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淮西旧事 -- dazui
淮西旧事之祖父
又是一年七月七日,每年的这个日子,大嘴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焚香三支,在寂静的黑夜里深深悼念我的祖父。大嘴从未见过祖父,所有有关祖父的故事都来自于亲人的回忆。他们平静的叙述,在大嘴幼年的心灵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致于每年的七月七日大嘴都有一种想写点什么的冲动,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大嘴祖上三代单传,如果把父亲的弟弟幼年夭折也算上的话,可以说是四代单传。曾祖对祖父这个独子寄予很高的希望,这从他为祖父起的名字“同云”就可以看出来。幼年的祖父被曾祖送去私塾饱读诗书,可惜辛亥革命的爆发,终止了曾祖对祖父科举成名的殷切希望,在无奈的遗憾中,曾祖撒手而去,把一个并不很颖实的家业留与还未步入弱冠之年的祖父。祖父服丧完毕后,依照曾祖遗嘱完婚,嫁妹,生子,日子过得平静而祥和。
自幼读书的祖父对于农耕牧渔一无所知,在叔父辈的帮助下,他将家里的田地租赁给亲属耕种,自己则走上了开馆游学教书的生活。几年后,在淮西渐渐小有名声,尤以一笔好丹青甚得乡间同好推崇。在祖母产下父亲的第二年,祖父受聘一家小学校,成了一名国文教师,自此在离家数十里开外的学校工作。
故乡通往那所学校需要翻越高高的天幕山,时天幕山到处是原始森林,山高林密,野兽横行,时有猛兽伤人之事发生。为避免意外发生,路人多结伴而行。一次在回乡探视妻儿时,祖父与一货郎同归,途遇一斑斓花豹,货郎丢下担子飞奔而逃,嬴弱的祖父却被骇的当场晕倒。后来那货郎为了寻找丢弃的货物返回,发现祖父依然昏迷在路边。被货郎送回家的祖父经过一段调理总算是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但是教书先生被一只豹子吓倒的故事自此在故乡妇孺皆知。大嘴成年后回乡祭祖,依然有前辈将此当作笑话讲与大嘴听。
如果没有日本侵略军的到来,祖父的这种恬淡的生活可能会持续一生。1939年日军自安徽循大别山北麓一路西来,占领信阳城后一部北上抢占了淮河北岸的豫南重镇明港。不过占领了这个重要商埠的日军活动范围十分有限,他们只能在铁路两侧不到一华里的地方横行,而且也很少向北骚扰,离开了平汉铁路,日军就陷入游击战的汪洋大海。尤其是平汉路西侧的桐柏山,那里是抗日游击队活动的前沿,不但有新四军出没,还有正规国军的别动队、游击纵队甚至正规军驻扎。
祖父的学校所在地,恰好就在明港与桐柏山之间的中间地带。现在已经无法知道祖父是什么时候开始参加抗日活动了,因为当时与祖父参与这些活动的所有人要么已经在抗战中英勇献身,要么在后来的岁月中涸没于历史长河中。而远居故乡的祖母和父亲更是对此茫然不知。直到那个阴雨绵绵的夜晚。
那天因为连日天雨,祖母早早就带着三个孩子休息。大约在后半夜,祖母被一阵轻轻的叩窗声惊醒,睡眼蒙胧的她茫然不知谁在外面。这个幽静的小山村向来少有外人前来,且故居的大院的大门每晚都是祖母亲自检查锁好的,怎么会有外人进来?正在狐疑间,窗外一个陌生的声音压低了嗓音说道:“嫂子,别怕,我是来告诉你一声的,同云大哥出事了,被日本人抓到明港了。”祖母大惊,急忙披衣下床打开房门,屋外雷声阵阵,阴雨霏霏,茫茫夜色中哪里还有来人的踪影?
