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皖西乡村亲历记 -- lmylq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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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皖西乡村亲历记

从小就属于好读书、不能解的哪一类,记得小学时背课文把“瑞金城外有一个小村子叫沙洲坝”背成“围巾成分有一个小村子叫杀猪坝”,直到上高中才无意中发现自己犯了多么可笑的错误,当然这里面也有见识浅短的原因,背书时只是尽量按当时所知道的常识音近者去背。

现在虽然经得稍多、见得稍广,但积习难改,仅仅变成了好上网、不能解,在论坛里看各位高论,常有觉得极合己意的观点,欲附和赞叹,却不能说出所以然,于是只能看,不能言。这样久了,感觉有点憋得慌,总觉得要说些什么。鉴于缺乏立论的能力,干脆就把我所经历的皖西乡村生活照实描述一番,或许有人能从中看出各种变迁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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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分田前后

我记事较晚,最早能清楚记得的事情大多在80年前后,主要是围绕着吃。一开始有印象就是家里粮不够,只能吃两顿饭,早饭和午饭,早饭多是很稀的稀饭加红薯,午饭一般是很稀的面条加红薯。就这样的饭也不能吃饱,常常吃完第二碗,锅里就没了。可想而知到晚上一定是很饿的,却又没有饭可吃,那时小,不太懂事,不免哭闹要吃,我母亲脾气很大,往往以打解决,我又不肯乖乖挨打,就要逃跑,于是几乎每天傍晚我们都要围着村子跑两圈,我在前面哭着逃,我母亲在后面追着打,几成一景。打得多了,我也知道吃饭无望,就在傍晚的时候到村外玩,后来有个妹妹,就带妹妹到村外玩,直到天暗下来才回家睡觉。当夕阳西下,伙伴们纷纷回家,幼稚如我,只会觉得委屈难过,不能体谅父母心境,后来自己有了孩子,常常想那时的他们应该非常难过吧。这种情况在责任制(我们那就把分田到户称之为责任制)后发生了改变,有一天傍晚,母亲突然到村外找我们回家吃饭,对当时的我而言,那是非常魔幻的事情,非常的不真实,以至于回去的路上十分忐忑不安,因为母亲曾经用吃饭骗过我回家挨打,没想到的是那次真的有饭,之后,渐渐地晚上都有饭吃了,为吃饭而哭闹打骂就成了过去。

可能因为这事,父亲没说过邓的不是。就我残存的记忆而言,责任制前后生产条件并无多大变化(如化肥种子等),但粮食就是突然够吃了。还有,责任制前我们小孩子经常到无人的庄稼地里玩,踩出很多小道,还喜欢在庄稼茂密处建立自己的秘密基地,藏一些不想让大人发现的小玩意,这可能也是粮食产量低的原因-没人把集体的东西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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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母亲生病

我母亲86年生病,食道癌,发现的时候已是晚期,胡乱治疗一段时间后去世。

母亲刚开始发病时是吃饭梗阻,她自己没把这当回事,等到完全吃不下饭才到乡村医生那看,让赶快去大医院,后来到合肥省立医院,确定是晚期,不能手术,给开了一些药后就回家,回家后不久去世。如果是现在的人看,一定会奇怪症状这么明显的病为什么不早做治疗,原因就是穷。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小时多病,只有发高烧时才会喊赤脚医生到家诊治,打针退烧完事,至于发作好几年的哮喘,则从未治疗,所以我有好几年呼吸都带响,像吹个哨子。对唯一的儿子尚且如此,对自己当然更是舍不得。实际上就算是能治,以我家当时的情况也没钱治疗,我就记得,我生病时找赤脚医生都是赊账,年底再给,有一年到年底家里还是没钱,母亲担心赤脚医生上门要钱,很是惶惶不安,还好,最终那人没有上门要钱,拖到了第二年。赤脚医生相对于解放前没医没药肯定是质的提高,但也还是要钱的,并且水平极其低下,所以每当我看见有人为贬低现在而鼓吹赤脚医生制度时都很不屑,只有经历过才知道到底好不好。

那时,不仅仅我们家看不起病,许多人家也看不起,我的印象中,那时老家的老人,其实也就是60来岁,生病也就是让乡村医生看看,挂挂水,能好就好,不能好,只能等死,没见过普通人家送老人去大医院看病的。

