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万里长城建造时(一) -- liupizi
在这个故事里不断出现的“我”,并不是胖子本人,而只是一种指代性的东西。可以是胖子自己,也可以是你或者他,甚至可能是我们大家。胖子并没有把自己变成古人的爱好……
(一)蒙恬
公元前210年时,秦国大将蒙恬在无定河边龙湾山上的阳周城里做囚犯。
我们这样说的目的绝不是说秦朝的军官生活艰苦到了和监狱一样的地步,也不是说那个时候大将的任务就是做囚犯。事实上,那时候大将军的生活已经是相当的富足,做将军的任务也和古往今来的将军一样是带兵打仗,至少主要是带兵打仗。我们只是说,公元前210年的时候,蒙恬从自己的府邸里搬出来,被人关进了阳周城的监狱里——当然不是他自愿的。被关进监狱的原因是他不相信秦始皇下的命令,该命令的内容则是要求他和公子扶苏自杀。不管命令内容如何,蒙恬居然敢不执行皇帝下的命令,让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正如大家所知,在中国古代,被皇帝赐死是做臣子的一种荣幸,不死的话,就要被归入不忠不孝的奸佞之徒里。有句话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死了的就是忠心不贰的好臣子,不死的话就是违抗君命,是种种反贼中的一种,要被记述在竹简编的史书上,受到当时的人万人唾骂。如果这些竹简没有在地下烂掉,反而被挖出来了的话,还要遭后人的唾骂。总之,不管皇帝为何下这样的圣旨,真正的忠臣在领到这样的旨意后,都是一阵大哭,一边涕泪交加一边还不忘记交代自己的后事,并表达自己对皇上昏庸无能误杀好人的失望,然后自行了断,于是做了更大的忠臣;真正的叛贼一收到这样的旨意,则无不是马上起兵造反,后来有的兵败,做了无可辩驳的乱党,有的却当了皇帝;真正的糊涂虫收到赐死的旨意,却只会迟迟疑疑,既不敢死,又不敢反,最后终于被满门抄斩。因此,当蒙恬收到赐死的旨意时,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三条路:
1)立即自杀,虽然没了命,不过好歹还能保住个大将军的名分;
2)起兵造反,命倒是能保住,但名节上就要受点损失;
3)迟疑不决,一直拖到皇帝失去耐心,那就名节和命都别想保住了。
如你所见,在这三条路里,前两条都还能落点好处,最后一条最没价值——但是蒙恬偏偏选了最后一条。况且他不但选了最后一条,还敢怀疑皇帝的命令,因此大家都认为他是老糊涂了。当然后人会反驳说,这命令是赵高假借秦始皇的命令下的,真正的秦始皇他老人家那时候已经归天啦,不能说是抗旨不遵;况且蒙恬战功赫赫,忠君爱国,最后也是服药自杀,决不能根据这个来断定蒙大将军是个糊涂虫。对于这种想法,有必要反驳说,在当时的人看起来,单单蒙恬敢怀疑始皇帝的圣旨这一点已经足够可恶。要知道始皇帝乃是天下最最圣明的天子,我们大家的一切,包括我们大家自己都是他的,他老人家宽厚爱民,才允许我们住他的房子,吃他的食物,喝他的水,呼吸他的空气。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人不但不感激涕零,还不执行始皇帝的命令,简直就是大大的不知好歹。蒙恬为帝国立的战功,大家都看在眼里,不至于说他是大逆不道,因此只好说他的脑子不够清楚。不管怎么说,那个时候做臣子的收到主上的命令,恰当的举动就是老老实实的执行,不是自己动歪脑子评估命令的真实性,考虑命令是否合理——合理的命令才执行,不合理的就拒绝,这是在近代欧洲史上才开始出现的事情,而不是在秦朝时候的中国。
蒙恬是不是老糊涂已经不可考,但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怀疑圣旨之前,蒙恬是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住在华丽的宅邸里,带兵打得匈奴屁滚尿流,并且成了所有士兵的偶像;怀疑圣旨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死囚,被关在阳周的土牢里,也不能再带兵打仗,还要听自己带的兵的抱怨。不过不论看守他的士兵们说什么,蒙恬都听不见,或者是假装听不见,只是看着窗户外面的黄土发呆。