大惊之下的祖母当即叫醒了亲属们,一位勇敢的亲属自告奋勇连夜翻山去学校探听消息。第二天傍晚他回来了,带回了确凿的信息:神秘来者说的都是真的。
已经十岁的父亲这时表现出一个少年所不应当有的勇气,他在这位亲属的陪同下前往数十里外的明港,试图找到一个能够营救出自己父亲的方法。他们带着满身的泥泞抵达明港后不久,消息就打听出来:就在他们到达明港的前一天夜晚,日军将祖父连同另外两人从据点中带走,活埋于明港北的某处铁路大桥下。因为是日军亲自动手,并无中国人参与,因此就连辗转找到的当地汉奸也表示爱莫能助。父亲在明港北盘桓了数日,找遍了每一处铁桥,他想救不出祖父,将祖父的遗体带回故乡葬于祖坟,也许能慰济远在故乡的祖母。但是他没能如愿,这个遗憾一直让父亲耿耿于怀。
祖父壮烈之死,对父亲的影响甚大。年幼的他从此背负起家庭的重担,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做过牧童,当过学徒,1948年他在故乡泥泞的乡村走乡串村叫卖着自己磨制的豆腐时遇到了一支游击队,他丢掉了豆腐担子从此参加了革命。五十年代中期,父亲在故乡工作,为了查清祖父牺牲的真相,他再次走进了明港,这次他又一次失望,经历抗战和国共内战及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历次运动,能够在明港接触到日军的那些汉奸已经全部被镇压。但倔强的父亲没有放弃,他又想到了当时在桐柏山活动的中共地下组织。因为工作关系,他知道在国共内战期间就有交通线从桐柏山穿越平汉路直达皖西、鄂北,会不会祖父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呢?他写信给所有他知道的当时战斗在桐柏山的老革命,那些老干部全都热心的给父亲回信,信中无一例外地表示遗憾,“我不认识他,也没听说过。”
父亲寻找祖父牺牲真相的努力终于被文革打断,那场运动彻底摧毁了父亲的健康,后来他想回到故乡老宅一看的愿望也因为身体原因而无法成行,也因为此,他在六十六就早早地离开了我们。在他重病期间,他似乎知道自己已无多日,每每与我长时间谈论过去的事情,大多是我以前闻所未闻的家族逸事。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父亲是想口述我们家族的历史于我,他在嘱咐我万勿忘本。
父亲去世后,祖父的事迹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我也曾试图从档案材料中找到一把开启谜团的钥匙。去年在查阅有关资料时,大嘴突然有所顿悟。祖父去世的时期,在桐柏山内最为活跃的是别动军,莫不成祖父他是.....这个不敢再多想下去。
从父亲去世的那年开始,我在每年的七月七日都象父亲一样为祖父焚香三支。今年又多了一个人,就是我四岁的女儿,刚才她问我:“爸爸,你为什么点香呢?”,我对她说:“爸爸在纪念爸爸的爷爷”。女儿说:“爸爸的爷爷是怎么去世的?”我咬牙切齿地说:“是日本鬼子杀的”,女儿挥了挥手说:“打倒日本鬼子!”我笑了,因为从她身上,大嘴看到了第一次见父亲为祖父上香时幼稚的我,那时候大嘴也是这样对自己的父亲说的。
本帖一共被 2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外公家居桐柏山腹地,什么时候移居这个深山老林中无从考证,外婆回忆说他们居住的村子实际上就是他们一家十余口人,方圆十里少有人烟,当初嫁来的时候没少为此流泪。外公兄弟三人,大外公早年不甘寂寞,与一帮把兄弟出山从军,连曾祖过世也没回来。外公排行第二,长兄不在,自然是他承担了养活全家的重担。一个劳力要供养十余口老老少少,日子过的很是清苦。自幼孔武有力的三外公,从小就是山里出了名的猎手。一手无师自通的武艺加精妙的枪法,遂成山间恶少追捧的偶像,追捧的结果就是推举三外公成了一员大架杆。
架杆是河南对趟将头目的俗称。没人知道三外公从什么时候开始干这营生的,外婆回忆说老三很少回家,每每回来总是带不少东西,尤其是山里少见的一些布料,很是令家中的女人们高兴。高兴之余自然也就在心里暗自猜测这些东西的来路,久之,尽管没人挑明,但三外公做了趟将的事情在家里已经是妇孺皆知了。
三外公拉的杆子不大,常在身边的也就是周边的三两个宵小,其他人都是业余趟将――农忙时回家务农,闲暇时揣把菜刀或拎根大棒摇身就成了趟将。他们所干的营生并不是抢劫,而是去绑票。绑票也从不在附近做,而是长途奔袭至信阳甚至湖北绑。绑来的肉票押至桐柏山中的隐秘之处,然后就等着对方送来赎金。
