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一封家书ii(1) -- 小僧
易捷、易静:
你们好吗?
我们都好,不用担心,完全不用。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你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你们各自分别出国后,几年看不到一次,一定是各自在不同的方向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奋斗。我们在家里常常想念你们。虽然现在通讯发达,电话、视频都很方便,但总感觉缺少了些什么。人老了,就跟不上时代了,总是念着从前。
我们最终决定写这封信,希望能够用这种从前的方式,更深入真切地,不用担任何心地,和你们交流。笑。
首先,我们急切地想要告诉你们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我们是爱你们的。无论你们身在何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们的心始终和你们在一起,我们是永远爱你们的。要知道,作为成年人,你们有自己的生活和责任,有自己的人生,我们不想成为你们的负担。但请务必牢牢记住,无论我们遇到什么事情,家永远是最温暖的港湾,我们肯定是爱你们的,你们完全不必担心。
接下来,我们想和你们分享最近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这并不是想要让你们担心。不,不要担心我们。只是希望你们能够了解我们的近况,也希望能够听到你们的声音和想法。我们知道,你们都有自己的判断力,也知道如何处理各种复杂的情况。我们只是希望,在你们忙碌的生活中,也许能够偶尔停下来,好让我们分享给你们。
说起来,这件事和我们退休以来的生活状态,不无关系。状态整体当然还是很好的,但当中确实有了些事情。但,是完全不用担心的事情。笑。
你们可能要问身体状态,身体嘛,就那个样子,老嘛。你们爸爸的老病,那是断不了根,不过如今看来实在不太要紧。你们妈妈的腿脚,自从那次摔伤之后,一直需要拐杖。这东西一拿上就丢不掉,但其实也已经习惯了。这些都没啥,没事。
总之都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至于环境,我们的居住本当是没可能有变地方的,小区还是那个小区,只是比当年我们初初搬进来的时候,老旧了许多,像我们一样。毕竟这么多年了。
大环境还是那样,市郊城乡结合,人员背景复杂,更换进出也频繁嘈杂,总之既不方便,也不舒适,但好在习惯了。这些都是你们知道的。
你们不知道的是,说了好久的老小区加装了电梯,终于装成了,这样对你们妈妈的腿脚倒是友好许多。毕竟我们是在五楼,也算是出钱比较多的。我们住的那个单元,六层楼里十二户人,近来还是那样,但十二户依然没有住满,稍有条件就搬走了。所以电梯也一直拖着,吵了好久。
承租户还是多,还是那些新面孔和更新的面孔轮换着,男男女女的没太注意。反正之前的我们也都不认识,至多上下看多了看眼熟了,但也从未说过话。没有谁跟谁有交道,也就谈不上邻里情谊。四楼又新进卖了,在装修,就我们脚下那户,有很大的漆水味道,我们只好没日没夜把窗户紧闭,好在他们居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们楼上斜对,六楼右边的一家还是在,那个病怏怏的小女孩,好像多少年了还是个小女孩的老样子,白费粮食一直不会长大的老样子。
环境始终是这个环境,你们都知道的,谈不上非常好,也是从来如此。小区绿化被占成停车场之后再也没有恢复,楼下垃圾虽然有人处理,但那垃圾味是能处理人的。楼道里电线乱缠,偏偏需要电的路灯一盏都没有能亮的。外墙剥落得快彻底了,空气中多是灰尘混合陈年老房的时间包浆味道。加上新近的装修,加装的电梯也全是胶水味道,确实不太能让人舒心。
要说没有离开的心,那是假的。尤其是之前楼上漏水的时候,或者争吵加装电梯费用的时候。
现在看来,我们可能全错了。那至少,还是人间气息,生活的味道。每天早上会有清洁车开过的滴滴声,每天傍晚能有烧饭的香味从各家厨房传出,还能看到大家各自去上班,小孩去上学,看到小商贩在小区门口围着,在纷杂喧嚣中期盼着上下的人们停下脚步。
谈不上多向往,但我们当时还不知道这一点。现在才明白,可能已经太迟了。就像我们一直忽略的一个事实一样。
人不会永远活着,在寻常时候我们都会忘了这一点。而另一个我们忘了的事实是,其实和所有人相比,我们是离死亡最近的人。
按说,一大把年纪,早该看淡。但直接面对的时候,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死亡的气息其实无时不刻笼罩着,是无法触摸却偏能深切感受到的存在,悄无声息地渗透在空气的每一个分子中,带着终结的沉重和寂静的冷漠,逐渐吞噬,不可抵抗。在这样的气息中,所有的纷杂喧嚣都消失了,此刻的我们,身体的每一处都在脱水,都在衰竭,极度渴望水,心跳在一点一点变慢,呼吸在越来越浅,身体会越来越僵硬,每一次动作都会停滞,每一次停滞都要用比上一次更大的力气。
那气息,是一盆水里发出来的。你们能想象吗,作为生命之源的水,竟然也是生命之终的一滩泡影。是不是这样一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才是一个完美的闭环,无从得知。只是人人离不开的静光浮盈,如今却成了索命的噩兆。
一个普通的白色塑料盆子,几块钱一个的苍白色盆子,甚至还有劣质毛边的塑料拉丝,是洗手洗菜随处可见的物事,也可以古怪地摆在地上,打出一盆水,安安静静可以照出脸的水,然后在黑暗的时间,黑暗的地点,招鬼。
没错,是这两个字,招鬼。
事情最开始,是我们的头顶上,来自六楼那套房的租客。
那是个寻常的晚上,你们妈妈早早就上床睡了,和往常的作息没有什么区别。你们爸爸按老习惯会再看一会儿电视,待她睡着了才会过来上床睡。其实年龄越来越大之后,你们妈妈上床也睡不着了,只不过是保持着一个习惯而已。电视也未见得有什么可看的,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发时间。一切都布满灰尘,只有之前你们妈妈去求得的真武大帝的像,和一左一右两句“诸恶莫作”“天道常驻”歇语,挂在角落里没有被忘记了,日常还擦拭着。
一切都像正常的,但当时你们妈妈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正听着隔壁客厅隐约电视声音发呆。电视里传来的节目声,讲的是留守老人,你们妈妈不由有点厌恶,厌恶你们爸爸怎么会有兴趣看这个,还一直看。但她很快想到,他恐怕已经半睡半醒,对着电视在打瞌睡。正这么想着,突然,她听到头上天花板有一声:划——像是楼上住户在拖动装满水的盆子。接着一声闷响,像是楼上的人跳了一下,或者突然重重跺脚。然后像是有人把水池砌在卧室地板上,放满水,然后不停搅动,发出不太明显的“哗哗”声。但只一会儿,声音就消失了。你们妈妈听到了全过程,也是莫名其妙,也是不以为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多少觉得有点古怪。
过了一阵,你们妈妈被叫醒,是你们爸爸,说有没有感觉天花板在滴水,都滴到头上了。原来她已经不知觉间睡着了。醒转来,两人聊了几句,当时她第一反应是把自己裹紧,他又不洗澡就跳上床,搞得床上全是老人味。但他听得说确是听到了楼上在搞什么水,便起来开灯查看。于是你们妈妈多少有些不耐了,但毕竟是她听见了水声,于是也抬头。
我们看了一圈,谁也没看出个啥来,一切好像都正常着,于是便嘀咕着又睡下。。
啥都没碰到,其实是好事,至少还能多睡半晚好觉。。
最后半晚。
于是我们睡去,平和岁月的惯性,此时却显得格外安详。你们爸爸微微打着鼾,你们妈妈则安静地侧卧着,呼吸彼此交替,是过往人生的每一夜重复。这一重复就是好多年,从怀着揣揣参加工作,习惯早出晚归为了生计,到年龄增长,组建家庭,孩子成长……睡眠正沉浸在一种奇怪的满足之中,没有了任何过往的喧嚣和忙碌,只有宁静相伴。像是感慨,像是对幸福恩赐的珍惜。奇怪的水和头顶的响动,在此刻便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这一夜便到此为止。虽说,岁数越来越大之后,每一夜都比前一夜更短一些,睡眠每一晚都比前一晚更少一些,睡不了一阵就会醒转,或者很早便醒转再也无法睡着,都是常有的事。这并非有不正常,其实每个老人都会有这状态,但,总归不至于突然之间被掐断到只有一半的地步。
大约是凌晨三点,我们同时醒来。你们妈妈是惊醒的,因为她觉得她又听到了划——的一声。但惊醒之后细听,却又是再无声息,于是认为自己多半是恶梦。她还抬头看了一眼时间,接着轻轻叹了口气。身旁鼾声早已没有,你们爸爸也醒着的,只不过没有动。两人加起来睡了七个多小时,这实在有点夸张了。但确实是睡意全无,也并非有什么身体不适,就是突然都睡不着了。你们妈妈还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虽然她知道他是醒着的。但他突然开口问了一声。
你真没感觉到?有水滴下来!
一般来说,睡醒之后我们不会马上说话,总是要挨到天蒙蒙亮。这也是多少年的默契了。所以当时他这么一说,你们妈妈就愣了一下,才明白是在给自己说话。
于是她不耐烦回道,神经质又来了!你那是错觉!带点脑子!人家左右不过是洗脚,哪儿就会就滴到楼下来。说完紧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为他打破了规矩,还是为了睡不足的起床气,亦或是为他的神经质。
你们爸爸说,你知道个屁,又没滴你头上!然后气愤愤地起床,开灯“啪”的一声,显见是又准备搜罗检查天花板。边检查边喃喃自语,咋又在漏了呢……你们妈妈啧了一声,赶快紧闭眼睛,若不是脸埋枕头上,便是要把拧作一团的五官扔你们爸爸眼睛上。
依然是无果,天花板一切正常。但起来折腾一阵,自是再躺不回去。最后你们爸爸悻悻然披上外套,朝外屋去了。房间就这么一里一外,他能这么不折腾,临了还知道把门带上,是以她虽然厌烦,但也说不出更多来。。
躺在床上,她闭着眼睛,知道自己不会再睡着,但也知道自己没睡足,便试图闭目养神。养了一阵,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一直在看电视,并没有听见楼上的水声,听见的人是她。直到他吵嚷滴水,她才告知了他听到水的事,他才把两个关于水的事联系起来。那,如果只是神经质,是错觉,明明应该他事先被知晓了楼上水声,先有了心理暗示的根源,后才有这个错觉才对啊……他怎么形成这错觉的?难道说……
她正想着,门被推开,你们爸爸带着惶惑的声音说,楼下来了辆警车,怕是出了什么事。
听到此言,她不得不收起对他神经质的不耐,坐起身来。窗帘在红蓝闪烁,隐约听得到五楼下有人在院中说话。
警车显然不会在这个点开着警灯跑到居民大院来,必是有事。
而且很明显,不是什么好事。
楼道里传来好几个脚步声,夹杂着说话,在静夜里特别响。你们爸爸已经忍不住打开大门查看,你们妈妈也起身批了件衣服到门边。两个巡警,一胖一瘦,看见我们都抬头愣了一下。瘦警官说,楼上,还在楼上。
你们爸爸忍不住问什么事?。
两个巡警不答,依次擦身而过,瘦警官回头,没事没事,你们回吧。
你们爸爸忍不住道,楼上在滴水下来,我们还听到了动静。回头对你们妈妈,是吧?。
你们妈妈点头,胖警官霍然回头,什么动静?。
你们爸爸也看着她,她蠕着嘴唇,感觉不太好形容,说,就是,水声,划水?
警官们一起皱眉头,没有说话,沉吟一下,又往顶楼上走。我们没有回屋,而是稍微跟上去在过道上看着,仰头看到他们来到六楼,敲门,咚咚咚。
没人应门。
又敲,咚咚咚。开门,警察。
还是没有回应。
反复再三,敲门声和喊门声在夜里分外响亮,但屋里显然毫无动静。六楼对门那户一家也被敲了起来,男人小张推开门探头看个究竟。
两个警官对着小张睡衣上的八卦盯了一眼,又回头敲门。良久没有回应,两警官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瘦警官摸出一个警用装置,前头是两探针一样的东西,插入锁孔一扭,门开了。
户型和我们楼下是一样,就一个外间,一个里间,外间没有啥特别的。胖警官两步并到里间门口,突然猛一顿。
瘦警官也过去,却也是站在门口停住。
我们早就跟上了六楼过道,却被挡在门边,不被允许进去。但透过两个警官的肩膀缝隙,看到了屋内的情况。
也难怪两个警官愣住,那场景,实在是不太正常。
房间里边墙壁,睡床被怪异地侧立放靠墙,弃之不用。看情形,似乎已经不用很久了。
一个大木澡桶,半人高的,矗在房间正中。
澡桶周围,分布着水盆,围成一圈,塑料举多,大小颜色性质不一,脸盆脚盆水盆菜盆,像是为了凑齐数量,把屋内能张罗到的所有盆子都拿了出来。就这样都还不够,还有两口锅和一个大汤碗。大家不约而同都在心里默默数了数,一共八个盛水容器。
盆锅碗,所有摊口大容器,平均地摆在八个方向,分列在木桶周围一环。
每个容器之间,有一滩燃过的蜡烛,看情形最开始是点燃着八根白蜡烛,因为时间太久已经燃尽了。
燃尽残烛旁,另有烧过的纸灰,每一个残烛旁都有一团,一共八团。
瘦警官小声对同事说了声,邪教?胖警官皱眉不语,这时才想起开灯。电灯亮起,他俩一起走进屋子,一起伸头看那大澡桶。
他们的注意力全在那澡桶上,没人拦着,我们也忍不住进去,探头看去。
楼上这家的住户,那个女人,果然是在澡桶里。
桶里一点水也没有,干得让人意外,没有水,只有人。卷曲身体,一丝不挂,抱着膝盖坐在桶里,脸埋在膝盖上,黑色长发散落,黑发之间的皮肤是令人不安的青灰。
显然是死掉了。
派出所里并没有待上太长时间,不是审问,就是把我们知道的事情讲一遍,而我们知道的其实也并不多。事实上我们反而还知道了更多的东西。在我们跟着两个巡警到派出所时候,已经有人把尸体运走,把房子封了起来。回来时候,天色已经亮了,警方可能是怕扰民太甚引起不安,加急取证完毕便封了房子便全撤了。我们睡意全无,坐在屋里面面相觑,都在想着刚刚知道的事情。
到派出所的除了我们两人,就楼上对面的男人小张。我们三人围在片警桌边。没有空座,大约见你们妈妈脚不方便,一会儿干脆到他们会议室里坐下交流。
楼上的女人叫栾诗燕,上下楼时候看到过很多次,互相没有说过话。她二十五岁,中等面貌中等身材,并没有特别,在这天晚上之前。日常间作息没有注意过,很安静一个人,根本听不到什么响动。这个是我们坐下之后如实告知的情况,名字却是楼上小张说的。栾诗燕是个租户,由中介随机带来,原房东在外地,租给她大约已经有两三年时间。找到房东电话警官没有当着我们拨通,但我们就在隔壁房间,门也开着,凌晨的静夜里,走廊上啥都听得清清楚楚。听上去,房东人在外地,许久都没有回来过,除了每个季度栾诗燕转账房租之外,并没有太多联系,所以这时候听上去也极为震惊。
栾诗燕在临睡——核对时间,大约就是我们一起醒转的时候——曾经拨通过一次110,但没有说任何就挂断。110马上回拨,却没有人接听。又过了一阵,报警电话再来,说得很简略,大概栾诗燕在电话里求救。
派出所值班片警是个睡眼惺忪的中年警官,他把音频调出来给我们听了。音频响起,你们妈妈明显哆嗦了一下,因为最先开始的是水声,有手在水里搅动的声音。
哗……哗……哗……。
这里是110,请问什么事。
哗……哗……哗……哗……哗……。
喂,这里是110,请问什么事。
嘿嘿嘿嘿……女声,似乎是在狞笑。声音比一般女声低沉,有一种凶恶的意味。刚看了死人,这时候听到这笑声我们都是毛骨悚然,不自禁地把脑海里那怪异的场景、死人的灰白和这充满恶意的狞笑牵扯在一起。
110很镇定,喂喂,这里是110,你在哪里,是有什么事吗,喂。
嘿嘿嘿……有事……嘿嘿嘿嘿……。
110的值班警官一时间也语塞,但这个时候栾诗燕的声音响起,说得很慢,很有点苍凉悲哀的味道,一定要说,甚至是在绝境中的无力绝望……救我,救救我,救我啊……。
喂,你在哪里?你遇到什么危险吗?。
……快来救我……嘿嘿嘿嘿……救命啊……嘿嘿嘿……来人救我……恶水局……嘿嘿嘿嘿……。
呼救和狰狞的、充满恶意的狞笑夹杂在一起,毫无道理彼此交替切换,但却又能清楚分辨就是同一个人,就是栾诗燕。
与此同时,哗哗水声也持续着,越来越清楚,似乎水响动在越来越剧烈。
……嘿嘿嘿嘿……救我啊……嘿嘿嘿……救……炁在玄冥八方引津水神炼体魂魄丧倾……嘿嘿……救命……
喂!你在哪里?告诉我地址,我马上让人过来!你不要慌,告诉我地址!。
栾诗燕声音越发不清楚,尤其是喃喃了那一句莫名其妙的似咒非咒之后,气若游丝一样,朦朦胧胧说了地址,电话便挂断,音频结束。
从派出所回家,我们都没有说话。到家里的沙发上,我们分坐两端,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天色从黑暗到拂晓,从黎明到大亮,坐到窗外有了响动,空气中有了人们做早饭的味道,院中响起人们匆忙上班上学的脚步,坐到院落门口有了小贩叫卖和汽车上下,一切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才稍微觉得能喘口气。
你们爸爸回头说,所以那是真的,恶水局?
你们妈妈哆嗦一下,没有答话。你们爸爸也顿了一下。凌晨在楼上看到的栾诗燕怪异尸身,那通凄厉的报警电话,在两个人乱糟糟的脑袋里反复出现,以至于两人都感到背心发凉。
末了,你们爸爸说,觉得那个巡警说得有道理,楼上这从来没有交道的女子,也许是信了什么邪教。他说,你们女人就爱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加重语气,就是这样!尤其是你!
你们妈妈冷笑,你们男人又是什么好东西?栾诗燕的男人呢?。
你们爸爸一时间语塞,于是还没来得及等他说话,她就站起身来,去里间,收拾再没有人睡过的被褥。
上午才一会儿功夫,门响了,有人敲。打开一开,原来是刑警队的警官。介绍说,案件已经交由刑警接手。后来我们知道姓徐姓汪。
两位刑警很客气,看上去也很精干,比昨晚那个睡眼惺忪的片警强得多。可能是顾及到我们的年龄。看他们的年纪,易捷、易静,倒和你们差不多。他们又问了一些问题,但与昨晚片警那里问的并没有太多差别,我们也据实相告。昨晚到事发,我们完全没看到过任何可疑的人或者迹象。栾诗燕这女人我们从未有任何交道,连名字都是楼上的小张说的。甚至小张的姓也是凌晨在派出所里才知道。只不过说得快,忘了叫张啥。他们一家,我们也从未有过任何交流。
临到头,两位刑警记录完毕,便说不要到楼上去、命案现场已被封锁之类的话,也要我们帮忙注意有没有可疑人等出现,同时也要注意自身安全,存好号码有啥就马上打手机,等等。我们都一一答应。其中一位身高和易捷差不多的刑警,也就是徐警官,小徐,还客气说要我们不要受影响,注意身体注意休息,我们都点头,表示无妨,不怕。
都起身了,你们妈妈追问,警察同志,那她——指天花板——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在一个干桶里?
两位刑警对视一眼。
还是小徐开口,说,目前看来,很蹊跷,是淹死的。
淹死?
在一个干桶里?一点水也没有?。
小徐摇头,说应该是先溺亡,然后被放进桶里,摆好姿势,那个样子。又说,应该是故布疑阵,转移视线,搅乱侦破。我们会查出来的,目前已经在清理指纹和其他生物特征了,请一定放心。凶手必然逃脱不了法网。
那么,那个报警电话……。
啊啊,小徐吸口气,哎,派出所真是……换我,不会马上放给你们听的。但,呃,因为你们是最有可能听到相关动静的,也许能回忆起什么来。所以,听了就听了吧,先给你们听了,也不算什么错……
两名刑警又对视一眼,你们爸爸忍不住说,我有个情况。昨晚,我总觉得头上有水在滴,滴得我睡不着。但起来看了好久,也没有漏水,也没有——你们妈妈打断他,哎呀这完全是你神经质,回头对两位刑警说你们不要听他发神经,他就是经常这样。
你们爸爸听了不乐意,两眼一瞪又要吼起来。你们妈妈毫不示弱,在他发声之前就吼开,你难道不是?你本来就是神经质!
小徐和小汪都是尴尬一笑,连连安慰说多休息,正常生活,不要受影响之类,便走了。
专业的刑警分析,果然很厉害。一针见血指出事情的本质。楼上明显是一场凶杀案,是杀人之后,再把受害者的尸体转移到木桶里。然后再摆上一个看起来像什么阵法的样式。就像他们说的,是故布疑阵,故意增加侦破的困难程度,是有意为之。但你们妈妈可能还是被惊吓住了,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个让人烦恼的,水盆在天花板上拖动的声音,与记忆中栾诗燕赤裸尸体一结合,就让她心悸不已,总忍不住要想更多。想要张嘴讨论,但你们爸爸恼火被当外人面斥责发神经,离她远远的,只好算了。
其实你们爸爸也一样,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既然要正常生活,不要受干扰,于是那天我们还是按照习惯,去菜市场买菜。
几十年的习惯,早市去菜场,准备今天的菜。几十年没变过的街摊菜市,喧闹嘈杂生气勃勃。这暂时消解掉了刚刚过去一夜的恐慌。
但逛着逛着,总有想法不时间在我们两人脑海里轮番冒出来。
今天萝卜看着好新鲜,我们头顶发生一起凶杀案,今天你这五花肉怎么卖的,奇怪的划水声,油条炸得好香买几根配豆浆吧,什么水能滴下来不露痕迹,这几把青菜真是绿得可爱啊,奇怪的八个盛水容器,那条狗狗居然在番茄上尿了,她死了!苹果看上去像冻库货还是算了吧,被杀为什么又能报警求救?搞一把花生回去煮着吃,是那么疯狂的一边求救一边狞笑?你这青鱼都快翻白了你便宜点,淹死,就像……就像……
我们其实没人逛得动,也没人有心逛,但就像给彼此做个支撑,凭着几十年的习惯,居然真买菜了。回去的路上,提着满蓝菜肉,你们爸爸不知道是不是想得太多,突然打破沉默,说,小张他们就在隔壁是最可能听到进出上下动静的,但却说没有听到任何,这也有可疑,但无论如何,你们爸爸顿住脚步,毕竟,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容易解释。
你们妈妈拄着拐杖,一哒一哒,出奇的安静,居然没有反驳。
我们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事后证明,这共识是对的。
那天白天我们一直都浑身不自在,不论是做饭吃饭还是坐下休息。前一晚的事情,尤其是目睹桶中女尸和听到那番报警电话内容,要说没有在心里留下阴影,那是不可能的。心烦意乱间,难免就开始习惯性说叨。你们妈妈开始指责你们爸爸做饭油盐乱用,换她腿好使时候,绝不会这样瞎搞——做得像屎一样!
冷笑,只有屎,你爱吃不吃。
一摔筷子,不吃。
不吃拉倒。
你啥态度?给你做了一辈子饭,侍候几十年,你哪一顿敢说不满意?你要吃啥,我哪一次不是费心给你做?自从我摔坏腿做不动了,换你,你就一直这样!知道你嫌不好听,问题是好好说你哪次听了?小心陪笑给你说多少次?建议提醒给你说了多少次?你哪一点有改进?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一点都没改!
你们爸爸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打了个哈欠,多大的错要改了?水平有限,改不动。
你又有啥水平了?你这一辈子,哪里来的水平?说到底,你一辈子只管自己吃得下,不管别人的!你就这样一个人!
你们爸爸重重放下碗,啥样人?等死人!我是癌症病人!。
你们妈妈立即起身,甲状腺切了就没事的!要说谁病少了?她扶着桌子到墙边,扶着墙到柜边,拉开抽屉捧出一大堆药,你自己看,血压血脂血糖,谁是好的?这岁数谁不是在等死?
正吵吵间,你们爸爸突然止住声。
鱼汤上面,突然有一个涟漪。
汤碗不大,涟漪很快扩散消失,但那一秒钟,他却看得真切。这就在他面前!
他猛地抬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天花板完好,没有水渍,没有裂痕,看不出任何可疑。他回头,你看见没有?
你们妈妈看他表情,不由放缓声音,看到什么?
水滴!一滴水,从完好的天花板穿了下来,在鱼汤里!你没看见?
你们妈妈面容一呆,你们爸爸扔下饭桌,一把拉开门,迈步走上六楼。但顶楼毫无异象,警方封条完好。他在门口驻足听了阵屋内,也毫无动静。半晌,只好悻悻下楼回来。
换作你们妈妈冷笑,什么水滴,你就放屁吧!还来这套,转移话题!你自知理亏是吧……
换作你们爸爸发作,你他妈有完没完……
易捷、易静,一般来说,这样的内容,其实不该讲给子女。但犹豫了好久,我们发现还是得讲。一定要说,我们这样的争吵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哪怕就这么一个话题,也是来回无数次了。但这天中午的一场,却把头天晚上关于凶案的恐怖印象冲淡了许多,以至于像某个旧日习惯在努力用日常做抵抗,帮两人抵抗碾过来的命运之轮,勉力,也徒劳。
其实中午之后,你们爸爸一直留意着头顶水滴。待到晚饭时分,更是小心。但他那时不时抬头的神经病样子,除了换得你们妈妈的无声冷笑和视而不见,没有任何收获。并没有更多的水滴,更多的动静。以至于他有时候也迟疑想自己是不是神经质了。网上搜罗了许久,关于恶水局,却依然是一无所获。
想归想,他当然不会表现出来。到得这时候,看着你们妈妈踮着脚提着垃圾袋走向门口,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太坐的住了。但还没来得及动作,你们妈妈眼角余光早看到了,一步出门咣当一声关他在门里。
睡眠不足,她要走便走吧,他于是依然呆在沙发上,只觉有点瞌睡。
老这么对着,憋闷,出去透透也好,她当时是这样想的。只是出来才发现没带拐杖,但也幸好还有新装的电梯。
按下电梯,电梯开始呜呜作响。
夜静得出奇,她猛然感觉。一丝凉意从空气中划过,潜入她的脖颈。她突然发现,白天一天赌气,对着那个讨厌至极的人,她竟然完全忘记了一件事。
头天在楼上的凶案,死状诡异的女人,以及那异常诡异的报警电话。
此刻独自独处,将自己关在家门外,黑暗的楼道,直通上一层楼的台阶,墙边陈年污垢一直蔓延,到角落处不知道哪家人乱堆的杂物,杂物在阴暗里是一堆古怪的形状,里面的阴影似乎……划——一声!她一惊。
任何人都很熟悉的声音,是塑料水盆在地上拖动。可自己在过道上,哪里来的水盆?难道有人……
叮,电梯到,开门,有灯光,她连忙把自己挪进去。
使劲按关门键,关门,关门,关门。
电梯不急不徐,关得事不关己,完全不理会人类心情。整个过程中她一直瞪着视线里一动不动的阴影,虽然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待到电梯完全关上,她心中稍定,一口气还没有喘上来,脚下突然一沉。
电梯是往上的。
一口气堵嗓子眼,按一楼,一楼被按灭,又按,按明,电梯叮一声,开门。
昏暗的楼道里,那堆杂物以另一个角度出现在视野,但她来不及看,她只能死死盯着栾诗燕那扇房门。房门被警方的黄白封锁线拉住贴死着,看不出任何动静。但那封锁线在寻常的大门口打上一个巨大的叉,本来就让人心悸。
关门键,关门,关门,关门。
不急不慢关上。
小张他们没有出门,谁在六楼按了到一楼的电梯?
