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红楼缀梦（序） -- 科大胡不归
红楼缀梦（序）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罗贯中《三国演义》第38回，诸葛亮吟
我虽然从小就久闻《红楼梦》的大名，但却在很长时间内没有耐心把这部书看下去。小时候曾经看过几次，都是翻到第五六回，就觉得实在太没意思了，然后丢开。甚至在我认真研究了《西游记》，写了几十篇《西游正记》之后，我对《红楼梦》的了解仍然停留在接近零的水平。直到2010年中，由于一个特殊的机缘，才下定决心把《红楼梦》书看完。就这样，我终于在32岁的时候，第一次读完了《红楼梦》全120回。版本是中华书局2009年6月第一版，四大名著名家点评丛书之一，前80回和后40回分别带着脂砚斋和王希廉的评注。
我早就想过，小时候看不下去《红楼梦》也许只是因为我的层次不够，现在读也许会觉得很有兴趣。读书的实践表明，情况果然如此。不但是很有兴趣，而且似乎产生了不少想法，不揣浅陋，也许值得公诸同好。读完中华书局本后，我设想先仔细研读《红楼梦》的各种版本和大部分重要的红学著作，然后写一部严整的著作。但是很快发现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工程，《红楼梦》的版本和红学著作堪称汗牛充栋，而且红学的一大特点就是：几乎没有一个问题是取得共识的！
例如，此书的作者是谁？大多数人说是曹雪芹，可是土默热说是洪昇，好像也挺有道理。即使是曹雪芹吧，这个名字不见于曹家的宗谱，那么是宗谱上写漏了？还是对应于宗谱上的某个人？就曹雪芹是宗谱上的哪一位，红学家们分成了许多阵营，吵得看客们头晕目眩。另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是，后40回是谁写的？大多数红学家认为是高鹗，可是也有红学家认为是曹家的另一个人，还有人认为跟前80回一样是曹雪芹写的。这个问题直接关涉到另一个问题，即如何评价后40回的优劣。对这个问题，不但是红学家们，而且有很多作家也参与进来，争得不可开交。另一组让人眼花缭乱的问题，是脂砚斋、畸笏叟等人的身份。说来令人哭笑不得，脂批是新红学的基础，脂砚斋是谁却从来没有一个能够占据主流的说法。胡适猜测是曹雪芹自己，许多人认为是曹雪芹的兄弟、堂兄弟或者叔父，周汝昌和邓遂夫却认为是曹雪芹续弦的后妻，即史湘云的原型。最狠的是“程先脂后派”，如欧阳健等人，干脆认为脂批本是为了迎合新红学而伪造出来的，脂砚斋是个骗子！
我必须承认，搞清这些问题超出了专业红学家之外的人的能力。而且专业红学家们恐怕还会永远不休地争论下去，除非发现神奇的新材料，否则再争执个一百年毫无问题。这样说来，非专业红学家就什么都不能干了吗？那倒也不是。如果把《红楼梦》当一部文学著作来看（是的，就连这一点都有争论！几百年来，不断有人把《红楼梦》作为密码来研究，所谓索隐派是也），那么每个读者都有权利获得自己独特的阅读体验，－－其实这也是一项义务。这种阅读体验不具有自然科学般的精确性，但可以具有启发性和感动人心的能力，而这正是文学最本质的作用。
因此，我打算在我被无数的《红楼梦》版本和红学著作淹没之前，先从书堆中钻出一只手，把一些感悟写出来。为了尽量避开那些争论不休的问题，提高立论的安全程度，我的用词会尽量客观，如把前80回的作者称为原作者，把后40回的作者称为续作者，而不称他们为曹雪芹、高鹗。在只涉及前80回的时候，把原作者简称为作者。其实就连前80回是否都是同一个作者写的，都在争论当中，不过我暂时管不了那么多了，除非直接讨论这个问题，否则先凑合凑合吧。每段引文我都会注明版本，如甲戌本、庚辰本、己卯本、程乙本等等。因为这不是原来计划的系统的著作，只能期望像“缀白裘”那样零敲碎打，所以姑且名之为《红楼缀梦》。欢迎读者朋友们多多赐教！
红楼缀梦（一）石榴裙与连理花
万万千千亮亮晶晶星空的争宠 抚慰我这寂寥的心探出的双瞳
是是非非变变幻幻人世的种种 问我无知辗转难眠的灵魂懂不懂
想念你 在午夜里 从未说起我爱你
拥抱你 在睡梦里 我爱你 晚安
－－《晚安曲》，罗大佑词曲，娃娃演唱
第62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是令我对作者非常敬佩的一回。这一回里连续描写了若干个风雅的场景，简直好像是故意炫耀笔力似的。一个作家如果写出过其中任何一个场景，他的一生都可以说是非常成功了。作者却偏要一个高潮接另一个高潮地写下去，这种才气和自信令人震撼不已。
湘云醉眠芍药裀，公认是《红楼梦》中最美丽、最令人感动的镜头之一，在这里暂且不论。我想仔细谈谈香菱情解石榴裙，因为这段看似简单的文字让我产生了非常独特的感想。
香菱和小螺、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小丫头们斗草，香菱说：“我有夫妻蕙。”荳官笑她想夫妻了，两人滚在草地下，把香菱的裙子污湿了，小丫头们一哄而散。香菱正在恨骂不绝，贾宝玉过来看见了，问香菱：“怎么散了？”然后，把我雷翻的事情发生了（本篇引文都据庚辰本）：
香菱便说：“我有一枝夫妻蕙，他们不知道，反说我诌，因此闹起来，把我的新裙子也脏了。”
这话雷在什么地方？因为香菱答话的重点跟一般人不一样。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气呼呼地说她们闹脏了我的裙子，这是自己面临的首要问题，而不会有心情先说什么夫妻蕙。香菱却从事情起源说起，强调别人不知道、不相信她的夫妻蕙，显得她最在意的是别人冤枉她，而不是裙子的现实问题。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香菱是一个天真娇憨、与人为善、全无机心的人。一句答话的次序就能这么鲜明地表现出人物的性格，作者真大才也！
