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我的父亲(前言) -- 菜根谭
父亲告诉我:”我母亲生命中最后一碗饭,还留给我吃,她是饿着走的“。
父亲留下的遗嘱:“把我埋在我母亲身边,也方便你们在方便的时候,能看看我与我的亲人们”。
2014年冬,父亲拄着杖,带我最后一次返乡,由当地子侄陪同,爬上山。他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路给我讲解,包括陈(沆)状元故址,包括父亲小时候玩水差点淹死的池塘。
末了,他止住步,拄着杖,静静的站着,静静的望着远处的三角山、望天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就是这里了。将来,把我埋在这里” ---- 那是祖母的坟畔。
父亲讲:“我带你来走一次,怕你下次找不着路”。
若干年后,我从美国带孩子给她爷爷上坟,我记住了路。
泪目。
祖母走的时候,是父亲高考前一个月。我祖父是在父亲十岁时走的。
父亲到北京上大学,路费18元,县里给了10元,村里给了8元。2014年最后一次回乡那次,父亲带着我,去拜会当年的村支书,堂屋正中挂着主席像。
老人已年届九旬,农村没有暖气,透骨的冷,老人手冻着肿胀。父亲握着老人的手,塞了一个红包:“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当年的8块钱。这是我的工资,干净。”
老人回了一句:“感谢共产党”。
确实得感谢共产党。父亲与同学坐慢车上北京,身上只有一毛钱,买了两个鸡蛋,两人一路都没舍得吃,饿到了北京。
那位同行同学后来是某公安大学校长,那个学校培养了600名各级公安局长,包括天津的政法委书记,也包括去年落马的上海的龚道安。
到了车站,接站的学校老师,早有准备,让他们把一身破衣烂衫都脱了扔了,换上准备好的新的。
父亲上大学五年,作为孤儿,享受乙等奖学金,每个月18块5(烈士子弟享受甲等奖学金,19块5)---- 共产党对烈士子弟与普通农家孤儿,就是这么一视同仁 ---- 那是毛主席时代。
那18块5,父亲每个月省出5块钱,还债,还他父亲、母亲、亲人们治病欠下的医疗费。我母亲说,一还就还到1980年。
除此之外,父亲每个月还省出1块钱买书。家中现存的文革期间出版的全套《史记》,1块1一本,质量上乘。
母亲常对我们兄弟讲:“你父亲生前身体不好,都是克扣自己”。
其实,母亲何尝不是克扣自己,为了一大家人?她的弟弟妹妹都能读书,从农村出来,还有我的外祖父、外祖母。
我们父母那一代人,他们的吃苦,他们的奉献,为私为公,为家人为国家,我们真比不了。
唯有永生的纪念,无尽的思念,从白昼的偶而瞬间,到梦中醒来的无眠。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路;父母去,人生只有归途。
我的母亲没能熬到今年春节,同病相怜之感。
胶州是青岛的贫瘠地区,我的家乡这一片是胶州的贫瘠地区,在胶州的西南部,毗邻高密,丘陵地带,山不清,水不秀,地不灵,人也普普通通。祖宗十八代都在此生活,祖传贫农。村子不大,从古到今,一直没超过300户,算是方圆5里内的大村,迄今还有个驻村小学。村里地不多,人均土地1亩多,一半是水浇平地,一半是山田。爷爷奶奶在父母结婚前已经去世,我又是家里老小,家里的老事知道的就更少了,尽我所能,能写多少写多少吧。
