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关于父亲的回忆 -- newer
父亲去世,不觉已经有近半年了。一直想写点什么。心中虽有千言万语,但竟然都终于,无法下笔。
父亲节就要来临,突然觉得十分感慨。虽然写不出完整的祭文,还是要写关于父亲的几件小事。这些事对我来说,可以说是刻骨铭心。
父亲的数学根基很好。当然,这是相对于他的学历以及经历而言的。他不是科学家,也没做过技术工作,甚至没上过大学。但我相信,如果他有机会搞科技工作,他会做得很好。因为参加革命,他只是在40年代高中毕业后就投笔从戎了。母亲说(我父母是中学的同学),父亲的数学成绩在班里乃至全年级都是数一数二的;他们毕业的学校,是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华英中学,同学中有不少,后来在新中国都成了教授,高工,系主任,总工程师,心外科大师级的专家。他们的数学老师,是后来的中山大学数学系系主任梁之舜教授。初中时有一次老师出题,要求我们给出,正五角星的五个尖角之和是多少度。当时我在课堂上做出来了,是180度。但对老师提出的思考题,证明任意五角星的五角之和都是180度,却一时无从下手。吃晚饭时,又想起了这问题,显得心不在焉。父亲就随口问了,在想啥?当时我并不相信父亲可以帮我,但由于一向都敬畏父亲,还是把题目提出来了,没想到父亲仅思考了片刻,说,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已经知道利用正五边形的内角和是540度去解决正五角星的问题,那么任意五边形的内角和又是多少?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马上就找到了问题的解法。父亲不经意的几句话,确实让我大为佩服。要知道他离开学校已经30多年了,之后的军旅生活中,根本就没有机会再去接触几何。这让我从父亲挺拔刚毅,孔武有力的传统军人形象中,看到了另一个维度。
如果说,这事显示出父亲理性的逻辑分析能力,接下来几件事,又可以看到他对家人的深厚感情。
记得1979年1月,当时中越边境形势日渐紧张,大家都隐约觉得,可能会有大事要发生。终于有一天傍晚,父亲带着两个年轻的参谋叔叔,罕有地全副武装回到家中。他长期在机关工作,平时不会扎武装带,更不会配枪。父亲简单地跟母亲告别,只是说有紧急任务,马上出发,晚饭就不吃了。临出门前,他突然转身,笑着对我张开双臂:怎么样儿子,我们来拥抱一个?我自懂事以来,不记得父亲抱过我;而且我当时正值叛逆期,所以,我对父亲的举动感到很诧异,几乎是本能地躲开了; 居然对他说,握握手就好了。父亲的脸上立刻写满了失望,但只是一刹那,目光又恢复了坚毅和明亮。他像和同辈成年人握手一样,紧紧地跟我握了手,然后转身出门,快步上车,绝尘而去,没有回头。大约一个多月后,众所周知,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了。我是在自己成家生子以后,才理解父亲当时的心境。他那是把我作为全家的代表,向这个他一手打造,深深热爱的家,做郑重的告别,甚至是,庄严的诀别。父亲久经战阵,见惯生死,并且从他参加这支人民军队开始,随时都准备流血牺牲,为国捐躯。但这毕竟是在经过了近30年的和平年月后,再上战场。虽然,越军的远程火炮以及空军的能力有限,但游击战特工战能力超强;父亲当然很清楚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当时就是我和母亲在家。也许当着部下的面,父亲更方便选择我拥抱告别;而对我这个不成器的小子,平时虽然多是批评教育,督促检查,但内心深处,还是很爱惜的。多年后我常常想,幸亏父亲洪福齐天,平安凯旋归来,否则我当时愚蠢幼稚的举动,将会造成百生莫赎之罪。我知道那年有不少大哥哥们上前线的,其中有人牺牲了,有人受了重伤,终生残疾。
2003年夏天,我回去度假,其间偶然发现女儿舌下长了一块黄豆大小的赘生物。不顾高温炎热,年近8旬的父亲执意要跟我一起送女儿去就医。女儿很懂事,也很坚强,四岁半的小人儿,长时间地张着小嘴,配合医生诊断,并做完了切除手术,居然全程不哭不叫不闹。我们在手术室外等待的时候,虽然我一再劝他坐下休息,但父亲就像没听见一样,扶杖来回踱步,显得十分焦虑。当医生护士把女儿送出来,父亲抢在我前面一步跨上前去,把孙女紧紧抱在怀里,只说了一句话,“真是个好孩子”,就低首无言。我看见,有几个豆大的泪珠,从他眼中涌出。这是在他的一生中,我唯 一 一次见他流泪。
最后一件事,是我去年三月回去看望父亲。父亲当时已经住院几个月,在做中风后的康复治疗。我几乎是带着孩子天天都往医院跑,希望能多多陪他。终了到了假期末了,那天下午,我又专程带着儿子,去医院向父亲话别。孩子的中文,远不如英文流利,很难跟爷爷做深层次的交流。父亲躺在床上,左手握着我,右手握着孙子。紧紧的,久久的,不肯松手。眼中充满了慈爱。直到我对他说,我会带着孩子们,再来看他,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后来我在父亲的葬礼上碰到一位堂兄,他也跟我说了很相似的故事。他带着他的孙女去看父亲,我父亲也是握着他们的手,久久不肯松开。这是我与父亲最后一次拉家常,之后我虽然又回去了一趟,停留了近一个月,但那次父亲已经是在ICU, 没法正常交流了。现在我的脑海里,还是时时萦绕着父亲当时的眼神。那眼神,有时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有时是,孩童般的纯真,又有时,是战士与死亡博斗的坚毅。
我最敬爱的父亲,战斗了一生,奋斗了一生,是时候好好休息了。
我的父亲十几年前一个早晨突然就往生天国,使我一直有种虚幻和陌生感,心底的那种感受不知如何述说。。。。。。
只是家父已经离开我六年了,见文生情,几乎泪下。
日月可鉴。保重,保重!
