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打工生涯 之 台企(上) -- 紫色风信子
毕业后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经历了台湾企业,美国企业,犹太人的企业和国企。
这些不同的企业,截然不同的风格和各个不同个性的人物,至今在我脑海中鲜明地活跃着,令我时有一写的冲动。
但是好象又总是没有整块的时间用来写故事。
飘儿上任,无以为贺,且试着写来,写哪儿算哪儿好了。
九十年代初,台湾的制鞋业大规模进军大陆。
制鞋业是劳力密集型的产业。从制鞋业的历史来看,从六十年代起,制鞋业的重心就由欧洲转移到了亚洲的新兴工业国家,当时日本是制鞋业最为集中和发达的国家。
到了七十-八十年代,随着日本经济的发展,台湾就继承了日本制鞋业衣钵,成为一个鞋业制造中心。
及至八十年代末,这个重心开始向中国大陆转移。
其中原因不言自明,劳力密集型产业追求的就是低成本,尤其是劳动力成本。
九十年代初,台湾企业在大陆囊括了世界顶级运动鞋的几乎所有品牌的生产。
我所在的这家台企就是生产REEBOK,AVIA,以及少量的ADIDAS运动鞋的,一个有着近三千员工的工厂。
老板老黄,有着传奇般的发家史。
老黄在日本时,还是个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从打工者开始,经历近三十年,老黄今天拥有着这个工厂。
从相貌上来看,老黄刻意的儒雅,始终无法掩饰他脸上的刻薄。
老黄只有一个儿子,我们叫他月亮哥哥,负责我们业务部。
月亮哥哥并非含着金匙出生的公子哥儿,因此身上并无不可一世的傲气。但这并不能补救他的愚蠢。
业务部的业务,其实就是跟单。
跟单之要点,无非就是满足客户的出货期,当然是在对方的验货员签字认可品质的前提下的货期。
这样一来,就要求业务部经理三头六臂,拳打脚踢。
对内,必须结合货期要求追踪所有的环节,从原料入厂到生产调度,再到船公司的船期,对外则要和对方的验货员紧密合作,清楚了解验货要点以求单单顺利通过验货。
月亮哥哥对于内部外部的状况都常常是懵懵懂懂的,和他精明干练的外表反差极大。
阿芬是老黄的秘书,不知怎么也给老黄安排来兼做业务跟单的工作。不过,老黄对阿芬确是十分宠爱。
阿芬是个福建姑娘,讲一口流利的闽南话。白白净净的,长着一张极像猫眯的脸。阿芬称不上漂亮,但是很是干净乖巧。阿芬处理所有对外的传真。
静波则负责跟生管的联系。平心而论,老黄的安排挺恰当的。静波的性格像个男孩子,很硬。让她跟生产部那帮土匪打交道她是半点不怵的。她可以为了货期不能满足客户要求,而投诉针车部的台湾郝经理夜夜笙歌因此耽误货期。为这个事故,郝经理被降为主管。
生产部的土匪们多少有些害怕静波,但也有几个土匪一口气咽不下,一直踅摸机会想整一整静波。
比如前天的早上,郝主管惩罚针车二部五班的女工。
早操后各人都散去岗位上开始上班,我们也回到了办公室。
我们的窗口正对着操场,五班的女工被罚晒太阳。
十二个人一直直挺挺站在烈日下,当时是广东的八月,骄阳似火。
十一点左右时已经倒下了四个女工。
我忍无可忍,就往老黄办公室闯。
静波拉住我。
静波用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说,不能蛮干啊,没用的。前几天有记者来采访调查台湾人虐待女工一事,可以用这个借口来威胁一下老黄,他还是害怕的。
好主意!
