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伊甸园里的两棵树--纪念女儿去世周年，发旧悼亡文一篇 -- 抱朴仙人

女儿kappa于2004年10月13日清晨六点十分坠楼辞世，享年十六岁又三个月零五天。其时朝阳初上，正是平时的起床时间，奶奶正在厨房准备早饭。再过十分钟她应该吃早饭，二十分钟后应该出发去上学。

处理完女儿的后事，作为父亲，也作为女儿的朋友，觉得应该说几句话，是说给女儿的朋友和我的朋友，女儿也可以旁听，反正她最喜欢旁听爸爸的谈话。

伊甸园里有两棵树，生命之树和智慧之树。吃了生命之树的果子，可以浑浑噩噩地长生；吃了智慧之树的果子，可以聪明但是短寿。如果只能选择一棵，你会选择哪一棵树的果子呢？

我曾经和女儿讨论过这个话题。摩西智慧超群，大概是吃智慧果的人吧，只活了一百三十五岁，以实玛利好像活了两千多岁，你想想看他可会有多蠢。

在我的心目中，人一生的价值，并不在于寿命的长短，而在于生命的质量。快快乐乐地生活十几年好呢？还是痛苦压抑，苟延残喘地生活一百年？快快乐乐地生活，走自己选择的道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并有所成就，爱并且被爱……

中国人讲“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如果改成“有成就不在年高，无成就空活百岁”，也许更符合说这句话的人的本意。但一生有没有做过自己喜欢的事，在我看来，那才是最重要的。世俗的所谓成就，大部分又算是什么呢？

女儿七月份刚刚度过十六岁的生日，已经是一个学问渊博，思想敏锐深刻，文字功底很厚的人，家里的七千多本藏书，也读得差不多了。我跟她说过我对她的评价，如果以爸爸为追赶对象的话，已经远远超过爸爸当时的学问，勤奋程度更是突出。最为可贵的是，这种勤奋的结果既不是为了发表，也不是为了博得父母的欢心，更不是为了博得世俗的赞誉，而是完全在自己的兴趣方向上做大量的工作，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至少在我的一生中，没有过这种机会和外界环境，自己也没有相应的毅力。自己引以为憾，也很惭愧。

女儿一生做了很多自己喜欢的事，收藏的漫画大约有一千多本，根据我们家的读书习惯和藏书标准，阅读量至少是收藏量的五倍，很大一部分是和妈妈一起在床上嘻嘻哈哈地看的。我不习惯看漫画，只是喜欢陪着女儿看动画片和一些著名电影，一边一起做一些桃谷六仙式的无厘头评论，大家以此为乐。每年必到上海去参加动漫展的活动，好像还是个小小名人。跑到法国去参加中国文化年活动，结交了一个要好的法国姑娘，姑娘的妈妈很喜欢她，还专门花40欧元去买了一本精装的法文《小王子》，并且自制了几瓶果酱送给她。今年邀请法国朋友到家里来住了几天，大家过得很开心。按照原定计划，本来还要在高考以后一起去访问欧洲和埃及或者印度。

女儿勤于写作，在初中的时候就写过八万字的小说，我觉得质量不错，因为觉得韩寒作品被媒体炒作得肉麻，所以她自己谢绝了出版的邀请。现在高三了，还在悄悄地为大姑姑的四岁女儿写一本童话，已经有四五万字的样子了。写字台里存着满满四抽屉的手稿，大部分未经整理，一部分已经打印装订。我因为女儿已经长大，不便进入她的房间，又因为尊重她的隐私，从不检查，所以竟然不知道。

女儿精通英语，粗通日语，正在学习法语。文言文是跟爷爷奶奶学的；英语是跟小姑姑学；跟爸爸共同研究天文学、历史、考古、宗教和神话；生物学家里没有人懂，是自己学的。在神话和宗教方面的修养已经很深厚，开始能够对不同体系的宗教和神话进行比较的研究了；英语曾经获得过中央电视台组织的英语演讲风采大赛希望之星的称号，以取笑爸爸的发音为乐趣；研究茶道和有机食品的论文好像也挺受好评；学过两年空手道，获得了绿带证书，因为太忙而没有继续下去。这一切都是出自自己的兴趣，很多时候爸爸妈妈都不知道她究竟在干什么。回顾起来，她从十四岁以后的学问突然开始向综合和融会贯通方面发展，原创性的思想开始萌发，照这个速度，本来估计再过一两年将会进入创作的爆发期。可惜天不假年。

天妒英才，是个常例。女儿的作品，已经看不太出是个少女的作品了，辞世之后，看着她写的东西，经常让我想到王勃。谁能想到《滕王阁序》是少年的作品呢？而王勃十四岁成名，任命官职之后，直到二十七岁溺水身亡，中间两次被放逐，一次坐牢，连累父亲被贬到越南，过的都是苦日子，一点都不值得羡慕。如果王勃是我的孩子，我宁肯他早十年辞世，也少受这些折磨；如果我是王勃的父亲，在他二十七岁去世的时候，恐怕自己也会活不下去。孩子学养识见都是一流，已经有遭人嫉妒的本钱了，涉世未深，还没有保护自己的手段。此时离世，还没有见识到社会的痛苦黑暗和不公，还没有为了生存而挣扎无奈，也许其实是一种幸福。