- 待认可未通过。偏要看
读您的文章很感动。不免想到陆游的绝唱《示儿》。人活一生,临终前最想的是什么?我相信您父亲是一位合格的共产主义者和中国共产党员,为中国人民的解放和进步尽了自己分内的力量。与典型的中国祖父母一样, 他对孙辈充满厚爱。在临终之刻,这点特别明显表现出来。正如林语堂所说,祖父在孙辈蹦蹦跳跳的身影里看到了自己,知道自己虽终有一日逝去,但血脉得以延续下去,就如自己永生一般。这是中国文化的伟大力量。
中国古典文献所说,人子尽孝要“善述其事,善继其志”。关于“善继其志”,我们小的时候被教育要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长大了发现这可不大容易,要格外努力。“善述其事”相对容易一些。但是只有真正理解父辈,才能够如实叙述父辈的事情。当我们做到“善述其事,善继其志”的时候,父辈就永生了。
笔拙,与您共勉。
所言极是,大才堪服!
虽然在河里泡的时间不多,但也看到过不少燕人的真知灼见,受益非浅!
所谓“善继人之志”, 虽然着实不易,但也是应该有所为的,并且是有可为的。
就我自己而言,终身学习并坚持辩证唯物主义以及历史唯物主义;就全家而言,秉承并发扬家父提倡的,“互谅互敬,互爱互助” 的优良家风,以及“认真做事,老实做人"的立身之本。相信全家人包括孩子们,也是应该能做到的。
再次多谢燕人兄赐教!
昨天偶然发现,我家儿子在网上搜索浏览有关马克思主义以及恩格斯等人的资料。
我感到很惊奇,而他回答说是因为有兴趣(interesting)。
之前在家里没跟他聊过有关话题,于是问他是不是在学校里有人谈论这些事情?
他说不幸的是没有,而他认为这正是可悲之处。这小子在学习机电工程,上个学期拿了8门课,累得几乎要趴下。在家里歇了一个月,还嚷嚷着没缓过气来。看他闲暇时也就打打游戏什么的,没想到还有这份兴趣。
其实这是人真的探索者不会忽略的
任其自然吧。
忘记谁说过的,年轻人都是左派。中年之后就是保守派了。
其实是中年有钱有势之后就是保守派了。像俺们这种屌丝,到九十岁也还是左派。甚至有年轻的时候当右派,觉得干活慢的活该被扣奖金甚至被开除的那些车间明星,中年被下岗以后也变成左派。还有老干部任上没贪够钱,老年退休以后被缺房子娶不上媳妇的儿子骂成左派的。
世界观的形成以及发展变化,是很复杂的也是很自然的。我也没有打算影响他。
我家小子有政治洁癖, 但动手能力比较强。看来也就是一辈子干工程靠手艺吃饭的命。他现在对马克思主义的兴趣,也仅仅是在哲学层面。以他现在的阅历,最多能学点皮毛。
我觉得有点意思的是,其一,这小子知道不能仅仅埋头拉车了。其二,无论其世界观如何,希望他在思想方法上能有收益。开阔视野总是好的。
中共对马克思理论的普及式诠释,劳动最光荣。因为劳动创造价值。当然现代世界中劳动的形式多种多样。作为共产主义者的祖父也会对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孙子满意吧。
英国这里的职业政治者很多是大学毕业直接加入党派体系从基层干起。保守党的以牛津为多。工党的来自杂牌大学。他们没有实际社会中的劳动或者工作经验。很难想象这种人中出现真正的政治家。实际上他们距英国脱欧的领军人物法拉奇远甚。法拉奇有一次在欧洲议会上公开批评欧洲议会的议员们从来没有工作过,都不知道怎样赚钱养活自己。言下之意他们有何资格讨论经济乃至于社会的管理。我老板是保守党人。他直言议员们离开议会根本找不到工作,就是废物。
我理想中的从政者必须有若干年的实际工作经验,在本职工作中具备专家级水平,才能去搞政治。为政治而搞政治,那是不行的。第一从政者不创造价值,需要社会供养,几乎成了废物。第二从政者没有对经济和社会的深入认识,就会提出与社会脱节的很表面化和肤浅议题,同样浪费社会资源。具体表现可见美国的新锐年轻民主党人。
年轻人不但热爱劳动,而且自愿追求社会公平和正义。我若有这样一个儿子,该有多自豪。
自然会保守些,相对于本人的年轻时代。
真正的革命者会永远年轻的。以前不是有这末一首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