这是因为他心知自己这次必死无疑,因此正在仔细的回想着自己这一辈子,想要写一部回忆录来。而且他甚至连回忆录的名字都想好了,叫《墓畔回忆录》,并且很为这个名字沾沾自喜了好一阵。在我看来,蒙恬的这种行为实在是有些白痴:首先,到这个时候如果他不先考虑自己的生存机会,反而去写什么回忆录来满足自己自我实现的需要,会把马斯洛活活气死;其次,那时侯还没发明造纸术,而竹简这东西也不是囚犯能搞到的——即便他以前是将军;最后,《墓畔回忆录》的作者也不是他,而是夏多布里昂。不过,这并不妨碍蒙恬继续在士兵们的抱怨声中回忆起自己当年领兵西出河南地的往事……
有关士兵抱怨的事情,可以补充如下:当年蒙恬赶走了匈奴人后,就主持修建了阳周城。阳周城是一座笼罩在尘土里的黄色的城池。这是因为阳周城的一切都是黄土做的,无论是城墙还是城里的一切建筑,就连兵士吃饭的碗都是黄土烧成的。并且由于修城和连年战乱,城外龙湾山上的树全被士兵们砍了下来,有些做了滚木,有些做了箭杆,有些做了柴火,有些什么都没做成,只是在太阳下面慢慢干掉,因此山上也到处露出了黄土来,远远看去象是个疤瘌头,极其难看。风一起的时候,整个阳周城就被笼罩在黄色的尘土里,这时候如果谁敢在街上走路,就会发现自己的头上身上都变成了黄色,并且吸进去的空气里全是土,简直要把肺埋掉;等到风停了之后,又会发现一切器物上面都有一层黄土,如果兵营正在午饭的时候遇到起风,第二天厕所就很难掏——负责清理厕所的士兵会抱怨说,简直是在硬土里挖战壕,并且挖战壕还没这么臭。并且不止是他们,所有的士兵都在抱怨,为什么要驻扎在这么个破地方,连土牢的看守们也纷纷对蒙恬抱怨道:大将军,您看您当年选了个什么地方?不过他们说归说,现在的蒙恬可是一点都听不进去了。
我现在坐在床上,在电脑上写着这个故事。如你所见,这个故事的题目是跟修建长城有关,而到现在为止,故事里连一次长城都还没出现。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我完全不知道长城是怎么修的——我没参加过任何一段长城的修建,想参加也不太可能。但是我能想象出阳周城笼罩在漫天黄土里的样子,我住的这个城市虽然没黄土,却有更多和黄土一样能让你发疯的事情,比如楼下连绵不断开过的汽车和街对面KTV唱歌的声音。现在正有个女孩子唱王杰的《英雄泪》,这首歌我很喜欢,但是这女孩子假装男声唱得声嘶力竭,状如驴鸣,就让我不太喜欢了。这些诡异的歌声再加上楼下的汽车响亮的喇叭,几乎能把活人逼疯掉——这种时候,我就不得不逼迫自己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赶快在故事里变成蒙恬,回到自己讨伐匈奴的时候……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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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一次六日战争
根据史书记载,公元前215年,秦国大将蒙恬率领三十万大军,借口黄河河间地区是神指派给秦人祖先居住的领地,入侵河间。紧接着,秦军又以匈奴关闭黄河渡口不准秦人渡河,恶意制造种族歧视为借口,利用装甲重战车与步兵结合冲击的先进战术思想和先发制人的先进战略思维,于前215年6月5日对匈奴发动了突袭,仅仅用了六天时间便击溃了匈奴军队,占领了河间地区,史称“第一次六日战争”。吃了亏的匈奴人希望能获得国际援助,但由于联合国在此战结束二千一百六十年以后才成立,因此既没有发表任何保持界线原状的决议,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双方克制的呼吁,匈奴人无处申诉,只好咽下了这口恶气。
对于这场战争,史学界历来都存在许多不同的看法。有历史学家发表论文指出,当年并非是秦军先启战端,实际是匈奴人首先培养大批自杀袭击者,携带弓箭袭击秦军检查站及秦人定居点,时常造成恶性伤亡事故(“幸好那时侯我们既没有火药也没有小煤矿”——该历史学家在论文中感叹),秦人忍无可忍才奋起反击。但随即便有历史学家发表论文,针锋相对的指出,事实上,是秦军趁前215年春天匈奴人内部就政治体制发生内讧之机,以帮助维护匈奴社会秩序为名,悍然出兵占领了河间地,并简称该事件为“河间地之春”。假如蒙恬知道这两种说法的话,一定会不顾自己的身份而笑得在地上打滚,但他也很可能只是皱着眉头指出,上面两种说法均属胡说八道。究竟事实是什么样的,他还能不知道吗……