我没想到的是，雷人的事情才刚刚开始。下面一句立刻让我猛捶桌子，长啸“I服了You”：
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口内说，手内却真个拈着一枝并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内。
已知香菱的回答很不得要领，但是不料却刚好对上贾宝玉的脾胃，歪打居然正着！在宝玉的位置上，大多数人都会关心香菱现在面临的问题，即裙子脏了。贾宝玉却把注意力首先放在了香菱出人意料地说出的夫妻蕙上，然后更加出人意料地变戏法一般拿出一枝并蒂菱。值得注意的是，菱花是明确地影射香菱的，如第1回癞头和尚的“菱花空对雪澌澌”。所以贾宝玉的话可以理解为明确的调情。但双方却都天真地说过便忘，只把感喟留给读者。原本是一个错误，碰到了合适的人，引出另一个错误，结果竟然是奇妙的和谐，－－这大概就叫做“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不禁想起影视里的滑稽桥段，男生事先看好女生的行走路线，抄近道截过去，然后气喘吁吁地凑过来说：“这么巧啊？”这种人工邂逅令人喷饭。可对于贾宝玉这种情圣，你还能说什么呢！恐怕只能对着他手里的并蒂菱目瞪口呆，吐血之后抗议一声：大哥，你这也太假了吧？
贾宝玉进入抒情状态，香菱却回到了现实里边：
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瞧这裙子。”
香菱解释了这裙子是薛宝琴带来的，贾宝玉又开始展示他的看家本领了：
宝玉跌脚叹道：“若你们家，一日遭塌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只是头一件既系琴姑娘带来的，你和宝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脏了，岂不辜负他的心。……”
为什么说这是宝玉的看家本领呢？因为他对年轻姑娘们一向如此。一段典型的贾宝玉理论官方版，见于第31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
你看，果然是“一日遭塌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人家是说到做到的。至于“他的尚好，你的先脏了，岂不辜负他的心”，这话细究起来根本不通，难道薛宝琴的裙子在香菱之前脏了，就不辜负她的心了？但这话有效果，因为给人的印象是裙子本身不值一提，只是人情重要，这就显得有关各方都很脱俗、很高尚。怪不得：
香菱听了这话，却碰在心坎儿上，反到喜欢起来了……
贾宝玉自告奋勇拿袭人一条同样的裙子来替换，香菱同意了，“别辜负了你的心”。人心要接近起来，真是可以很快啊！我正想着这事像第44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宝玉服侍平儿的那次，谁知作者立刻就这样写了：
宝玉听了，喜欢非常，答应了忙忙的回来，一壁里低头心下暗算：“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因又想起上日平儿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
我没啥说的了，只有跟着宝二哥“喜欢非常”！
袭人拿着裙子出来找到香菱，“他还站在那里等呢”，这又是说明香菱像个天真烂漫的小朋友。好像玩捉迷藏，别的孩子们都撂下她回家了，她还在那藏着呢。香菱接了裙子：
又命宝玉背过脸去，自己叉手向内解下来，将这条系上。
这就是“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了。王蒙老先生对这个回目大惑不解，因为他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确定无疑的，即香菱把身子给了贾宝玉！而内容却完全不是这样。我倒觉得这个回目的重点在于“情”字，王蒙被自己的“确定无疑”引歪了，因为《红楼梦》里几乎没有任何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情”在何处呢？请看：
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好，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
我在前边已经觉得宝二哥很强悍了，到这里却又一次忍不住吐血，不由得在旁边批了一句：“太太太太强！”用费马的风格说，只可惜这页边太窄，不足以写下那么多“太”字（注）。看到没有？看到没有？泡妞这事，开窍了就这么容易，不开窍就这么难哪！什么，非要仔细分析一下贾宝玉的技术动作？好吧。首先，把她丢下的夫妻蕙处理掉，这说明你很重视与她有关的一切事物。其次，葬花是一种有强烈感染力的行为艺术，当初林黛玉就是用这一式大绝招把贾宝玉和无数的读者KO的。不过林黛玉肯定没想到贾宝玉会把这一招用在别的女人身上。没办法，情圣的特点就是这样，即使不是主观上想套磁，各种招式自然而然就会往外冒，这就是传说中的王霸之气啊。再次，把你的并蒂菱和她的夫妻蕙一起埋葬，就显得你和她的关系特别密切，因为建立了一个隐秘而富有象征性的共同关系。我佩服贾宝玉的招数浑然天成，层出不穷，更加佩服作者：你老人家是怎么想出来的！