也在那时,因母亲生病我听说工作人(就是吃公家饭的)都有体检,有病都能发现治疗,不至于晚期不治。我因此颇为不平,但也无可奈何。上班后,每年体检,都会想起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令人伤悲。

父亲到现在身体都很好,但鉴于母亲重病耽误不治,现在身体稍有不舒服就会到医院检查治疗,检查追求大医院,吃药以多为好,常常偷偷加量,常感叹我娘无福,不然也能过上医疗报销的神仙日子,多活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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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肚子说实话

河里有些人只知道用屁股思考。

家园 【原创】饥者思食

听老人谈过往,我们家自明洪武以来一直就是农民,刨地种粮,家穷人饥,家族思考问题只能围绕吃饭,所以见短识浅,从未跟上潮流。

家园 我六年级前

一直把富裕读做富谷

可能是觉得谷子多了就是富人的意思

有次老师让说带富的词,我连说三遍富谷,大概给老师也弄懵逼了,没怎么为难我,他可能觉一个背文章嗖嗖的小伙子不会犯不认识字的低级错误

老师很好,在村里学校教语文,没事拉全班同学去给他家地里掰玉米,或者村里有大户过白事去扛花圈,都是有偿的,我因为人高马大扛的都是给五毛钱的大花圈,像那种一个煤球上插根棍,棍上糊的纸鹤啥的就只给两毛钱

我那时小,现在想想老师应该是个很感性的或者说有故事的人,比如他教像丰碑、金色的鱼钩这类文章时是会哽咽的。

老师从来不要求我们考高分,就是培养你们的兴趣爱好,阅读方向,大概四五年级那会,喜欢看些抒情的写景的东西,巴金鸟的天堂那一类,给我叫办公室一顿吼,说看那些有个几把(原话)用,十大元帅都有谁?背!

老师不到五十就去世了,我时常会想念他

人真是个奇怪的生物,前几天教师节我楞没想起老师,今早上吃个手抓饼后反而在这嘚啵嘚的怀念老师了。怪哉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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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以前很多病都是不知道,人去得糊里糊涂

我本家四爷,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爱好喝酒。

我有一次跟他闲聊,就聊起,现在怎么这么多人得癌症的,以前没听说呀。

我四爷就说,以前是根本没条件检查,现在是有条件检查确诊了,并不代表以前就没这些病,而是以前不知道有这些病。

比如,农村里,老太太肚子大,人消瘦,最后没了,回想起来,很可能就是宫颈癌;人吃不下东西,最后走了,那多半食道癌;痰中带血,呼吸困难,疼痛难忍, 那可能就是肺癌。

以前条件差,这些病没有被诊断出来,并不代表以前的人不得这些病

家园 谁该牺牲

小时候上学,觉得牺牲是很神圣的事情,常常想那天我能为国牺牲就好了,上到大学才知道原来最早牺牲不过是无谓的祭祀,更不用说血腥的人祭。

听说上古时候,人的生死观与现在不同,人作牺牲有自愿的,也有被迫的,自愿的求仁得仁,姑且不论,被迫的,恶死向生,想来不免绝望、呼喊、诅咒,那时的他们到底喊了什么,叫了什么,自然无从得知。但以今律古,大约应有两种叫法,一派应该叫大家都不应该做牺牲,集体反抗,以求活命;一派应该叫你们作牺牲是活该,而我们不是,因为我们做了什么什么贡献,奴隶主不该这样对我们。

我和妻子出身分别是农民和工人,典型反应了国家的城乡二元结构,见过乡村的破败,也经历过国企的衰落,两者都做了难言的牺牲,好在现在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基本算是走上正途,大家都有日子过,过得还算不错。但是论坛看多了,总有人怀念只有一部分作牺牲的日子,把别人的牺牲当做自然,一旦轮到自己,不管有没有必要,立刻呼天抢地要回到过去,回到那就算日子不富裕但却高人(乡村)一等的时代,那我得说,天亮了,该醒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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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地域不同,年龄不同,与你感受不一样

我七十年代末出生,八二年分田到户,我开始有了记忆。小时候没有饿过肚子,印象中,早餐吃肉包子或油条,中、晚餐都有肉,不是猪肉就是鱼肉,隔一段时间,还会有鸡肉,甚至有牛肉,还吃过几顿狗肉尝鲜。