现在是前210年夏天,蒙恬正坐在阳周城黄色的土牢里,用一支竹签在墙上给回忆录写草稿。一开始看守们都饶有兴致的看他在墙上刻刻划划,后来他们就不干了,并且收走了他的竹签,前面已经说过,整个阳周城都是用黄土做的,牢房当然也概莫能外。黄土这东西虽然具有容易取得、有粘性、能塑造成各种形状等很多优点,但也有一个重大的缺点,那就是干了之后表面强度不够,用竹签子一划就会掉下一层灰来。由于蒙恬老是日夜不停的在墙上写划,土墙变得越来越薄,而看守们则渐渐形成了一个看法,那就是蒙恬实际上是在以写回忆录为名准备越狱。这种看法很快被一个比较年老的看守否决掉,理由只有一个:蒙恬是个对国家有责任心的将军,而不是一个银行家。即便如此,看守们还是禁止蒙恬再继续破坏土墙。这是因为土墙已经变得非常薄弱,几乎要因为支撑不住房顶的重量而倒下来,把他们和犯人一起埋在下面。虽然蒙恬觉得被自己的回忆录埋葬的死法也颇有可取之处,但这种死法对于看守们来说则毫无吸引力。因此看守们就和蒙恬商量,由蒙恬口述,他们把他说的东西整理成书发表。蒙恬虽然不乐意,但也只能答应下来,这是因为他现在已经不是大将军啦。
在回忆录里,蒙恬认为,关于讨伐匈奴的战争的正义性问题,毫无疑义应该是秦军占领了道德的高地。“这是因为我们有第一个皇帝,而他们只有单于。”蒙恬如此解释道。因此,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秦朝军队在那六天的战斗里势如破竹,“用死亡的翅膀掠过了匈奴的阵地”。但蒙恬同时也充满赞叹的写道,在秦朝的强大军事攻势面前,匈奴士兵进行了极其顽强的抵抗,他们在战斗中表现出来的不怕牺牲的精神,甚至赢得了秦朝士兵的赞许。在蒙恬的书里,还曾特别提到了以下一件事:
战争的最后一天傍晚,夜色低垂,戌时左右,在铺满了尸体的战场上只剩下了一队匈奴骑兵,其余的匈奴部队要么被全歼,要么被击溃,将他们遗留在秦军的重重包围之中。那队骑士只剩下寥寥几个人,他们的箭矢已经射完,他们的盔甲已经破损,骑士与马都已经疲惫不堪,但仍在坚持。在他们的周围,敌军士兵的尸体堆积如山。胜利者在面对这些坚贞卓绝、光荣就义的人们时,也不免心惊胆寒,秦军部队一时间悄然不动,停止了进攻。那是一种暂息。骑士们觉得在他们周围有无数的鬼魂,在秦军林立的军旗中,匈奴士兵们隐隐望见死神的髑髅,其大无比,向他们逼近并注视着他们。他们在苍茫暮色中可以听到敌人踏开巨弩的声音,那声音犹如巨网一般从四周将他们罩住,秦军弩兵的手指一齐搭上了扳机,这时,有一个秦将,有人说是蒙恬的秘书刘胖,也有人说是蒙恬本人,他当时心有所感,抓住悬在骑兵们头上的那最后一秒钟,向他们喊道:“勇敢的匈奴人,投降吧!”
匈奴骑兵队长答道:“屎!”
两千零三十年后,当康布罗纳在滑铁卢带领老近卫军第二猎兵团的残存士兵面对英国炮队时,这个词语终于找到了共鸣。但当时那位秦朝将军并未读过《悲惨世界》,因此也就对匈奴骑兵队长的英勇缺乏相应的尊重,他听了那个字后,只是简单的报以“放”而已。匈奴人在河间地的最后一支成组织的抵抗力量,就这样在弓弦声中消失了。
一到春天,临洮这地方就会刮起沙尘暴。这是一种黄色的大风,阵势极大,从西域那边可以一直吹到万里以外的幽州。风里什么都有,最常见的是黄沙和灰尘,有时候还会裹着头发布条车轮屎尿或者个把老百姓什么的,那是从西边的羌族部落里刮来的。无论刮来的是什么,都是土黄色,不过人眼很难分辨出来,因为整个天地都是土黄色。
范喜良靠着城墙,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全身上下,无论发髻、衣缝、鼻孔、眉毛还是嘴里全都是这种黄色的矿物,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要轻轻一动,就会听到沙子在身上发出“咯咯”的摩擦声音,好象生锈的齿轮。他的旁边有几万人都摆出同样的姿势,远远望去好象一排整齐的坟包。等到风暴过了,能动的人抖落身上的土,继续干活。不能动的人则被浇上水,让覆盖在身上的土变成泥,然后抬去咸阳做兵马俑。