三外公做了趟将,这绝对不是件有名誉的事情。当外公知道了自己弟弟做的事情后,两兄弟狠狠地干了一仗。干架的激烈程度据我的外婆回忆,除了菜刀被外婆及时藏起来外,两人能找到的家伙都用了一遍。外公那里是三外公的对手,不一时就被打的满头鲜血,逼急了的外公顺手抄起了干农活的镢头,迎头对追来的三外公就来了一下,这下大出三外公的意外,摸摸自己被打出血来的脑袋,三外公顺手从身后就掏出了一支手枪来。那枪是什么型号怎么来的,外婆当然无从知晓,不过从她描述枪的形状(老人称其为二把盒子),大嘴推断应该是一支驳壳枪。看见三外公突然拔出枪来,原来被两人打架骇得两股战战的外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大声喊了声:“老三!”三外公回头看了看背后一群的女人,悻悻又把那枪塞回了衣襟里。那仗自然也就打不下去了。
但是外公很不甘心,外婆捣着草药为他们两人包扎伤口时,外公仍然愤怒地对三外公囔:“你这样早晚会被人打死,你要是被人打死我绝对不会去为你收尸。”坐他旁边手捂着脑袋上伤口的三外公讪笑着说:“我就不信你不是俺哥。”
一语成谶,几年后三外公果然被人打死,而外公没有信守自己说过的话,在为弟弟收尸的时候非但没有如愿,反而又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这都是后话。自从那以后,三外公再没有回那个小山村,东西自然还是送,但送东西的人都是他的喽罗,他本人从不回家。这样过了几年,日子依然过的平静,即便是日本人占了信阳城这样的大事也没有在那个小山村激起什么风浪。
日本人的到来倒是引来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那就是在外从军的大外公突然归来。据说大外公当兵也没什么起色,这个队伍换到那个队伍一直在当兵,最后做的是一个团长的马弁。豫东抗战的时候,队伍被打垮了,大外公带了武器回到故乡,很快成了当地民团的一员。民团头目是桐柏山有名的土豪张明泰,也是大外公的把兄弟。民团是当地百姓为了自保建立起来的,成立伊始第一件事情就是清乡,这一清乡就清出了三外公。不过张明泰看在大外公的面子上,也没有为难三外公,据说他很是语重心长地和大外公一起骂了三外公一宿,后来大外公十分后悔,他曾对外婆说如果不是那天激怒了老三,或许老三不会死,老三不死老二也断无性命之虞。大外公到底那天对三外公说了什么,外婆也无法说得详细,印象最深的就是大外公说老三如果真有本事就去信阳跟小日本干一仗。
三外公是个血性的人,第二天就带了自己那十几个喽罗南下去了明港。那时候明港有日本人驻扎,经常有零星的士兵出外骚扰百姓。三外公在那里埋伏了几天,果然找到个机会杀了两个落单的日军士兵,他们就挑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得胜返回,想必一路上自认为从此就是抗日功臣,所以一改往日的习惯,正大光明地招摇过市――问题是他们还挑着两颗人头!走到臻头河边时,闻讯而来剿匪的信阳保安大队追上了他们,三外公和他的手下没有逃跑,而是迎面上去,大约是想向这些国军炫耀自己也杀了两个鬼子。但是他们得到的不是欢迎,却是迎面一顿子弹,三外公当场就中了三枪,据逃脱的小趟将说,三外公中了枪后一时还没死,他趴在地上吐着血沫嘟囔着:“老子不是土匪,老子是打鬼子的......”。
三外公的死讯当天晚上就被逃出来的小喽罗报与家里,家里的女人们顿时哭做一团。此时的外公也忘记了自己以前赌气发过的誓言,第二天他带着年幼的侄子去寻找三外公的遗体。然而就在他们在战场上翻找的时候,突然又来了一支武装,这支武装大约也是剿匪的,他们把在野外找到的所有人都集合在附近一个村子,然后让该村的百姓认人,没有被当地百姓指认的就是匪类――格杀勿论。外公的那个小侄子被一个好心的当地人领去而幸免,而外公则被当场处决。
现在外公的坟茔还在臻头河边那个山坡上,从那里向西北眺望,渡过臻头河越过丛山峻岭走上不到三十里,就是他的家。他在那里守望着故乡已经半个多世纪,前些日子陪母亲回故乡,专程渡水去那个峭壁上祭奠。我向母亲提议说不如将外公迁回故土,母亲转回头,远远望着群山中白云环绕的故乡,叹口气说:“算了,让他们哥俩就在这安歇了吧”。
家族旧事,看起来格外有震撼力。看看普通人是如何被卷进历史的大潮中...