贾宝玉的神招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这手弄的泥乌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二人已走远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扎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什么？”香菱只顾笑。因那边他的小丫头臻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说毕，即转身走了。宝玉笑道：“可不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说着，也回去洗手去了。
先拉手，各自走开以后转身回来叫住，叫回来以后却又不说话，只顾笑，最后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后离开。我虽然没看过多少言情小说，却总觉得这是影视和小说里表现一个女孩子心动的标准套路。当然，可以举出很多证据来论证香菱并不是这么想的，其实香菱想表达的就是她的话的字面意义，即贾宝玉鬼鬼祟祟使人肉麻，裙子的事不要向薛蟠说。这样解释自然可以通，不过我总觉得作者写成这样，也许有一种文字游戏的心态在内。说不定作者就是故意把文字写得可以有多种解读，他就是希望读者产生种种联想，而他在幕后狡黠地一笑？
产生了这些联想之后，王蒙的疑惑自然不再成为问题。还可以延伸到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中香菱占的花名：
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诗，道是：
连理枝头花正开。
请看，她掣到的，又是贾宝玉拿出来的并蒂花。“连理枝头花正开”，是谁和谁连理呢？
注：17世纪的法国数学家费马在阅读丢番图《算术》拉丁文译本时，在第11卷第8命题旁写道：“将一个立方数分成两个立方数之和，或一个四次幂分成两个四次幂之和，或者一般地将一个高于二次的幂分成两个同次幂之和，这是不可能的。关于此，我确信已发现了一种美妙的证法，可惜这里空白的地方太小，写不下。”这就是费马大定理，但直到1995年才被证明，证明的篇幅很长。谁也不知道费马最初想到的证明是什么样的。
请问谁能找到这首歌的视频？
参数变化，作者，声望:1；铢钱:16。你，乐善:1；铢钱:-1。本帖花:1
费马当初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一个正确的证法，只是他自己以为是正确的呢？
我想在费马大定理的证明史上，肯定出现过简短而巧妙、但却是错误的证明。费马说不定就是被这样的一个证明引得写下了费马大定理，但无论他想到的证明对不对，他提出这个定理的功绩都是历史性的，远远大于证明的错误。
心思细腻，又发现了古今第一淫人的一段意淫……
原来寒秋兄在国际政治之余，也会关心《红楼梦》啊……
我是在关心《红楼梦》之余，偶尔涉猎国际政治这类须眉浊物国贼禄蠹所好之沽名钓誉……
禄蠹发来贺电……
岳麓山上裸奔，橘子洲头群聊，江天暮雪论红楼，粪土当今万户侯。
以我的理论吧，按说任何人在一生中都会有状态特好的时候，说起话来，谈笑风生，泡起妞来，拈手即来。不过有些人应该是能反复的调动这种状态而毫不费力，有些人则状态一过就再难发挥了。所以就算在厉害的情圣，估计也有失态的时候，当然就概率上讲情圣他还是情圣。
但我估计其实曹雪芹，或者红楼梦的作者其实并非是情圣，而是恰恰相反的。因为一般情圣都不大会反复琢磨自己的行为，而一切都是自然流露的，在不经意之间，妞就到手了。这其实是一种潜意识，根本是不经过意识的，就像说话一样，自然而出的。像老曹这样的，我估计是个失意者，LOSER，但还有点灵气，所以每每在看到某情圣无往而不利的时候反复的琢磨，形成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这样才能留于笔端，写得这么细致入微啊。哈哈
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也应该存在些既干得好事儿，也能把事儿说清楚的人。比如写英语教材的人，英语估计都不差吧。这让我想起柳永，这个倚红偎翠浅斟低唱的主，不过这家伙写的最有名的都是描述失意落魄的，可见，人应该是对自己失败的地方感受最深的
红楼缀梦（二）甄英莲的命运和尊严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施耐庵《水浒传》金圣叹批评本第10回，林冲题
香菱的一生是非常悲怆的。在前文中分析的她和贾宝玉的交往，我认为是香菱这短促而不幸的一生中，离爱情最接近的时刻。但这并不是说香菱对贾宝玉的感情达到了爱的程度，而是说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有同辈男子对她这么温柔、这么体贴、这么充满善意。香菱对这种善意是喜欢的，这是一种朴素的反应。但她不是林黛玉，对贾宝玉的思想缺乏深入的了解。所以到第79回《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贾宝玉对夏金桂嫁过来之后香菱的前景表示担忧，我们就看到了这样一幕（本篇引文都据庚辰本）：
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话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心中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从此倒要远避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