他们上下就对着这个大叉,又是怎么过的?
呜呜声响起,电梯往下。筹建的时候为了钱的事情吵得太累,最后选了市面上最便宜的,全封闭轿厢,看不见外面,安装时候工人曾不经意说是过时淘汰产品,小毛病不可避免……但透明轿厢又如何?这个时候,看得到外面情况好,还是看不到好,她实在不知道。
六楼,五楼,叮。
她感觉自己眼睛瞪得很大。五楼又……难道……
不急不慢开门,昏黑的楼道,空无一人。
没人按电梯,但电梯却……她以更快的速度按关门,关门,关门!。
四楼,叮!。
她已经挤在角落处,想喊,不知道喊什么,想走,外面才是黑暗的威胁,电梯是唯一光亮之处。
但对于黑暗中的威胁,似乎又是暴露她自己之处。她只能拼命按关门。
三楼,叮!
二楼,叮!
关门,快关门……电梯关门键似乎已经被她戳坏了,不再亮起,但她已经顾不得了!
一楼!叮!她一把抓过门边,以自己能够的最快速度挪动,垃圾扑一声落地自然是顾不上,她几乎以腿脚还方便时候的速度把自己挪出电梯到小区里。第一反应是打电话叫你们爸爸下楼来,但出门扔垃圾,却是没有带手机。
楼栋间的灯光让她呼吸顺畅了些,她扶着自己的额头,感觉心跳得口干舌燥。熟悉的小区,门口的破旧垃圾桶,一叠汽车紧紧靠着,其中一辆还散着余温。她走到这辆车旁,心跳稍缓,抬头再看。一楼没人住,二三楼灯光都亮着,自己家灯光,对门那个足不出户的人也开着灯。楼上小张家,楼下对门那家,也都亮着。楼上栾诗燕那户自然黑着。一切都很正常,很像个正常的夜里。
电梯是凑巧出故障吧?。
自己也神经质了?电梯故障,而已。你们妈妈在院里待了好一阵,不停以这个理由试图说服自己。
不然呢?小张家的小孩,古怪的小孩,刚巧在自己之前下楼,捣蛋,边走边把每一层都按一次?
也有可能……不对!如果是六楼小孩玩闹,那么第一个会按五楼。但自己这层五楼电梯是自己按的,她记得很清楚。她不由闭上眼睛按太阳穴,只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想什么。
叮!门又开。却是你们爸爸走了出来。
(待续)
但是文中所述,你们爸爸,你们妈妈,那么写作着可能是爷爷。
假设是爷爷:
1、家书不会写这么长吧,这怕是有七八千字了,我大约看了10分钟才粗略看完;
2、类似“一丝凉意从空气中划过,潜入她的脖颈。”这样关于对象自身感觉的描述,不应该在信中由第三人说出;
3、类似
自己也神经质了?电梯故障,而已。你们妈妈在院里待了好一阵,不停以这个理由试图说服自己。
不然呢?小张家的小孩,古怪的小孩,刚巧在自己之前下楼,捣蛋,边走边把每一层都按一次?
也有可能……不对!
这般个人的想法,也不适合出现。问题同1。
信件一般是体现写信人的想法与对事物事件的描述,一旦在期间加入被描述者的感受与心理活动,就显得很矛盾。
因为即便是事后交流得知被描述着当时的心理活动,然后再将其写进信中,也不会描述的这么细致。
这导致我在阅读过程中,多次产生“他(写信人)怎么知道的”这种感觉。
毕竟文章是以家书的形式开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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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以上是我个人在阅读时产生的想法,粗读之下难免有理解错误的地方,如有莽撞的还请包涵!
大晚上,不要闹!一把年纪了!他表情看到她是松了口气,口气却又极度不耐烦,喘着气。
她本来有心想说,看他这个表情,她什么话都咽了下去。
但她也没有再习惯性反驳,更没有生气,只是跟着他上楼。电梯状况良好,刚刚发生的事情像只是你们妈妈自己的幻觉。她看着他的背影,很累的样子,知道他是终究忍不住下楼来找她,但同时他背着手走得四平八稳,既是没给她拿拐杖,也是丝毫没管她手里没拐杖。所以她决定什么也不说。到家门口,她奇怪地发现家门没有关,继而奇怪他好像累得不同寻常。但他面无表情地进去了,于是她还是什么都没问。
事实上,那天你们妈妈出门后,你们爸爸完全没有她想象中的四平八稳。刚开始他有点发愣,又是生气,已经站了起来,但随着门咣当一声关上,他突然好没来由感到一阵轻松,仿佛离开了什么桎梏枷锁,情绪上的紧绷突然没了着力点,身心俱是一松。
吵了几十年的架,脾气是一点没好,甚至越来越坏。以往这情况,他会气上很久。但这天,在发生了些事情之后,他感到有点异样。
自己并不太生气,事实上,完全感不到生气,随着她关门一声咣当离去。
于是他坐回沙发,想揣摩这又是怎么回事。人会感不到生气?
外间的这老沙发,也是坐习惯了,柔软贴合让人放松,前一夜几乎没有休息,坐着坐着,不知道有多久,只感到困意来袭,他不由闭上眼睛,想着吵架生不起气来,未必不是好事?眼下嘛,闭目养神也好。
但他也没能养太久。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一声,滴答。
水!在滴水!
静夜里,水滴到地面的声音,非常清晰。他猛地睁开眼睛站起来,四处搜寻。
滴答。
又滴了下来。没滴在他身上,却就在屋里,什么地方?
滴答,滴答。
还在滴!不在外间,厨房!他一步穿过外间来到厨房,抬头。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不不,不是厨房,厨房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是在里间!而且越来越厉害!他猛地回身,飞步来到里间门边,却猛地站住。
天花板上,是在滴水,水滴在床边。
水滴不是从天花板上下来的,而是顺着一缕毛发!
一缕黑色的头发,倒挂在天花板上!那头发湿漉漉的,似乎是浸泡了水!
正从天花板上渗下来!从楼上渗下来!那是昨晚死在楼上的栾诗燕!
你们爸爸猛地睁开眼睛,自己还在沙发上。就这么一顷刻,他居然睡着了。他看向时钟,不过几分钟时间,想着多是太累了。
滴答!
水滴声!他猛地转头,死死看向里间的门。
没动静,自己听错了?
还是……再现梦里?
心理阴影?
滴答!
他猛地跳起来,没有冲向里间,而是朝大门。拉开门他一步冲了出去,一瞥之间,他看到电梯却是在七楼。猩红的数字7格外引人瞩目。这个时候哪里有空等电梯,当然是楼道台阶。他一步两梯地下楼,但还没到四楼,他突然想起一事。
这栋六层的老居民房,哪里来的七楼?
那一瞬间你们爸爸背心一片冰凉,是冷汗凝结成霜。他在那一瞬间还想到一件事。
你们妈妈,她只可能走电梯!
她很可能现在就在电梯里!
七楼!
他没有犹豫,刚好冲到四楼,马上按亮电梯,电梯还显示在七楼。他喘着气,看着猩红的7字,感到自己死按在电梯键上的手指被自己杵得发痛。但他还死死按着,寄希望于这个用力的动作能让自己抓住点什么。
滴答!头上被滴了一滴水!
你们爸爸抬头,看向四楼过道的天花板。
什么也没有,但是……他决定赶紧下楼,先保住自己。
每一层楼,都按下电梯,这样只要你们妈妈在电梯里,就有机会下来。
一路到一楼,他跑进院子,觉得自己呼吸很急,心跳很快,却离得电梯远远的。
楼栋间的灯光让他呼吸顺畅了些看着熟悉的小区,门口的破旧垃圾桶旁,你们妈妈没有在。一叠汽车紧紧靠着,其中一辆还散着余温。他顾不上这些,只是抬头再看。一楼没人住,二三楼灯光都亮着,自己家灯光,对门那个足不出户的人也开着灯。楼上小张家,楼下对门那家,也都亮着。楼上栾诗燕那户自然黑着。一切都很正常,很像个正常的夜里。
电梯没有动,液晶显示,依然是7,还在“七楼”,没有发出电梯运行的呜呜声。
她也不在院落,看堆积如山的垃圾桶,看不大出她是不是早下来扔过垃圾。但以她的腿脚,怎么可能就在这夜里去散步?她一定是在电梯里!
他没有看错那赫然是个阿拉伯数字7,不是6,不是自己住的5,就是七楼!
你们爸爸倒吸一口气,看向黑暗的楼道。他梗着脖子,皱着眉头,连连摇头。
张口欲喊,却没有发出声音。
喊什么?救命?救我老婆?因为电梯在不存在的七楼?
摇头,继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吸了口气朝楼道走去。
一楼,二楼,三楼……
一级级台阶,一层层昏暗破旧,一重重灰尘污垢。他瞪着眼睛,等着滴答声如影随形,随他而至。
没有。没有滴答声,没有水滴下来,什么也没有。
他走到自家门口,刚刚的房门没关,这说明她没有回来。
想了想,朝楼上走去。六楼,顶楼,前一夜那个像作法而死的那个女人,栾诗燕那里。
恶水局,他觉得他大概有点懂了,又什么都不懂。懂是懂,那似乎是一个邪恶的法阵,那女人确像那瘦警官说的,是信什么邪东西,不懂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从未有过任何交道,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牵扯进去?
六楼还是那样,但当他走到六楼,他看到电梯液晶上的7变成了6。
然后,电梯的呜呜声响起。开始运行,一路向下。
一层,一停,一层,一停……不知道你们妈妈在不在里面,但他颤抖着手,又按下电梯。
于是电梯到一楼,马上又上来。他死死盯着那有贴着个大叉的房门,等着电梯到来。待到电梯一到,马上闪身,按向一楼。
我们两人回到家里,你们妈妈坐在沙发最右边,支着头休息。你们爸爸又在里间外间看了几遍天花板,回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却是在最左边紧贴扶手。两人间起码可以再塞两个人,在这并不宽大的沙发上。
两人默然看着眼前的空气,不看对方。有话说,却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很久,终于,还是你们爸爸先开口,你,刚刚……电梯好像坏了。
你们妈妈突然很没来由想笑,但没笑,说,嗯。
你们爸爸说,我……刚刚……好像在沙发上睡着了一会儿。
嗯。
做了个怪梦……算了。
他吸了口气,我觉得,你可能是对的。
嗯?
我觉得……我可能,我可能真有神经质。
嗯。
我觉得……你们爸爸打住了,因为他看到她无声地咧开嘴。
于是他也笑了,说,是被吓的吧,心理作用,挺吓人的其实。
嗯。她边笑边点头。
他笑着叹了口气,上一回,你这么坐到边上,我说啥你都嗯,记得不。
嗯,记得。
那是……多久了?五十年前?我们一起下乡的时候。
是啊,五十年了。
同级不同班,分到一个队。对了,你知不知道虽然从没跟你没说过话,其实我早留意你的。
呵呵,你啊。
从没说过话,但那天你却突然走了十五里,十五里石头荒山,来后山找到我,我还在放羊。你带的饭,我坐下吃。红薯白菜烩饭,我觉得好好吃啊。那天我就知道你做饭肯定厉害。结果那天你一口不吃,还一句话不说。就这么干坐旁边,我说啥你都嗯……
哎呀好了,不要说了。她终于笑出声来,站起来去上厕所。待再出来时,她便在他身边坐下。
你们妈妈坐下,吸了口气,说,我觉得可能不是。
不是?
不是神经质。她白了你们爸爸一眼,你有神经质,我可没有。但我听到了那声水盆划过地面。刚刚电梯出毛病,我又听到了。
他瞪大眼睛立即道,我刚刚又感觉到水滴,而且不止一滴!
随即我们把两人分头的情况互相讲了一遍,讲完两人都沉默起来。
好一会儿,还是你们爸爸说,这里有好几个不对头的地方。水滴我们先不忙管,只说你那边。你想,如果只是电梯显示的液晶坏了,那电梯里面应该运转正常。那么电梯在六楼上肯定有人按动。你上电梯,发现方向反了,上到六楼,也就是正常开关门一下而已。这个时候,其实我还在发恶梦,还没来得及出门的。我一路跑下楼,逐层按电梯,和你坐电梯,逐层停靠,这中间有个很长的时间差。而且,我看到的显示七楼,是停了很长时间,远不止正常开关门那么几秒钟。
你们妈妈紧紧靠着你们爸爸,说,我也觉得,那个气氛,不太对头,不正常。看起来楼道还是楼道,但,总之说不出的吓人。
但那段时间,我是说时间长短,你觉得是正常的?
她皱眉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我就觉得时间太长,但现在回想,可能是害怕的感觉,回想起来好像又是正常的。
你们爸爸摇摇头,说想不通这个,但不忙,还有一点。昨天晚上,你听到水盆划地的声音,我感到了水滴,上床前是第一次;我们被惊醒,其实又是你听到水盆,我感到水滴。这是第二次;刚刚你出门,我做恶梦有水滴,你听到水盆动静,是第三次。可以说,我们都是同时的。但这里的疑点是,白天那水滴直接滴到那碗鱼汤里,你却啥都没听到?
你们妈妈摇头,又点头,还有。
还有?
还有昨天晚上我其实就想到了,我听到楼上水盆,跟你说,在你感觉到水滴之后。你不应该是因为我给你说了之后的心理作用。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我其实昨晚上床,还听到除了水盆之外的其他声音,应该是在布置的声音。但是,后来我们都看到了,楼上……是发生在外间,不是里间。
是了!你们爸爸也反应过来。所以本来你在里间,是不该听到天花板上有什么搞水的声音。
你们妈妈点头说,或者说,要听到也是你在外间更能听到,或者说至少我们两人都听到才对。但偏偏楼上在外间,是楼下我在里间听到。
你确定是就在天花板上?不是隔得很远?
确定!非常确定!
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撞邪了……
于是我们开始反反复复讨论,其中的可能性,各种各样的猜想,和那个报警的关系,以及刑警提出凶杀后转移尸体的不可能之处。主要都是你们爸爸提出一个想法,你们妈妈再加以分析。再不然就是反复叙述发生过的事情,和我们的感受。我们一点也不困倦也不会感到不耐,讨论的时候很认真,很热烈,讲到诡异之处不免一身鸡皮疙瘩,但是却又感到兴奋。夜深人静,我们却完全不想睡觉,好像在面对这么一个局面,似乎是一个需要共同面对的难题,需要共同出力解决的困境,于是突然又很有共同语言的样子。我们都知道也互相知道,这是好多年来未曾有过的。
心底深处,我们都同时有一个没有说破却都有的想法,我们很想延续这样。
所以我们根本就不困,完全不想睡觉。说了好久,你们爸爸讲饿了,要去煮面吃,你们妈妈非常坚决止住他。行了别浪费粮食了你,老抽生抽都看不来。
那不都酱油吗?放一样就行了。
放你一样的屁!你们妈妈瞪着眼睛,但她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踮着脚去厨房。你们爸爸也跟了上来。
饥肠辘辘有了人间烟火味,冲淡了所有。我们一起煮面,一起吃,边吃边聊。从年轻开始,一点一点,一件一件,共有记忆中所有值得一提的事情。回城,工作,结婚,以及生下孩子们。所有的好事,高兴的,乃至互相埋怨或者藏在心里很久的一些事,我们居然能一路敞开向对方。吃完我们谁都没提要睡,依然靠在沙发上继续。昨晚的凶案,诡异的水盆水滴,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哦,也不尽然。只是一但聊到,便互相安慰间把话题拖过去了。自欺欺人式的,又心知肚明的,不去想。
易捷、易静,你们看到这里,想必会有所觉悟了?现在想来,你们爸爸和你们妈妈,依然是用另一种方式在抵抗。是对人生的回忆,是重温,也是最后一次总结回顾。
可能是是本能发现,用互相较劲的方式,已经抵抗不住了。
可能当时已经心里都明白,那一切,都结束了。这一遭,已经到头,不能善罢了。
天方微亮时候,我们是靠在沙发上,是都累了,还在挣扎着要不要去床上睡。但只挣扎有一小会儿,很快我们就被敲门声打断。
是小徐和小汪又来了。
明明没怎么睡的是我们,但看他们两人,却是憔悴了许多,眼袋又肿又黑,警服外套里的白衬衣领口也黑了一层,看来居然是比我们睡得还少。我们赶快把他们让到屋内,又坚持泡茶,尽管他们连声拒绝。我们心中某根其实一直绷着的弦,却都不约而同去张罗着,没有表现出来。
好不容易坐定,小徐小汪对视,小徐沉声说他要坦白说,事情有点怪,线索他们有点跟不下去,想找我们再了解一下情况。
我们点头。
小徐说,尸检出来,栾诗燕的死亡时间出来,是在前天晚上十点半前后。
我们面无表情。
小徐见我们表情木然,接着说,片警不该给我们听的110报警电话,那通电话却是凌晨三点,中间差了四五个小时。也就是说,栾诗燕在死亡四个多小时之后,打了那个报警电话。
我们瞪着眼睛看着他。
我们完全说不出话来,甚至一动都没动,迥异于刚刚开门接待热情的样子,小徐和小汪不由又对视一眼。小徐还没张嘴,小汪忍不住说,叔叔阿姨,你们看起来,都不怎么惊讶?
你们爸爸沉声说,有没有可能,是用了录音?
小汪摇头,技术组分析过了,是实时。何况电话里,虽然栾诗燕像丧失理智一样前后不搭错乱着,但又有重复110的话,这是明摆着实时对话。声纹,背景声,音效层叠,也全是对的,那就是栾诗燕在凌晨三点过一点点的电话。
但她的死亡时间,小汪眼睛直视着我们,强调,是在晚上十点半。
我们还是没能说什么来。其实不是不说,而是小汪从这个角度问,我们可说的太多,一时间想不出从哪里开始。小徐清清嗓子说,昨天早上我们聊过,您二位,就在那个时间点,是听到了一些动静的?要不再回忆一次,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于是我们再把前一天晚上的事情讲了一遍,加上派出所那次,这已经是第三遍。头顶拖动水盆摩擦地面的声音,总感觉有水滴下的错觉,似乎有人跳动的响动,哗哗水声,以及三点过醒转又一次。两位警官听得眉头紧锁,眼神却是有点失望,因为确实能讲的就那些,没有遗漏任何东西。
我们疑惑的事情,显然没有引起他们注意。比如明明头上栾诗燕的动静,听上去是在里间,到现场一看却又是在外间。或者你们爸爸总是莫名其妙感到的滴水,却又找不到来由。后来想,大概他们会认为是你们爸爸在外间看电视,忽略了楼上动静,你们妈妈在里间更安静反而更容易听到。至于滴水,则完全按心理作用来理解了。
总之三次三番之后,并无更多收获。行吧。小徐有点叹气,抿嘴点头,正欲站起告辞,你们爸爸却说,昨天晚上倒又有事情。
两位警官猛地抬头。你们妈妈欲开口,但你们爸爸已经忍不住讲了起来,于是她只好闭嘴。
于是我们把昨晚事情也讲了一遍。
这一次,他们听的表情就足够精彩了。这时候我们也看出,他俩以小汪为辅,以年纪稍大的小徐为主。小汪拿出录音笔和手写笔记本同时记录,而小徐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客气在眼神中不见了,他时不时斩钉截铁地问细节,看到听到感到,不时反复,敲死每一处。这让我们很有点不适应,当看向你们爸爸时候,他讲得不由大声起来;当看到你们妈妈时候,她讲得不由迟疑起来。
讲了一场,我们以为事情就算完,你们妈妈突然想起今天似乎没有买菜。但小徐给小汪一个眼色,说让我们稍等。
然后他们一起出大门,小汪还把门关死,将我们关在里面。
我们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这事是怎么回事。当然,不管是昨晚,还是此刻,我们其实都没有明白。但一生的经验告诉我们,他们,尤其是小徐,一定是觉得明白了什么。
他们在门外低语了相当长时间,我们在门里听不清楚。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困惑,不解,乃至一丝惶恐。
然后小汪腾腾腾下楼,我们到厨房,看到他飞奔到警车拿了个什么,又一路跑回来。猫眼里,小徐却点着一支烟,一直在门口守着。
再然后小汪腾腾腾跑步上楼,上下都没有走电梯,也许是怕那电梯有毛病,也许是觉得自己体力好用跑的更快。猫眼里,小徐接过小汪手中的物事,换小汪在我们门前,小徐腾腾腾地接着往楼上跑去。
开锁声传来,小汪仰着头喘着气看着楼道之上,他拿的是栾诗燕房门钥匙。
开门,小徐皮鞋的脚步声,只一下就止住。隔着门,隔着一层楼,只能隐约听到小徐咦了一声。所以这一声咦,其实肯定并不小声。
仰着头的小汪忍不住叫了声,徐队。
上来。
可……他回头看了眼猫眼。
你先上来!
你们爸爸再也忍不住,打开门,小汪迟疑了一下,你们等一下,不要动,接着两步赶一步地冲上六楼去。
前一天我们没听110巡警的,这时候更不会听了。我们一起出门,你们爸爸扶这你们妈妈,跟着一起上去。
两位警官并没有进入栾诗燕的房子,都是在门口,见我们上来,小徐皱了皱眉,但却意外地没有说什么。再一次透过两个警察的肩膀之间,我们又看到了房内的情形。
房内有了些变化。最大的变化,当然是中间那个洗澡桶里,栾诗燕已经被收拾走了,此刻空空如也。洗澡桶外一圈装水容器,却依旧维持着诡异的八个方位摆放。
我们一瞬间就看出来了,那些盆啊锅啊乃至海碗里,水的多少不一样了。就像被人用过,或者倒走了一部分,有些只少了一点,有些却只剩一半,有些甚至快见底了。
小徐低声道,有人进来过。回头他看向我们,不好意思两位——他脸上显然不是不好意思的意思——麻烦我们再走一趟,回局里,麻烦配合一下。
你们爸爸忍不住道,为什么?
小徐沉声,配合一下吧。
你们爸爸变色道,你们怀疑我们?我们怎么可能?
你们妈妈拉他,但他还欲分辨,为什么?我们多大年纪了,怎么可能怀疑到……他回头看向你们妈妈,却在一瞬间打住。她的眼色是恳求。
来吧。小徐指着楼梯,你们爸爸又嚷,她腿脚不方便的!
小徐摇头,这个电梯现在开始谁都不能用,昨晚你们之后应该很少再有人用,总之破坏越少越好——来吧老爷子。
可……你们爸爸还想争辩什么,小汪忍不住大声道,刚刚你们俩,至少有一个在说谎!
你们爸爸一呆,你们妈妈死死拉住他的衣服摇着。
然后我们在公安局待了一整天,又累又乏,却并非全无收获。小徐和小汪的怀疑,并非全无道理,事实上反而很可以理解。
先是我们被分开询问,又反复讲头天的遭遇,讲了一阵又讲前一天,讲完再讲头天,就这么来回倒腾着。分开完了还再一起讲,讲了又再分开讲。不同的警官来问,一会儿说是什么专案组,一会儿又说要等一下要并案,一会儿又说不存在专案并案是谁谁没搞清楚,一会儿是男警官一会儿是女,一会儿态度很好很客气一会儿很严厉当我们是坏人,再一会儿小徐小汪又重新来问。我们讲得晕头转向的,好在公安局茶水管够,中午晚上吃饭前都休息了一阵。盒饭质量不大好,又专门给我们点外卖,虽然依然不大好吃。我们也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当我们是啥,一边问我们,一边又和我们一起吃盒饭,还当我们面抱怨薪酬不够高绩效考核压力大啥的。
公安局里都很忙碌,进进出出的警官们,显得很是干练精明,个个如此,像锃亮的现代化设备,也兼具职业特点,像这栋厚重灰色大理石当外墙的大楼本身。我们在里面一待就是一整天,与其说配合,不如说观摩了一次现在的警察是怎么工作的。高效,专业,严明,和停留在我们记忆中在瓦房院子里白色制服的那种,相去甚远。我们也说不清哪一种更好,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总之一整天,我们讲了很多遍,休息一阵,又讲,休息一阵,又讲,都不记得多少波人跑来听了多少次,但最后一次小徐和小汪又把我们喊到一起。
我们很清楚,我们根本就没有说谎。反复问,照实说,根本就没有破绽,或者说,就不存在破绽这个问题。到得晚上最后一次,小徐和小汪也显然明白。小汪道歉得很诚恳,小徐解释说,因为我们讲述里面,存在一个时间差。在头一天晚上,我们分开下楼的时候,要么是你们妈妈存在着时间空档,可以上得六楼,要么是你们爸爸能够上得六楼,然后把时间空档栽到你们妈妈那里。虽然这么做的理由无法得知,但总之这个时间对不上。而电梯里提取了按键生物信息,最近使用过的人只有我们两人,第二天小徐小汪来得很早,邻居们都没起来,而他们又是走的楼梯。
他们这一说,我们马上就理解了,因为你们爸爸头一天就想到了的。于是也说了我们的怀疑,还包括电梯在七楼,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还包括头顶的响动不应该由里间的你们妈妈听到,等等。其实是在问话过程中我们也给不同的警官讲过了的。每个人都听得眉头紧锁,看得出困惑一点不比我们自己更少。出来的时候你们爸爸说,你们可能怀疑我们两个年纪太大、老糊涂了,都比怀疑我们有问题更靠谱。两个警官笑得很不好意思,但很显然,这就是他们的结论。
你们妈妈说累得很,受不了,想赶紧回去睡一觉吧。小汪连忙说他们开车送,但你们爸爸却说算了算了没老到那个地步,坐了一天,又紧张又累的,反而想走一走,放松放松。他既然这么说,你们妈妈倒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配合说不用。于是我们离开公安局,朝家走去。
出得公安局,你们妈妈回头望了望,仍然觉得这庄园般的大院大楼,里面却是公安局,这感觉有些不真实。里面忙碌得随时加班的警官们,如果不看制服,不看进出警车,倒更像周围几栋大楼里或忙碌加班或已经下班的白领们。不能说不安全,却不熟悉,于是并不如想象中的可以依靠。她本想把这个说给你们爸爸,但一出公安局,你们爸爸的脸色就完全变了,或者说没变。他完全不顾你们妈妈杵着拐杖腿脚不便,自顾自便朝公交站走着。前一天我们一起相靠回忆一生过往的事情,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你们妈妈只好勉力跟上。天色已晚,晚饭已经过去很久,夜已近深,街上人车稀疏。好在公安局也并不太远,等坐得几站路,便到了。在公交上他也跟她离得老远,仿佛陌生人,仿佛又回到这次事情之前。
到得临近小区下车,路灯下,你们妈妈终于忍不住问了。
你们爸爸霍然转身,你昨晚上去过。昨晚,是你,进去过。你肯定有楼上的钥匙,一切都是你干的!