请继续
都是英雄
大嘴幼年正值那个特殊年代,父母双双被集中“政治学习”,一学就是四年,没人照顾大嘴,最后的办法是送到乡下让爷爷和祖母抚养。有朋友奇怪了,大嘴你祖父不是在抗战中壮烈了吗?怎么这里还健在呀。您没仔细看,我称他是爷爷,不叫他祖父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是祖母的第二个丈夫,名字叫高大安,所以我们都叫他大安爷。
大安爷身材高大,年轻的大嘴曾见过他赤手放翻一头健壮的公牛,压在牛身上,抽出一口锋利的短刀来,一刀刺进牛颈部,干净利落地结果了这头牛。在那个崇尚英雄的年代,大安爷就是少年大嘴崇拜的偶像之一,无数次梦见大安爷手拿大铡刀做京剧武生亮相动作,现在想想倒觉得有些可笑。大安爷十分疼爱大嘴,每次大嘴乘火车自那个小村庄回城市,大安爷都会站在小小的站台上,千叮咛万嘱咐。火车走远了,探出窗外看去,依然能看到他高大的身影依然屹立在站台上,剃得铮亮的脑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的酒量颇为惊人。父亲官复原职后,大安爷经常自乡下而来,无非是替祖母来探视一下。每每归去,父亲都要搜罗家中所有藏酒,让大安爷带回;如果家中没有,父亲也会飞奔而去购买几瓶,大安爷往往会憨厚地笑笑,接过去将那些酒瓶子象插手榴弹一样别在对襟外衣的束腰上,然后神采奕奕地步行数十里回家,走的高兴时抽出酒瓶咬开了封口一仰脖,咚咚咚就是半瓶。我对此十分惊异,有一次我问大安爷:“爷,恁多酒你能喝完吗?”大安爷撸着花白的山羊胡爽朗地笑了,旁边的母亲插话道:“又是没到家就没了吧?大(故乡对父亲的俗称),您年纪大了,少喝点”。
大安爷喝了一辈子酒,最后还是败在酒上。祖母病逝后,大安爷十分悲痛,好像变了一个人,身体迅速地垮下去,原本精壮的一条汉子短短十几天瘦成一个细高条。在父亲为祖母服丧期间,每日里大安爷都带了大坛的高粱酒去祖母坟茔前,喝一口酒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胡言乱语,然后再喝一口,喝醉了就昏睡在那里,直到第二天被别人发现。父亲很担心大安爷的身体,丧事结束后建议大安爷随我们一同回城居住,大安爷拒绝了,那天他拉着已经读中学的大嘴的手说:“他奶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有空的时候你让孩儿常来看看我就成”。父亲不安地说:“大,你这样我不放心呀”。大安爷哈哈笑起来:“人杀过我,我杀过人,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能怕死?”
