从而诱发对钱庄的挤提。钱庄为了应付,又催逼贷款的中资商号还款。这些商号,本来是靠老老实实跑生意(好比今天的做实业)赢得钱庄信任的,不幸是逼良为娼,被万恶的营商环境逼得,只好借钱去炒房炒股,一旦熊了,奶奶个熊除了破产逃债,就只有蹬腿上吊。
比如当时的上海大开发商徐润,因为房地产和股票双双套牢,到期贷款250万两无法偿还,连累国有银行的分理处------又说顺嘴了,就是钱庄------多达22家。
自1840年到1870年,这样一种30年才得之不易的改开局面,叫胡雪岩赶上了。
当时,中国出口的大宗,是生丝和茶叶,但主动权基本在洋行(比如说APPLE和WAL-MART)手里,搞得中国企业家们无比郁闷。胡雪岩算是比吴敬那个链更加讲良心,不但讲了,还去做了,带头反抗。1882年,中国蚕丝歉收,胡雪岩带头大量囤积,并动员国内企业家们跟从,以逼迫洋行提价。
但恰在同时,欧洲蚕丝丰收。当时电报通讯已很发达,在香港的英国洋行对欧洲的行情,一清二楚。从买手角度讲,英国应该放中国一码,因为一,得罪了中国,把这条路断了,以后就受到欧洲大陆丝商的挟持。二,中国丝提价的要求,还是比较合理的,中国人民一高兴,明年多产丝,价钱就回落了,要看英国的长期利益嘛。
但,得罪中国,不管是大清的官,还是大清的子民,都是无所谓的------中国人民是惹得起的,惹翻了是不麻烦的。于是,伦敦发了文件,洋行们深刻领会,拒绝了胡雪岩的要求。
1883年,中国丝再歉收,欧洲丝又丰收。从买手角度讲,今天扶东家,明天扶西家,总该松松手了吧?不然,这节骨眼上,中国物美价廉的产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上海金融市场的话事权。于是,洋行再度禁收,执行政策完全不留死角。
大批热血往上一冲,跟随胡雪岩散步的小丝商,终于顶不住了。由于外资银行借故抽资,上海市面上银根日见紧缩,爱国企业家们只好斩仓,以求回笼资金。兵败如山倒,央企胡雪岩一人无法支撑,不得不也低价出货。随后,上海的皁康钱庄倒闭,其他全国的分号也接连关门。
这1883一年之中,上海的78家钱庄,倒闭68家。镇江60家钱庄,倒闭45家。
我记得在《红顶商人》里,好像把胡雪岩的失败,归咎于清ZF袖手旁观,没有在最困难的时候派个贝南克来撒钱。但你得有这个好命。按小本的理解,即便清ZF大义凛然地介入了,到1884年,英国还是禁买,到1885年,不耐烦的皇家海军就来“第一次生丝战争”了------你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在1883年之前,在中国金融市场,中国特色的钱庄所占的份量,要超过半壁江山。而1883年以后,钱庄全面溃败,中国金融的主动权,完全落入他人之手。另一方面呢?自1884年到1888年,在中国市场得利最大的汇丰银行,贷款和票据贴现,存款和发钞(在香港发钞),全部增加了45%。
这些不是笑话,是含泪的史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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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3年时,不单有生丝贸易战,中法战争,华北地区连年旱灾,新式工矿企业股票大起大落,都是金融动荡的原因。
弱国是不可能有金融安全的,也不可能有任何领域的贸易安全。
题外话:IMF改革了,印度的份额增加了2.67,中国增长了大约1.4。这个是要扶持印度的举措么?
同时,老欧洲被迫从24人董事会中撤出两个席位是否暗示着欧洲大多数国家的没落?
俺是小白,以上全是主观臆测,八成不对。重点是想看看大家是怎么分析的 谢谢
上海道台的老板,两江总督(制台)才到政治局委员级吧?道台怎么也没到副总理级,呵呵。
好象叫作《买办家族》。故事发生在甲午战争以后。
家长老太爷是天津钱庄业的老大。儿子海龟回来以后推销南洋的橡胶股票。天津的钱庄业都把钱投进去,开始获利甚丰。后来股票跌价,天津钱业被毁了个精光。
这个倒不是外国强权政治,倒像是人们趋利的本性所致。
80年代,有朋友向紫阳真人推荐胡雪岩一书。于是以体改所为首的智囊们立即人手一本,导致京城纸贵。
于是朋友们急忙打电话给俺,要求俺把南方某大都市的现货全部拿下。
就是那时读了胡雪岩,估计今天在金融一线的人们,如楼继伟和郭树清等等,都是那时候的读友。
也许这也是大家对金融关把得比较紧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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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一篇(二十一)的主题,其实我没必要把胡雪岩的失败说得如此详细,把场景同今天说得如此穿越。
我同你一样,担心廉价美元通过地下钱庄,大量涌入中国,只要有房有厂的私营企业家,任你借,把产权拿来抵押就是了,比市面上的正规银行的条件优惠。
这种民间交易,不到最后爆盘,ZF是习惯性木知木觉的。因为地方ZF利益掺杂其中,根本不想向中央报。这种钱进来后,只有去炒房炒股。
(二)
看商战类小说,能不能学会生意经?
