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正说唐之梦 -- 给我打钱87405
在一些中国人心目中,唐就是最好的时代。这种看法是如何形成的呢?先看事情吧。
开元九年,唐玄宗拜张说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同中书门下的意思就是等同于宰相。就在同一年,早些时候,也就是二月初十,唐玄宗颁布《科禁诸州逃亡制》,任命宇文融为劝农使,长达四年之久的检括田户工作就此拉开序幕。玄宗一边倚重张说,一边重用宇文融,可谓文学与吏治并举。
先来看检括田户。宇文融最初提的是三项建议,色役伪滥,检括逃户,籍外田,《资治通鉴》在记载此事只提了逃户问题,可见括户才是问题的核心。
逃户问题,也就是流民问题,是由来已久,到今天还是如此。什么原因造成的不是我可以议论的,这里不说。
逃户有几种。一种是名义上的逃户,这些人并没有背井离乡,而是临时的或者长期的为了逃避赋役躲到了山里,躲到了亲戚朋友家,甚至躲到了地主家里,最后这一点一会再说。一种是实质上的逃户,他们逃亡有不同的选择,有的是逃进了深山老林,有的是逃到了开发度不高的地区,有的是逃进了城镇。
不论是哪种逃户,都可以说,不再是“国民”。按所谓无产阶级的论调来说,那就是皇帝这个地主头子手上的佃户变少了,不利于皇帝进一步剥削他们。我并不想在这里讨论这种所谓非常深刻的问题,只说明一点,逃户问题严重,直接影响朝廷的财政收入。
那么逃户或者说流民问题,真的是严重威胁到社会的安定团结吗?恐怕不能这么说。我来简单的算一笔账。开元十四年有过一次“人口普查”,全唐700万户,而众所周知的是,唐名义上控制的领域超过1200万平方公里。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有大量的、可供开发的区域。逃户这支流动大军,起到了扩大耕地面积、开发新区域的积极作用。
逃户流民问题,在什么情况下利大于弊,在什么情况下弊大于利,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说得清的问题。正因为如此,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看法。
毫无疑问,宇文融的建议正中唐玄宗下怀,而张说这一派,却在明里暗里表示反对,加以阻挠。阳翟县尉皇甫憬上疏,(检田括户是)“故夺农时,遂令受弊”。唐玄宗将其贬为盈州尉。括户工作开展不久,唐玄宗召集百官在尚书省开了一次会,讨论得失,户部侍郎杨玚当场抗议,“所得不补所失”。不久,杨玚被贬为华州刺史。宇文融括户之功被其本司校考为上下,但主持考核的卢从愿死活就是不同意。这些人的后台不是别人,就是张说。当然,张说反对之缘由,恐怕并非是“看到了开疆拓土的积极意义”。
有人说,这是利益问题。自士族地主们倒台之后——这里的士族是狭义,专指汉代——普通地主们开始兴起。这里的普通二字,指的是,不像他们的“前辈”那样依靠显赫高贵的出身,而是通过科举考试进入朝廷。张说正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些取代士族地主的普通地主们,趁着唐初立足未稳,推行无为而治之机,大肆扩张,大量占有土地和劳动力,甚至把手伸进了“国家的腰包”,这当然是不容辩驳的事实。这样来看,检田括户将遏制这些新兴地主的扩张势头,甚至要把他们据为己有的利益夺过来(前面提到一类逃户,就与此相关),张说们当然就会反对就会阻挠了。然而真实情况是,这一成份确实存在,但实际影响非常之小,否则,唐玄宗就不会拜张说为相。
有人说,这是三观问题。张说自己就不用说了,他拔擢的人才,都以文词而知名,比如贺知章、张九龄,又经常以“无文”的由头排斥另一些人。狄仁杰、张柬之、姚崇这一干人,全都长于吏务,多把文士视为龌蹉不堪用之人。宇文融自然是“能吏”这一派的。开元初,宇文融曾任富平县主簿,源乾曜就颇为赏识他的才干。检括田户他走马上任之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从户部帐簿中查获许多伪充勋官逃避赋税的人丁。显而易见,官与吏,是两类人,以至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可是,唐玄宗为何又同时重用这二人呢?难道就是为了玩弄所谓的制衡术吗?