待静波进了办公室“好意”提醒了老黄之后,果然很快老黄就让月亮哥哥找老郝进来令他赶紧收拾局面,不要招来了记者。
这件事并没有过去。
昨天中饭时,静波就被老郝“名正言顺”地抽了鞭子。
台湾人规定,吃饭时不许讲话,而且每个台湾主管胸前都挂一个用粗粗的金属链儿串着的哨子。我一直纳闷儿那金属链儿跟狗链儿似的,那么粗,挂着不累呀?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台湾人的鞭子。
中午吃饭时静波和阿芬不知悄悄在说什么,结果静波轻声笑了。老郝盯着静波很久了,静波一笑,老郝就上来了,说:你!为什么讲话?!抡圆了链子就抽下来了,静波一偏头,没打在脸上,却抽到了静波的肩膀。
静波当时就哭了。
静波哭着冲进办公室,对着老黄哭喊,我不干了!
静波就这样走了。
我心中怒火万丈,却不知应该怎么做。
说实话,当时找个工作太难了,尤其当时很多地方要求户口和档案,一个像这样的工作不容易找到。
我很惭愧,我只能留下来继续着这样的生活。
我负责的是对外联络,就是和验货员打交道。
一般大型鞋业公司的验货员多是香港人,也有一些老外。
老黄对付他们的方式就是贿赂。
除了吃喝玩乐之外,就是每月固定的一些回扣。所以当时在鞋业界,QC是一个很吃香的工作。
尽管如此,真要遇到质量有问题的货,那是谁也不敢放行的,因为谁也不想拿自己的工作开玩笑。
香港人比较斯文,一般也就是陪着唱唱歌,而且很少通宵达旦,对于女孩子也比较尊重。所以我的这份工作,也还算可以应付。
验货员们跟我都挺要好,其中REEBOK的验货员素质最高。
他们的生产经理是个英国人,叫拉瑞,娶了个中国太太,所以会讲一口流利中文。
他常常带了他的QC经理,西班牙人阿尔博透来厂里查看品质和进度。他很尊重我的学历,而且也常在一起议论时事。
这样时间久了,我们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记得有一次,办公室发生了“咖啡风波”。
我们的办公室装修得很豪华,旁边就有一个酒吧,里面的所有饮料是自己取用的,当然不包括大陆人。
有一次酒吧里的咖啡少了,月亮哥哥就认定是我们业务部的女孩子喝了。
月亮哥哥当着拉瑞和阿尔博透羞辱了我们全体业务部女孩。阿芬哭了,我却怒了。
拉瑞在我怒火爆发之前拉住了我,他很平静地对老黄说,你儿子歧视大陆人,我不认为一杯咖啡值得他这样羞辱大陆女孩。
老黄很怕老外,因为如果REEBOK公司认定他的工厂有歧视和虐待行为,那他就会失去定单了。
于是他赶紧安抚我们,说月亮哥哥太冲动了,说话不经大脑。
事情过去了,但我心中对台湾人的恨却越来越多,只要有一个缺口,它必定会酿出一场行动。
这个缺口很快就来了。
在新年来临之际,我们遇到了REEBOK的紧急定单。
按照工厂的生产能力,按时出货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这个时候我已经接受兼管了静波的工作。
针车部的排产空间挺大,我想留出这么富裕的空间了,老郝再笨也能准时交货了。
谁知老郝比我想象的还笨。
老郝和成型部的董土匪,为了争一个卡拉OK的歌手,打了起来。
为了这个事儿,老郝连续几夜,守着那个女孩,就怕老董染指。
白天老郝自然没有精神来管生产线,而且照他的估计,这个型体没有什么技术瓶颈,因此不会有什么问题,特别是我的交期又排得比较充裕。
于是他就放心地专心于他的歌女妹妹去了。
可是他没料到的是,这个型体所用的皮料不同,所以针车出现了技术困难,转弯处针脚不顺畅,因此不合格率高得惊人。
等老郝来解决时已经是四天以后了,货期迫在眉睫。
就这样,很多不合格品被老郝混在了包装中流入了下工序。
随着验货日期的接近,老郝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老郝终于绷不住了,匆匆拐着瘸腿来找月亮哥哥商量。
在办公室里,老黄,月亮哥哥,老郝,老董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最终他们做了一个决定,就是拿香港验货员开刀。
这个工作需要我的配合,于是老黄以前所未有的温柔把我叫进了办公室。
先是总结了我在他的工厂一贯以来的表现和贡献,然后说我的工资也该调整了,决定给我升职加薪。