你们妈妈愤怒否认,你胡说!没有!不是!
你们爸爸冷笑,你这是不承认!
你们妈妈愤怒道,怎么可能是我!
你们爸爸说,那你敢发誓,从头到尾,你都讲了实话?你都讲了吗?
你们妈妈一时语塞。你们爸爸嘿一声,转头就走。
两人闷头,一前一后,走近院落。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折腾了两天没怎么睡,这天又在公安局搞了一天,哪怕中午各自在沙发上打了个盹,此刻也实在没有力气争吵。到电梯口,新建的电梯成色和老迈陈旧的楼梯间显得尤其不搭。你们爸爸按下电梯,在电梯呜呜声中张嘴欲再说什么。
他没能说出来。
他像头上被什么打中一样猛一抬头,接着马上回头看着她的脸,她看着他的脸,两人同时瞪大眼睛!
电梯显示,赫然显示的是数字7!
猩红的数字,像是在嘲笑两人刚刚不知所谓的争吵,在黑夜中发出幽暗的红光。
不仅仅如此,电梯呜呜的声音还在作响,显示好像还在正常运行。但每经过一层,液晶显示屏都古怪的闪动一下,然后继续顽固的显着,7。
你们爸爸先反应过来,一把扶着你们妈妈腋下,抓过来朝楼道走去。你们妈妈哆嗦着说,听到了,听到了,你听到了没……
没,但感觉到头上被滴了水。他沉着声音,不要说话,快走,快回家。
毫无疑问,我们几乎是同时明白对方,在电梯出现怪像之前,他又感到了滴水,她又听到了水盆划动地面的声音。
没可能有这种错觉巧合,没可能有两人同时糊涂到这个程度,这是真的。一个在今天白天的配合调查——我们认为其实已经是审问——并没有提到太多的词,出现在我们脑海。
恶水局。
我们并没有能快走,快回家。六层楼,对于普通人可能并没有什么,但对于我们的年纪,尤其是你们妈妈的膝盖,本来就是一个难事。摔倒前庆幸装了电梯,此刻电梯已经不能坐了,事情顿时就困难起来。一级一级台阶,对于你们爸爸无非是花点力气,对于你们妈妈需要每一级站住,一只脚迈起来使劲,把另一只不方便的脚拖上去。你们爸爸尽量架住她,但效果也并不大,我们依然走得很费力,快不起来。
眼前是一片黑洞洞的,熟悉的陈旧楼道。依然是一股陈年灰尘味道,两旁墙壁布满污垢,角落堆满杂物。从来没有好也没人管过的路灯,当然是没一个亮的。自从装了电梯,这事就更没人过问。此刻我们不得不紧紧贴在一起,用全部体力来一起对抗黑暗,甚至分不出多余的手来摸出手机当手电。费了老半天,才爬到二楼,这个时候突然听得楼下电梯突然传来关门的声音。
我们面面相觑,这电梯此刻才关上?那么……
呜呜声再次传来,这一次,只几秒钟就停住了,就在我们身旁,再一次。
电梯门霍然打开!
那盆水再次闯入我们的视线!
电梯里,是那个水盆!
我们没有按过电梯,这一点再明确不过。你们爸爸两手都托着你们妈妈的双腋,而你们妈妈需要一只手抓着扶手一只手拄着拐杖。
那电梯,或者说,那盆水,是自己上来的。
一个念头同时闪进我们两人的脑海,我们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恐惧。
这东西……在跟着我们!
你们妈妈喃喃张着嘴,但你们爸爸阻止她,扯着她往台阶上继续。不要看,不要停,快走。他低声说。
是,电梯坏了。
对,是电梯故障了。
所以我们不坐电梯。
嗯,所以我们才不坐的。
我们背对电梯,电梯像在开着门等我们。我们没有理会更多,就这么互相打着气继续我们艰难的上楼。没走几级台阶,听见久久没关门的电梯霍然自己关上。
然后听到呜呜声再次响起,等我们再没走几级台阶,听到电梯嘎嘎着发出开门的声音,在我们斜上方,三楼。
这声音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此刻听来,似乎是电梯在发出邪恶的笑声,或者只不过故障加剧了。你们爸爸一把扯过你们妈妈,背过身去,双手去够她双股。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一瞬间她有点担心他背不动,但耳边那电梯的嘎嘎声还在响着,于是她没有犹豫,俯身在他背上又双手够着他脖子。
第一步就很艰难。他的腿和膝盖早不是当年,以至于第一步就歪歪斜斜,不得不缓了一下适应这沉重的重量。但稍微缓了两秒,他把她往上提了提,开始正式背着她爬楼。
这个时候,是我们的最优选择了。我们都没想过能有别的更好做法,比如敲开楼下邻居家门请帮忙啥的。人家势必会问,为什么不坐电梯?谁放了盆水?我们没法回答。事后想来,我们似乎知道答案,又似乎不知道,对这样正常人必然会问的问题,我们反而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对。
三楼,你们爸爸背着你们妈妈走过,那盆水依然在电梯里,两人都目不斜视,只用余光看了一眼,继续往上。
三楼半,电梯霍然关上,呜呜运行,你们爸爸开始喘息,你们妈妈抓着扶手试图减轻重量,但这反而更拖累。他甩了甩示意她不要去扶,不用说话她就明白,于是松开扶手。
四楼,电梯几乎赶上了我们,在我们身后打开,嘎嘎声又来,慢慢打开,似乎被什么卡住了,一点一点,开得越来越慢。我们都不敢去看里面。这时候没人会去问废话,为什么没人按的电梯会再一次层层停靠,之类的。我们只是费力赶着,试图在它之前赶到上一层。
四楼半,你们爸爸的脖子上有汗,你们妈妈有点不知道怎么办,试图往上撑了撑,怕把他脖子勒住。他不用说话也明白,于是再次把她往上提了提。你们爸爸全身都在发热,勾住你们妈妈双股的手在发抖。一步一停靠并不能减缓双臂的压力,但毕竟已经快走到了。
五楼,到了。你们爸爸手一松,你们妈妈就把早摸出来准备好的钥匙插进锁孔。电梯其实赶在了我们之前到达六楼的,电梯门在嘎嘎打开着的同时,你们妈妈已经飞快打开了房门,我们两人一起涌进屋里。你们妈妈一把咣一声关上门,再看你们爸爸时候,只见他手都抬不起来了,只能一屁股坐在最近的餐椅上。
但疲劳的只是身体,他没有看她,也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这个时候说任何讨论猜测都会让事情越变越坏,他一边喘息一边等待着肌肉力量恢复,一边沉声吩咐了一句。
快去收拾东西,我们马上走,今晚,现在,马上。
(待续)
我们其实没有耽搁得太久,收拾得非常匆忙。没有人说多余的话,你们妈妈非常顺从地听着你们爸爸的吩咐,完全没有了平日里互相看不惯而心不平气不顺的样子。你们爸爸坐在餐椅上没有歇息一阵,但在你们妈妈进出的时候,他摸出手机,翻到一个号码。
徐警官(刑警队)。
他看着手机愣了差不多有五秒,还是把电话否掉,收起手机,站起身来说,不要带太多了,没必要。
你们妈妈在里间一边翻动一边应了一声。他没有听清,便朝里间门口走去,边走边说,我说没必要带得太多。
没有回应。
心中正在奇怪,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两步之间突然出现在你们爸爸脑海中,他猛一个激灵,站住。
一滴水滴在他头顶正上方。他下意识抬头,什么也没有,伸手摸,也没有摸到头发上有任何湿润水滴的触感。
他知道了,一步跨进里间。
里间里,床倚着一面墙,两个衣柜靠在另一侧,中间窗户紧闭,吸顶灯亮着的。
衣柜门打开着,老式的衣柜,猪肝色漆面,下面一角有个旧年不小心碰伤又补漆的痕迹,易捷如果你看到的话,应该记得是你小时候搞的。这时候这痕迹在侧光下凹陷得很明显。
没有人,你们妈妈不见了。
你们爸爸打了个摆子,犹如头上又被冰凉的水滴击中一样。但这一次,他却没有看头顶,因为有更重要的东西要看。他眼神飞快地,难以置信的,徒劳地四下扫动,浑身汗毛直立。
人不见了,刚刚还在里间答应了一声的,你们的妈妈,柜门还打开着显然刚刚还在搜刮衣物。就一声之间,凭空消失在了里间。
房间不大,窗户紧闭,床下是床下柜,根本没有任何空间可以遮住一个人的身影。
不仅仅是身影,连刚刚忙碌的响动也消失了,一阵怪异的寂静回荡在完全不该寂静的房间内。
并不构成因果逻辑的各种想法在脑海里疯狂试错,你们爸爸不由一只手抓住门框,一边体会着后背的汗水此刻成为一片冰凉。
所以,就是她!自己没错!但,可……她怎么?这……
就在你们爸爸觉得自己快站不住的时候,一只手摸到了他的后背。
他猛地一跳,一躲,回头,满脸五官都快崩溃掉。
站在面前的,赫然是你们妈妈。
而她的脸色并不比他好看多少,满脸蜡黄,嘴唇毫无血色。
你站在这里多久了?你们妈妈提着包,瞪大眼睛问。
你到哪里去了?你们爸爸眼睛瞪得更大。
我就在这里!
我也是,一直在这里啊!
你说不要收了,我答应,你不回答,我出来一看,你就不见了!
我问你,你没声了,我进来一看,你就不见了!
我以为你去厨房厕所,找了一圈,出来看见你突然出现在这里,后背对着人,一动不动……
我根本就没有走,我一直在原地……
我们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巨大的恐惧。很明显,我们都没有说谎。你们爸爸一把抓起你们妈妈,说,不要离开彼此视线,从现在起!快走!
这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好在是下楼,虽然腿脚依然不便,但却有重力帮忙,总是比上楼省些力气。我们谁都没去看电梯,不敢看,不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情况。在当时我们两人脑子里,全都是一个念头,快走,快走,快离开,离这里的一切远一点。
所以我们走得远比上去的时候快得多,布满污垢灰尘从未有光亮的走廊,被随意堆放再无人过问的垃圾,经年未有任何人打扫的角落,天知道藏着什么东西的阴影,被我们甩在脑后。出乎我们的预料,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一直悬着的心、绷紧的弦像没有了着力点一样,当我们出得小区院子的时候。
我们就这样离开的那个叫家的地方,那么几十年一生蜗居相伴、早已熟悉到熟视无睹的地方,那个早有想离开却未曾有任何机会付诸行动、不得不苟延之地。
出得大门,我们往路灯密集的地方走着。你们爸爸还是牢牢地抓住你们妈妈,你们妈妈也牢牢地搀着你们爸爸,像生怕松了就要发生什么一样——事实上也确是如此——我们没有计划,没有预设,只是不约而同朝那个人气最多、阳气最重的市中心方向走去。
深夜里,公交末班车也停了,路人更是少见。夜风的清凉意外地带来一丝清新的感觉,我们慢慢放松下来。走了一阵,你们爸爸说,所以刚刚你也听到了,对不对?
对,刚刚你叫我第一声,我还听到了,但你说你再叫我……
不是说这个,你刚刚也听到了水盆的声音,是不是?
对,是,你们妈妈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你也终于听到了?
不,我还是没有听到,我只是推断出来,事情很有可能是这样。你们爸爸稍微松开了她,但还是抓着的。他说,我发现这里有个规律,其实每次我们都是同时感到了水滴、听到了水盆声音。我之前就在怀疑这个,但有一点很奇怪,昨天中午做饭之后,我看到了水滴,你什么也没听到,还在吵,这个是怎么回事?
你们妈妈摇头,茫然。你们爸爸又说,正是因为有这件事转移了注意力,让人错乱,所以一直到刚才,我才能确定有这么个规律存在。
你们妈妈说,现在怎么办。你们爸爸还在皱着眉头沉思,没有回答,想了一下又说,这个规律似乎是一个预兆,每一次我们同时感到水滴、听到水盆,就有事情发生。所以我想,我们最好保持警觉……
你们妈妈又问现在怎么办。你们爸爸还在自顾自地说,只要有预兆,就会马上有怪事发生,根本无法解释的事,说给别人、人家也决计不会相信的事情……所以这事我看我们根本没法给任何人,先自己处理……
你们妈妈打断他,忍不住大声道,问你,现在怎么办?
他停下思路,看了她一眼,说,先找个旅馆住着吧,在城里。
然后呢?以后我们都住旅馆?然后就这样了?
然后?当然是走一步看一步,住下来再说了。说着你们爸爸非常不为人察觉的暗暗摇了摇头,突然松开你们妈妈,说,难得出来,奢侈一把,我们打车吧。
一生相伴,那点点小动作,怎么可能瞒得过你们妈妈。她马上问,你到底想到了什么?
你们爸爸背过身,看着街,瞪着远方而来的车灯,幽幽道,那个预兆,每一次,都会让时空错位一小段,让我们两人分头处在另一个怪异的时间空间里……
你们妈妈有点迷茫,又有点慌,几十年的老脾气习惯性使然,她忍不住大声道,什么时间空间?你想到什么就赶紧说!这个时候还瞒什么?
你们爸爸霍然回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那是,也只能是,死。
她哆嗦了一下,大口喘气,几欲站立不稳。看他,他回头去拦出租车。
市中心的繁华冲淡了我们心中笼罩的黑暗。虽然是晚上,但人流车流依然不绝,霓虹灯和街灯交织,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五光十色,购物中心的橱窗展示着最新一季的时尚潮流,这里虽然同是夜晚,相距其实也没太远,却丝毫没有我们那个城乡结合部的僻陋小区附近的阴间感。只是走在其中,我们总是感觉有点尴尬。我们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到这些地方来过,这时候陡然发现,这个点的大街上,就属我们年纪最大了。绝大多数,都是易捷易静你们这个年纪,乃至还比你们更小的。所以我们没怎么犹豫,没在街上待太长时间,撞见了第一家旅馆就直接进去了。
我们也不记得上一次一起出行住店是什么时候了。这个时候不免小心应对,生怕有什么地方不对。旅馆门外修得并不如何大气出众,反而很贴合左右两边的建筑,不是这样我们也不会进来。但,走进大门,顿时觉得富丽堂皇得有点过了,路过会议室外看到上面有什么豪宅推介的牌子,我们更是大气不敢出。
前台的小女孩很客气——后来知道叫小黄——大概是照顾我们的岁数,还说要送花送水果什么的,又亲自出来带我们上楼。等进观光电梯上行,看见自己在一片繁华之中升起,城市逐渐在脚下,这个时候了你们妈妈才意识到这不是普通旅店,而是个酒店。刚刚你们爸爸一席话,让她心中七上八下的,只是不敢吭声,跟着他走。等到进得那间不知道比家豪华多少倍的房间,我们一起安坐在沙发,小黄把水果、鲜花全都安排好,又介绍了一堆智能电视语音空调遥控电窗帘,再说了一堆餐厅在几楼早餐报房号外卖有机器人之类才告退。于是你们妈妈对着那张雪白床单的床低声叹了口气,问你们爸爸这要多少钱。
你们爸爸说,至少这里的电梯,看上去实在不像会有毛病的样子,全透明观光电梯,简直阴间不起来。何况,他踩踩松软厚实的地毯,这个也不像能发出有什么怪声音,天花板,他抬头,她也抬头,是整体吊顶内嵌的现代风格的射灯——这也实在不像有可能漏什么水。
你们妈妈默然,我们互相看着对方,这句话没说出来。这句话说的其实是,头顶没有那个诡异死去的女人了。于是你们妈妈又说,到底要多少钱。
你们爸爸说,不重要,人家专门送的水果要不要吃。
你们妈妈瘪嘴,血糖不管了?临睡送水果,也真是的。
你们爸爸说人家是好意,你们妈妈说知道,又突然说了句妆太浓,没有易静好看,你们爸爸只笑笑,默不作声,继而又叹了口气。
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叹气。可能有些奇怪,但确实是这两天事情太多太密,完全不容人有半点分神。此刻在这酒店中安顿下来,才有这第一次提到了关于你们,易捷易静。你们爸爸张嘴欲说啥,但你们妈妈抢先说,刚刚想起了回城的时候。
你们爸爸愣住。你们妈妈说,刚刚的感受,完全和当年一模一样。好几年没有回过城,在乡下一待多少年,等再次一起回城,却是似是而非,十分不适应。看到的任何东西都熟悉又陌生,每样事物都是情理之中的逻辑,每次看到又都有意料之外的感触。
你们爸爸笑了笑,正待要说,你们妈妈又打断他说,回城后,我说不出话来,你知道我一紧张就说不出来。我只好又不说话了,就你拖着我,由着你拖着我,到处东奔西走,又四下乱逛……你们爸爸颔首默然,你们妈妈自顾自说,那也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了。
两人之间突然沉默下来。你们爸爸正待再说话,你们妈妈飞快打断又说,后来就成了那个样子。一起跑政策落实,一起进单位,生小孩,上班,养孩子,上班,孩子长大,我们退休……
这一次,你们爸爸有点明白过来,他直视着她,看着她不停的念叨,回顾人生也罢,记忆重现也罢。不论细节如何清晰,不论回忆是否有差,或者突然讲得混乱,或者慢慢变得恍惚,又是偶尔喃喃笑,又是间或缓缓叹,总之他不接话。他只是半躺在沙发上,看着她,看她不停说,不停说。她不停说,不停说,不管他听没听,不看他。
不知道说了多久,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总之就在窗外楼下的繁华都市终于退散了喧嚣热闹、所有的灯红酒绿也终于偃旗息鼓了,他认为她终于要说完了,她却突然站起来,说我要去洗澡了,今天总得要好好睡睡。
你站住,你们爸爸沉声说。
你们妈妈像没听到一样直向洗手间,你们爸爸大声说,站住,你。
她到底是站住了,背对着他,站住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
他说,你到底做了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她长叹一口气,像终于松懈下来所有防备性的掩饰,像终于知道终究要走到这一步。
说吧,他催促道。
说?她没有回头,还是站住在原地,后脑勺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但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那后脑勺是在看着他。
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头,又说不上来是哪一点。喉咙发干,他只听她说,说……嘿嘿……
水声传来,在卫生间里。你们爸爸猛地瞪大眼睛。
果然……只听她冷笑一阵,未见得凄厉,却暗暗的,似乎有一种阴森的味道。
这笑声,听过,又没听过。
这是栾诗燕那个诡异的临死报警电话的笑法,但却又是你们妈妈的声音!
你们爸爸猛地瞪大眼睛,醒转过来,发现自己在沙发上。房间内灯光已经关了,他身上有一张毯子。卫生间灯光透出,有排气扇和淋浴声,是她在洗澡。
虽然没有开灯,依然能看清屋里,因为东方发白,又是漫长的一夜即将过去。她真能说,说了那么久,一直让他自己听睡着了去。她对他总是有办法,他想着。于是他站起身到卫生间门口,看见熟悉的她的人影在淋浴间玻璃上水珠水雾之间晃动,便又转回来,最后站到窗边,看着越来越亮的晨曦。
不一会儿,她出来,惊讶说哎你不睡了?你根本就没睡多久,一个小时怕是都没有。
他苦笑,老头子哪有什么觉。
她也笑,老婆子也没有,一洗个澡居然全精神了,这里的热水好好。要不你也洗一个然后我们直接早饭吧,昨天说自助餐早上六点就开。
可能是食物的缘故,早餐的琳琅满目让你们爸爸的阴郁脸色逐渐打开,他终于不再死着脸不吭声,像是终于恢复了一些。我们吃了好多,从来没吃过那么大一顿早饭。
这一顿早餐吃了很久。易捷易静,吃饭的空,我们还是分别给你们打了那个电话,没有别的,就是想听听你们的声音。我们已经商量好,不想要你们担心,所以就没有特别说什么。你们都忙,有时差,正在工作时间,我们也不便打扰,只说得几句就挂了,其实我们心里都挺遗憾的。
易捷似乎要忙些,一定要吃好点。易静心细,说有什么事,我们都搪塞住了,没让听出我们声音中的哽咽,以为我们是想念了……这一切你们都还记得吧?
但也就那么几句,于我们却是很大安慰了。出来时候,你们爸爸突然咧开嘴,我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了。
没等你们妈妈反应过来,他就拉着她来到前台。半夜值班的小黄居然这么早就在,看到我们笑容可掬说睡好没有,习不习惯。你们爸爸没有回答,直接说要续房,小黄有点惊讶又欣喜的表情,马上照办。一边张罗,她一边还不停恭维我们,说我们这样真不多见,不是外地旅游居然这岁数能来住酒店,感情真好,真希望自己老了也能这样,我们先听得高兴。后来她希望我们一直这样永远都要这样云云,我们就听得哭笑不得。小黄人很好,又介绍说酒店泳池是特色,又说大堂吧晚间欢乐时光是免费晚餐简餐,她能安排让送进房间,不用考虑服务费用。如果不喜欢她让厨房另做中餐简餐,她能做这个主送我们了。听上去小黄大概还是个主管一类的。回房间时候你们妈妈说小黄白天的妆比晚上的自然。
你们爸爸说,你先休息一下,接下来,我先理一下思路,这两天事情太多。
什么思路?
你别管,你先休息,等我一下。说着他转过身坐在写字桌边,拿起笔和便笺本。你们妈妈觉得想笑,这当口,他居然想起要理什么鬼思路来。但走过去就背他严厉制止。
无奈,她只得坐回沙发,无聊地拿起面前的杂志,上面年轻漂亮的美女她丝毫看不进去,只能摆开让杂志上的年轻活力看看自己这个老太婆。
突然想起来,当年回城给关系人写信求助的时候,也是这般。那阵大家都在各显神通忙活这事,能耐大的甚至早已回了。当时他也已经落实,她却悬而未决。她便是这样瘫着一样,面对着那些八仙过海。只有他听了之后二话不说,便每过几天代她给人写信。常常是夜里,来找她,有没有音讯?没有?好!你先休息,等我一下——便在她屋里坐下,背对着她,拿出纸笔。
一模一样,她从来不知道他到底是咋给人说的,不要她看不要她管。但最后七拐八绕,竟然是办成了。
她突然觉得很宽心,这两天的黑暗阴霾在这个时候,突然都不再重要。她看着他的背影,恍如四十年前,他时而紧闭眉头,时而挠着额头,时而用笔如飞,时而叹息摇头。他刚开始写得似乎很困难,笔在纸上的声音很重,还有似乎否定而叉掉的声音,但一会儿功夫,笔就开始沙沙作响起来。
她开始觉得记忆和面前的事物开始混杂起来。自己似乎还在几十年前的乡下小屋里,他就在那里坐着为自己忙碌,身后的窗户上糊着旧报纸,声控电动能卷起,还能自动更换成新报纸;地上是土,但土里的杂色石头似乎又是在拼花,是很超前的斑马纹路;土坯房缝隙是漏风的,但漏过来的风是某种香氛味道怪好闻的,哦,是新发下的除臭虫药粉,药效大,就是味冲,要香味来压……他还在写着,越写越多,远远不止理思路,可能刚开始是,写着写着就在求人帮忙了。帮什么忙?不是已经回城了?巨大的无力感依然还在,像告别一个一个回城的同学,像对自己越来越客气的人们,一天比一天客气,比如那个实际极为严肃乃至严厉的刑警小徐。有时候会欣然接受这客气,有时候却是从中品出自己的无望,从对方刻意的照顾举止中她能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他写完了,哦没有写完,说困了,要洗把脸。他到土灶边抓起一个塑料盆,走到玻璃卫生间里打水,酒店卫生间里传出盆子接水的声音。
她猛地睁眼,发现他不见了,心脏一缩,不由叫了声人。但卫生间里你们爸爸马上应声,上厕所,早上吃得太多,没事你再睡会儿。
于是她再次宽下心来,闭上眼睛。他很快就完,开始洗手,洗完手洗脸,水盆接水。水盆划过卫生间的瓷砖地面,发出摩擦的划——
一声,那是死亡的声音!
是死亡!他从桌边别过头,满头银发间止不住的失望在摇晃,把回信揉作一团,说单位名额满了,动作慢了一步,被人占完了,人家关系够硬。
她眼神里全是绝望,无能为力,连张嘴都没有那力气,只能无话可说看着他。他说不忙,现在有且只有一个办法,你答应不给任何人说。
好,什么办法?
代替!找到占名额的,杀了!取而代之!
她心里在疯狂重复着不能不行不要几个词,但嘴一张却是一句,被发现了怎么办。
他看着她不说话,他是什么时候变成一个老头子的?为什么老得这么快?这样一个老头子?不能不行不要!不能干!
不会被发现!只要你不说!
不,是你不要说了——他是谁?不认识!为什么那么狰狞?这是在哪里?为什么土坯房里有卫生间?
你记得后山那个没人管住窝棚的独臂老人?之前是个出家道士,给你提起过。我跟他混得熟,有次他说起过以前他会一个恶水局,能用水施咒,能扭曲时间空间,他给我说……
你不再说了!
他看着她裂开嘴,吐出一句让她惊恐万分的话:炁在玄冥八方引津水神炼体魂魄丧倾!
手机响起,你们妈妈猛地睁眼,再一次。
长出一口气,心脏还在砰砰响个不停。房间昏暗,窗帘拉上,但你们爸爸却不在。卫生间还紧闭着,你们妈妈奇怪他怎么搞了那么长时间,但手机还在叫唤,不依不饶的。她拿起一看,又是一愣。
刑警队副队长小徐。
这个不能不接,她接通电话,听见那边小徐焦急的声音,你们哪里去了?怎么给大叔打电话也不接?