我个人所见,这是文化使然。
首先要解释一个问题,德与才,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那里,并非是世俗中所理解的那样。就拿张说来说,他也是极能办事的人。到开元十二年冬,括户工作取得成功,国家财政丰裕,张说率先倡议封禅泰山,百官响应。唐玄宗大悦,以为此举可粉饰太平——这里的粉饰又跟世俗的理解大不一样——于是宣布来年十一月举行封禅大典。筹备一事由张说主持,一年间,紧锣密鼓、有条不紊推进相关工作。在筹备过程中,张说担心突厥在封禅时趁虚而入,欲加强边防。兵部郎中裴光庭建议请突厥参加封禅大典,如此“突厥来,则戎狄君长无不皆来,可以偃旗卧鼓,高枕而有余矣”。张说十分赞赏,上奏唐玄宗后实行。以此可见,张说不仅是知识渊博、文采出众,并且心思慎密、调度有方,是历朝历代中非常杰出的宰相。
那么,德与才之别,究竟别在何处呢?大概可以说,德者若水,才者若火,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们那里,崇尚水治乃是一种至高的政治理想。唐玄宗用张说,不仅是因为张说是他的老师,更重要的是,他也有这种政治理想。所以,粉饰太平,并非是今人所讹用的那个意思,而是水治天下,文治天下,垂拱治天下的意思。
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讲究的是先礼后兵,这先礼后兵,并非是早就想好了要使用武力,而是不到不得已不使用武力。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推崇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个屈,不是要对方屈服,而是要叫对方罢兵,“重新回到谈判桌上来”,“有事好商量”,“万事和为贵”,“从长计议”。正因为如此,需要遏制自己想动武的冲动,尤其是当自己强对方弱的时候。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人会主张,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的根本原因。
所以,真实的唐朝跟一些人所想象的、梦里幻化出的那个唐朝,大不一样。真实的唐朝,是中国的唐朝,而不是今天在西方思想武装下的、用西方文化推想出的那个压根从来就不曾存在的唐朝。
为啥同样的事,在大唐就吹上了天,在大明就被人骂死呢?唐朝开放,明朝封闭,唐朝牛逼,明朝窝囊的印象,是怎么形成的呢?这才是值得深思的事。
为啥一提到明朝,说明初就是朱元璋杀功臣,明初三大案,靖难叔侄相残,朱棣把宗室当猪养,然后接下去就是土木堡,宦官当政,王振刘瑾,万贵妃之类的,说亮点顶多说一下三杨。到后面就说嘉靖万历惰政,什么海禁倭寇,蒙古寇边,严嵩弄权,然后提一提徐阶高拱张居正调和一下。再后面就是明末大崩盘了,更没一句好话。
对明朝全提黑暗面,然后对唐朝黑暗面一句不提,全是光明一面,这种宣传调调是怎么形成的?
明亡以来到近代,这巨大的有意识的带节奏的舆论到底想掩盖什么?
我寻思着,从贞观到开元再到安史之乱,唐朝的全盛期也不过一百多年,安史之乱后要多烂有多烂,要多窝囊有多窝囊,怎么就吹成高光全明星王朝了呢?要说唐朝的烂事,一件也不少啊。李二手足相残,被突厥签城下之盟,李治武则天李显李旦那些烂事就不提了,李隆基公然扒灰,即便是盛唐时期,唐军几万几万的全军覆没次数也不少,在河湟跟吐蕃拉锯,上万上万的精锐当炮灰往里送。咋地明朝丘福一次全军覆没就天天被黑?即便是土木堡这种烂仗,明朝也是找回场子的呀。大唐的土地归唐,财帛妇女归回鹘找回场子了吗?
明朝从朱元璋开始就被有节奏的黑,我寻思着从洪武到永乐再到土木堡,明朝这全盛期文治武功也不比唐朝差到哪里去啊,按时间算也有九十年左右的时间全盛期,不比李唐全盛期短多少,而且土木堡以后的明朝比安史之乱之后的唐朝那好太多了,至少宪宗武宗时期都不差呐,可有节奏的舆论捧的是孝宗。
明亡以后,文人士大夫,近代知识分子,到底想掩盖什么?想推脱什么呢?这才是重要的事情。
明朝前期军队的屯田收入是一项重要经济来源,通过军屯,朱元璋的洪武年间的军屯收入达到年五百多万石(洪武二十一年),随后的永乐年间最高峰达到年二千万石(有点怀疑这个数字是否夸张),普通年间也是五百多万石,这样保证“国家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当然,这么大的肥肉就为贪官污吏所觊觎,永乐一死,洪宣年间最高峰还达到九百多万石,宣德末年猛跌到二百万石上下。随后直到明宪宗登基,每年只有二百几十万石的收入。
明宪宗登基后当年就下诏书整 理军屯,其在位二十多年中每年军屯收入都恢复到近四百万石的水平,这期间明军的对外对内军事作战成绩也都颇有可观之处。
而明宪宗死的当年,军屯收入就锐减为不到三百万石,然后下滑势头就再也得不到控制,明孝宗期间年收入二百几十万石,随后 的明武宗期间仅有一百余万石,到万历年间只有几十万石,然后这数目就没了。
附带一笔,明末名将孙传庭仅在西安一地试行整顿军屯,以陕西贫瘠之地,仅仅四个卫所整理出了“军一万有奇,岁收屯课银十四万五千余两,米麦万三千五百余石”(明史 孙传庭列传),这是一万余士兵,十四万两银子,一万几千石粮食。可以看出,全国的几百个卫所只要能得到有效整理,还愁养不起军队打不起仗?还用加三饷对老百姓剔骨熬油?但是,对不起,这肥肉已经落入大明少数官僚权贵的口中,不动用李自成的夹棍和满清的屠刀,你能指望他们良心发现自己吐出来么?