其实头头们发了很多护目镜和防护服,但是护目镜是用笨重的铸铁造的,而且没有镜片,因为玻璃还没发明,所以这种护目镜带久了,眼睛会瞎,耳朵和脑袋的两侧也会被磨烂,很多人就是这样成了瞎子和烂疮头。防护服的原料是麻布,从领口到裤腿连成一体,密不透风,穿上那东西,里面就不能穿别的衣服,因为会被热死;如果只穿防护服的话,皮肤就会被粗糙的麻布磨出一道道的口子,偶尔也有人被裁缝忘记在衣服里的针扎死。这是一个两难式的命题,不知道逻辑的人会很痛苦,知道逻辑的人会更痛苦,比如范喜良,因为他是公孙龙的门徒。
他身后的这个建筑官方名称叫做长城,但其实那只是一撅一撅的大土围子,城墙与烽火台是用大青砖砌起来的,但是沙尘暴一吹过,就成了土黄色的土围子。土围子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工棚、烟囱和垃圾,里面住着无数各地征发来的民夫,他们的工作就是把这些一截一截的线段联到一起,变成一个长度等于这些线段之合的线段,这是蒙恬将军的命令。始皇帝的原话太过古雅了,只有读书人才听的懂。必须用数学语言重新解释一下,下面人才能领会精神。
这里为民夫准备的伙食是腐烂的牛肉、臭咸鱼和掺着沙子的米饭,最后一样还可以用来砌墙,发挥那种功能时,它叫掺着米粒的沙子。环境也不好,到处都是垃圾、黄土、干燥的牲畜粪便与车辙印,被绊倒的话会摔的头破血流,即使没摔伤,也有可能被城墙上掉下来的砖头砸死。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的腾腾雾气,干燥而且粉尘极多,生活在里面的人,上呼吸道经常感染发炎。每隔三十分钟,远处的山顶就会传来一阵沙尘警报,这是预报沙尘暴风即将到来。大家听到警报,全都丢下手里的活,跑到墙角缩好,等到沙尘暴过后,再起身继续干活。如果不幸是个聋子,每过一会就必须抬起头看看周围的人是否都跑去墙角,否则就会被沙暴吹成兵马俑。变成兵马俑后就不用再跑了,因为有人会把它抬去咸阳。
但是范喜良倒不是因为这些才苦恼,以他在逻辑方面的才华,轻易就可以证明伙食=御膳房宴席、沙暴=麝香。他只是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被征发到这里来当修长城的民夫。对于一个逻辑学者,缺乏前因的证明是最烦恼的。
他开始仔细回忆,最初他是蹲在家门口的地拿树枝上画白马,然后告诉自己的老婆孟姜女,这不是马。孟姜女那时候正忙着喂猪,所以没好气地泼了他一身的猪食。他不知道在地球的另外一端,也有个哲学家叫苏格拉底的也受老婆气,所以范喜良很自然地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后一个逻辑学者,就象所有的知识分子想的一样。
猪食的味道不好闻,但是家里的水缸恰好没有水,于是范喜良就走出家门,想去河边洗洗。刚出门,里长就走过来,说村里的男丁都去村里那棵老树下敬听圣谕。他就跟村子里的男丁们——虽然他认为自己是士,不是男丁——来到树下,那站着一位身穿盔甲的军官,手里拿着张黄绸子。等到大家都到齐了,军官就开始宣读圣谕。圣谕是天子口授的,自然规格极高,于是男丁们都跪带地上,双手伏在面前,屁股撅起,好象一群萝卜。圣谕的话很有古意,军官的口音又重,男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不知道天子到底说些什么,但是又不敢动。只有范喜良听的清楚,大致意思是说六国灭,天下一,国家百废方兴,冀望各位继续努力建设家乡云云。圣谕的最后是让大家叩拜谢恩,当然只有范喜良一个人按照指示去做,军官看到后大喝一声,旁边立刻跳出很多刀斧手,不由分说就按住范喜良,套上三十斤中的木枷,连夜押送到了大梁。然后他身上被盖了一个血红的印章,上面写着“合格”,跟其他一群同样莫名其妙的囚徒赶到了临洮的长城施工现场,成为第一批到达的民夫。
范喜良很快发现跟他一起到达的这批民夫都是多才多艺的,有个自称是墨家的民夫,制作了一个木制的起重机,能够一次吊起几十块青砖,后来因为操作者的失误砸死了十几个人,主持工程的蒙恬将军认为这个发明家犯了“制造危险工具”罪,被下了狱,虽然蒙恬本人也是个发明家,而且还发明了比起重机危险系数高几倍的毛笔,但这不影响罪名的判决。后来有人揭发说这个墨家门徒用皇帝的画像试验小孔成象原理,结果透过小孔,始皇帝是头脚颠倒,这是不大敬。于是那个墨家的发明家就被砍了头,尸体被埋进城墙里去。现在工地里使用的还是低效率的人力搬砖,但是砖头一样会砸死人,而且砸死人的数量和起重机差不多。