吃狗肉的光辉历史让我儿子羡慕不已,一直吵着要吃狗肉,结果带着他跑了半个城市,没有找到狗肉馆,那帮该死的狗奴,害我吃不了狗肉。

经常听父辈讲,饿肚子也就是59-61三年,我们那地方基本没有饿死人。当地产棉花,棉花里的棉籽榨油后,留下棉饼,当年,我们那里就靠着棉饼挺过了三年。

我父亲说,那棉饼极其难吃,宁愿饿着肚子,也不愿意吃。

家园 同为70后,坐标鄂东北。

当年行政机构就是公社 - 大队 - 生产小队。

大队有榨屋,专门用来榨棉籽油的,棉饼用来沤肥。外公曾在里面做事, 去过几次,但具体的场景记不得了。除了榨油,大队还有渔场,林场,加工厂,建筑队。

父亲在世时和他讨论过所谓“自然灾难的三年”,58年开始是不会饿肚子的。59 ~ 61年确实经常饿肚子。

从记事到1987年,我家经常有鱼吃,因为我家有鱼塘,每天放学我就去喂鱼,撒米糠, 豆饼。 最高兴是冬天放水抓鱼,第一次看到金色的鲤鱼,和姐姐在泥巴里抓来抓去,开心的不得了。

1992年后,家里日子就紧吧起来。和姐姐相继进入中学,之后高中, 大学。初高中要交学费,教育附加费, 生活费。大学经济负担更重。

直到和姐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家里才好起来,还掉所有的外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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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年龄小一些,记忆会完全不同。

我妹妹比我小四岁,她完全记不得家里有吃不饱饭的日子,但那时候她明明和我抢过面条锅里的面团(面条粘在一起)。至于早饭吃肉包油条,这是我们那到2000年后才有的待遇,所以2000年后我们那许多人突然都变成大胖子,结果,我父亲因此患上糖尿病,医生要求节食,常常有得吃、想吃而不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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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就是对母亲经历的矫枉过正

凡病上大医院、吃药自己加量

顺带说一下,我母亲也是。刚才拿了一包一次性口罩(非医用)问我:这个是不是买糟了,非医用的。要重买么?

我说:不用。一个老百姓,在大街上走走,公交车里坐坐,就应该用这类口罩。冬天要防止冷空气吸入,可以改戴棉口罩。医用外科口罩留给医生、护士们去用,不要去给他们争资源。

家园 穷乡僻壤

由以上啰嗦,大家应该能看出我们那是很穷了,是的,我们那是真穷,但凡随意找一个方向走出50里地,估计都比我们强些。这个地方东西是湖,北边是淮河,只有南边陆路可通六安,抗战时,我们那四周都被日本人占领,只有我们那照常给国民党纳粮出差,估计鬼子也知道我们那没油水。

60年左右我们那也算是重灾区,我母亲在娘家曾经带过一个家门侄女睡觉,不久后侄女就因营养不良被放弃,她父母开始也从自己嘴里省过饭喂她,但后来发现这样大人也撑不住,最终只能放弃小孩保住大人。她还见过有一个外乡人逃荒经过他们村庄时走不动,躺在路边,也没人有余粮救他一命,这个年轻人最终不治,这只是倒毙者之一,我母亲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这个人,是因为他穿了一件当时少见的线衣,推测他以前日子应该过得不错。我妹妹的婆婆是童养媳,是的,你没看错,是60年开始的童养媳,60年冬天他母亲带她逃难,经过我们那时,母亲倒在路边,我妹夫的爷爷把她捡回家做了童养媳,所以我妹妹在她婆婆那从未受气,她婆婆骨子里有一种自卑感,连大声说话都不敢。90年代有外地人到我们那寻亲,是找母亲和妹妹,她婆婆和外地人续了亲,但据我妹夫说,两边的情况不大对的上,但为了安慰老人,也就认了,这样他妈妈自信心也好了一点,经常会说他娘家哥哥怎么怎么样,但几乎不走亲戚,估计她心里也知道那不是真娘家。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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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想起我祖母

我祖母在我爸读大学时去世的,甲状腺癌,六十年代,赤脚医生给她注射中草药汁,说是什么秘方。。。。

后来实在不行了,我爸接她到广州的医院检查,确诊是晚期,没多久就去世了。

家园 因为是给集体种粮,所以宁可挨饿也不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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