那时候估计大安爷已经有了死的决心,他每日夜间去祖母的坟茔前喝酒,将自己灌醉后就昏睡在那里,日复一日。亲戚们慢慢都习以为常,每天早晨找不到他就去祖母的坟前,终于有一天,人们找到的是已经离去多时的大安爷,人们发现他时,他背靠着祖母的坟茔,怀里还抱着一坛高粱酒,那一天,祖母过世还不到半年。
大安爷与祖母的结合是在解放后,初,祖母坚决拒绝,父亲从外地回来劝说她才改变初衷。大安爷原来的妻早逝,未留下个儿子是大安爷的一块心病。与祖母结婚后,就有了一个继子,且新妻是位书香门第大家闺秀,自然十分高兴。大安爷十分尊敬祖母,每天早上吃完早饭,他都会坐在堂前与祖母说上一会话。祖母端着本本,一一交代他今天应当做什么,在大安爷做了本村生产队长的时候,人们说那队长实际上应当让祖母做。
祖母听说了这话,颇为不屑,祖母住院治疗期间,曾对大嘴讲起大安爷的两个故事来:第一个故事祖母也是听说来的,是关于大安爷前妻的故事,那是在日本鬼子占领黄山坡车站期间,大安爷的妻子被骚扰的鬼子糟蹋,她不堪受辱,回家就投了河。安葬了妻子的大安爷当天夜里蒙了面,手提斩草喂牛用的大铡刀摸进了黄山坡车站,连砍了几个鬼子,死几个伤几个祖母不知道,因为她也是听乡亲们说的。另一件事则是祖母亲身经历的了,那是在五十年代末,一个饥饿的冬天,全村已经断粮多日,十几户上百口老老小小望着大安爷这个队长欲哭无泪。入夜,大安爷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深夜,他悄悄下床,从床下拿出了一把短刀来。这把短刀是大安爷的宝贝,大练钢铁他都没交出去。后来曾想送给大嘴,等到他找到的时候,那刀早就锈的不成样子了。但是当年这把刀却依然锋利无比。被惊醒的祖母见大安爷拎着短刀要出门,她惊呼一声:“你去哪?”,大安爷头也不回:“这不是你们女人管的事”。第二天凌晨大安爷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头被宰杀过的牛。全村老少悄悄在村中间挖了一个地灶,欢天喜地地吃了一顿牛肉。后来大安爷告诉祖母,那天他晚上他去了附近一个村子,偷杀了他们一头牛。吃牛肉的事情毕竟包不住,丢牛的村子派来了队长兴师问罪。大安爷没有否认,他说;“要不,你今天晚上也来我们村杀一头,我就装着没看见,这样咱都能向上面说清楚”。那村杀没杀我们村的牛祖母没再说,不过大嘴知道,那年村子里没饿死一个人。
祖母讲完这个故事摸着大嘴的脑袋说:“孩儿呀,做人就做你爷那种汉子”。
大安爷去世后,乡亲们将他与祖母合葬在一起,他们的坟茔就在平汉路旁边,距离黄山坡车站不远,每次大嘴乘火车从那里呼啸而过的时候,远远望着小河边他们的墓地,心里都不由自主地问一声:“大安爷,那边有酒喝吗?
大嘴刚读中学的时候,父亲还在住院。一个炎热的夏日,着急着去医院照顾父亲的母亲交代给放暑假的大嘴一个艰巨任务:去火车站接从四川回来探亲的姑祖母。大嘴疑惑地说我从没见过姑祖母,认错了怎么办?母亲说你见到年纪大的驼背的很厉害的小脚老太太是了。
满怀疑窦的大嘴等在火车站外,八十年代初的京广铁路,还不象后来那么繁忙,乘坐火车的人寥寥无几。未几,列车到了,等到人们快走完的时候,一个驼背的老太太缓步走来,小脚,背驼的很厉害,几乎与下肢成直角,手里拄着一根竹子做的拐杖,一个用月白大头巾扎着的包袱背在背上。满头银发迎风飘扬,头却倔强地昂着。我犹豫地迎上去,胆怯地叫了声:“姑奶奶?”她凝望着我,一双锐利的眼睛打量了我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是小东吧,长这么大了?”
这就是我的姑祖母,那年她听说父亲因为严重的腰伤住院治疗的消息,不顾表叔表婶的劝阻坚决要回故乡探视。这是她离开故乡二十年第一次回来,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回家偷偷说与母亲自己对姑祖母的观感,母亲严厉地瞪了大嘴一眼说:“去!你个臭小子,再说这话我抽你。”一句话勾起大嘴无限的疑问,后来陪同姑祖母拜访亲友的日子里,有关姑祖母的点滴故事渐渐积聚起来。
姑祖母在家族里是一个传奇。早年根据曾祖遗嘱从故乡那个小山村出嫁后不久,姑爷因为患严重的肺病去世,留下一份家业和一个遗腹子,生活的重担突然落在她嬴弱的肩膀上,这大约是她晚年严重驼背的直接原因。
姑爷家是当地豪富,先辈经商置办产业,操置起一份很是颖实的家业。可惜姑爷家也是数代单传,香火不盛。姑爷去世后,遗腹子也是个男孩,多少让悲痛中的姑祖母平添几丝慰寄。在月子期间,姑祖母强打起精神,接过了执掌全家的担子,她一面出租田地,一面操持店铺,慢慢熟悉后竟然将家业打点的井井有条。
假如没有日本人入侵,姑祖母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大波澜。日本人到那个镇子多次,次次都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县志记载:“40年腊月二十九,盘踞信阳的日本侵略军井田部队沿平汉铁路北犯,腊月三十下午抵达县境。铁路沿线两侧和城关居民数万,纷纷搀老扶弱,携儿带女逃离家园。时值隆冬寒天,北风怒号,逃难的群众,寒夜栖于山谷沟野,少棉无被,老幼瑟缩,饱受冻饿之苦”。那次日军过境,正是日军战史中提及的1941年豫南“短切突击”期间。当时年仅七岁的母亲随同家人登上了大外公保安队所在的爬头寨。寒冬腊月里一家人蜷曲在一个粪池内躲避,若不是有人认出是大外公的家人,让他们进牛棚保暖,非冻死人不可。这件事在母亲心目留下印象深刻,每次提及“跑老日”,这次的经历是非提不可的事情。姑祖母那次带着幼子躲入西山,两周后,日军南退,返回家园的姑祖母望着镇子里的残墙断壁,愤懑地质问镇子里的保安队:“要你们啥用?”,保安队十分委屈:“嫂子,我们要枪没枪,要子弹没子弹,拿啥跟鬼子干呀!”