我不明就里,正暗自高兴,阴谋就来了。
老黄交代,这次出货非同小可,如果不能按期出货则整批定单必须空运。工厂的损失将是几十万人民币。
因此要求我配合月亮哥哥,把香港验货员老张带出去灌醉,然后让他在不清醒的状态下签字。
至此,我震惊地发现,电影中看过的阴谋,今天被我遇到了。
我紧张地思索,我该如何应对。
晚上月亮哥哥,老郝,老董,还有三四个台湾干部和我一起去和老张吃饭。果然老张被灌醉了。但是他们没料到的是,尽管醉了,老张依然死也不肯签字。
老张是个五十上下的中年人,谨小慎微,家庭负担又重。我很同情老张,怕他丢了工作,现在见平时有些窝囊的老张竟然在酒后表现出了他精明的一面,我遂放下了心事。
但是不知老黄他们是怎么搞的,这张定单居然准时出货了。
过了近一个月,拉瑞和阿尔博透,以及REEBOK亚洲区总裁,大队人马来了。
这张定单果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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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后来呢?
回头再续。
谢谢花:))
想起马克思的经典评论: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的确叫人不敢怎么恭维。可能这就是民族性吧。
当这批鞋子到岸后,还要经过一次抽检,结果就检出了老郝的杰作。
追溯回来,老黄他们就要倒大霉了。
但到底是如何出货了,是老张最终放行了吗?如果是老张放行的话,那这次老张的饭碗算是完蛋大吉了。
如果老张没放行而工厂私自出货,那这次估计REEBOK会撤走在这里的所有定单。
所有人都紧张,老郝和月亮哥哥更是腿都在发抖。
这时,在办公室,拉瑞首先开言了。这张定单是怎么回事?要求老张拿出验货单。
老张说:这张单没有验货。
一时办公室里出现真空,连一点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拉瑞粉红色的脸此时已经成了鲜红色。
老黄说话了,很镇定的声音:这不可能,没有验货工厂决不会擅自出货,这个我做了这么多年,我不会这么愚蠢的。
老张几乎声泪俱下了,他转向拉瑞:确实我没验过,不然让工厂拿出我签字的验货单来。
“啪”,桌子上扣上一张验货单,一看,上面有老张的英文签名,一个花里胡哨的GARRYCHUNG,没错儿,是老张的签名。
老张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声嘶力竭:这不是我的签名,这是他们仿造的,是假的!
可怜的老张。
拉瑞气得直吐气,总裁发话了。
这个亚洲区总裁是个香港人,三十多岁年纪,但非常镇定老练。
他用平静的声音说:这个问题不需要争辩,我带回去验一下笔迹就知道了。
拉瑞一干人住在了厂里,等结果。
晚上月亮哥哥和老郝匆匆来找老黄。
他们并不避讳我,或许以为我听不懂闽南话吧。他们告诉老黄,签名是他们自己伪造的。月亮哥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问他老爹现在该怎么办?
老黄也满可怜的,遇上这么一个败家子,当时老黄险些摔倒。
后来他们谋算了一阵,决定还是要着落在老张身上,要赶紧让他补一个真的。
第二天,老张被邀请来老黄的办公室,老黄不在场,而老郝老董和几个台湾人在场。
一上来他们就拿出极厚的一沓钱,黄色的,一千元一张的港币,我估计有十万的样子,给老张。老张坚辞不要,就要向外冲,但是不行,台湾人一哄而上,将他像个篮球那样你推到我那儿我推到你那儿,老张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那几余不多的头发萧条地在头顶上飘零。
我撒腿飞奔到拉瑞的宿舍,阿尔博透也在,我说了大概经过,拉瑞和阿尔博透跟着我又飞奔到了老黄的办公室,这是老黄已经在了,老张也已突出了重围,但老张身上那牛仔衬衫已经和水洗的一般了。
老黄见了拉瑞,二话没说,告诉拉瑞,这单我们赔,我们马上赶货空运。
拉瑞说,没那么简单,你们这哪里还是企业?简直是黑社会,REEBOK要撤单!