我们……出去了。
没事吧?没事。都好吧?都好。那你们啥时候回来,我跟小汪在你们家门外,我们还想起几个问题来着。
我们……不在,我们出去旅游了。
啊?旅游?你们还能出去玩?
是,不是,主要心里膈应,你知道,楼上那女人,又是那个样子死的……
哦哦,这个倒是,小徐瞬间就理解了,口气一下缓和不少。但马上又道,你们现在在哪里?
一个地名脱口而出。小徐又瞬间口气冷起来,那么远?不是,那么偏的地方,就你们俩?你腿脚还没好完吧?
是我们当年一起下乡的地方,想着趁这次,干脆就走得远一点,回去看一看,几十年没再去看过。
那你们是飞机还是高铁?要不这样吧,我在那边刚好有个同学,我让他开车来接送你们吧,不麻烦,你腿脚又不方便……
不用,那边又有些老同学,不方便。你要问什么在电话里问吧。
呃……其实也不是特别要问的问题,这样,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看情况,一周吧,没定回程。
电话里沉默一下,小徐突然严厉起来,不再称呼叔叔阿姨,而是直呼其名,要我们务必马上回来配合,否则极其不利,对我们自己。
你们妈妈极为不适应,一下子转变让她反应不过来,除了沉默,啥都说不出来。
僵持了一阵,到最后,还是小徐那边说话。小徐突然又软下来,听得出确是疲乏至极,说他那边最近压力很大,几个案子排着,命案必破是任务,直接挂钩绩效考核,等等。但经历了头一天,你们妈妈已经熟悉了,所以依然对拉近关系的这些话免疫了,所以小徐说了一阵开始好言相劝赶紧回来,依然无果。末了小徐叹口气,沉声说行吧,那么你们两位老人,自己注意安全多加小心。
挂上电话你们妈妈松了口气,只松了不到半分钟,但恶梦里带来的砰砰心跳平缓了。猛然想起你们爸爸怎么还在卫生间里。于是她叫人,你们爸爸答应了一声。
她于是说,小徐电话,你没接。
你们爸爸不答。
于是她站起来,一步一瘸走到卫生间门边,说,小徐电话你不能不接,那是警察!又要我们配合,我说我们旅游去了,你老在厕所干什么?
你们爸爸不说话。
于是她说,问你呢?小徐找我们怎么办?
你们爸爸奇怪地笑,嘿嘿。
你们妈妈瞬间全身一阵发冷,鸡皮疙瘩直冲上脑门。她叫着他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连叫几声,声音逐渐颤抖。
里面传来一个奇怪的笑声,嘿嘿嘿嘿……
声音低沉,男女不辨,一定要说,像栾诗燕在那个诡异报警电话里的笑声。
隔着门,她觉得一股阴冷从卫生间里传来。卫生间里是谁?你们爸爸?她猛地后退一步,却被墙抵住去路。她只能死死瞪着那门,张口欲叫,紧张却卡着脖子,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划——水盆划过瓷砖地面,就在门里!
咔哒,卫生间门锁开了,门慢慢从里面拉开。
你们妈妈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看见门缓缓朝里打开。
那个装水的盆子,就在眼前!在卫生间地上!卫生间里根本就没有你们爸爸!
划——水盆凭空动了!它朝她滑动了一步!
一阵眩晕,心跳猛地跳到刺痛,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快逃!她强忍着心区不适猛地转身,待迈腿欲跑,却忘了受伤的腿却无法支撑。腿一软,跌落在地。
划——水盆还在脑后响起!它在靠近!
她挣扎抓着鞋柜上的隔板把自己拉到大门边,仰起身子拉开房间门,爬到走廊,
跌倒在地毯上。但并没有上次不慎摔倒的刺痛,应该没有再次骨折,只是没法站起来跑,此时此刻她只能奋力往前爬。
但爬行太耗费体力,在那几秒钟之内,她就觉得自己体力耗尽。她不得不翻过身,只有力气折过上半身,无意识地举起手挡住面前的空气,看着房门。
水盆的滑动声音,随时都会响起!那一刻,她几乎是在等着那一声,划——。
叮——一声,脑后传来一声。
她猛地回头。
你们爸爸提着大包小包,和小黄在电梯里,一旁还有个服务员推着车,上面隐约是些食物。三人脸上挂着的轻松笑容,在电梯开门一瞬间,在看到地毯上的她的一瞬间,凝固。
等我们再一次两人安坐相对彼此,已经又快是深夜了。地点在同一栋酒店大楼更高层,是更高级豪华的套间里。你们爸爸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尽管他更喜欢硬一点的,对腰背更好,你们妈妈坐在酒店提供的老人轮椅,尽管她一直万分排斥,宁可拐杖。
当然都是小黄安排的。当时的情形,你们爸爸,小黄,以及服务员都被吓得不比你们妈妈更少,以为有什么大事。事实上,确实是有事,而先前印象里一个文静不多话的老太婆,在电梯打开的一瞬间,突然面目扭曲的横在面前地上,满头银发披散开来,身体挣扎扭滚,这本身也足够惊悚。
你们妈妈却在最初死死拉着你们爸爸说追来了、追来了、卫生间、卫生间之后,逐渐镇定下来,咬死是出来活动不小心摔倒的。因为大家到卫生间啥都没看到,只能各自疑惑。小黄未见得信以为真,毕竟那表情瞒不过人,而腿脚不方便却不拿拐杖在走廊散步,确实说不过去。但无论如何小黄都万分过意不去,又生怕有任何闪失,老人在店里摔出事可是个大麻烦。于是又是升级房间又是送这送那,还说尽好话费尽口舌,最终一定让你们妈妈坐上了轮椅。
你们妈妈哭闹得倒不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几十年平凡生活锻造的隐忍功夫起了作用,歇斯底里只有一小会儿,很快就被安慰下来,或者被自己强自克制忍住了。后来稍微镇定下来,还亲自去卫生间看,确实是没有异常。
面对小黄的好意,我们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没事没事不必不必都没有用,再到高层餐厅吃了顿小黄签单并亲自陪同的晚餐,还劳烦服务员恭恭敬敬将你们妈妈推送回房,这一切才算安置完成。你们妈妈本来是死活不去的,但禁不住你们爸爸连拖带拉,也禁不住小黄一再安慰和好言相劝。
只有你们爸爸知道事情蹊跷,但先前在房间内查看了一阵,却愣是没有看出任何端倪。接下来搬房间换楼层还吃晚饭,我们两人一直没有任何机会独处或者说有机会说话,直到此刻。
你们妈妈想打个电话,但却被你们爸爸劝住。我们都知道给谁打,易捷,易静,当然是给你们。那个时候,我们无比想听一听你们的声音,听听你们在干什么。但不打电话的理由,却实在很充分的。
不能连累,万一知道了会连累?万一忍不住说出来了?你们如果跑回来呢?跑回来大家一起遇到怎么办……
劝罢,两人相对,还是你们爸爸说起吃饭前的事情。他说应该是恶梦幻觉,因为他啥事没有,除了你们妈妈,没有人看到任何异状。
你们妈妈听了,沉默不语。于是他又说,他本来写了不少,后来见她睡着,便也休息了一阵,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他想着出来没有带太多衣物,日常吃的药也带得不多,就去超市药店买了一些。本来早上吃完饭,两人挨到中午也根本不饿,他一路写写画画,不觉就到了下午时分,这一趟出去再回,正好碰上大堂吧赠送的欢乐时光,又碰上小黄热情招呼张罗——到底怎么回事?你们爸爸紧皱眉头,你看到什么又来了?我还说都没事了。
你们妈妈叹了口气,心中也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错觉幻觉。毕竟头一天都看到了电梯里的水盆,到这一番却只有她一人看到,这事确实难解。加上在刑警小徐电话之前的恶梦,她倾向于接受你们爸爸的解释,怕不是被恶梦吓的心理作用?于是慢慢又把事情从头讲了一遍,一边讲,一边突然觉得难过,最后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好了好了,你们爸爸柔声道,可我这边,这一个白天,什么事情都没有,这……而且卫生间里也根本就没有那怪水盆……现在看来,确实不能离开彼此视线,否则总是要出事。只是,没想通。
没想通什么?你为什么不接警察的电话?
没想通整个事情。小徐很明显一直在怀疑我们。说完他顿住,不说话,只看着她。她不看他,只看向一边。
良久,她说,我当年到底是怎么回城的?怎么名额又空出来了?
他诧异道,怎么提起这档子陈年旧事了?
她说她做的那个梦,梦里有个当年现实中他从来没说过的事情,她把那个梦又仔细说了一遍。他听得站起身来,急道,哪有的事?哪儿来啥道士?当年的事你不都清楚吗?人家背景好,本事大,还有更好的选择,就没去这边了。这些你都知道啊!
你们妈妈点头,长叹一口气,确实,如果当年后山有这道士她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个恶梦,只是个恶梦,但……她看向他,说,总觉得事情蹊跷,我们怎么就摊上这种事情的?楼上那女人,她会邪术?我们招惹过她吗?连名字都不知道啊!
你们爸爸听懂了,连连点头,她是怀疑他是不是私下和栾诗燕有过交道,而这正和他的怀疑一模一样。这反而说明,两人都是真没有和栾诗燕有任何直接关系的。他说,本来他就是觉得这里面事情好像复杂,就想用笔写的方式来理一理,脑子乱,心里怕,也是想镇定。先是把事情简要记下来,看有没有什么遗漏,谁知道写着写着就写成这几天发生事情的记叙了——你自己看吧,看了你就明白了。
他拿出一叠酒店便笺来,说,我又找小黄要了一叠纸来记,你看了就知道,我们真是不凑巧撞上了。我昨天也做了恶梦,也看到你变成那个……那个……
你们妈妈拿过稿纸,一页一页翻看起来。刚开始看得不甚耐烦,显见是许久没有看过文字,也是在自己的恐惧中,但看着看着逐渐集中注意力,不一会儿看完,抬头道,记得好详细,但只是开头两天……你说,我们是不是撞鬼了?栾诗燕……她哆嗦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你们爸爸打断说,我一直在找其中的规律,哪怕是什么邪,总不会无缘无故,就这么莫名其妙毫无原因。我们和栾诗燕都没有任何关系,除了我们是在她楼下邻居。记得她那通报警电话?警察也说了,她很大可能是被害死的。但就算她死了变成厉鬼什么,又不是我们,和我们无怨无仇的,我们为什么会遇上?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所以我们遇到的怪事,总是和第一天她死的时候有关,她莫名其妙摆了八个装水容器,你遇到的那个,是不是其中一个?但我却又没有遇到,我只是感觉到头上水滴,这却又明显对不上。另外七个容器,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现在同时另外还有七个人,遇到同样的情况?
(待续)
这个debug能力真是杠杠的!
但是,虽然我没有证据,我怀疑这个写信人,会不会不是人?😨😨😨
不太像,你们爸爸摇头,比如,如果是冲撞了她要做什么邪法,那个恶水局,那天还有两个110巡警,总不能警察也会遇到这事?再说了本来就是她自己报警,才有巡警上门查看,是她自己找人来看不是?然后才有我们好奇上去一看,不,都谈不上好奇。是警察半夜三更来敲邻居门久不开,我们出去看一眼,担心有什么事,这不过分吧?合情合理吧?她自己打电话招人来看啊。
有没有可能……是想害我们?
她神经病啊!我们话都没说过,平时安安静静在她楼下,她有什么不满?她就是一房客,之前装电梯,那也是她房东出钱,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是装了电梯后才搬来的不是?
好像是,对,就是。
所以也不会有什么金钱问题,顶楼电梯分摊钱最多,但我们也不少,而且和她一个房客没关系。我们又没得罪过她什么。
那会不会是房子不对头?我现在一想起,心里……
怎么会?几十年住下来,合着她一来就不对头?不对头的明明就是她嘛,明摆着的事。
你们妈妈一听,连连点头,对对,就是她!这不公平,凭什么是我们……
你们爸爸打断说,不是,警察说过,她是受害者,应该是另外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那警察小徐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万一又有什么情况……
那你为什么给小徐说我们出去旅游?你为什么刚刚说你自己不小心摔倒?
因为……不想……
这就是了!你没发现?我们遇到的事情,根本就没法跟人说,任何人都没法说。说了要么觉得两个老东西老糊涂了,被吓坏了有幻觉,比如小徐他们;要么就必然会是觉得两尊本来就时日无多的瘟神,自己倒霉就自己倒霉去吧,离大家远一点——刚刚小黄那顿饭你吃明白了不?
我懂。
再是客气,谁家酒店会自掏腰包请住店客人吃饭的,说得委婉,什么房地产会议把后续客房订满,分明就是赶人,让我们只能再留宿一天就自己走人,想要再续房就恕不接待。
你们妈妈叹道,再住我们也住不起了,太贵了……不过小黄还是很不错的,是待我们真好的,其实她完全没必要请我们吃饭,我们也没话好说。
你们爸爸摇头,那她个人再不错,也有限度。你别打岔,我是说,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撞邪,撞鬼,都有讲不通的地方。
我其实有点,不敢去想……
总得有个人去想啊。我原本也想过房子不对了,但到酒店来,还是有怪事。我原本还想过是不是时间,是不是每次出状况都是栾诗燕死的时候,至少大致差不多?今天你这一番,显然,无关时间。我刚刚想过,两人不离开彼此视线,也未见得有用,比如电梯那盆水,我们都同时看见了。今天又单独来,又只有你碰见,我一天都是好的。这乱作一团,毫无规律,到底是什么道理?我实在想不明白。他挠着脑袋说,也难怪我们两人会互相怀疑,因为事情乱得毫无头绪,很容易往人身上找原因。
你们妈妈说,所以你写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没错!同时有几个方向,你那边,我这边,电梯,水盆,滴水——不写出来,很容易遗漏了理不清。对了,要不这样,你再把你看到的,也写下来,就接着我这里记。我们把两人都看到的角度,同时记下来,看看理得清这个头绪不?
有没有可能,这种事情,本来就是混乱的?
你们爸爸一愣,说,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我总觉得不像,这里面总有一种阴谋的味道,不该是完全没有规律的。你来记吧?把你那边的都记下来。
你们妈妈摇头,拒绝。不行,我不想去想这种事情。
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都不这样!
那总该做点什么?
做什么都不做这个!
你这人咋这样?完全不负责任!
你这人才是!完全不顾他人感受!你一辈子都没顾过我的感受!
一把岁数有多少感受了?现在不全是为了你?
为了我?谁说的不要离开彼此视线?结果呢?
我那不以为没事了嘛?你自己也看到了,卫生间里面根本就没有水盆……
临近半夜,我们两人又为这事小吵了起来。说是小吵,因为毕竟有这一等恐怖的遭遇在心底,所以彼此还算稍微收敛,音量不大,语言克制,终究是知道对方就是自己面对事情的唯一那个帮手和支撑。我们没有吵太久时间,你们爸爸便嘿一声自顾自洗漱去,洗完出来跳上床一蒙脑袋,背过身去便要睡了。
你们妈妈坐在轮椅上对着城市的夜景,兀自发呆。
这一场小吵,我们两人都感觉有点不大对头。又是那个感觉,完全感觉不到生气,愤怒,上情绪。两人其实都很无力,很有点为吵而吵,或者说,想找发泄而无出口的无力感,是以不仅自己勉强,甚至还能体会到对方的勉强。就像依然还试图在用多少年的日常惯性,对着某个灾变做着徒劳又无谓的抵抗。
躺上床,你们爸爸其实是压根儿睡不着的,只不过实在不想吵,又找不到事情做,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做。你们妈妈其实也一样。两人在各自的位置,一床一座,发着自己的呆。
你们爸爸睁着眼睛躺床上。后山哪有什么道士?但后山发生的事情,他从来没跟她说过。她怎么想到的?
正当你们爸爸准备翻身坐起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你们妈妈动了。
她慢慢站起来,慢慢摸到外间,拉开书桌椅子坐下,拧开台灯。
然后你们爸爸听到翻动纸张的声音,似乎她在看之前他记叙的事情经过。他记的其实都是大致,并没有成篇。她说很详尽,是他记载的时间地点细节以及自己的感受详尽。但一会儿功夫,他听到外间有笔落纸上的沙沙的声音。
说是不愿意,终究还是开始了。他听着那沙沙声想到。屋内很安静,豪华酒店隔音效果不是开玩笑的,楼下城市的喧嚣在这里只剩下光与影,空气中的沉寂,正是十分适合用来仔细思考记叙。
当然也适合睡觉,但他睡不着。说来奇怪,虽然很累,但他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在这个特别的地方,在这个缺觉缺的厉害的几天里,他发现他瞌睡比之前还更少了,精力比之前更好了。
如果不是那些事情可怕到恐怖,如果关于栾诗燕、恶水局的一切实在不像是什么好事,其实自己反而更喜欢这个状态,身体似乎都比之前年轻了,思维也比日常活跃了。
如果他是这样,他躺在床上想到,那么她也必然是这样,同样的。同样的经历,同样的状态,那感受也肯定八九不离十。
不……他感到脑袋运作的速度下来了,好像也不是那么的灵光,思维也不是那么的快……她见到的,似乎要比自己更直接更凶险一些。他知道她说的肯定是真的,他其实也对自己安稳她的、关于心理作用的话,没有抱太大信心。但这里面始终有问题,两人遇见的有区别,而区别到底在哪里呢?他隐隐有个感觉,也许辨别出这个区别,就能解答出整个事情来。
上岁数之后,他觉得很久没有这么投入思考过,甚至可以说,起码有几十年时间没有这么积极地应对过什么事情,充分调动自己的一切,精力,思维,自控,判断,但现在他却实实在在地这样干着,而且很有动力。
甚至隐隐中觉得,很有兴趣——因为很显然,不言自明,那么凶险、一眼邪恶的事情,必须要弄清嘛。他不记得上一次什么事情让他这样有动力乃至兴趣是什么事。
一个不得不玩的游戏一样……他想到,但就像任何游戏一样,必须得认真,否则就不好玩了……难道是,他自己和她,区别在这里?
那么为什么她那边的水盆,他看到过一次。他这边的水滴,她啥都没感觉到?这两者到底什么关系……水盆就是栾诗燕用来做恶水局的盆子之一吗?谁记得那个,一晃眼而过……不对,栾诗燕是受害者,但小徐的分析其实并不充分……水滴又是哪里来的?鬼才知道……鬼才……鬼……
鬼!
他猛地睁眼。
沙沙声还在记叙,她还在写,但他刚刚至少一霎那睡着了,他认为。
在梦中没有任何形象记忆,只有一个思考的念头,在用他自己的声音,在他自己的大脑里回荡。
是鬼!
是鬼!你们爸爸猛地坐起身来。
这样一来就对了!
因为栾诗燕死状太过恐怖,后来的电话太过诡异,所以很难不往“这女人死了变成追魂女鬼”这个方向去想,所以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毫无交道,咋会无缘无故,对着我们这两个足以当她父母的老年人。
但如果把栾诗燕也是受害者这一条加进来,就通顺了。
栾诗燕肯定是受害者!对!栾诗燕是被害死的,虽然不是小徐分析的那样,但依然大方向是对的。否则她干嘛求救?电话里?
所以必定是,她在那天我们两人各自听到感到动静的时候,已经死了!然后出于某种现在不得而知的机制,以及未知的原因,在那个特殊时间,她又打了电话。但这个时候其实已经不再是那个熟视无睹的女邻居,而是恶鬼在操纵她!然后她的残存意识,在电话中下意识的求救,于是在恶鬼狰狞的声音里又发出了呼救的声音!
对的!一定是这样!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你们爸爸想通这一点,只觉一股恶寒从心中升起,一身鸡皮疙瘩。偏在这时候,滴答,面前的被子凹下去一小块!
这——滴答!又来了!
他猛地抬头,看见的东西让自己眼前一黑!
栾诗燕在天花板上!
栾诗燕的半张脸,带着一丛头发头从天花板上伸出来!倒挂在天花板上!穿过一层水一样穿过天花板,长长的黑发倒垂下来,分明是湿润的,水珠滚落下来!
她跟来了!
不,那不是栾诗燕!是那个恶鬼在利用栾诗燕死前的形象!
你们爸爸滚落在地上,扑通一声,一边奋力往前爬,一边大声呼喊着,毫无意义的大叫声从他嘴里传出来。最初的极度恐惧让他几乎窒息,但本能的肌肉反应还是在作用,身体像自己知道在极大的危险之中,先于他混乱到极点——因为恐惧——而不知所措的大脑行动起来,将他尽可能地带离床上方的天花板。没有几下,他就爬到了门边,外间,你们妈妈闯入他视线之内的,居然是安坐在写字桌前背对着他,还在沙沙写个不停!
他的大声叫嚷中气十足,但她居然没有听到!
你们爸爸用几乎将窗玻璃震碎的声音呼喊你们妈妈,一边爬一边喊,但此刻他突然喊不动了。
他突然看清眼前。
他不是在酒店,不在城市中心那个豪华得让我们都时刻禁不住小心翼翼的酒店,不是酒店套房外间的地板上,他还在自己那个家,在城乡结合部的老旧小区五楼房子里,在里间到外间的地板上!
你们妈妈背对着他坐在桌子旁,可怕的预想在脑海中浮现,她终究会听到!她会慢慢转过来!但那依然会是栾诗燕的脸!
砰砰砰!敲门声传来,你们爸爸昏迷前的意识里最后听到的声音。
退房的时候,我们很是遇到些事,又。
当时你们爸爸萎靡不振地坐在大堂吧沙发上,就像大病一场,面无人色,一有风吹草动就战栗。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用外套,也用周围上下的客人和服务员带来的人气。你们妈妈独自在前台,接待退房的不是小黄,而是另一个更年轻的小姑娘,看胸牌姓唐。
其实下楼看到了小黄,但小黄却像接待什么大客户一样围在另外客人身边,看到我们当作没看到,想让我们尽快走人的心思遮都遮不住了。我们其实能够理解。
你们爸爸在昏迷前的叫嚷,惊动了隔壁套间的客人。后来我们知道叫叶师玄,就是来参加那个房地产什么会议的,还是被邀请来讲解的顾问。小叶年纪不大,不到三十的小伙子,面容白白净净,戴个眼镜斯斯文文,却显然有十分能耐,能被那些有钱人那么重视。更难得他还很是热心,招来服务员打开房门,见你们妈妈扶着昏迷的你们爸爸在地上,还以为是老年人发病了,先是用凉水把你们爸爸拍醒,接着又是打电话叫救护车,又是外卖速效救心丸啥的。我们都坚持拒绝了,酒店工作人员又来查看,一路乱到天亮都没休息。
待到天亮了,你们爸爸自昏迷之后的情绪也平复下来,终于逐渐冷静下来。毫无疑问的,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又是幻象。连你们妈妈都啥都没有看到,更别说酒店其他人。甚至你们爸爸都说不清,当时他自己到底是在那个恶梦里呢,还是压根儿没有真醒。
你们爸爸的状况稍好,就像打电话给你们,易捷易静。但如同前一天他劝你们妈妈一样,你们妈妈也非常成功地劝住了他。我们说得两句,决定还是先退房。虽然到此刻我们都明白,跟住在哪里无关,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但待在这个地方,显然已经很不合适了。你们妈妈在小叶敲门之前,一直以为你们爸爸是在睡觉,根本没有听到呼喊,这和她先前的情况,就是没有人能看到那个吓得她爬到走廊的、会自己移动的水盆,这两个情况是几乎一样的。我们两人讨论良久,只有各自出现凶相幻觉的结论。我们两人都没有说破,但我们彼此心知,那绝不是各自幻觉。只不过是两人在互相支持,互相宽慰,临时找的一个说法。我们遇到了什么,没人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原因,只知道事情在越来越糟,一天比一天严重,而且没有任何办法。
观光电梯把我们从高空的套房楼层降回到地面,我们到了大堂。接待退房的小唐拿过房卡刷了一下,你们妈妈尝试问了句,今天早餐还没上去吃,但急着走,能不能上去随便打包两个点心。小唐显然是不知道我们的事情,连声说好,又看到我们两个老年人,主动贴心说让我们就在大堂吧稍坐,她上去帮我们拿两盒。但待我们都坐下,却看到她走到电梯口被那小黄叫住。小黄交待了几句,小唐便立即回转身来,远远朝我们走过来。
偏在这时候,叶师玄走过大堂,又看到我们,连忙过来招呼,说好点没有。你们妈妈连连说不妨事,老年慢性病多,打扰了。小叶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唐过来,说黄经理说给我们免费升级的套房,不包括餐费,没有早餐了。
我们一起回过头看向小黄那个方向,人家早走了。小唐一改刚刚主动的热情客气,满脸冰霜,我们对望一眼,叹气都没力气,正待起身,就站在一旁的叶师玄却不乐意了。小叶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口才却是极好,连珠炮一样说小唐她们是欺负老年人不懂,既然房费含早那就是含早,那是客人已经出钱买过单的,你们后来主动升级是你们的事,没有道理说升级房间还能拿买过单的东西来回做交易的,不然现场把后台调出来看那间房含早没有。
小唐试图改口说那个房地产会议包场之类,小叶掏出个牌子怒道放你的屁我就是那会议的,而且是主讲嘉宾之一。总之小叶怼得小唐不敢吭声,临到头只好说自助不能打包,我们要去用早饭必须自己去。小叶听得连连冷笑,我们原本是不想和人再有什么冲突,也不想再在这里久待,但小叶一挥手说走走走,他也没吃大家一起去。
叶师玄这一出,连同昨夜的热心帮助,反而让我们感到不好意思。加上小叶精明能干,生气勃勃,感觉是不弱于刑警小徐,一时间冲淡了许多接连撞邪的恐怖感受,竟然让我们有依靠的模糊感受。他再三要我们一起上楼同去用早饭,我们终究是不敢停留在这个凶相毕露的酒店,不能同意吃这顿早饭,于是致谢道别。心中有个没能说出来的念头,是小叶是好人,我们的事情,不要再拖累他人了。
一人一个包,我们就这样出得酒店。酒店生意很好,大清早便有贵客上下,门童笑迎保安殷勤,从精致考究到金碧辉煌依然,却是与我们再无关系,没有人在乎两个正在慢慢离开也必会离开的老东西。出得大门却不由脚步不约而同慢了下来。接下来去哪里?不知道。家不能回也不敢回,酒店不敢住也再住不起,茫茫人海,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却突然发现没个去处。我们没有互相说话,没有互相交流,却是越走越慢,甚至不知道下一步去哪个方向,甚至不知道脚该不该踏出,同步的两人。唯一的是,多少年来我们早习惯于各走各的,但这时候,我们却互相搀扶着,并且似乎比记忆里所有时候都抓得更紧。没走出两步,很快我们站了下来,看着面前拥堵的车流,正是高峰时段。你们妈妈问,现在?你们爸爸讷声说,你觉得?你们妈妈说,要不,真去医院看看。你们爸爸摇头,我不是精神病,你也不是,我们都不是。你们妈妈又说,要不,给刑警小徐联系一下?说完自己都摇头,喃喃说也不想再被当嫌疑犯。你们爸爸说,那现在咋办?要不,找个庙?我们从来不信这些,现在……怕是来不及……
我们没有讨论出个所以然,只能慢慢在城市核心商业区里踱步。早上早高峰的人流涌动,男男女女急急匆匆,迎面而来擦身而过,或者睡眼惺忪或者精神振作,或者拿着早饭或者听着耳机,充分的人气抵消掉了昨天一整天两人分头经历的恐怖。只是街上没有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于是我们就这样走过大街,走过闹市,走过广场,走过天桥,漫无目的。你们妈妈没有了免费轮椅,只能拄着拐杖,但这个时候你们爸爸一直搀扶得很牢靠,而且走得很慢,因为根本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市区中心很大,我们走得很慢。市区中心也很小,因为我们很快逛得差不多了,因为我们的时间过得太快。就这么到了中午,我们实在走不动了,好在购物中心都开了门,于是我们随便找了一个钻进去,在超市随便买了点吃的,又在公共休息区里坐下,看着面前一串没有什么顾客却依然光鲜琳琅的一家又一家商店发愣。没有什么目的,没有兴趣看手机也没有互相说话,就是发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发愣,好像用这人世繁华来依仗自己不陷入某种极度可怕的境地,或者说尽可能待在阳气重的地方,然后等着那时刻可能会临到头上的可怕的情况。
尽管我们两人前一天都相似经历,但这时候你们妈妈的情况却又远比你们爸爸好很多。头一天他以为没事了,待到她出了状况,他还颇有想法、意欲凭自己解决问题之志。到了这天,他却一直萎靡,备受打击,失去那些个想法。虽然此刻好了不少,尤其是吃过点东西,但依然木讷,基本是她说去哪里他就扶着她去,她说怎么办他就跟着。
到得下午时分,你们妈妈也倦了这么干坐两人发呆,于是我们到美食广场又找了个公共餐区的卡座坐下,摸出那叠酒店便笺,又摸出带出来的笔,继续开始写划。其实她不过是找些事情来做,不知道有啥别的事好干。你们爸爸便在对门坐着,目光散乱地看着她写划。说是行尸走肉肯定不至于,垂头丧气肯定不止,更像是备受打击之余兼吓破胆之后的样子。事情本来是他开头,如今却是她在干。
你们爸爸看着你们妈妈专心致志的样子,长叹了口气,说,没用的。但你们妈妈不答话,自顾自地记述着,不时停笔抬眼回忆,像眼前根本没有你们爸爸这人存在。
你们爸爸又说,给你说了,没用的。
你们妈妈不看他,摇头,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
你们妈妈摇头,不答,只是皱眉盯着纸上的内容,显然是在努力思索。
见她不答,你们爸爸就伸头过去看,她意欲手推他挡住,便在此刻,她突然一激灵,几乎跳了起来。
怎么了?他问。
没,我刚刚……她摸了摸头,抬眼看着头上,脸色僵硬异常。
头上是商场的天花板,装修精良,只有一盏一盏灯一路排列下去。
你刚刚怎么?你们爸爸奇道。
你有没有感觉?