令贾宝玉担心的，是香菱对夏金桂的欢迎。我以前虽然没有读过《红楼梦》原著，却也知道夏金桂是个反面角色，香菱是被她折磨死的，因为在太虚幻境中香菱的判词的注释里就看到了。因此当我看到“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的时候，不由得心里一紧，非常难过。然后呢：
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了门，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请大家想一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香菱的一生历经了多少不幸：从小被拐卖；被人贩子卖给冯渊后，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第4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我很想对她大喝一声：你哪有什么罪孽？有罪的是别人，是社会制度。）冯渊却又被薛蟠打死；薛蟠又是一个呆霸王。所以她一出场就被茫茫大士论断为“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第1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有命无运就是她的命运。可是香菱仍然是如此天真，如此乐观，毫无机心。丈夫要迎娶别的女人，如果在现代社会，这是完全不能容忍的事情。但香菱却很高兴，“比薛蟠还急十倍”！用鲁迅的语言说，中国历史分为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香菱的心情就是急于想做稳奴隶。一夫多妻制是一种罪恶的制度，香菱却从未想过捣毁它，只希望在这个制度内得到个“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张爱玲和胡兰成婚书上的话）。
这是多么卑微的愿望。这个愿望本身已经令人悲伤不已，然而更悲伤的是，连这样的愿望都不能实现。夏金桂和薛蟠迫害香菱的过程，这里不必赘述。但第80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中香菱对夏金桂的答话，就是全书中对我的感情冲击最大、令我泪流满面的段落之一：
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哧两声，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我为什么流泪？因为这是香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跟上位者顶嘴，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捍卫自己的尊严。香菱捍卫自己尊严的方式是什么？
就是美。
第48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香菱学诗的故事，是十分著名的，常被作为诗词创作的教材。我不会作诗，印象深刻的只是香菱学得入迷的神态：
香菱笑道：“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功夫，教给我作诗罢。”……
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账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因见他姊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
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
我理解香菱的思维是：虽然上天待我不公，但我仍然是有尊严、有追求的。我的追求就是美。对美的追求，就是我的尊严。
当夏金桂挑衅香菱的名字的时候，香菱不禁用自己的方式，破例地捍卫了一次自己的尊严。菱角的清香，就是香菱的自喻。这对香菱来说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她不会想到“你可以消灭我，但不能消灭我的尊严”这样的豪言壮语。一旦谈到现实问题，夏金桂提出要她改名，她立刻恢复了平时温顺的态度：
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
但即使连她的一身一体都属于统治者，她毕竟抗争过。像我这样几百年后的读者，记住了她抗争的姿态。人生至此，已经不朽。
香菱很像上梁山之前的林冲，两人都是对恶势力的步步进逼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但恶势力一定要把他们赶尽杀绝。两人在各自书中有一个共同的作用，即宣判现行制度在道义上的破产，证明革命的不可避免。香菱的反抗精神自然不如林冲，但我们不能对她求全责备，只是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冲动，想穿越回去保护这样的人，想砸烂罪恶的旧社会。
作者似乎也有这样的意识，所以在第62回的回目中称她为“呆香菱”，第80回的回目却变成了“美香菱”。
她不再是呆香菱，而是美香菱。这就是她一生最大的胜利。
其实我们知道，她有自己的名字，叫做甄英莲。
阁下如果光临庐州，也请让在下尽地主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