老黄,一个一米八十多的大个子,以及平时那保养的很好的红润脸膛,就在下一秒中里,水分尽失,一下子整个人都萎缩了似的,让人看了不忍。
老黄转向我,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哀求我,你跟他们说,我不知道这几个混蛋这么干,我会将他们赶出工厂,我以后会杜绝这类事情,我会好好管理的。
我当时的感觉,五味杂陈。
老实说,我心中对台湾人的憎恨从来没有停止过,不然我也不会在这种时刻出卖我服务的工厂。但是这毕竟是出卖,我于是告诉拉瑞,老黄的确是事前并不知情。但是我没有告诉拉瑞,后来的半截戏其实是老黄授意,而被那几个笨蛋给演砸了。
拉瑞冷静下来,因为REEBOK毕竟需要工厂马上补上这批货的空挡,于是拉瑞提出两个条件。第一,是在场参与的所有台湾干部一律不允许再出现在生产REEBOK的企业中,如果发现,马上撤单。第二就是,他指着我,这个中国女孩,你们不许报复,如果我下次来在这里见不到她的话,REEBOK也会撤单。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老黄在拉瑞等人走后,叫我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递给我四百港币,然后说,你看,我很难。如果你留在这里,我很难保障你的安全,老郝他们几个因为你的缘故丢了工作,他们恨死你了,但是你不留在这里的话,拉瑞还会找我麻烦。
你还是走吧,REEBOK那里,该怎样就怎样,我也管不了了。
其实经过这次事件,我已经不会再留,因为已经产生了彼此的仇恨。我也不可能去接受老黄的遣散费,别说四百,四千也不能要。
于是我跟老黄说,你放心,拉瑞那里我去解释,是我自己要走的,与你无关。
我停顿了很久,决定还是说出来:你们对待大陆员工太狠了,这样迟早还会有事,我说,我们的毛主席说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您还是要严格要求您的手下为好。
当时老黄对于我肯向拉瑞解释还是很感激的,所以我说了这些话,他答应我认真反思。
我去向拉瑞及阿尔博透辞行,告诉他们我不愿意再留在这里。
拉瑞沉默良久,问我可愿意为REEBOK服务?
这可是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惊喜,我自然是愿意的。
拉瑞要我下个月初去广州找他,他来安排。
一大清早,六点钟左右,我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离开工厂了。
刚走到大门外,发现老郝老董他们堵在门外,看来今天是不能善终了。
我的心一下就掉下了万丈深渊,心里在寻找着所有可能的应对之策。
正在这时,我的肩上搭上了一双手,我一看,是阿尔博透,那一刻,我拥抱他的心都有。
旁边停着工厂的吉普,拉瑞坐在里面向我招手。
我哭着上了车,忍不住抱住拉瑞哭出了声。
拉瑞将我送到了广州,但是将我带到了NIKE公司的办公楼。
他说,他考虑之后,觉得来REEBOK不妥,无它,怕老黄和他那一系的人报复。
NIKE当时是世界第一品牌,他们需要多名开发副经理,他鼓励我说,去吧,去找小麦应聘,你一定没问题。
后来果然如拉瑞所言,我进了NIKE。
这是我要写的下一个故事了。
写到这里,又回忆起那些打工的岁月,酸甜苦辣,荡气回肠。
我想念拉瑞和阿尔博透,不知他们今天在哪里?也不知他们过得好不好,但是我坚信,好人一生平安。
紫同学深更半夜还在码字,还好由本人蹲在这里送花!
谢谢花:)
如果没有这篇好贴,叫我如何能安心就寝?罢了罢了,今日收获不小,可以装猪去了……
这么晚了还不睡?
11月11日,你看不就是四条光棍吗?
所以,这是个单身汉自己的节日。
据说是南京大学的不良分子发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