当然不能。写这类文章的,有两种人。一是写文为主,到企业下了下生活就敢动笔。第二种是企业里实干的。
小本个人意见,高阳先生和曹建伟先生,属于第一种(曹先生的生平,我不很清楚,只是推测);写《艰难的制造》的阿耐,属于第二种;忙总,属于第三种。
高阳的书,可以看,但绝大部分是不全面的信息和中国式厚黑学;曹先生的书,我看过《灰商》,挺欣赏他模仿电影《FORREST GUMP》,把中国商界的很多历史故事改头换面串起来的机智。但这一类作者,不大可能看透生意的表象,因为他们没有亲自动手实践,本质上是用文人的口气随意阐述。梵高眼里的麦穗,跟农民眼里的麦穗,恐怕不大一样吧。
阿耐这样的作者,要好很多。但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一个,是真正能当到老板的,大部分是敏于行而讷于言,不善于表达;小部分如王石潘石屹等,避重就轻,根本不想老实表达。所以以职场为主业,以文学为副业的阿耐们(基本一定是高管,而不是老板),不能完全体会企业家的心理和管理层次。其次,赚一分钱花一分辛苦,实际工作是个长期单调,枯燥乏味,折磨人的事物,你这么写,哪个鬼来看嘛。
所以,忙总写的,就比较珍贵。因为这第三种,不是小说,不在乎眼球多少,是个严谨的工作经验总结,确实操作过了,比再牛叉的MBA教材要强。能耐着性子看下来的,基本是行业中人。
小本个人的经历,始终围绕着中国的轻工业品和五金类出口,曾经在上海独自办过小公司,四五条枪做了几年出口,不过不失。但小公司太单薄,很难发展。而且上海这花花世界,确实毁人不倦,所以就借着移民的机会,结束生意举家离乡,求一个轻松。我就是那种走进任何一家乡镇企业,拉条凳子能和老人家忆苦思甜大半天的主,而且现在的工作状态,也类似于忙总,因为千头万绪,进了公司就高度紧张,经常在公司里漫游(不如忙总那么梦游,但也可以算漫游,因为有时候坐久了想不清楚。好在公司够大,室内有7000多平米,也没人管我,我去哪儿遛哒都算是工作),总的说,忙总的个性,比我强烈100倍,忙总的能力,比我强悍1000倍。形式上看,小本就是个小小的相似三角形,平庸化的侏儒忙总,但本质上,其实有很大的区别,天上地下。
那么从侏儒伪忙总的经历出发,我比较能理解忙总关于小企业管理的意见。这个东西,你自己没经历过的话,有时候真是如看天书。比如说忙总对大企业流程的一些心得,我就无法领会。
从我能理解的这一部分来说,忙总写的,确实比较珍贵。如果试图从这样的文字里学一点生意经,我看花了时间还有点效益。但我不是说前两种文学作品就不好,那些呢,放轻松时KILL TIME,仍然是比其他财经类的文字要好,既生动又有点料。
珍贵在哪里?老实。也只有西西河这种不以商业赢利为目的,纯粹而亲切的草根论坛,才能聚起那么多有心有意的听众,对得起忙总这样高水平的解惑。我们并不是说,这样水平的专业论坛就没有了,还有很多,但受众相对狭窄封闭,也自视颇高,影响没有西河这么广泛。而且西河一大特色,是科普,把很多白纸一张的朋友,带进一个全新领域。你觉得对某个题目,自己真的很喜欢,就不妨在现实生活里,寻找系统学习和被培训的机会,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忙总是实干家,所以应该归类为“管理人说商”,而不是笼统的“文化人说商”。在商言商,要言之有物,言之真诚,实在是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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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规则皆由之而出。这是我的看法,而且目前为止,我还没见到和这个理论严重抵触的事实。
室内有7000多平米
比再牛叉的MBA教材要强,MBA的东西都是总结出来呵,偏西方的材料多点
老忙厉害在哪里?
中国体制的特色重,是中国现阶段体系操作的一把好手
我想想,还是再写点,也放在这里吧 http://www.ccthere.com/article/3133953 http://www.ccthere.com/article/3133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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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管进来,更管兑换和使用。会出现外汇进得来但是换不成人民币用的状况。
当年的状况,有中国之外的丝绸产地是很重要的因素,丝绸消费的非刚性也是因素之一。现在的中国,毕竟比那时候多几张牌,米帝较之英帝,优势也没那么绝对,还是比谁先熬死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