没有,你怎么了?
你……
啥?你想到了什么?
不,没事了,我再想想看。你想到的,招惹上恶鬼,那个根本就不是栾诗燕,栾诗燕早就死了,这一点很重要。我没有想通,我再想一想……
别想没用的了,想想接下来去哪里,怎么办。不想通其中道理,你甘心?
我……你们爸爸一时语塞,意识到她依然在头一天自己经历过的那个心境里,一模一样的,以为自己终是有所可为,于是他长叹一声。
两人就这么在商场负一楼的美食区低声说了阵。虽然饭点已过,又是工作日,但仍然有零星客人在就餐。饭菜香味和人声夹杂,远处隐隐传来商场中央大厅里有什么促销活动的音乐和话筒声,热情洋溢活力四射。任何人从旁经过,都只会奇怪这对大爷婆婆,把负一楼美食区公共就餐位置当图书馆用的,都决计想不到,他们居然是在这环境里讨论邪恶的灵异事件。
你们爸爸呆坐在座位上,摇摇头,不再看你们妈妈。你们妈妈很久没写过什么,像每一个正常的退休老年人。所以你们爸爸发现她回忆到什么困难的地方,偶尔会抬头皱眉,然后看向他。他看向一边,只觉得一切都徒然。
而这也并不陌生,徒然一场,不是今天才有的,不是这回才有的。
是什么时候的?
他皱眉努力回忆了一阵,想不起来,似乎是无声无息间,那种让人无能为力的力量,慢慢跟着时间浸蚀到他身体里的。他有过感觉,有过惊醒,有过思索,但没有结果。他又看着她,她还在努力写着,记叙着,按照他的方式。这好像见过?上一次她这样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很多很多年前,在他,他们,还没有被浸蚀的时候。
可能是她按照他的辅导,在准备职称考试,那是多少年前?三十多年前?
或者是她在写着喜帖,他在一旁看着,那又是多少年前?四十多年前?
他懒得去算,不想算。他突然想起那场婚礼,想起那场喜宴后,想起她横坐在自行车后,抓着他,他慢慢骑行回家。两人也是这样不言不语。他想嘲笑她喜事办完了她都不敢横过手揽着他,只敢抓衣角,却终究忍住了,笑盈盈地埋头看了一眼她白皙的手。回城有一段时间了,粗粝尽褪,经过乡下的劳动,也不粉不嫩,但仍是年轻着,刚刚好。他终是没有开口笑她,因为她也笑盈盈的,不看他,只看前方。道路泥泞,才下过雨,前面的路看来并不好,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心情。一切才刚刚开始,一切都充满希望,终结那两个字怎么写都想不起来的,两个人都是。
商场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喧闹,似乎在搞什么抽奖活动。音乐响起,几同喜乐,欢快的气氛中是主持人兴奋的叫嚷鼓动。一阵窝火突然从他心中抽出。记记记,记个屁,有个屁用啊!什么都没有用的!
他猛地站起来,充她吼道。
你们妈妈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抬头看着你们爸爸。只看到他双眼圆睁,布满血丝,喘着气息,表情扭曲到了愤怒,像又受了什么大的刺激。
你干嘛?
你干嘛?还特么写?给你说了,没有用!都这时候了!
你们爸爸声音很大,周围人都看了过来。你们妈妈下意识的四下看了看,小声说,你……
她没能说出口,因为他飞快地一把抢过那叠酒店带出来的便笺,双手一抓,试图撕掉。
你!她一下抓住他的手,试图阻止他。急切间他发现撕不动,便笺质量很好,又是一叠,而且她的手死死抓在他的手上。一瞬间,他看到她的手上皱纹密布,黯淡的缝隙深深刻进皮肤里,哪怕在用力,枯爪般的骨节也突出兀然,让上面一连串褐色老年斑越发明显。他自己的手也赫然一般,这发现让他心中大怒。他猛地一拖。
你干什么?她大叫。
干什么?什么都不想干!他发现自己的力气远没有想象中大,他竟然无法把那叠扭曲的便笺从她手里抢过来。甚至他自己还差点滑倒,幸好有餐桌抵着。
一旁的食客连忙退到一边,生怕这突然发作的两人牵连到自己。几个年轻店员正从后厨钻出来。
干什么?干什么?你干什么?她大声叫着,打死不肯松手,像奋力在抓着什么好可贵的东西。
他心中越发愤怒,是对她,对她的愚蠢,这什么时候了还在写?也是对自己,什么都干不了,什么都已经晚了?还是对自己两人的处境,不知道为什么会整成现在这个样子?或者他自己都不知道对什么,但他就是愤怒。
你放手!她大声嚷嚷着,你给我放了!她中气十足,终于恢复到了后来几十年中吵架的样子,那样子是如此可憎如此让人厌恶,他很配合她那双死死不肯松开的手。很好,原来就是这样。他吼道,你放!
算了,算了,哎,老大爷停下吧,喂喂住手,怎么回事,不知道啊,干嘛呀这是,至于吗,他们互相认识吗……周围的声音传来,他和她不为所动,奋力扭成一团,咬牙切齿,怒目相视,挣扎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将所有的,仅剩的力气,发泄在对方手中。
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这劳什子撕了!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叠纸被毁了去!两个声音在两双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中互相叫阵。
眼对眼,手对手,我们像仇人一样看着对方,咬牙切齿。
放开!
不放!放开!
不放!
他猛地抓着那叠稿纸一扭身。
啊——她一声呼叫,被他拖到了地上,摔得后背一阵发麻。但她还死死抓着不放。
围观众人一阵耸动,几个人终于冲过来把两人分开。几个小伙子架开你们爸爸,看他没有继续动作,松开了他;几个服务员妹纸则把你们妈妈扶起来,连连安慰。
你们妈妈啊一声号了起来,一旁人等连连安慰,算了算了、回家去说……
你们爸爸坐在旁边一桌的空位上,喘息着。你们妈妈一边哭,一边接受安慰,手里依然牢牢抓着已经皱巴巴的那叠稿笺。看这情形,突然你们爸爸又不耐烦了,余怒未消看向一边,道,给你说没有用没有用!今晚住哪里都不知道了,还搞这些劳什子玩意儿!!
你们妈妈止住哭声道,你自己没用,你怎么知道我想不出了?
想出来了,又能怎样?!
总比不明不白就这样强!
不明不白的事情还少?!
你们妈妈忍住哭腔道,我们什么都没干,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无缘无故,怎么会这样?!
你们爸爸冷笑道,我们什么都没干,谁不是?人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人全是无缘无故,人还是要死!
死字一出,你们妈妈一个哆嗦,不再说得出话来。
这一番争吵,一旁众人听不明白,却是明白两人大概不会再有什么激动。围观众人或是摇头,或是叹息,虽然情知有事,却知万难插嘴相劝。我们两人各坐一张桌旁,各自看向一边,情绪慢慢平复。于是大家都渐渐散了开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先前的纷扰很快被涌入的人潮冲刷掉。天色渐渐在暗,晚饭时分将至。我们两人默默无语,坐得离彼此不远不近,却是无从动弹。你们爸爸支着头,看着涌入的人们,你们妈妈试着舒展开稿纸,机械地,反复慢慢把皱作一团的稿纸压平。我们与其说争吵了一场,不如说就着这争吵发泄了一场;与其说较劲争夺一番,不如说四只手通过那稿纸互相抓紧用力一番。但现在发泄完了,用力完了,除了累,一无所获。
这美食广场的生意又开始了,饭菜的香味飘出了,是晚饭时分。我们还是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甚至连想什么都不知道。终究是你们妈妈先开口,小声,晚上怎么办?。
你们爸爸摇头,气馁,不知道。
晚饭总要吃?。
摇头,不答。
今晚又哪里睡?。
随便,睡不睡也行吧。
你……你们妈妈皱眉,但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没想明白一样,看向一边。
这你们爸爸只是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出神。
涌进美食广场的人越来越多,背景音乐开始从藏得很好的看不见的音响里唱起欢乐的旋律来。灯光开到全亮,一桌又一桌空位有了客人。或者笑颜相对,或者七嘴八舌,或者还携带着孩子推着推车。
划——
一对年轻的情侣拖着托盘来到你们爸爸面前,拉开椅子才说,大爷这里没人吧。
恍惚中的你们爸爸才醒觉过来,啊,没。
情侣遂并肩在他面前坐下。他看着那年轻女孩拿出消毒纸巾给那年轻男孩,却发现只剩最后一张。两人不以为意,一张纸巾来回传递在两双年轻的手,轻快飞舞。嘻嘻哈哈间,两人突然假意争夺起来,打情骂俏的。
这让你们爸爸转过脸去,却发现刚刚醒过神来一样的你们妈妈,恰巧也在此刻转过脸来。她面前也不知啥时候坐了旁人。
这没人驱赶我们,但你们爸爸知道我们也不属于这里了。他正要说走吧,但你们妈妈说,我知道了。
睡觉,是睡觉!。
什么睡觉?
面前的食客们都看着她,不明白这老太太怎么突然叫唤起一个莫名其妙的词,在一片五颜六色人头攒动的快餐中。这实在有点尴尬。于是她摸着拐杖站起来,走,边走边说。
于是你们爸爸过去搀扶着她,她收起所有的稿纸,装好,两人并肩朝商场里走。严格说起来我们并没有任何方向选择,只是不想说的让旁人听个不相干。
是睡觉,你们妈妈低声说。你回想一下呢。昨天,我本来不想写来着,但后来我写,你是不是睡着了?然后你就看到了。
对。
在之前,是我睡着了,当时我朦胧中以为你在写,后来还以为你在卫生间里,然后看到了那啥。
对……之前你洗澡,我打了个盹,也有。然后呢?
再之前,我们一直没睡熬着,从公安局出来,其实我很有点恍惚,又累又困的。
对对,我也是,所以焦躁。
是了,互相怀疑嘛,神经高度紧张,在公安局一整天没休息。晚上回来的时候,其实我们两人都困得很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两人同时都看到了电梯……你们爸爸点头,应该是这样,对,肯定是这样。
你们妈妈点头,在之前,我们其实还是没有休息够,对不对?一晚上熬着,特别难受。然后再之前就是第二天,我们吵架那次,徐、汪二人离开之后做饭,其实头一天也就是栾诗燕死的那天,我们凌晨起来又去了派出所,所以也是很困的,对不对?。
对,就是!没睡够,又买菜,有做饭,结果一焦躁上火又吵了起来。
完全是!那个时候其实我已经很困很累。
我也是!提心吊胆要发生什么,结果一下午没休息,啥都没发生,但晚上实在忍不住想睡,又吵起来,结果一出门就出现了。
听上去好像我们吵了不少。你们爸爸突然说了句笑话。
好像越来越少了才是。你们妈妈说,你听我说完。这是第二天。那么第一天,我先睡了,你在外面沙发看你那破电视,那个时候,你是清醒着的?。
不,我在打瞌睡。其实每天晚上我都是,先在沙发上打会儿瞌睡再过来——我明白了,就是这个!
对,就是这个!我们总是在想睡得不行、又困又累朦朦胧胧、或者疲倦的不行,或者干脆已经睡着一小会儿的时候,遇到的那些个。一旦我们绝对清醒着,警惕着,就啥都不会发生。你看,我们今天又耗了一天,有啥事不?啥都没有发生!
你们妈妈这个,不能不说是个很明晰的分析,很明确的发现。虽然距离事情的真相好像还很远,不能睡觉又怎么解决,依然不知道,但毫无疑问的,是迈进了一大步。你们爸爸恍然清醒,你们妈妈看着他,两人眼里都有了光彩,一扫刚刚一番争夺之后的疲倦和木然。
给你说了,有办法!肯定有!你们妈妈看着你们爸爸说。
你们爸爸重重点点头,没错!我之前早说了的,这里面肯定是有名堂!不管遇到了啥,不会完全毫无道理!。
你呀,呵呵。现在咋办?
慢慢来,我得去趟卫生间,一整天了都。回头先吃点东西,再想想今晚的对付办法。
行,我也去一趟……
重新燃起的希望,一瞬间在我们两人中展开,像突然响起了购物中心的背景音乐,甚至呱噪的销售活动声都显得不那么刺耳,反而充满活力干劲。我们两人的手紧紧拉着,像彼此鼓励,彼此打气,要赴某种重大重要的行动一样,虽然我们心中半点计划其实也没有。
在这氛围中,你们爸爸没说,下午木然间,他有过恍惚困倦,他又听到了几次水盆划过、磨蹭地面的诡异声响,哪怕是在喧闹人气十足的购物中心里,哪怕就是在刚刚。
负一楼食客太多,公共卫生间女厕那边排起了队,连残疾单间都紧闭着。一看这阵仗,你们妈妈就转身,我们两人互相搀扶着上楼,到楼上找空闲。她知道她去排队,前面的年轻女人们会让她,但人有三急,她没那么急。
一二楼都有不少人,走都走了,干脆再往上,于是走到三楼一个偏一点的卫生间门口。你们妈妈杵着拐杖,独自走进女厕。你们爸爸说他也要上一个,她还笑了一回。
但这时候,她一走进女厕,脸上强作的笑容就收敛起来。
一下午,她感到了不少次头顶水滴,一摸却是什么都没有。每次发生,都是在她自己神情恍惚快要困觉的时候。
这是什么原因,显然还远远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她开始可以感到他那边感到的?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水滴,水盆,都是凶兆。一次比一次厉害,一次比一次严重。
那前面会是什么,不敢想,也不用想,其实。
如果她发现的这不能睡觉的否则凶险模式,是对的,那么我们两人五天没有真正睡过了,如何熬得过去,不得而知。
她对着镜子,缓缓摇头,接下来怎么办?知道了不能睡觉又怎么办?她根本不知道。
卫生间很空,很快一个兽姐模样的年轻女人完事洗手,瞟了她一眼,从镜子。她余光看到兽姐似乎摇了摇头,大概觉得这个老太婆老成这样还这么自恋,对着镜子不放。兽姐洗完手出去,卫生间里只留下你们妈妈一人,但她还是看着镜子。
镜子里,是一个老太婆,老态龙钟,眼白泛黄,满脸沟壑,嘴唇也隐约歪着,眼袋耷拉成青色,上面的老年斑一路蔓延到额角。再下面法令纹深入到肌肤里,还分叉成一根根皱纹,好像是有生命的树枝,在不断生长一样。双颊垂掉着的肉,便是全靠那树枝挂着,所以还不能嫌弃了。
自己是什么时候老成这样的?简直丑得不堪忍受,如何一路忍受过来的呢?旁人赞叹她皮肤好、乡下干活也只会白里透红之类的话语,好像还是昨天说起的。
这,是不是,本就该有个结束?一个念头突然闪进她脑海。
一个声音突然闪进她耳朵!划——
她猛然转身,几乎站立不住。
是卫生间中的一个隔间里!
你们爸爸看着你们妈妈走进女卫生间,便转身去男的那边。刚走到门口,刚一伸手欲推门,门却突然打开,一张脸出现在他眼前。
是差点撞上一个出来的男人。看起来那男人也吓了一跳,对着突然出现的老大爷,连退了两步才站住,继而才镇定下来,摇着头擦身而出。
你们爸爸心中有点慌。一下午,他听到过不止一次水盆声响。他惶恐,但他不想她跟着恐惧。而此刻,却只有他自己。不,有其他人。在这人上人下的公共卫生间,总不至于有什么事?他四下看了看,下意识的,又有人推门而入,一个关着的隔间里短视频的嘈杂声音,稍微宽下心来。不至于不至于。
他上了厕所,来到镜子前洗手,想起刚刚差点脸撞脸的那男人,吓得似乎比他自己还厉害。自己是因为神经紧张着,一直在下意识地等着会发生什么,那么那男人又是为什么?他很快摇头,知道自己是想多了,吓一跳是本能,未见得需要什么心理状态。。
只是,那男人不过中年,比自己年轻几十岁。怕的又是什么?怕自己?自己才更怕吧?。
是怕老人?怕老?老意味着死的逼近?
他愣愣地冲着手。
感应龙头的水哗哗冲着,他听着水声,感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刺耳。自从那天之后,他就很不待见这个声音。水是生命之源,但现在他却见不得,甚至听不得水声了。就像自从看到天花板上的异象,他就一直抗拒看天花板,又时刻提心吊胆地用眼角余光偷瞄着。是害怕,是长期害怕某样东西之后,条件反射式的抗拒。
是不是说明,生命也在让他抗拒?还是生命本身在抗拒他,离他远去?
是感应龙头水速太快,一滴水飞溅在他衣袖上,他看了一眼。
你们妈妈的分析是对的,他很同意,但他没说口,那没什么用。知道原因只能安慰自己,并不能真正解决,离怎么办还早得很。
真的还能解决吗?他看着自己的手,流水冲着手,不停的水的冰凉在被感受着,不见得冰冷刺骨,但,凉。他第一次明白为什么有个词叫悲凉。
自己真的希望解决吗?
衣袖又沾了一滴。他一愣。
不是龙头飞溅的!是滴下来的!
头顶上滴下来的!现在!
倒抽一口冷气,他猛抬头,通过面前的镜子,看向自己头顶。
一声尖叫撕裂开空气,撕裂开墙壁,从隔壁女卫生间传来,是你们妈妈的声音。
女卫生间里,你们妈妈不断后退,拐杖丢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却也是顾不得了。
水盆?听错了?幻觉?是里面有其他逛商场的人在使用?
划——又一声,关严的卫生间里,传出水盆滑动摩擦地面的声音。
毫无疑问,就在里面,隔间!
商场卫生间里怎么会有水盆,这种问题没有意义。瘸着腿,她后推到不能再退,后背已经抵死在墙壁。她死死地看着关闭的隔间门。木色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开。
她想转身跑,但腿使不上劲,拐杖已经离她有两米之远,在地上,她拿不到。她只能大口喘息着,死死盯着那隔间。
划——又一声。
来了!
她腿脚酸软,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划——划——
水盆在隔间里短促的滑动声,嘭一声似乎撞在了隔间门上。
不能再等!她转过身,用手扶着墙,带着跳。
耳后水盆在隔间里不断撞门的声音传来,越来越急促,嘭嘭嘭嘭。
不能等死!他就在外面!这个卫生间只有自己一人!她猛然想到,必须马上出去,出去就好!到人多的地方!
她已经摸着墙跳到门边,一拉开门!
啊——撕开一切的尖叫发出。
男卫生间里,你们爸爸根本没有顾得上头顶到底有什么,也许是那东西又来了,也许还有更厉害的。他根本没来得及去看。一听到你们妈妈的声音,他立即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一把拉开男卫生间门,他没有任何犹豫,一头冲进女卫生间里。
是又来了!她遇上了!
他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却没有回应。卫生间里没旁人,一个隔间关着门,但里面发出撞击响动!
是水盆不断划过地面,门一下打开一道缝隙又飞快关上,打开又飞快关上!是她在里面搏斗!她被拉进去了!
反应过来他一把拉住隔间门把,但门把被从里面死死顶住,拉不开,一股力量远比他强得多,反而把把门抵死!。
划划声频繁,似乎是在角力,在搏斗,他大叫着她的名字,听见里面似乎有哼的一声。
捶门,喊人,撞,没用,里面还是抵死的!。
一声闷响,似乎有人倒地!是她!
他下意识低头,看见她的手指死死抓着隔间门板下沿,是在对抗将她带走的那股力量!
他躬下腰,两只手从门板下沿的空隙间抓住她的手,她像意识到了一样马上抓住他的手!但对门拉着你们妈妈的东西像也察觉一样,猛用力,她的手一下把他的手拉进了门下空隙。他没有犹豫,膝盖顶住,用力往后一仰!
拉!
她的手已经冰凉透了!
划——
隔间门突然一下打开,你们爸爸猛地后仰,手上力量一松,他一跤跌坐在地上。跌倒的一顷刻间,他本能地松掉她的手,双手向后支撑试图保护自己。
门突然一下打开,一张女人的脸在眼前。你们妈妈尖叫得异常凄厉,那提着购物袋的女人吓得花容失色,转身就跑。
高跟鞋哆哆哆哆,那女人一转身逃得飞快,厕所那是完全顾不上的。只扔下满过道香水味,和一个面目狰狞的老太婆的嘎然而止的可怕尖叫,还有你们妈妈脑袋里的一片空白。
一个保安制服的年轻人跑了过来,看到你们妈妈站在原地,又没有什么别的情况,满脸狐疑放下脚步,走过来查看。
一个男人握着手机,推出男卫生间门,皱眉看了一眼,转身走掉,手里的手机还放着短视频。
一家三口提着购物袋从外走进过道,男人看都没看就钻男卫生间里。
保安四下看了圈,啥都没看出来,问木在原地的老太婆,咋了?你在叫?
你们妈妈连连摇头,指着女卫生间大门。
三口的女人满脸不耐,拖着小女儿正要往女卫生间走,门从里面打开。你们爸爸面如死灰地从里走出,一步一摇,像全身力气都没有了,双手僵直着。他看着自己的手,继而抬起头,看向你们妈妈。
哎!那女人惊了一下,继而皱眉,怎么回事!这是女厕所!怎么老头子在里面!转头看向保安,你们!你们商场怎么搞的……
你们爸爸看着你们妈妈,你们妈妈看着你们爸爸,两人无言对视,对那女人的呱噪和保安的斥责充耳不闻。过道上又有几个陆续过来上厕所的男女,但我们两人眼中已经看不到了。
你们妈妈上前,拉住你们爸爸僵直的手,双手在抖,一直抖过手臂,抖到肩膀。她双手抓着他的手,两眼含泪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脸上稍微有了些血色。
然后,他轻轻抱住她。
这举动让周围的声音一下小了下去,她问,是?是?
不,不。他摇头,看着她,带着笑,没事。
没?她不敢相信。
是没,真没。你?。
你们妈妈迟疑了一下,我……没,没啥。
一旁那女人可能是许久没被老公抱过,这时候突然发作——有没有搞错!老头子公然进女厕所,这就没事了?耍流氓不是这样耍的,我还带着女儿,亏我们没来得及进去……
你们爸爸对一旁道,不是,我走错了。他回头对周围所有人,没看清,年纪大了……
那女人的男人刚好完事出来,一见情况迅速加入。几个围观的年轻女孩自以为听明白了事情,也开始忍不住发声。有人撑腰,那女人立即升级呱噪成有病去治、老色鬼老流氓老不死之类的话——不是?你敢说不是?看着你出来的!报警,马上报警……那保安在劝导,那周围人等在看着,女性似乎都满脸仇恨,男性似乎都满脸嘲弄,带着看戏的笑容。
你们爸爸还待分辨,却一时卡壳,因为确实不好解释。你们妈妈拉着他,不让他解释,低声说不要说,走,快走,我们走。
我们两人相拥着慢慢往外走,可能是拜年龄的福了,没有人真上来捉拿,除了那女人还在嚷嚷保安保安快把人抓住……在谩骂声和戏谑眼光中,我们就这样离开的收留我们半日的购物中心。
再一次来到街头,天已经黑透。闹市里依然人潮熙攘,霓虹闪耀,我们依然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我们两人都没有多说。你们爸爸从卫生间出来,根本没有看到你们妈妈,而她逃出来,也没有看到他。这不可理喻的时间错位再一次出现,以及关于水盆和水滴越来越强烈的凶相……这一切我们压根不提。在去卫生间之前,我们曾经觉得有些眉目,可以想想办法,似乎有些希望,这时候似乎已经完全打消了那股心气。我们像两个被人嫌弃的流浪者,无所归处,又不像,因为那个最终的归处越来越明显。
现在想来,那女卫生间里发生的,急躁的撞门,似乎有某种对我们不耐烦,当时我们都感到了。但这又怎样,对我们不耐烦的,岂止是这个?