历史上少女夭亡的，在所多有，受到追记的，倒多数同时是才女。才高而早逝，足以痛惜，真正可痛惜的，是其才华。归有光、袁枚等人所记，如果仅为琐事，又何以动他人之心？无非是才高而善良，其人存于世，为友人家人之福，一朝飒然而去，为众人之失，才会有人悼念。女儿去世，同学老师都在高三，正是紧张之际，悼念者直到凌晨一点还有人赶来。若非生如春花之绚烂，何至于友人之哀切如此？活着能做喜欢做的事，死去有人惦记，人生如此，又有何憾？

女儿曾经跟小姑姑说，爸爸是天才，妈妈是天使，一生最崇拜爸爸，最喜欢妈妈。跟妈妈是最好的闺中密友，自称是双胞胎，经常躲着爸爸嘁嘁喳喳谈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题。介绍妈妈看《十二国记》，介绍爸爸看《银河英雄传说》，然后共同讨论。共同分享一切有趣和有价值的东西，互相介绍好看的小说和碟片是家里的惯例，直到现在还要赖到爸爸妈妈的床上来一起看电视，直到在爸爸妈妈怀里睡去。

女儿因为生性温和，聪慧体贴，学问通达，一直受全家两系三代宠爱。从小到大，既是长辈的心肝宝贝，又是长辈的知心朋友，承受了数不清的爱。也许是福海未深，承受不起这许多，但满载爱意而去，又有何憾？作为父亲，实在是庆幸从未亏欠于她，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都满足了她的一切需求。

女儿一生身体健康，除了极幼之年，从不打针，极少吃药。父母少操了许多心，自己少遭了许多罪。上学放学，经常是自行车也不骑，就那么穿上登山鞋，扬长而去。父母看见孩子健康，心里可有多高兴！

“质本洁来还洁去”。林黛玉去世的时候好像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但她是在困苦病痛中寂寞死去的，一生无所作为。而我的女儿是在拥有着家人和朋友的爱，拥有着健康的身体，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并已经有所作为的时候突然离世的。充实地过了高质量的生活，没有遭受过大的不公正和任何侵害，死亡来得意外而毫无痛苦，算是完满的一生了，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结局。如果说有所遗憾，也许是生命短了一点。但正如樱花之绽放，来似春潮，去如细雨，花期长短，与其美丽程度并没有关系。作为唯美倾向很重的女儿本人，倒多半更偏好短而足够美的生命，厌弃长而平庸的生活。所有的遗憾，其实只不过是我们仍然存世之人的。

国庆假期带着女儿去太湖的时候，在湖州府庙逛旧书摊，还在和女儿讨论Dust to Dust到底是翻译成《尘埃落定》好呢还是翻译成《尘归尘》好。女儿陪着在太湖船上持螯饮酒，高兴之余不禁高声月旦人物。女儿觉得有失风度，还取笑说再这样就羞于承认你是父亲了。我当时反击说：“既然如此，那就要连说三遍我不认识你。”女儿比我还要熟悉《圣经》，知道这是耶稣和圣彼得的典故，当时就薄嗔一番，说你以为你是谁啊。真是其乐融融。不料一语成讖，转瞬之间，天人永隔。

女儿喜欢神话和宗教故事，大概也相信轮回之说，灵台不昧，就再回来吧。仙凡之间，转瞬即至，辛苦了这几年，就当放个假，周游一番，多一些历练也好。如果那边更好，也不必归来，女儿精通异界之事，想来不会吃亏。有缘之人，总会相聚。父母灵台清明，纵有伤感，也会继续生活。

女儿爱我，魂兮归来！

附：给朋友的海葬报告：

各位朋友：

我女儿的海葬如期顺利完成。她于10月17日早晨八点十分在青岛港外外航道灯船处（北纬36度1分5秒，东经120度49分9秒，是青岛港外最重要灯标）顺退潮潮流出海，随伴着百合、白玫瑰和柳枝花环（柳枝在东方意味着送别，在西方意味着哀悼）。目测海流流速约2节。照此速度和本地海流关系，她应该于今天中午进入鲁南沿岸流，两三天内到达上海外海，随长江水东去汇入黑潮的分支对马暖流，约在八天后通过对马海峡，此后过鄂霍次克海抵达白令海。如果她有兴趣继续旅行，可以从那里转乘北太平洋环流往加拿大沿岸过育空河口南下。此后海阔天空，非我所能知了。

船是向青岛市海洋局借的。送她出海的老船长已经退休，曾多年在鄂霍次克海和白令海捕鱼。外航道灯船在青岛五四广场一带远望可见，一般海图上都有，青岛港航道不变，该灯船位置也不会变。

必须准确定位该位置的原因是我和她妈妈将来也准备在此出海。

海葬时薄雾，多云，微浪，无风。海葬归来时风起浪涌，已经不适宜出海了。

女儿一生浪漫唯美，最喜欢的小说之一就是《灯船》，最喜欢的环境是海洋，最喜欢听航海故事。一生为众人宠爱，其结局如此，想来她会喜欢。所谓以其心为心，她喜欢的事，父母也必支持。她随海流疾速奔向东南，毫不徘徊，见此大解脱，父亲心中，悲欣交集。

女儿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它有权收回。我只是尽力让女儿离开的每一个环节都符合她自己的审美愿望。

选择海葬是因为女儿很喜欢我写的一首关于海葬的诗，其最后一句是“不需要纪念，不需要遗忘”，我曾经在海图上为她描绘这一路风光，现在她有机会去实地走一趟了。

我们还需要等待。

我将于近期返回杭州，整理女儿的文稿。

各位不必记挂我的健康，我一切都还好，还有许多责任，不会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