父亲1941年出生,在家行二,上有个姐姐,下有个弟弟。爷爷是个私塾先生,30多岁得了肺痨,四十多岁就去世了。奶奶小脚,脾气泼辣,解放前骑着毛驴走街串巷做生意,据说赚了很多钱,就是投资意识比较差。别人赚了钱都是盖房子,奶奶投资去给儿子们买地。没买几亩地,解放了。盖了房子的人没事,反正房子还是自己住。买了地的完蛋了,土改没收全部重新分配,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在家里成分还是被划分为贫农,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爷爷去世的早,奶奶又是小脚,地里的活做不太来。有些年份,家里比较困难,1953年,父亲十三岁,小学毕业,参加了平度师范生招考。去考试的时候,下大雨,没有伞,借了一件烂掉一半的蓑衣。路上碰上了一个邻居,邻居嘲笑他说,穷得裤子都穿不起了,还想着考学吃皇粮。父亲很聪明,在胶州西南乡考了第一名,也是唯一被录取的,远近闻名。老家距离平度师范150里,步行来去,要走一天一夜。1956年,父亲16岁,正式毕业毕业成为一名公办教师。他教书44年,从来没离开本乡镇,最远离村8里地,本地学生无数,威望挺高,体罚学生从来没人敢管,因为回家诉苦,会被混合双打;经常孩子的父母和爷爷奶奶一辈都是他的学生。
1956年到1966年的10年,父亲参加了不少运动,三反五反,四清,扫盲等等,但是从来没听说他提起这些往事。我也是在收拾他的老照片时,看到了那些印着各种革命口号的老照片,看到了青涩的父亲,阳光向上。父亲偶尔会提起给老贫农扫盲的各种笑话,比如有个堂爷爷贴春联,把“肥猪拱门”的春联给贴到了热炕头。想想看,那也是他的青春。可是这些青春的故事,再也没人知道。
四清期间,家里曾经出过一件大事。本村经历了一次龙卷风袭击,正好经过我家,把老房子的屋顶掀掉了。父亲当时在外乡的四清工作队,叔叔步行了40多里去把他叫回家,收拾房子,还要借粮食。借的粮食据说到了70年之后才还上。
父亲参加了一些运动,但是胆子小,三反五反四清文革他都参加过。文革时听说是保皇派,后来县城要武斗,他就吓得跑回家了,很快结了婚,也就没了斗志,老老实实做他的老师。1967年,大哥出生,从此父亲也开始了他的中年。
哥哥出生了,但是叔叔年龄也不小了,一起生活几年之后。父母一起努力帮叔叔娶了媳妇,两家开始分家过日子。家长里短,妯娌打架那都是免不了,现在当事人就只剩下我叔叔一个,也就再没人讲起了。那些年,大家日子过得都不容易。
有时候希望是真实的
生老病死无可避免。你还有姐姐还有家人,就有家!你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了,要让你的家人人生尚有来处了。
闻一多:故乡
先生,先生,你到底要上哪里去?
你这样的匆忙,你可有什么事?
我要看还有没有我的家乡在;
我要走了,我要回到望天湖边去。
我要访问如今那里还有没有,
白波翻在湖中心,绿波翻在秧田里,
有没有麻雀在水竹枝头耍武艺?
先生,先生,世界是这样的新奇,
你不在这里遨游,偏要哪里去?
我要探访我的家乡,我有我的心事;
我要看孵卵的秧鸡可在秧林里,
泥上可还有鸽子的脚儿印“个”字,
神山上的白云一分钟里变几次,
可还有燕儿飞到人家堂上来报喜。
先生,先生,我劝你不要回家去;
世间只有远游的生活是自由的。
游子的心是风霜剥蚀的残碑,
碑上已经漶漫了家乡的字迹,
哦,我要回家去,我要赶紧回家去,
我要听门外的水车终日作鼍鸣,
再将家乡的音乐收入心房里。
先生,先生,你为什么要回家去?
世上有的是荣华,有的是智慧。
你不知道故乡有一个可爱的湖,
常年总有半边青天浸在湖水里,
湖岸上有兔儿在黄昏里觅粮食,
还有见了兔儿不要追的狗子,
我要看如今还有没有这种事。
先生、先生,我越加不能懂你了,
你到底,到底为什么要回家去?
我要看家乡的菱角还长几根刺,
我要看那里一根藕里还有几根丝,
我要看家乡还认识不认识我,
我要看坟山上添了几块新碑石,
我家后园里可还有开花的竹子。
岁月去,少年仍在。往事流传千古。
寄语兄长,常怀本乡一捻土,江山还似旧温柔。
父母在,父母在的地方。那是任何风雨下的屋檐。
父母不在,自己给孩子搭的屋檐。那是自己父母生命的延续。
记录,为父母、自己,还有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