我们两人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以我们这岁数绝无仅有的,紧紧依靠在一起,默默地,慢慢地走。路上年纪差不多大的,都对我们侧目,但我们毫无所谓。
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走,靠在一起走。当然,那目的也许也是有的,只不过不说。走到一处街角,突然闪身一对二十上下的年轻孩子,我们吓了一跳。但对方两个却好像吓得比我们还厉害。那个男孩几乎撞在我们身上,那女孩小小尖叫一声,继而哈哈大笑。那男孩也笑了起来,但马上抓起那女孩的手,两个小孩马上绕过我们继续往前跑,似乎在赶什么事。我们听见那女孩边跑边笑说,哎哎,这可比刚刚那鬼屋刺激……
听到这话,你们妈妈把你们爸爸抓得更紧了。
我们继续没有目的地走着,走得累了,来到一处公园附近。广场上音乐响起,一些比你们妈妈年轻许多的女人在跳舞;另一边,年轻的则聚在一起,几只狗在草坪上嬉戏。再一边,有更年轻的跑步,穿过我们。我们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来,只觉一切极其熟悉,又异常遥远。于是你们妈妈扯了扯你们爸爸,我们往公园里走去。
没走两步,树荫隔离了众人,空气中有一丝凉意,阴影中你们妈妈站立不动了。
走不动。不止你们妈妈的腿,更多的,是那树林阴影中的寒意。我们无言以对,看着面前的黑暗,和树林阴影缝隙背后,熙攘的人们,繁华的人世,仿佛那一切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
正茫然间,一个女人推着个婴儿车往我们过来。于是我们一起回望过去,看那孩子,不过一岁上下,正含着个橡胶嘴坐在童车上一边嘟囔,一边流口水。母亲则一只手推着车,一只手打电话。我们就这样一直看着那孩子,粉嫩的脸蛋,清澈的双眼,路灯下显得金黄的柔软头发和皮肤。
我们都泛起了笑,但这笑并没有维持太久。
那孩子看到了我们,看我们一起盯着笑,眼神一下诧异起来。
刚好那母亲像在说什么事,越走越慢,最后停在我们面前,一只手举着手机脸朝一边说话,只一只手扶着童车。
那孩子停在我们脸前,看着我们,突然,裂开嘴,哇——
孩子的啼哭让那母亲霍然回头,盯着我们,皱眉看着不知所措的我们。
我们茫然以对,不知道哪里不对,不知道错在哪里。
那母亲马上放下电话,马上地,赶紧一边哄,一边推着车快步离我们而去。我们只能看着他们。
良久,你们妈妈又扯了扯你们爸爸,于是我们离开公园。
走到又一条热闹的街,灯红酒绿人气蓬勃,却是餐厅居多。是大街,所以中高档居多。你们爸爸突然打破沉寂说,我们好像很久没有这样逛街了。
你们妈妈突然笑了笑,吃饭吧。
你吃得下?。
嗯,吃吧。
你们爸爸完全没有胃口,但这时候却依言点头,好,吃!哪家?
你们妈妈来回一看,指着装潢看起来最气派最堂皇的,说,那家。
你们爸爸抬头看了看,略有些迟疑。这条街,不是我们平日里消费的地方。我们根本就从未到这里吃过,更别说这家看起来最贵的。你们爸爸看着那富丽堂皇的大门犹豫着,毕竟两天酒店已经把两人一个月养老工资全花掉还有多,这节奏他还不习惯。你们妈妈又笑了笑,说算了,太夸张,换一家。她指着另一家看起来低调许多的餐馆,大门清雅温文像个书店的样子。
我们当然是后来才知道,这家看起来不起眼、只是有点怪的馆子才是最贵的。
进去光线有点黯淡,我们还在犹豫就马上被服务员招待。待问了句两位用餐?你们妈妈稍略一点头,马上有换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前来引路,谈笑风生间问是第一次来,得到回答马上开始介绍,接着又是问胃口,又是问口味,亲切得让我们马上想起那个酒店,想起了黄、唐。这时候我们当然已经知道不妙,但一路那小伙子服务员自来熟,不停问答,拉家常一样尽念叨些做饭的名堂,又全在点上,你们妈妈一听就忍不住回答。待一走进二门,我们又都是一呆,明明是现代化建筑里,却又是亭台楼榭小桥流水,明明是月洞莲池美人靠,却又是西式材料和现代线条重构,于是有点眼花缭乱反应不过来。
就这么左顾右盼不暇,等到那小伙子笑说两位第一次就大堂随便坐坐吧其实我们大堂也可以看看,我们其实已经到了位置前。果然,竹兰兼具的大堂,只有两三桌人。坐下来,茶水餐具一番,突然人就去了,既没有菜单,也没更多介绍。我们两人面面相觑,完全摸不着头脑,这是黑店?好在那小伙子又出现了,笑容可掬说,刚刚和后厨沟通了下,都没有问题。
你们爸爸莫名其妙,说啥问题?沟通啥了?小伙子说刚刚阿姨说的口味做法和当季时令,我们都能做到,两位第一次来试试,那就按两千的餐标可好?
你们爸爸吓了一跳,两千一顿饭?就两人?那小伙子有点尬笑,是两千一个人餐标,这个其实已经是最低了,想着您二位是初访……你们爸爸说,啥?不是,那你菜单呢?那小伙子笑得越发尴尬,啊,我们都是配餐制,从来没菜单的,两位如果有什么特别要求,可以进一步跟我聊,或者我请厨师过来也行,只不过现在有点忙……
如果是别的任何情况,我们两人肯定拔腿就走赶快逃离这个夸张的饭馆,偏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后面响起——
咦?大叔?阿姨?这可真是巧了!
我们回头一看,竟然是酒店里帮过我们的叶师玄。他这一声,那服务员小伙子本来一边笑一边皱紧的眉头,瞬间就放开了,只剩笑了,说原来是叶总的朋友?
叶师玄像是在里面包间就餐,给那小伙子说大叔阿姨人很好,你得好好款待的,说完给我们道了个罪,说是有客人,一会儿再来作陪,就匆匆走人。回过头,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个啥,那小伙子就像下决心一样,吐了口气,说两位放心,原来是叶总的朋友,请信任我一次,今天我绝对让两位满意的!绝对绝对!
他这么一说,我们顿时觉得,完全走不动,只好看着彼此,苦笑点头。
等到第三道热菜上来,我们已经完全忘记了钱的事,也适应了老大一盘子中间一小撮食材的风格。我们一路吃着,没有人说之前发生的可怕事情,也没有人说之后依然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们两人就只说现在,边吃边评判。你们爸爸每一道都要皱眉,试着尝尝,然后明明是觉得好的还是说不怎样,感觉有啥不对,没有你做的好云云。你们妈妈则一边点头一边笑着接受一切。所有的悲哀和绝望,无助和恐怖,在这全城数一数二的餐馆里,被我们为了彼此压了下去。
我们原本以为这一顿就这样了,但没想到这顿饭只到一半。堪堪吃完第三道热菜,居然并非简单客套的叶师玄,居然又跑来了,还居然很是亲热地直接一屁股坐你们爸爸边上。
我们勉强笑笑配合。他摸了张名片过来,我们拿起一看,叶师玄,师玄房地产咨询公司。我们摸不着头脑,翻过背面,不是通常的英语,而是个后天八卦。待问时,我们才知道,小叶原来参加那个在酒店的房地产会议,竟然主讲内容是风水。他竟然是个风水师,还是本市小有名气的阳宅风水专家,专门看各种豪宅、别墅,不少房价惊人的楼盘,动工之前的设计都会找他问意见,收费还不低。这次会议他便是要讲一些风水取舍在开发上的应用。我们边吃边聊,只听小叶讲得头头是道,专业极精,许多是我们闻所未闻。
我们对视一眼,希望被重新点燃!小叶这专业,和我们的事,实在是很联系得上!
你们爸爸试着问做生意都迷信这个?小叶哈哈大笑岂止做生意的,哪怕是光明正大得不可说的机构,个个修建的时候都要看的,早这样了。我们当然知道这是他自己的说法,他是吃这碗饭的,这样说,我们只好默然以叹。
话锋一转,叶师玄问你们爸爸退休前干啥,你们爸爸据实说是厂里司机,叶师玄却不信,哈哈大笑说现在流行这样说不是?刚刚有个老总也说自己就是主管部门领导的私人司机——谦虚了谦虚了。紧接着问完我们两人身体好点没有,我们刚一点头,小叶开始义愤填膺,又骂说那酒店这样都是欺负人,交钱那就是顾客大爷,碰到老年人有些疾病就马上翻脸赶人,生怕遇到麻烦,影响了赚钱……
总之,可能是小叶的坦诚、热心和正义感,可能是几天以来的经历,我们太需要有个倾诉,或者寻求一个依靠,更可能是小叶的专业,像根救命稻草出现在眼前。所以小叶再一次骂起黄、唐人等,骂她们看老年人节约、穿着朴素就狗眼看人低,我们就坐不稳了。当他还说他那个行当里有钱人见得够多,许多那就不能以衣着用度来判断经济地位,尤其是老年人,我们就终于忍不住了。小叶毕竟是不知道我们的情况,是我们的事太过,那也是不能全怪黄、唐。于是小叶稍微歇口气,一问起我们,我们就竹筒倒豆,一五一十,把这几天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给小叶讲了。
这个口子以一开,就收不住了。我们只是一路不停讲,不停讲,颠三倒四乱七八糟也顾不上,也不管小叶会怎样想,会不会嫌晦气,乃至赶快扔下我们两个倒霉的老家伙走人。但最后结果却大出我们两人预料。讲得告一段落,小叶居然笑了,他说我就说怎么跟二位这么有缘,你们看我是干啥的?这就叫缘法了。虽然我不懂你们的事,严格说起来是两个行当,但多少沾边。
我们这一通讲述很不短,几乎就一路朝午夜去了,餐馆耐心甚好,所有食客都走人了就剩我们,也绝不打扰不说,一路茶水侍候,晚了还端了点额外点心来。我们怕耽误小叶,小叶却说不妨事。小叶说我们这是典型撞邪,基本可以肯定是遇到过路神佛,纠缠不断,摆脱不得。我们听不懂,怎么又是神佛了?你是说恶鬼?邪祟?小叶做了个噤声手势,是神佛!不要乱讲!
小叶这其实并不超出我们预料,虽然我们一直哪怕对彼此都没有说破过。于是我们问怎么办,两人都是满脸指望地看着。
小叶皱眉摇头,说他只是懂建筑风水,会的是趋吉化凶,专业方向是气运问题,这个和抓鬼除煞,其实完全是两个行当。恶水局这种事情,他也是第一次听说。但时间空间流转,影响了人的精神,倒按他的专业是讲得通。栾诗燕那一出,有意摆一个阵法来八水缠身——他解释说八个方位本来各有属性,水属性只有正北方坎位——这显然用意是甚为极端。而那天事发,又是一天之中最阴的亥时举行——他解释说亥时属阴属水,是一天之中唯一的阴水时刻——所以,是明显的招灵仪式。虽然不知道,她那么做,肯定有她的具体用意,但只要是个人,都绝不会是选这么阴森恐怖的方式来自噶。所以他判断,很有可能是栾诗燕瞎看了些东西,道听途说,或者为歹人怂恿利用,被骗了,于是本来想干点别的,招财或者别的什么——他解释说水确是属财,而她摆满一屋子水——但她自己半懂不懂,贸然行险,控制不住出了岔子,就招来了某一路神佛,于是不仅把自己祸祸了,还连带无辜。
所以,叶师玄郑重正色道,封建迷信是真害人,不能搞迷信啊。这话一说,我们两人都不吭声,脑袋里混乱一片,不知道他是不是开玩笑,更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叶师玄看出来了,淡淡一笑,解释说,不是,是不能迷信乱信。栾诗燕这种,就是乱信乱搞。要信就要玄门正宗,像他这种,就不是迷信,而是正信正念。又说现在人心坏了,栾诗燕这样作死的,倒也不在少数。这样,他说他师弟有关系,认识相关老师,能解我们的事。只不过,他看了我们一眼,他们认识的朋友,层面不是一般江湖术士——那种迷信的靠不住——所以身份不同。
我们听明白了,却只能看着他不能说话。他以为我们没明白,解释说,费用不低,做一次,都是七位数朝上说的,而且第一个数字不会是1。我们看着他,依然没法吭声。这么多钱,我们两人一辈子都攒不下来,把那房子卖了都换不来的。叶师玄又看出来,说无妨,不如这样。他自己是完全不会,但他师弟却多少有些接触。要不先让他师弟看看我们住所的情况,然后再决定要不要找师傅。如果事情不大,说不定他师弟自己就能搞定。当然,还是得有费用,但他师弟顺手的事情,几十来万就能搞定——这就很容易了吧?不然,我再给我师弟说说,就取个整数,五十万,没问题吧?
我们两人再次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脸上的无奈。小叶笑了,啊不是吧您二位,出门就在最头部的顶奢酒店,还升成行政套这怕不是黑卡积分?吃顿饭是在轮胎贝壳三星三钻,全城第一档的商务餐厅——你们这头可是这么大的事情呐,不会节约到这个地步吧?
于是我们这才知道小叶是想错了,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住店和吃饭,完全是随机,而且酒店你们妈妈是一直不知道房费多少,你们爸爸是已经不当回事,吃饭更是两人默契,吃一顿是一顿。这个时候我们心态已经完全逆转,希望就在眼前,我们不可能不去抓。饭已经是完全吃不下去了,但一切发生在城乡结合部的破旧老房子里,而不是叶师玄以为的那些有意低调的有钱人的豪宅里,这该从哪头解释,一时间我们都卡住,哭笑不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叶见我们说不出话来,又摸出手机,说这样这样他先问问。于是当我们面给他师弟拨电话,说着说着起身到一边去,我们两人赶快互相交换想法。事实上,到得此刻,小叶的热心和正义感,已经被某种东西替换掉了。如果不说,谁都看不出小叶他是职业看风水的,而是纯粹的生意人,而且是很厉害的销售。你们妈妈给你们爸爸说这个,你们爸爸说,这是生意,好明显的。你们妈妈说,那我们……小叶?能靠得住吗?你们爸爸叹道,走一步算一步吧,现在,还能干什么?你们妈妈说,你说他到底会要多少钱?你们爸爸摇头说,他以为我们是在讲价,总之肯定不会要少,但是如果他能解决问题,要我们全部的积蓄,你给不给?我只是担心他敷衍了事。于是你们妈妈默然。
叶师玄挂了电话,说他师弟那边已经起卦了。说他师弟叫全师澈,虽说也是阳宅风水师,但这方面比较了解,请我们一定放心。又说他和他师弟说好了,他师弟现在外地但可以电话,他自己现在就陪我们去现场看看,说不定今晚就能把事情解决,就现在,大家一起跑一趟!
希望就这么不经意出现,并且一步一步,越来越清晰。第一次,事情发展到现在,第一次有了个能解决的办法出现,这不由得我们不动心。几天以来,我们不睡觉,不敢睡,到处颠沛流离,却是一直在逃亡,却是一直没有方向不知道下一步去哪里。只是叶师玄身上浓重的生意气息,满脸要做一单生意的架势,相比之前一片好心帮忙的热诚善良,突然又让我们感到错乱,不知所措。小叶看出我们其实已经同意了,笑说两位相信我,我还得先回我公司一趟拿点东西,咱们走吧,不远。
结账已经顾不得那点小钱了,那服务员小伙子说他自己做主加了什么料升了什么档,想讨一句满意否,却只能满眼失望地看着我们敷衍了事的回答。我们本来也不懂,不知道那些个两头四头十年十五年的差别。于是我们匆匆出门,草草了结了这人生最昂贵最奢侈的一顿饭。然后是坐叶师玄的车,他的车我们叫不出名字,但车内异常奢华,皮革柔软滑润,熏着香味放着音乐,但凡不是皮革的地方就像水晶般剔透,但凡不是水晶剔透就像首饰般精致,就像刚刚那个餐厅,或者那个酒店。公司果然很近,便是在城市的CBD,一片蓝色玻璃构成的摩天大楼森林之中,楼顶标志不是银行,也是大公司。但小叶的公司却不大,位置也不高,只是在摩天大楼的二层,只是几间办公室,此刻都下班了所以都空着。小叶玩笑说可以不用担心电梯问题。
我们其实明白,叶师玄是有打消我们怀疑的念头,才带我们半夜去他公司看看,是要我们知道他的能力,知道他不是骗子。其实他大可不必来这一套,我们根本就没有进过这种,按他话说叫超甲级写字楼,二十四小时前台保安,电梯厅外刷卡招电梯里面没按钮,大理石拼花的大堂还以为是另一个酒店。他带我们进他那间像书房的办公室,却比我们家整套房都大得多,又参观了套在他办公室里面的一个同样大小的卧室,卧室另一边还有一个同样大小的卫生间,一个好大的正圆浴缸摆在房间正中。我们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现在生意忙碌的老总们,在写字楼里上班的地方居然还有这样的享受。叶师玄看着我们的表情笑说他的设计师朋友的方案,按酒店总统套房装的,那些我们看着就精致奢侈至极的家具到卫浴,是全套从意大利运回来的,又说他本身不住这里,偶尔休息而已,平时根本没有人进来,员工都不会——他们都自觉,哈哈哈——但此时此刻我们也并不关心这些个排场,这本来就和我们是另一个世界,我们只惦记另一头的事情。所以我们也是走走看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叶师玄果然根本就没在办公室拿什么东西,回头又给他师弟打了个电话,他那师弟在那头似乎说了很多,他边答应边点头,突然不知为啥地瞟了我们一眼笑了笑。挂了电话说辟邪这种事情,他们方法很多,他师弟更是高手,放心放心,搞得定。虽然刚刚在餐厅他才说他师弟只是稍微有点接触,但我们别无他法,只能跟定他。然后我们一起下地库上车,待出得地库到了街上,他又笑了,说哎一直都忘了问,大叔阿姨,你们家在哪个位置来着?哪个盘啊?
我们说了,后视镜里他皱眉咕哝道,在哪个方向啊?咋听起来很耳生呢?
我们说了地址,他眉头皱得更紧,这……没听说……终究他是没说出话来,摇摇头,皱着眉摩挲方向盘。我们对望一眼,不知道这个时候该不该把真实情况说给他听,他直到此刻还以为我们是什么刻意低调节俭的有钱人。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都是一般的心思,怕他得知实情之后扔下我们不管,让我们好不容易才遇到的仅有的希望全部落空,所以我们两人只是看着彼此,最终还是没能开口。
一路上小叶没有再多话,只随口问了句我们为什么不投奔儿女,我们两人都没有吭声,他也就不再问了。易捷,易静,我们不是没有想起过你们。事实上只要一空下来,我们都会。但第一本能,便是保护自己的后人,我们怎么可能和你们打电话说起这些事来?
我们再也没起过心要回到那个家,在这几天里。不管再不知所往,不管再无处可去,我们两人都绝没有一霎那想法说还是回来。毕竟我们都知道,事情的问题就是在这里。如果不是有叶师玄陪着,我们都认为是绝不会再回的。这个时候到得下去门口,我们下车,看着简陋的大门,我们都是发愣,感觉迈不动腿。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闪烁着,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壁上斑驳陆离,脱落的墙皮贴满各种小广告,垃圾在角落里堆积着,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坑洼不平的道路中央,一汪洼积水倒映着模糊不清的路灯残影。出了叶师玄的车,我们感觉就像又被打回到原型,回到那个自己的世界一样。
叶师玄下车,也是发愣,张嘴又闭又张嘴,半天才说,大叔阿姨,你们确定是这里?你们怕不是开我玩笑吧?
我们这才一起回头,将真实情况说给他,也一并解释了那个误会。他面上也露出一副哭笑不得吧表情,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不是……真的假的……你们就住……你们其他房产……我……那……
你们妈妈担心说小叶你不会也嫌我们穷,就不管了吧?叶师玄仰头看天,长长抽了好几口冷气,又摘下眼镜干搓了搓脸,戴回眼镜连连说不会不会,帮忙帮到底,这样这样,既来之则安之。又说我们这情况,他已经完全清楚明白,那么先说清楚,不乱讲,大家都不容易,能解决问题,五十万不能少,能拿出这钱?确定?好,只要能解决。解决不了,就不用了,解决不了问题,就各走各路另择高明?好,就这样了。
叶师玄拖拖拉拉到车里摸出一叠黄纸,看上去像是什么符纸。他一边又给他师弟全师澈打手机,一边又拿支红笔,就着路灯垫在泛着银光冒着汽油热味的引擎盖上画符。叶师玄不知道的,自顾自的打电话,但僻陋小街,夜晚很安静,我们其实都能听到手机对面的全师澈说了些啥,具体术语却是一个字都听不懂。这番操作实在让我们两人放心不下,这就能管用?还要五十万?我们全部的积蓄,都还差点,不过差得不多,凑一凑应该能行。
我们越凑越靠近叶师玄,正忐忑间,叶师玄已经画完了,隐约能听得对面全师澈说师兄你确定要这么搞?要不换个时间?人家那边金老师都还没回话,这个八水阵一看就是有名堂的,都明说了是恶水局那肯定不是善茬,要我说还是稳妥些等……叶师玄打断他师弟说好了好了不要啰嗦,我要挂了。那边全师澈还在罗里吧嗦师哥你想清楚……你想清楚了?我们都知道你高杠杆投的地产项目没起色好久了……房也抵了车也抵了欠着办公室租金借着客户的车……不是,做师弟的多句嘴你听我说完,没错啊一晚五十万的快钱是很香,但没得惹些不该惹的,师哥你……叶师玄不由分说直接挂断手机,板着脸回头对我们说他师弟说保证没问题,走吧。
你确定?你们爸爸不动,问,小叶,如果不管用呢?
放心,哪怕就当试一试,话说你们还有其他办法?不管用不要钱,说话算话,走走走。他边说边钻回车里放下笔和包,抓起符纸就吵着要走。
我们完全不放心,完全不想试一试,但我们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了。听来听去,越听越觉得不可靠,只有不管用不要钱这句话稍可安慰。
午夜的黑暗中,我们那栋楼的阴影出现在视野,随着我们的脚步,一点一点向我们压过来。我们带着叶师玄往我们那个单元走去,越是往前走,我们心中的感觉就越不好,就越像是自投罗网,或者说自找死路。你们爸爸搀扶着你们妈妈,叶师玄像嫌我们走得慢一样,竟还走得比我们快半步,很像是什么着急的事。他唯一能依仗的,是他手里一堆刚刚画的黄纸符,教他的人还劝他不要干了。这让我们更是迟疑,更是走不快。一时间我们两人都觉得,怎么像是被他领到自家住宅门口的?
电梯的影子逐渐在视野里出现,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有人用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电梯似乎在发出呜呜声,站下来仔细一听又像是咯咯声。这声音我们以前从来没听过,不由停下来,不太敢再往前。叶师玄问怎么了,我们照实说,他就摇脑袋,很明显是风扇老化,不要多想。他几步走上去,一把按开电梯,又说,五楼是吗?
我们走得慢,他就先走进电梯,一只手捏着那一把符,另一只手挡着电梯,好等着我们。我们两人都完全不想坐电梯,然而上一次在这里的经历说明,有没有电梯一个样子。没错栾诗燕死在六楼,我们要上的五楼就在她脚下,跟电梯与否没有关系。不,甚至跟是不是还住在这住宅也没有关系。所以不管是电梯,还是这房子,我们回不回,用不用,都区别不大。
到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我们搀扶着往电梯走。
叶师玄不停催促,完全没有了还是个好心路人时候的耐心,站在电梯里,挡着电梯门,回身说大叔阿姨,你们倒是快点啊,这么拖下去哎……
这是我们听到小叶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在他说那句话的当口,电梯门毫无征兆,突然一下加速关闭。在那一瞬间叶师玄脸色骤变,试图用力双手挡着,但那本该一碰就打开的安全机制可能是出了问题,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加上他另一只手有一堆符纸占着,他双手使不上劲,或者无论如何那劲也比他大得多。于是在电梯门彻底关上之前,我们两人都眼睁睁看着他突然咬牙扭曲着脸,徒劳地,试图去挡那必然要关上的门。
哎,哎……隐约听得叶师玄在电梯里的叫嚷,但电梯发出嘎嘎一声,嗡嗡地自己开始往上。
我们再次面面相觑,一个念头同时在我们两人心中,不需要说,我们从对方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已经来了!
你们妈妈颤声道,怎……怎么办……
你们爸爸缓缓摇头,说不出话来。
你们妈妈说,我们等下一趟?走楼梯?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我们一起回头看向黑洞洞的单元大门,恶魔张着大嘴般的单元门,黑洞洞的,谁都提不起勇气。
便在这时候,我们同时猛地一激凌,不由自主抬头。
天空中一片黑暗,想必是阴云密闭。你们妈妈颤声道,下雨?还是……
你们爸爸摇头,别自欺欺人,但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划——声音从后面传来,我们回头看去,但在电梯厅昏暗的路灯照射下,看不清。
我们只能紧紧抓住对方,牢牢抓住,目光在黑暗中毫无焦点的四下胡乱散漫着。我们其实知道那个是什么,也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但在一瞬间,我们却什么都做不了。
划——
声音来的位置不在单元门里,而是在外!是我们进来的路!
划——
头顶又被水滴中,但我们谁都没去看,更没空去想为什么没有下雨,虚空中为什么会有水滴。
划——
我们同时看到了,那堆早年曾是绿化、后来被人踩没又放置垃圾桶、如今被垃圾堆了一圈的角落,动了一下。
划——
来了!那水盆来了!
水盆赫然就在路中央,不偏不倚,在我们视野里出现。毫无征兆并不是,我们都听见了声音,但出现的突然却依然让我们心中一惊,头皮发麻,继而互相扯着对方的手都在颤抖。
划——
水盆凭空动了有一米左右,直直的对着我们!它过来了!
划——
又来了!你们爸爸突然架住你们妈妈,说快,快走!