姑祖母做出了一个很不容易下的决心,她不顾夫家亲属的劝阻,毅然变卖了一批田地,购来枪支弹药武装保安队。还在自己大院里修了碉楼一座,作为保安队的驻地。两年后,祖父被日军杀害,姑祖母更加愤怒和坚定,不断变卖财产资助保安队,以致于到后来几乎将田产卖光。
1944年春天,日军为打通大陆交通线,发起了豫湘桂战役。信阳日军宫下部队自信阳北上,配合北线日军主力夹击国军。5月4日入县境,同日南北两路日军在县城会合。接下来,国军与日军在县境北部激战月余,日军不支,南退明港。在日军撤退途中,姑祖母和乡亲们正在西山“躲老日”。西山不似大嘴母亲她们所在的深山,那里只是与平原接壤的一片丘陵。百姓择山沟躲避日军,那里离官道尚有一段距离,人们以为鬼子不会从这里经过。但是人们想错了。
日军在县境北段遭国军痛击后南撤,大队人马蜂拥而下后,国军一支奇兵出桐柏山直插平汉路,截断了断后的一股日军的退路。这部分日军有几十人,在南北国军夹击后,无奈选择山间小道夺路向南撤退,恰好经过百姓们躲避的山峦。
人们见到穷凶极恶的鬼子一片混乱,纷纷四散逃奔。后面日军不断对着人群射击,呼啸而过的子弹令乡亲更加惊恐。姑祖母当时带着年幼的表叔也在逃难的人流中,混乱中她看见镇保安队拖着枪落荒而逃。姑祖母大怒,在枪声中挺身而出,大喝道:“是爷们就站出来,光知道跑,还是男人?”,说完,她将表叔一下扔在水沟里,抢过身边保安队队长身上的驳壳枪回头上了山梁,身后跟着十几个羞愧的保安队队员。
那一仗怎么打的,姑祖母从来也未说起过。那天跟着姑祖母打仗的保安队几年后卷入内战中,无人生还,自然也就没人提及这场战斗的细节。大嘴问姑祖母,她轻描淡写地说:“就是放了几十枪,老日就下山沟向南走了”。估计鬼子将这帮乌合之众当成国军的前锋部队了。我问:“他们没还击?”“咋不打,机枪打的象瓢泼一样,死个好几个人呢”。再问,姑祖母就沉默了,两支眼睛显出些许泪花,母亲在旁边使劲踩了大嘴一脚,大嘴也就没再问下去 。
战斗结束后,姑祖母走下山去寻找表叔,她发现一山沟的百姓在等着他们,最前面的人抱着她最舍弃不下的表叔。姑祖母对大嘴说:“你表叔,他还睡着呢,一直就没醒”。
这件事情姑祖母的名字四乡皆知。母亲说她每次回故乡,都会有一些乡亲轮番招待。甚至当姑祖母返回四川后,还有人因为听到消息迟了到大嘴家来请姑祖母去赴宴的。八十年代初那次,是大嘴第一次经历那种场面,也是平生第一次喝醉酒。灌大嘴酒的是一个老汉,手里拿一大酒壶,斟了满满一大碗递给大嘴说:“你是救命恩人的后代,是不是爷们,看酒量!”大嘴可能不够爷们的级别,于是就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