把明末亡天下的责任推到皇帝、太监、农民军头上,这件事他们到现在还在掩盖。只要中国还源源不断制造考试贵族,这件事他们就要一直掩盖。
读了这么多年的中国史,如今方理出一点头绪。我之所见,可捋出一条红线叙述中国的发展史——在我来看,这根红线并非意味着是一条主线——“中层干部”的兴起与衰亡史。首先是贵族,然后是士族,再之后是科举族,如今可谓考试族。之所以可归结为一条红线,是因为中国政治制度的演变,都跟每一时代的“中层干部”之命运息息相关,大可言之,成也中层,败也中层。
就拿国人较为熟悉的士族来说。士族发端于春秋(末)战国(初),发达于两汉,虽至大唐仍能见其残余,但实亡于两晋。
据此,我提出以“中层干部”兴亡为标准的断代法:
贵族:夏-西周
士族:汉-两晋
科举族:唐-清
考试族:改革开放-?
从前面的历史经验来看,每一阶段的“中层干部”衰亡之前,都会有一番濒死挣扎,最终不得已退出历史舞台(的中心),故往往给人留下面目可憎之印象。譬如春秋战国、南北朝时期长时间的战乱。
正因为如此,如果把李唐和朱明这两朝的皇帝姓氏剔除掉,对于一个不大熟悉中国古代名人的历史初学者而言,可能分不清哪个故事发生在唐,哪个故事发生在明,看起来简直没有什么两样。
我不禁浮想联翩,500年后的中国人是不是会有一种时间停滞之感?26世纪和21世纪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又不禁要问:考试族之后又是什么族呢?
西周到秦,是封建贵族周期,秦是封建贵族的绝响。
两汉是门阀士族时代的开始,经两晋南北朝,门阀士族政治发展到巅峰,培育出来隋唐,到安史之乱,门阀士族衰败,北宋是士族彻底瓦解的时代,然后科举兴起。
明清,则是科举考试贵族的鼎盛时期,到清末科举制度废除,但科举考试贵族并未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本朝的考试贵族就是科举制度的余波。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考试贵族们将彻底衰败,新的中层阶级将在考试贵族的废墟中崛起。
要紧的是,“中层干部”是打不倒的,废除了高考,还会有新的中层崛起。同理,中层干部总是良莠不齐的,总是毁誉参半的。
管它后面兴起的是什么阶级,眼前的先打到再说。
作为(恢复)高考的受益者,我曾经得到了一个国家干部的社会身份,一份体面的工作,一套房子,以及可以预见到的来历不明的额外收入。大言不惭的说,我像汉人、唐人、宋人、明人、清人那样,深知中层之弊,也同样能看到中层之利。几乎可以做以下断论:中层没有不腐化的,一个不腐化的中层,其命运只有可能像文天祥、于谦那样被上下左右“齐心协力”的予以剿灭。
正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我对自己实施了“降维打击”,主动将自己降级到农民层去,好歹能图个清静。
老兄是我在西西河很佩服的人之一。
- 待认可未通过。偏要看
比起这个西西河里绝大多数因高考收益的人,你能承认考试贵族这个阶级,作为一个整体腐化堕落反动,对国家民族有巨大的危害,这已经很了不起了。这里的大多数高考受益者,是决不承认自己身处的这个阶级是反动的。
他们哪怕从内心深处意识到这个问题,嘴巴也决不承认,也要把我这个反高考者打为loser,流氓无产者,考不上大学的无能者,只有这样他们心理才平衡。
香港骚乱以来,我已读过数篇来自香港教育界人士“发自肺腑”的文章,在这些文章中,作为名义上的老师、长辈,话语之间似乎充满了对年轻人的惋惜与恨其不争,但作为一名勉强可自夸为较为熟悉中国历史的人来说,我读到的只有两个字:伪善。这些所谓的长者、老师们,只不过是努力“拯救”自己,保住自己中层干部这个位置而已。这些看起来语重心长的文章,跟古代那些个大臣们的奏章并没有什么两样,无非就是“不要拿得太多了,今天都拿走了,明天还拿什么呢?”
那就等着洪水滔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