水盆一步一步逼向我们,我们两人不得不朝黑洞洞的单元门洞退去,那是唯一的方向。你们爸爸奋力架着你们妈妈,你们妈妈奋力抓牢你们爸爸,又尽可能快地拄着拐杖。我们很快就钻进单元门洞,上得几级台阶。但那水盆依然在后面,划——
我们上得几级台阶便同时回头,心中不约而同的想法是,水盆毕竟是在地面滑动,台阶应该能够阻止,就好像商场卫生间隔间的门……但很快我们就知道我们错得大了。
划——水盆像追赶一样,一下划了好几米,直接来到单元门洞,我们连忙回身又往上走几级,再回头看,划——它又追了上来!砰一声,碰到台阶,发出一声闷响。
它应该上不来?
你们妈妈看向你们爸爸,发现他正在出冷汗,豆大的汗珠在额头出现。他颤抖得极其厉害,双手冰冷僵硬,以至于让她在这个时候不得不分神看向他。
砰砰几下,水盆在台阶面前找不到上来的路,突然停下。
我们一起死死盯着那水盆,昏暗的灯光下,向下的角度,那水盆里隐约光影一晃,是水。
它盆中的水!
不是水盆本身!是盆中的水晃动,用这个惯性来让水盆移动的!水盆不过是个容器而已!
这是我们第一次看清楚水盆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我们还没来得及想,水盆就发生了一个让我们惊骇非常的变化!
砰砰几下,水盆找不到出路,在台阶面前停下。
然后,在我们的注视下,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中,让我们心跳暂停的一幕开始了!
水盆里那汪水,晃动惯性还没停歇,慢慢,水里的倒影中有一只手。
倒影有,水盆上空却没有!
水面逐渐平静,那手逐渐清晰!
那倒影中的手动了!往上!
那手从水盆里伸了出来!
咯噔一声,你们爸爸只觉得心脏突然发出一声一响,他不由撑住你们妈妈,你们妈妈扶着墙支撑着他。他颤声道,就是……就是这个……我抓过……
那只手越伸越长,手腕出了水面,接着是手臂。
枯瘦,死灰,泛着不详的青光。任何人都能看出,那手只有一种情况才会看到。
我们两人都看过的,洗澡桶中栾诗燕的手!
那手摸索着水盆前方,直向我们的方向,摸到了台阶。
然后那手用手掌撑住第一级台阶,一撑!
水盆离地!斜斜地上了第一级楼阶。
楼梯梯级远比水盆底部窄,水盆并不稳当,但那手却一点一点扣住旁边的墙壁,一点一点用力往前,支持住水盆。慢慢那手已经爬到前面,又摸向地面。
又一撑!第二级!
不敢再看!只能继续往上,逃!你们爸爸架住你们妈妈,两人奋力往上,指望着一步一步逼近的恐怖离远点。寻常几层高住宅,没有第二个楼梯,但当在此刻,能做的无非是能离远一点是一点。
上到二楼,回头,还听着水盆在楼梯上摩擦的声音。于是我们再往上,上三楼。刚走了两级,这时候突然反应过来的你们妈妈,在你们爸爸怀里急说,电梯,我们走电梯走,上去再走电梯下!
你们爸爸犹豫说,但是,叶……
别管他了!
好,我先上去!把电梯按下来。
不,别,它也会坐电梯!我走不快,它也走不快,我们等它先上一阵,让它再上几级到楼层中间。
你们爸爸明白过来,心中忍不住赞她的聪明。于是两人一步一挪,挣扎扶持着上到三楼。
所有的聪明赞叹化成两道冷气,直贯我们两人脑门。
电梯关着,电梯上猩红的数字,显示着,7。
你们爸爸已经伸出的手指僵在空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按下去。片刻,他回头,看着你们妈妈,摇摇头,不行,这个已经不行了!
那怎么办?
你们爸爸咬着牙说,先上去,先回家!上面至少还有个人。
但是,电梯已经……说不定……
死马当活马医!
于是继续往上,你们爸爸架着你们妈妈,每迈出一步都是进行一场艰难的较量。她双脚在地面上缓慢地挪动,每一次抬起都显得异常吃力,像是带着沉重的镣铐,是数十年岁月枷锁的重量。两人都是满头满身汗。但我们不敢停歇,水盆并不见得比我们慢。每一次拐角返折,我们都会不由自主去回望,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有隐约的水盆和水泥地面摩擦声音,依然从脚下隐隐传来。
我们终于到得五楼,你们爸爸看向你们妈妈,钥匙!
你们妈妈一愣,你没带?
没,我以为你带了!
我也没!我以为你带了!家门钥匙在行李包,行李包在……
叶师玄车的后座上!我们同声道。
我们看着对方,都从对方脸上看到巨大的惶恐。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约而同的:叶师玄人呢?来不及想了!划——一声从下面传来,那水盆竟然已经也爬到了四楼!你们爸爸不由分说扯起你们妈妈,朝六楼爬去。
到得六楼,已是楼梯尽头。栾诗燕的住所大门紧闭,封条已经拆掉了。我们挤在扶手边,听着一下一下水盆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夸!划——夸!划——它在不停地上着台阶,直扑我们而来!
你们爸爸咬了咬牙,猛地转身。你们妈妈已经猜到他,但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开始敲栾诗燕对门的房门。那是住着小张一家。
咚!咚!咚!开门!快开门!你们爸爸不住擂门,边敲边叫嚷着。你们妈妈看看他,又看看楼下,水盆声音越来越近,隐约中似乎已经到得五楼。
开门!快开门啊!
敲门声和叫门声都不小,但小张家完全没有动静。这个点最大可能是睡死了,但也有可能是受不了对门,也离开了。夸!划——
你们妈妈也终于冲上去,一起敲门,叫门,咚咚咚,开门啊,咚咚咚,快开门……
门里传来响动,我们更加急迫地敲门,终于小张的声音在门里响起,谁。
我我我,我们,楼下的,五楼,快开门!快开门……
哦,什么事?小张完全不在意我们的慌张,很明显我们是遇到了紧急情况,但他依然不慌不忙。
我们遇到事情了!出事了!快开门!
有事说吧,大半夜的不方便。小张的声音依然很沉稳。
划——水盆已经越过五楼,开始向六楼爬上楼。影影绰绰的,那只手似乎已经能隐约看见!
快开门,求你了!快!
不方便,小孩睡了,有事明天吧。门里极其冷漠留下一句,接着就是拖鞋转身而去的声音。
我们继续大呼小叫,奋力砸门,企图砸开门有个藏身之所,但小张的房门不为所动。但就在你们妈妈带着哭腔喊出救命之后,门后突然阴阴传来一句话。
一句恶狠至极的话,却是孩童的声音:
活该,你们去死吧!
我们顿时一愣,是小张那小女儿的声音!
她怎么起来的?她一个小小孩童,无怨无仇,怎么会如此狠毒?她父亲人呢?
我们不由退后一步,巨大的恐怖将我们笼罩着,你们妈妈颤声说,难道,他们,其实也已经……
夸!划——那水盆已经上来了!黑暗之中,又看到一条阴影,在水盆上蠕动着!。
划——
划——
划——
划——我们卷缩在栾诗燕的房门口,你们爸爸紧紧抱着你们妈妈,没有人敢去看眼前的楼梯。我们只能死死抵着门,尽可能把自己往不可能挤得进去的墙角挤,本能在徒劳的耗费着最后的力气。
划——咔哒一声。
栾诗燕房门锁动了一下。
里面有人?叶师玄?
划——
我们一起看向那门锁,赫然发现那房门竟不知不觉间自己打开了!
划——
由不得细想了!我们拉开房门,一起钻进栾诗燕的房子,咣当一声将那步步逼近的水盆当在外面!
划——砰!水盆碰到了房门!
我们倒退一步,你们爸爸不小心一脚,咣一声踢到一口锅。
房间里赫然布置得跟那天栾诗燕死亡的时候一模一样!
黑暗的房间,木质的澡桶,另有容器分别在澡桶四周!
一堆黄色纸符散乱了一地,到处都是!
叶师玄进来过!地上还有一只皮鞋,一个手包。叶师玄的手包跌落在地上,还有些黄色符纸能隐约看到在里面,还没来得及撒出来!
警察收完尸体,显然这里就没有再动过!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工作流程,也许栾诗燕没有家人,也许还要等一段时间这个现场才能恢复成正常房间。
叶师玄却不见了!只剩一只皮鞋!他遇到了什么?
我们看向那澡桶——他在?
顶着巨大的恐惧,我们不约而同慢慢走向那澡桶,直到能看到澡桶里。
澡桶里,并没有叶师玄,而莫名出现了大半桶水,借着窗外的微光,泛着阴森的光泽。
没有叶师玄。你们爸爸一把抄起手包,颤声道,难道,就是要、就是要逼我们到……到这里……
你们妈妈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敲门声开始,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从门下部传来,是什么东西在敲门,不言而喻。
身在诡异的容器之间,我们连连后退,退过恶水局的邪恶布置,只能看着那门。
黑暗的房间,怪异的布置,可怕的敲门声在不停敲着,伴着不时有的划划声。划划声开始撞门,越来越急厉,敲门声变成捶门声,发出砰砰声响,每一响都撞在我们的神经上。
你们爸爸看向你们妈妈,你们妈妈看向你们爸爸,又是个没有也不用说出口的念头。
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吧。
叶师玄不知所踪,不知道是不是在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七楼里,我们困在栾诗燕诡异死亡的房间中央,互相拉着对方,面对着那扇门。
门外,是我们始终无法摆脱、如影随形、带着死亡气息的怪异凶相。一个地上自行滑动的水盆,伸出手,在让我们开门。
太累了,自从栾诗燕死亡在这间房中后,我们就再没睡过一次,好好睡过一次。
你们爸爸看你们妈妈,一瞬间想问刚刚吃了饭、在车上、大家都没有说话,是不是都有困意?是不是又恍惚了?但这个念头只有一闪念就打住了。
当然有,他有,她必然有,两人是一样。
这个时候了,说那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撞门突然停止,一阵指甲抓挠门的声音,混乱疯狂,似乎那手在摸索什么。
忽地,抓挠声也停止了。
你们妈妈也看向你们爸爸,正要说什么,突然眼珠一瞪,张大嘴,满脸都是写满了恐惧,每一道皱纹都像是被恐惧深深蚀刻而成。她的双眼圆睁,眼眸中满是惊恐,却又被恐惧钉在了原地,无法挪动分毫。她张大嘴似乎是想喊,却一声都发不出来。
你们爸爸转身,赫然看见刚刚那只手,又从屋内摆放的另一个容器里伸出来!
这恐怖的景象让你们爸爸也战栗在原地,几乎要站不住了。门是关不住的!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
他张大嘴,拼命大叫。
啊——
这个时候你们妈妈才跟着一起尖叫起来,啊——
不知道是不是叫声宣泄让两人的恐惧稍微减轻,两人一起向大门扑去。我们两人没有犹豫,打开门。
门是能打开的,没有锁死,后来想起这真是个意外。我们一起逃到屋外。屋外那盆子还在,但那只手却已经换到了另一个盆子里。
电梯刚好是在六楼,我们迈过屋外已经没有动静的那盆子,冲上电梯,按下关门键。
电梯关上的前一刻,我们看到那只手刚好再次调整过来,带着另一个盆子正对着我们。
一路下电梯,仿佛是心中不停的祈祷起了作用,和栾诗燕房门可以打开一样,电梯这次居然没什么岔子。
非常意外!
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完完全全的意外,是竟然没有任何意外。房门居然没有问题,电梯居然没有问题,我们竟然逃了出来!
我们意味凶多吉少,我们意味在劫难逃,我们以为不知道要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挡着去路。我们以为今天就是最后,我们做的关于逃跑的一切不过是尽力一把,或者本能释放,根本跑不出去的。
没有。
下了电梯,逃到了室外,逃出了这栋楼,逃到院子里,逃出小区大门。
这个时候,我们才稍微喘口气。带着你们妈妈不便的脚,我们逃得并不快,或者说,尽可能的快了。
但我们知道这远远不够,那东西还会再跟来。
你们妈妈说,我走不动了,已经不行了。
你们爸爸说,往外,走上大街,已经不远了。
不行了,没有体力,累,又没睡。
快走!不要废话!我们能逃出一次,就能有第二次!走!。
你们妈妈带着哭腔,能到哪里?根本走不掉的!也走不动了!我们也走不过!我根本没法走快!。
她边说边往旁依靠,伸手扶着手边能扶着的第一个物事,说,我们走不快!走不掉!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你们爸爸的眼睛落在她身后,咦。
什么?
不,不一定!
什么?
你们爸爸指着你们妈妈扶着的物事,又扬了扬他手中一直没扔的,叶师玄的手包。
你们妈妈扶着的,正是刚刚我们坐的,叶师玄开来的,听电话那头全师澈说起是叶师玄借来的,那辆汽车。
你们爸爸埋头一看,路灯下,可以看到手包里有个钱夹,有手机,有个眼镜盒,果然,还有一把车钥匙。退休之后,你们爸爸就再没开过车,但这个已经完全不重要,因为这时我们已经没有更多选择。
叶师玄的车——借来的——电子按钮太多,花里胡哨的,你们爸爸摸索了一阵才整明白。好在毕竟是老司机,很快上路,熟悉起来。
汽车在城市的夜里飞驰,飞快的速度,豪华的氛围,离那个可怕地方越来越远,我们的心里慢慢平和下来。
你们爸爸说,不要去想刚刚的事情,一丁点都不要想,现在快想想我们去哪儿。
你们妈妈摇头,我怎么知道。
你们爸爸说你打起精神,振作点,我们现在有交通工具,能跑得很快的工具,没有什么能直接追得上的!不要放弃了!
你们妈妈还在摇头,你们爸爸边开车边怒吼道,不要那么不中用!当我的女人,不能轻易放弃!我不准许!
这话一出,你们妈妈一愣!
这话听过,在很多年前。很多很多年前。
记忆深处,尤为深刻的话。她看向他,他皱着眉开车,显然这只有两人知道的,记忆深处的话,他也是无意,在极度疲乏、紧张、焦躁中,在这紧要时分,几十年前说过的话突然就蹦了出来,再一次。
牛粪味的屋子,潮湿的泥土,空旷的田野,一个一个有办法离开的同学,一封又一封石沉大海或者婉言相拒的信。
所有的画面一闪而过,这是他和她一起面对过的。
半晌,她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去哪里?
哪里来,哪里去。
这是什么话?我问今晚怎么过夜?
是这个。你们妈妈说,记得叶师玄的办公室?他那里肯定有些辟邪的东西的,办公室里间,他说过平日里他都不用的,员工也不会随便进来,我们可以待一阵……她埋头翻弄,果然,很快摸出一张门禁卡,说,现在和尚庙都没开门,我们去他那里找找有用的。你们爸爸放慢了车速,说,可门口保安怎么办?我们这么晚,叶师玄又不在,保安问起我们怎么……
你忘了,我们开车啊,刚刚都看到了,他们那里停车场无人值守的啊。
叶师玄失踪,警察迟早会找上来。何况他的皮鞋出现在了栾诗燕的房间,迟早会被发现我们和他的关系。
至少现在还没有!现在还没有人知道叶师玄和我们有关,先过了今晚再说!我们不要打瞌睡,快跟我说话。
于是我们又开始讨论,但讨论的内容并没有太多价值。刚开始我们分析,按我们的经验,每次摆脱掉水盆,都能争取到一段时间的间歇,中间似乎能有一些规律。可能是要追上我们水盆也需要时间。很快我们又推翻这个,那更多可能只是因为受了刺激之后人极度清醒,一旦疲乏,思维慢下来,就又会出事。当讨论到叶师玄为什么也能被牵扯进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叶师玄办公室那栋大楼的停车场。我们用叶师玄的卡打开门禁,你们爸爸说不能走电梯,负一楼走楼梯爬上二楼,进入了叶师玄的公司,钻进他那套在办公室里的卧房。
我们不停互相说着不可能有结果的分析,试图以这种方式来抵抗恐怖。我们没有对彼此明说,但很明显,叶师玄不是失踪,是已经遇害,而且是极其诡异的遇害,可怕的死法。我们在同一个晚上,进入另一个死人的房间。
这一夜还没有过完,房间里又是一片黑暗,刚开始我们不敢开灯,但过了一阵我们也顾不上了。人如果是死了,终究是跟我们没有关系的,如果有保安来巡查,我们就说实话。你们妈妈清醒了许多,说不用这么做贼一样。叶师玄失踪,我们回他办公室来查看他是不是自己跑回来了,这很合理。我们这么一路待在黑暗中,连灯都不敢开,流亡逃命,不敢见人,又是为了哪般?明明我们也是受害者,整得像我们杀过人一样。
你们爸爸先听得连连点头,听到最后一句话就不吭声。
你们妈妈感觉到了,侧眼看向他,你说话啊?
你们爸爸摇头,看向一边,说接下来呢?明天一早,找到一个灵验的庙,这个刚刚说的方案可行吗?
不知道,总得一试,虽说叶师玄这套完全没用,但也许找到厉害的和尚师傅能行。总不能就这样两眼一闭眼睁睁认了。再说找个庙的想法最早不是你提的吗?
你们爸爸点头,继而居然笑了,你这样,就很好了。
你们妈妈一时语塞,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但眼下这情况,他居然说出很好了这三个字,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不是吗?他说,至少,好像很久没吵架了?他靠着沙发,慢慢坐下来。
见他这样,她也慢慢坐了下来。
一旦放松下来,极度的疲乏立即释放出来,我们顿时都感到像一坐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一样。
累了?
是啊,能不累吗?
跑不动了?
早就跑不动了,硬撑着而已。
不是刚刚才说要打起精神吗?
呵呵。
我们一起边摇头,边笑了出来。
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吗?
这谁想得到啊……我只是感觉……
什么?
我感觉其实你没那么怕,我比你怕得多。
怎么可能,我怕得要死,也是硬撑着而已。
怕得要死……说给别人听,一定想不到,两个半截入土的人,会那么怕死。
怎么可能不怕,都是人。既然会笑,会哭,会累,会怀念,会悲哀,会愤怒,会感动,当然就会恐惧。老了也是人啊。
但他们都想不到这一点。
他们?
小徐小汪,小黄小唐,他们。
他们只是把老了当成弱者,像对某种不健全的残疾人,或者是对将死之人,施加一个同情。这没什么不对,我能理解,我也年轻过,我也想不到。
我也是。寻常间,没有人能想得起这回事,这件必然会发生的事。每个人都当自己能永远活着。只有一看到老年人,可能是本能,在提醒,但毕竟是在对面这个老年人身上,不在自己,自己还早着,有死也是我们这样的先死。
每一天都这样,看着死一天天临近,越来越近,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无法抵抗,你不慌吗?
你是说这事以前,还是眼下?
有区别吗?
也是。
所以我其实能理解小徐小汪,也没有对小黄小唐有什么不满,其实他们都是好人,那些其实并不是作假。看似尊重照顾,回头遇到事翻脸不认,其实说到底都是真的。尊重照顾是真的,翻脸不认也是。
对,我也是,能理解,也包括小叶对吧。
对,很能理解。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但小叶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牵扯进来?
我们两人一起沉默下来,既为了可怕的死亡,又为把无辜的叶师玄拖进我们的事情中来,更为了未知的凶恶在被无可理喻的力量驱使下,朝我们直面而来。
良久,还是你们妈妈说,算了,不管那个。不能再傻坐,会睡着,一打瞌睡就又要出事,快找些事情做。
做什么?你们爸爸两手一摊,你看看这个办公室,哪里有半点像要辟邪的样子?。
我们一起环顾四周,确实,这就是一个标准的生意人会有的办公室,老板桌老板椅,一些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摆件,却全是与钱啊财的有关;一台电脑,长毛地毯,高级沙发……就是没有阴阳大师会有的那些,一个都没有。 为了证实这一点,我们又翻找了一圈,最终确定,确实根本没有一件有用的。
你们妈妈说,那总该找点事情做,至少混到天亮。他公司的员工上班,发现老总失踪肯定会找,我们趁他们正式上班之前开溜就行了。
你们爸爸点头,找些事情做,可以抵抗心中的恐惧,在面对必然会到来的结局,有些可做的,好像就是在努力解决那个必然解决不了的结局一样,可以稍稍自我安慰。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我以为,一度以为,我能找到规律,找到解决办法。其实到后来,是你才先发现的,这个不睡觉来暂时抵挡的法子。
你们妈妈说,但写出来才好总结规律是你想到的,反正这里有现成的纸和笔——她看向叶师玄那张硕大的办公桌——我们就继续记好了,就当是混时间。
不,不是混时间。
不是?
不是。我们没法说的事,可以用这个方式留下来。
你是说。
留一封信。
你们妈妈慢慢点头,看着你们爸爸。你们爸爸看着你们妈妈,两人一起缓缓点头。
易捷,易静,我们不可能把你们牵连进来,但我们并非不想让你们知道我们。
这个意外的、你们爸爸发起的方式,本来不过是面对极其复杂的情况、整理整理一团乱麻的思绪,以期待找出能够自救的办法。
但及至此刻,却全然变了味道,却更重要了。
虽然我们谁都没说破,但也不用说都明白,我们都非常明白,这是给谁的。
这是你们爸爸妈妈留给你们的一封信。
于是我们坐下,分头各自铺开纸笔,就在昨天下午你们妈妈在购物中心美食广场记的内容,继续往下。
我们写了很多,记得很详细,分别以自己的角度,和各自的感受。我们不时互相查看彼此内容,翻看前面内容,加以讨论,补上之前没能记叙明白的,又继续往下。时间过得飞快,一个小时像一分钟,我们越写越多,越写越详细,越写越觉得这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好像可以直接当一个故事来看。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写的,互相称赞对方写得挺好,简直没看出来。不过你们妈妈说她从来没看自己写的,好像写完就扔掉一层包袱一样。你们爸爸说他也是。
易捷,易静,看到这里,如果你们能够,应该明白了吧。
那个家,不是温暖的港湾,但无论我们遇到什么事情,我们肯定是爱你们的,你们完全不必担心。
栾诗燕死后的第六天,除了凌晨在我们始终没有再踏入的那个家的那栋楼里,剩余时间,我们是一直在师玄地产的总裁办公室度过的。准确地说,是办公室里面的套间。更准确地说,是过往五天的记忆反复中。我们没有睡一分钟,饿的时候,就从那个套间里的冰箱找到一些吃的,牛奶点心什么的。我们一刻都没有离开彼此视线,上厕所都绝不关门。刚开始有担心,叶师玄的员工们会找不到老总而跑进来。我们提前准备了一堆解释的话,商量又商量怎么说才合理,说是亲戚,说是客户,说出实情……后来发现这担心完全多余。不是员工们自觉,那是叶师玄的粉饰,是根本就没有员工。师玄地产咨询公司似乎已经停业了,我们想起叶师玄的师弟、全师澈的那通电话,看来叶师玄早就遇到了生意上的大麻烦,公司已经停了,没有员工来上班,于是当然就不用担心有人进来发现了我们。
也许是一直持续不断地互相叙述和讨论,我们异常清醒,于是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只是这样的事,好像从来没有看到会有描述是发生在老年人身上。你们爸爸说,就在前天购物中心,路过电影院,看到正在放恐怖片,一堆年轻人去买票。你绝不会看到有老年人也去买票凑这热闹。
你们妈妈笑说谁没年轻过,觉得离自己远,身处安全而找个刺激。老年人谁不是直接在面对最恐怖的事了,不可避免,逃无可逃,步步紧逼,越来越近,必须死。你们爸爸说人这一辈子,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假设自己永远不会死,一旦突然有感此事,马上又绝口不提,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鸵鸟。你们妈妈说鸵鸟还不是知道没法子,无可奈何,不然怎样,既然迟早要死,那下一顿饿了还吃不吃嘛。想了没法,那不是只好不想了。你们爸爸说不是,是态度本身,没法不是就此逃避的理由,不是不去努力想法的理由,这不是活着的态度。你们妈妈说你这是强人所难,不是每个人都要像你这样。你们爸爸说我不是这样,当年你会留在下乡那里。你们妈妈说要你多事,关你啥事。
我们感到又要开始吵了,于是默契地同时打住了。
半晌,你们爸爸叹道,到这时候,居然还能吵架。你们妈妈也笑了,但你们爸爸说,我是觉得,这样,才是真正活着,这样才真正是人。
你们妈妈没有说话,但表情显然不是反驳。
又是半晌,天色开始发白了,沉默终究被一个问题打破,要走了吧?
去哪里?。
不是按计划要找个和尚庙吗?。
我们什么时候信过这些。
不信搞个太上老君来干啥?
那是真武大帝,寄托罢了。和尚庙,尽是些因果报应的废话。
我想也是,因果报应都有用,世界早就干净了。而且,有没有用另说,你想去找吗?
不想。
为啥?
找来干嘛?没用,又是一场凶恶,还会拖累其他人。有用,又如何?我们回那个破房子,又旧又小,住久了,逼仄得人的心理也成那样,门口垃圾,乱搭管线,墙皮、路灯……建个电梯会吵成那样,龌龊得人心理也成那样。
几十年不是这样过的?
苟且而已,其实知道吗,我在很多时候都在感觉,这样未必不好,这样才感觉自己活着。
然后才好去死是吧?
哈!
你们爸爸回头,说其实你提议来这里就已经这样想了吧?我们还能用车,可以直接开到随便哪个庙外面守着开门。
你们妈妈笑了,说其实你也早就知道了不是?你自己都写了,在想办法的时候,感觉自己更好,更像个人,重新做回了一个人。你是这样,我当然也会是这样,人人都会是这样。她回头看着他,我不想那样过了。
他点头,我也不想,那么……
不需要做什么,睡一觉而已。七天了,七天没真正睡过,这不难吧。
不难,马上能睡着。
再给孩子们打个电话吧。
我怕……
怕连累到?
嗯
打吧,人在国外,没事。
我怕他们听出有什么不对来。
没事。
他们也难,都是做工出去的……
没事,打吧。
我们来到窗前。开始拨起最后一次电话。
占线。
关机。
再打,占线,关机。
你们妈妈问,算了吧。你们爸爸说,最后一次,再打……
易捷易静,真是不巧,你们依然没有接到。我们反复打了三次,还是没有接听,想必都是在忙吧。
终于,第三次后,我们放弃了。
事不过三,也好。
挺好。
我们一直这样站在窗边,一直等到你们妈妈的哽咽停止,一直等到你们爸爸眼前模糊的视野又清晰,又模糊又清晰,终于不再模糊。
天已经全亮了,晨曦中,城市似乎又活了过来,在经历了一晚上的黑暗之后。汽车开始川流,街道开始繁忙,早上上班的人们在街上匆匆而过,一些年轻人提着包正在朝着我们这一片走来。又是新的一天,虽然可能和昨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就这么轮回着,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也没有脱离的办法,乃至意愿。
看着窗外你们妈妈说,你想通了吗,为什么是我们遇到?你们爸爸说这很重要吗?可能就是叶师玄说的,不过是单纯的坏运气,被栾诗燕错误的施法拖累了,叶师玄又被我们拖累了。你们妈妈说我们运气可能从来没有好过。你们爸爸说这也不重要,到头来都一个样。
我们四目相望,那么现在到头了?差不多了吧。今天好像是栾诗燕死后第七天。哦,呵呵,头七啊。这一觉睡下去就是彻底到头?应该是吧,我已经困得动不了了。其实该再做一顿饭的,想吃你做的。至少吃过一顿好的。那现在……
你们妈妈突然笑道,洗个澡吧,又是两天了,人家都说,老年人身上有味。她站起来,慢慢往套间里面走去。
你们爸爸跟着,突然想起一事,说,你其实早就想到了吧?提议到叶师玄的办公室,而不是去哪个庙外面待着?
你们妈妈头也不回说,你其实也早就在想了吧?第一天交钱住酒店的时候?
好歹是住过了,不是吗?
好像这里比那酒店套间还奢侈。
挺好,你先洗?
行,我用浴缸?。
你用吧。
这浴缸看上去可以坐两个人。你们妈妈指着那一张床那么大的圆形浴缸。
你们爸爸张口结舌,继而埋头一笑,还是算了。
她看着他,当真。
他看着她,又看看浴缸,算了,老了,丑。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于是他转身。等下,她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城的?
他的手放在门把上,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头,没有出声,开门,走出卫生间,把门关上。
她眼睁睁看着门关上了,回身慢慢坐下,在浴缸旁边的边凳沙发上,眼泪一涌而出。
他慢慢走到有着夸张黄金人脸的巨大的床,一屁股坐了下去。她的抽泣声隐约能听到,但他没有理会。
一切都过去了,何必多问。
一切的意思就是一切。
过去的意思,就是……
他摇摇头,就这么合衣,鞋都不脱的,将自己的身体倒在天鹅绒一样的大床上。嗯,他想到,可能在这里,天鹅绒不是比方,可能真是天鹅绒。
那又有什么关系?
有,当然有关系。就像没有人会愿意在那个又旧又破、逼欠潦倒的楼房里住一辈子,他想到,如果可以,谁会愿意?谁会一开始就计划,就这么平乏到几十年如一日的耗费完所有时间?
但他竟然是真这样过完了。可悲可笑,本来他不是这样的人的。困意袭来,他缓缓闭上眼睛,没错,刚开始的时候,事情不是这样的。
他想也许他应该起来,把这几个想法和她最后的对话添加进去,继而作罢,懒得动了,就这么着吧。
事情本来不是这样的,这辈子,本来有好多计划,好多想象,本来有无限多可能。到头来变成死赖活来,到头来,赖活不得吧。
他听到隔壁浴室里有放水声,她似乎停止了不知所谓的哭泣,准备洗澡了。挺好,她一向爱干净的。即便下乡时候,她也一有机会就要马上洗澡,寒冬腊月,打着热汽腾腾的盆水,在猪圈恶臭隐隐传来的院子角落里颤抖着……他记得那个场景,记得那个身体。他当然知道那一切美好早已不存在了,眼下的不过是两具相看两厌的濒死肉体而已。但他还是记得,并且愿意记得。
她怎么回城的?好问题。她怎么会想到的?还是她其实一直有这个疑问,一直压在心里,几十年,一辈子?
一个人有出路,需要堵死另一个人的。代替,取而代之,没人愿意这样,没人生来会这样想,但事情往往会是……
他猛地睁眼。
没有水滴,没有滴答声,没有水盆声,但刚刚他觉得他睡着了一小会儿,一小顷刻,但他肯定自己是睡了一下。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想起一事,一下跳下床,瞪大眼睛,来到写字台前,翻看着前面的稿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笑了,不,不该笑的,但他笑了。
确实是这样!
代替。
他开始在新的一页纸上记叙,续着前面停笔处的内容。边记叙,边分析。
第一天,栾诗燕作法——栾诗燕死。他感到滴水,她听到水盆。
第二天,他们吵架,而后他有那么一下打盹,然后他和她围绕着电梯时空错开,他按下电梯在她那边反应出来,却是没有人的。
第三天,公安局回来,都困倦到恍惚,然后电梯自动打开是水盆,他们一起奔逃回家,电梯步步紧追,回家后再次时空错位,于是赶紧离开那个凶宅。
第四天,酒店里凌晨到上午,她睡了下,他去买些必需品,然后她看到水盆出现在她那里,晚上他睡了下,他被天花板上的滴水惊醒,是鬼利用栾诗燕的形象,头发渗下来滴水。
第五天,他们在购物中心待着,直到吵架又互相鼓励打气,其实已经困倦到极点,各自睁着眼睛恍惚,于是分开各自上卫生间,他们都感到了水滴凭空滴头,时空错位,她被隔间里的水盆赶出来,他进去以为那是她,拉着那鬼的手,或者说,借助栾诗燕形象的手。
第六天,半夜开始的第六天,叶师玄带他们回到老家凶宅,车上他们又要扛不住睡意了,然后叶师玄被电梯强行带走,水盆伸出鬼手追赶,他们躲进栾诗燕的屋子,又趁一个时间差逃脱。凌晨之后剩下的整个白天到晚上,通宵没睡,极度清醒,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现在是第七天,彻底的还魂,头七,这是常识。没有想错的话,这天晚上将会是完整的凶夜,势必无可善终。
但如果……
从一开始,就在假定,栾诗燕招来的邪恶是对着两人而来的。看上去似乎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但如果不是呢?
有没有可能,他打盹,瞌睡,意志模糊,失去抵抗,这个时候会作用到她。否则,反之?
那么叶师玄遇害那晚——极有可能遇害——两人能比想象中更轻易脱逃,又是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两人都坚持没有离开彼此,不管再凶险,所以那水盆没有找到机会?
一路追杀的,是水盆。而水盆其实是找她的。他从来没有单独碰到过水盆,都是一起,除了购物中心,但那也是因为他。他碰到的,天花板上的那个鬼一样的形象,滴水让他惊觉,会不会只是一种警告?警告他别管?如果管了,会把他卷进来,像叶师玄那样……
有没有可能,她在说谎?她隐瞒了什么没说?就像在公安局里那样,他知道,他没有揭穿。
他自己唯一,或者说单独最厉害的一次,其实是在酒店,那时候他以为她是在记叙,她真的在记叙吗?她不是完全反对他这样做吗?为什么要反对?怕他看出来?她是不是其实还干了些别的事,引得他这边越发严重?
他想过单独找刑警队的小徐说说,但他放弃了,他不舍,不忍。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说得清这一切。
如果她是这样的话……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啊……
因为,是不是因为,如果她不这样,就摆脱不了他们的那个水盆,那个恶水局……气在玄冥,什么什么的……他举起手想挠头,但马上止住。他想起他听见她在卫生间尖叫,冲进去救她时候,一把拉住的那只手,冰冷,僵硬,不是她的手。
不是活人的手,是那只从水盆里探出来的手!
从那以后,他就尽量少用他的右手,一想起就说不出的难受。他并没有把这告诉她。
她为什么要这样?如果一开始并没有想法,是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地步的,那就说得过去了。几十年朝夕,烦了是必然,但厌恶到憎恨、恨不得用个招灵仪式杀掉对方,这个肯定不至于。只不过是形势所迫,一步一步被逼,那么牺牲掉对方来让自己脱身……有可能。
很有可能了!
代替,是吧?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对面写字楼的玻璃内,年轻的上班族们正在忙碌,全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又是一天的忙碌,又是一天的生活,又是一代人的生活。
都一个样。人和人,任何人;一代人,又一代。
讨个生活而已,归根结底是求生欲。
只是没想到,老到这个岁数了,还是会有这么强的求生欲,乃至她对着他……
他开始摇头,越摇越用力,不对,不对,不对,她不会,她不会,她不会。是自己在多想,是自己愿意这么想,是因为这样会让他自己好过点,让自己原谅自己——那么她会不会也是这样想的?不行,他决定去问个明白。
他走到洗手间门口,不由愣住。
告别已经告别过了,打开门,大概率是没有人的。
但……
手机突然响起,他吓了一跳,霍然转身。
谁打来的?他一把抹掉脸上挂的泪水,看着桌上的手机。那不是自己的手机!
她一把抹掉脸上挂的泪水,突然开始笑起来,中间毫无间歇,毫无迟滞,仿佛就是笑哭的。
她一边笑,一边开始拧开龙头。黄金镶钻一样的龙头,开始哗哗流淌出水,注入黄金镶边还带四个脚的超大浴缸。
依靠着浴缸花瓣一样的边沿,她依然止不住的笑。
三次,这是第三次。
第一次,在酒店,他扔下她,去独自买些根本用不上的东西,所谓药品什么,带的量已经足够吃一个月了;
第二次,在购物中心,他扔下她,说要去上卫生间;。
第三次,是现在,在这个华丽得像宫殿的,藏在写字楼里的房间里。
他明知道两人不能分开,这在第三天已经证明清楚了,但他连续干了三次。
事不过三,第三次了。
她还在笑,嘿嘿,恶水局……
看向房间四周,有两个水杯,还有一套茶具,可能是泡澡时候享用的……
他想甩了她,各自求生逃命,这太明白不过了。他以为她不知道,他以为乔装掩饰得很好,他不知道这根本瞒不过的。朝夕相处几十年,一有点异样,正眼都不需要看就知道。
所以才装得那么照顾有加、体贴细心,不是吗?补偿心理,平衡自己的愧疚,还是乔装掩饰的一部分?或者两者皆有?
她实在很想问他,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但现在,似乎也没必要多想这一头,她看着面前的硕大浴缸,浴缸里水慢慢多起来,泡沫越来越小,虽然水流依然不变。
倒影中,是一个满脸狰狞的老太婆,正阴恻恻地看着自己冷笑。
这就是多少年来多少人称颂的伴侣,彼此是对方的全部第一次,在人生最开始的时候,一路走到最后。最后却是处心积虑到如此地步,这一世夫妻,呵呵……这一切都该结束了,早该结束了,不该拖到这个时候的。
但是……
真的是这样吗?
或者说,真的只是如此吗?
等下……第一次,是还在家,吵完架,她坐电梯出了毛病,他下楼来找她。
第二次,是他背着她,颤巍巍地扛着两人的重量,爬上五楼,回去拿些东西。。
第三次,他冲进卫生间去救她,他必有极可怕的遭遇,看他那僵硬的双手就知道,但他什么都没说,完全不说,直到最后都没有提及,他是不想吓着她。
最后的且不提,第一次第二次,那时候似乎还没有十分清楚明白,两人是不能睡觉也不能分开的。
不对,不止如此的,他不是那样的。
那他又为什么明知故犯,故意分开?。
或者说,那个所有老态一扫而空、冲进来救她的那个人,和那个企图甩了她让她独自去面对一切邪恶和恐惧的人,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人本来就有这么复杂的,不是吗?。
她觉得,她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但她还是看着浴缸发愣。
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让她完全不能想当然的干脆了当。
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两个都是,如此而已。就像徐汪,就像黄唐,尊重照顾,翻脸不认,都是真的。就像自己,这样想,只是因为,只有这样想,才能让自己好过,才能让自己原谅自己。想到这里,她已经完全不想再问他什么。
她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缓缓闭上眼睛,便要朝浴缸里去的当口,一句咒语几乎要爬到嘴边。她有一丝犹豫,不知道能不能不脱衣服。自己的身体,已经老朽不堪到自己都不愿看了。他说得没错,老了,丑。
手机响了,她猛然睁眼,回头。
他走过来,拿起手机。手机不是他的,是叶师玄的。叶师玄的包随便放在书桌上,他和她忙碌了两个对时,一直没留意。
但这个时候却是有人找叶师玄。
手机上,显示的名字是三个字。
全师澈。
这当口打电话来干什么?他师兄已经没了吧……他拿起手机,接通。
喂喂喂!师哥别挂我电话这次,金老师回复了别挂求你了听我先说完!
他刚啊了半声就被打断,是全师澈的声音,但似乎却比上一回隔着老远听到手机余音里的声音更慌张。全师澈根本没听清这边已经不是叶师玄,焦急的声音连珠炮似的语无伦次。
听我说听我说,前天你没真的那么干吧?想来没有如果有不会接电话了——听我说完金老师终于回电了你千万千万别再跟那两个老东西有任何联系了你认都不认识管那么宽干啥?这钱就不能挣那个恶水局根本就不是一个真正正宗的功法那就是邪功妖法!金老也没有听说过可见那是极厉害的那种听说过的人都极少的!金老分析说很可能是有人炼精化气整错了沐浴程序,或者炼内丹熄火退阴整错了沐浴时间而有的意外收获,但怎么看都绝不是你怀疑的来求财的!很可能那就是一个杀人阵法是骗取人信任之后让人陷进去有明确的指向明确的目标,目标就是让被害人的阳寿通过水为媒介转移到自己身上!但金老知道的类似的阵法都很很麻烦需要有人帮手一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如果勉强完成很可能也会闯下大祸那个栾诗燕指不定就是那个路数。总之那两个老东西绝对绝对有问题,他们绝对是在骗你,或者根本没说最重要的信息。同样档次的阵法一发动根本拦不住,任何惹到的或者撞见的都会被卷入其中……总之你千万里那两老货远点,他们两个给你说的没一个字是值得信的,尤其是重要的环节,他们是绝对不可信的,绝对绝对……喂!喂喂!师哥!喂!师玄你还在不在听?
手指一按,挂断。他随手扔掉手机,来到洗手间旁。
是她。
这是她要来这里的真正原因吧,转移阳寿,也许就是转移目标。
可能是一天没正经吃东西,肚子饿了,但口腔中莫名闪过的,是红薯白菜饭的味道。他伸手,握住门把,拧。
伸手,握住手机,拿起一看,她倒抽一口冷气。
徐警官!小徐!
像抽象艺术品的水龙头在哗哗放水,手机在颤抖,手也在颤抖。哗哗声中她接通电话,喂。
是阿姨吧?你们在哪里了,回来没有呢。
还……没有。
哦,啥时候回来啊。
还没定。
我们确实需要你们来配合一下,到公安局来一趟,目前这案子有些眉目了。
哦。
现在能来吗?
……
阿姨啊,猜我现在,在哪里?
……
我现在就在黄经理的面前。没错,就是你们住的酒店的主管。目前已经证实了,你们根本没有离开本市,没有上次你所说的出去旅游。为什么要说谎骗我们呢?
我们……不想走远……腿不方便……
好吧,说你的地址,我来接你们?不愿意是吧?最好也不要,阿姨啊,最好你们自己来,我来找到你们,这个性质不一样,对你们不利的。我还有一堆案子压着,别让我难做。你们肯定有情况是隐瞒的,你们隐瞒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聊一聊。不是说你们必然有什么,但事情肯定是在你们身上。
……
听着,别让我难做。我说的是实话,我压力很大,现在手里案子是命案必破。
……
又来了,又不说话是吧?我说了我时间有限!我耐心很有限!张德恒已经又在公安局了,你楼上栾诗燕的对门!你根本不是你自己所说的,和栾诗燕完全没有交道!恰恰相反,你们交道很深!你和栾诗燕一直在张德恒那里学一个所谓的养生道法,什么驻颜保持生命活力,是不是?包括张德恒和其他邻居已经说了你和栾诗燕的纠葛。栾诗燕和张德恒有了男女关系,你知道了要挟张德恒把你们那份电梯改造费用出了,是不是?这已经涉嫌敲诈勒索!张德恒不愿意,你是不是告诉了张德恒老婆,导一场鸡飞狗跳家庭破裂?张德恒老婆走了,张德恒为了女儿和栾诗燕断了关系,栾诗燕是不是纠缠过你们?是不是起过肢体冲突?是不是把你推倒在台阶后面摔伤了腿?是不是说过你报警她就报警你敲诈?栾诗燕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是那个死法,和你们修的那个道是什么关系,你们两人在其中干过什么,你十五分钟之内立即赶到公安局来给我说清楚!听清楚了吗?尊重老年人是一回事,但老的坏人老的罪犯我这里见多了!你们现在就是重大犯罪嫌疑人!我现在回局里,我要十五分钟之内看到你们人,否则……
咕咚,手机沉入浴缸。
不是,不是,不是,她喃喃自语道……我什么都没做,是她栾诗燕报复……是她栾诗燕报复……是他们一起报复……
放下电话,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屋里胡乱摸索,水杯,水壶,熏香蜡烛……名字,八字,准备好的纸条,八份,酒店带走的火柴……
等下!她突然站住。
不对!
他为什么不接警察的电话?
他为什么在公安局里一直都不说?
会不会,他独自推导思考了许久,远比自己要久,所以他想到的远比他说给自己听的多?
会不会,他知道他其实没事的,所以故意等着,故意等着让自己这边……故意撇开自己单独……
也不对。没有人知道恶水局用了的效果,从来没有人用过,张德恒在古玩市场里淘的那本古书,从栾诗燕到她都看过,只说了以水为介阴阳出入,善用者可短彼之寿而长之己……其实都很模糊……
他怀疑她是在事发后再进过栾诗燕那里,但她没有,而他有没有?还是张德恒进去过?进去又干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自己的?施法?
施什么法?滴水?
为什么会头顶滴水?或者,是容器中有一个在漏吗?
一共八个水容器,加一个澡桶九个,哪一个在漏呢?
三次去看都是如此,一个八个,分布八方,尤其是最后一次,记忆很深刻,八水容器没有人动过。
她猛地张大嘴巴!
这是个盲点!
自己一直看到的水盆,那是第九个!
多了一个!
也就是说,那盆水,其实根本就不是八水阵里的!它是另外招来的!
第九盆,里面的水,是不是刚好等于那八盆中莫名减少的?
所以根本不存在漏的问题,滴水是警告,水盆是主杀!直到他反复再三阻扰而把他自己卷进来,成为正式目标了,她才感到的水滴!
所以叶师玄其实是对的,抛开其他不说,小叶是真有些本事的。
那就是一个过路神佛!
一个异常凶恶的过路神佛!
第一天派出所里,那电话录音里的声音,嘿嘿嘿,恶水局……那声音充满了嘲弄的冷笑!
根本就不是恶水局的问题!不是!是栾诗燕居心不良意图报复,仓促行事间不巧,招惹到了一个异常厉害的、刚好路过的神佛!叶师玄说过,那是一天之中的最阴的阴水时辰!继而,牵连了自己二人的整个过程,都是这个!以恶水局为幌子!
为什么?因为居心有歹意?还是贸然作恶法?或者记载本身就是有问题的?不管如何,如果是这样,那一切情况都变了!没错,一定是这样!他也分析过,很可能其实是鬼!借了栾诗燕的形象!而实际上,连作的恶水局本身,后来都是厉鬼借用的手段!很可能,大家都想对了一部分!不行不行,必须要给他说说——想通的这一刻,她脑海里闪过的是那个背负着她的宽厚后背。她突然后悔,应该早点的,应该早点说透一切的,应该早点给他说,虽然常年生活让彼此生厌,虽然他多少知道她有牵连于一些道法但不屑一问,虽然她看出他的不屑而更加厌恶更加不想说,但她其实应该早点说的。于是她转身,挪到门边,一下拉开门。
她倒抽一口冷气。
因为映入眼帘的场景。
豪华到奢靡的房间,紧挨着办公室的私密寓所,竟然在没有任何动静情况下,凌乱得像被抄家了一样!
是被风暴席卷过后的战场,床上的被子揉成了一团,一半耷拉在床边,一半裹着几个胡乱塞进去的枕头,床单也皱巴巴地扭成了麻花状,仿佛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拉扯大战。衣柜横落在地上,翻开门,像被剖腹了一样对着天花板。书桌倒在另一边,所有抽屉都被拉开了,文具散落一地,说好的留给孩子们的信,两人合力的稿纸,白色纸张像残骸一样到处都是。
他不在,果然不见了!
卫生间门口,是潮湿的,仿佛有挣扎打斗过的痕迹。她只觉喘不过气来,不由闭上眼,他在奋力地爬出去但腿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她再睁开眼,地上的水泽由近到远由多到浅;她闭上眼,他在地上拼命地喘息中扭动,掰掉什么抓着他的东西,她睁开眼,踢到的椅子和被抓扯在地几欲撕裂的床单;她闭上眼,他退到衣柜旁的墙角徒劳地舞动着半截椅子腿,她睁开眼,墙角上的抓痕和扯烂的窗帘……
她几欲想夺门而逃,但就一瞬间,她听到一阵熟悉的沙沙声,继而看到一堆杂物中有什么在动。
是一支笔,那支笔竖着的,视线被横着的杂物挡着,一支笔的笔头在莫名竖着,一动一动。
沙沙书写声在继续。
她扶着墙,慢慢走,只走了两步就站住了。
是那水盆!那水盆里的手伸了出来,捏着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那赫然就是记录发生了什么的稿纸!
那只手不仅在写,而且还在已经写过的稿纸上涂改,水盆周围有一圈稿纸!
像感觉到她的出现,写字的手停住了!。
慢慢放下笔,水盆慢慢转了个半圈,朝她正面。塑料水盆在地毯上,只摩擦出淡淡的划划声音。
她一下转身,瘸着腿冲回卫生间,一把锁死门。
划……划……划……门外,是水盆移动。
这次,他在哪里?还会有人来救她吗?
她看着水盆即将要冲击的卫生间门,一步一瘸后退,一步一瘸。
猝然!头顶一惊,一滴水,滴中头顶。
她下意识一抬头,立即张大嘴,只感觉自己眼角都要撕裂开来!
他上吊了!
不是!他的头隐没在天花板里,像没入水中一样!整个人被悬空吊在那里!。
水顺着他还没完全没入的脖子,一点一点汇聚下落,划过全身,一些滑过手臂,滑过手指,从指尖滴落下来!
那就是滴在她头顶的水滴!
他的身体不是上吊的垂直,而是有一个扭曲的形态,似乎在挣扎,却又有气无力的姿势。
砰,水盆到门口了。
咚咚咚,敲门。
就在她要跌倒的一瞬间,他到底还是来了。
已经没有头,悬在天花板的他,突然动了!。
冰凉的,僵直的,没有任何人间意味的手,他的手,突然一把下楼抓住她的头发,她眼前一黑,头上剧痛,只感觉自己被提了起来。
另一只手摸上她的喉咙,阴森的温度。在最后的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一件事。
他,她在屋内,还有一个在屋外,那一个其实一直都在。
难怪她看那稿纸,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有些内容不像他平日里的一贯思维。
我们一直是三个。
从来没看自己写的,好像写完就扔掉一层包袱一样……她喉头发出卡卡的声音,已经看不见了,耳边却还能听见,门还在响,咚咚咚,咚咚咚。
门在眼前,锁已拧开,数十载的画面一闪而过,她那身形容貌他曾无比熟悉,熟到熟视无睹,熟到厌倦,熟到厌恶,但此刻却怪异的陌生,陌生到不认识。
此刻,想通前因后果的此刻。
不能离开彼此视线,不能分开,一旦分开,错位到一定程度,必然回不来了。
又不可以伸手,只能在视线里看着,眼睁睁看着。一伸手帮她就被卷进去了。
他试过,他做不到。一分开会是一生,一卷进去,也是一生。
是厉鬼,厉害的厉,也可以犀利的利。看穿了两人所有一切,关系,过往,纠葛。
长叹,难怪不去庙,尽是因果报应的废话。
什么时候信过这些,呵呵,敢信吗?
也不止她,他自己也一样,都不敢。他的手捏着已经拧开的门锁,最后回望一下房间。
不止豪华,是让他说不出话来的眼花缭乱。从未走入过的超甲写字楼,办公室里面不止上班,还能有奢侈到难以置信的总统套房,闻所未闻的德国洁具意大利家具,像那辆见所未见的车,或者那个餐馆,那酒店,乃至写字楼一样的公安局。一切都不是他的世界。然而他认识的世界其实早已经不存在了,属于他的时空早已和他错身而别,再无可能回来。眼下他只残剩下一栋破楼里,狭陋逼仄陈旧衰败,被时间抛弃唾弃。终于在垂暮时刻,凑合了个电梯,像弥留间的笑容,生硬又勉强,还容不下他。或者,像她,彼此不容。他毫无留恋,他以为他的人生会终结在那里,却又没有,跳到这个满嘴风水的地产商人房里,写字楼里的总统套房,外面的公司停业无人,内里的套房虚妄荒唐,无法定义哪一头才是真的,像所有这一切。行吧,推门。
他倒抽一口冷气。
因为映入眼帘的场景。
一个大浴缸,足以容下两人的,正圆的,矗在房间正中。
浴缸周围,分布着水杯,茶杯,茶壶,等等围成一圈,大小颜色性质不一。像是为了凑齐数量,把屋内能张罗到的所有能装水的容器都拿了出来。不需要数,一共八个盛水容器。
平均地摆在八个方向,分列在浴缸周围一环。
每个容器之间,有一个熏香蜡烛,蜡烛正点燃着,发出诡异的香味。
燃尽残烛旁,另有烧过的纸灰,每一个残烛旁都有一团,一共八团。
那个女人,果然是在浴缸里。
浴缸里一点水也没有,干得让人意外,没有水,只有人。卷曲身体,一丝不挂,抱着膝盖坐在桶里,脸埋在膝盖上,黑色头发——不是长发,是短发散落,黑发之间的皮肤是令人不安的青灰。
显然是死掉了。
不是她!是个年轻女人!
不,不不,那身体他是熟悉的,那是她!他下意识往前一步,立即张大嘴,只感觉自己眼角都要撕裂开来!
那就是她!那是很多年前的她,那是那个让怦然心动到饥渴难耐到最终得到的身体,是当年的她!
那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得到之后还可能会有的失去,为此他什么都愿意做!
那是一切开始的时候,是在插队乡下的时候,也是回城的那段时间,她刚好又理了一次短发!
曾经无比熟悉,熟悉到厌恶了,此刻却又怪异的陌生,陌生到不认识。
不!
他哆嗦着,连连摇头。
不不!
他退后一步,但并没有实际动作,只是一闪念,他像被定在原地了一样,一丁点动弹不得。
那身体像察觉到他了一样,动了!
那短发的头猛地抬起!
在她那年轻的死去的身体上,她那狰狞扭曲的脸、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猛然转到他眼前!
曾经青涩诱人的脖子曲线上方,是那松垮歪斜到一边的嘴角,恶毒的念着一句话。
炁在玄冥八方引津水神炼体魂魄丧倾。
你们的爸爸、妈妈
代 栾诗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