这批民夫里还有人会帮典吏查资料,那是法家的;也有人会勘测风水,那是阴阳家的;还有的人最懂礼貌,不用问,那一定是儒家的。总之这是一群除了砌墙以外什么都会的民夫,所以工程一直进度极慢,范喜良的任务也就格外繁重,他必须替监工向上级证明:工程顺利进行,硕果累累。换成专业术语,就是零等于无穷大。
范喜良问过几个人,都说是在自己家听圣谕谢恩的时候被抓起来的。范喜良是学逻辑的,很容易就从这些相似的经历中推导出一个普遍的规律:圣旨用的是古文;只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能听懂古文,所以圣旨是专门用来区分哪个是书生,哪个是老百姓。军官出发前一定接到过命令:凡是听完圣谕后谢恩的,就立刻抓起来发配到长城工地。理由很简单,这是思想容易脱轨的危险分子。始皇帝要求书同文、车同轨,度量衡均一,怕这些识字的书生思想脱轨,惹出什么事端,所以找个借口有计划地把这群家伙赶到一堆,什么时候想镇压,也方便些。范喜良想到这里,有些忧愁,又有些高兴,因为在国家眼里自己也是个书生,不是男丁。
后来陆续有更多的民夫来到工地,才华就明显不如第一批。范喜良碰到一个老乡,这才知道,他走以后,又有一个军官去了村里,这次是用白话文颁布的命令,征发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上的男丁去修长城。由此看来,始皇帝确实是想修长城。这说明范喜良的推导出了问题。他在背砖的时候一直思考这个问题,结果脚下一不留神踩空,掉到一堆牛粪里去。好在牛粪已经干燥,并不十分臭,但是监工却走过来,大喝一声“不许走神,不许乱想”,给他重责了二十大杖。从这个遭遇我们可以看出,始皇帝把他们骗到长城来,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去想入非非。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想入非非具有危险性,它会让人脱离常轨,不可捉摸。而始皇帝希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然不可以容忍有他所不可捉摸的臣民存在。连车都要同轨,人怎么能够例外。
想入非非也给范喜良带了麻烦,他沾了一身的牛粪,牛粪纤维多,所以就挂在了他的防护服身上不掉,远远看去整个人就是一大团牛粪,而且还很臭。这是想入非非的坏处。范喜良只能伸开手站在风沙和粉尘里,象是“大”字一样(不象“太”字是因为防护服的下身绷的特别紧,工地里没有女性,而同性恋是违法的,所以必须对性加以限制)等着身上的牛粪风干。这是天热的时候,如果是冬天,牛粪就会冻在衣服上,十分牢固,只能等到来年春天才能去掉。
土围子的延长线延长的十分缓慢,后来的民夫素质都不高,经常在长城附近大小便,然后尿会立刻被蒸发掉,混到空气中,整个工地里都有一股尿骚味。而屎则被风化到土里,土被采来做砖,这种砖质地不纯,砌到墙上经常会裂开,这一段城墙就塌了,又会压死不少人。同样低效率的还有铲与锹,这些从柄到头都是木制的,用不了几天就会断,断掉后民夫就只能用手,效率会更差。不用铁或者铜的原因是没有,始皇帝把天下的兵器都收去首都铸了金人。
这一天,范喜良发现挂在工地里的标语换成了新字体。虽然前几天挨了打,又沾了一身屎,但他还是忍不住去研究那个字。他知道这是一个叫程藐的囚犯在监狱里发明的。程藐入狱的罪名不知道,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在监狱里他可以思考,否则绝不可能创造出这种比大篆简单的新字体。这似乎又说明始皇帝礼贤下士,对开创性的东西很感兴趣。但是范喜良听到始皇帝对这个新字体的命名,就不抱这种幻想了,因为那个字体叫“隶书”,意思是“犯人发明的字体”。这种文字在全国流传,就是无形的广告:这个犯人思想脱轨,所以下了狱。只要用得到这个字体的地方,就会有这样的宣传效果。只有书生才能想得到这办法,于是他想到了李斯。
天气一天比一天燥热,沙尘暴一次比一次来的频繁,长长的黄沙里的长城活脱脱就是一个屎撅子,这个屎撅子在一点一点伸长。范喜良忽然发现身边的人少了几个,他简单地归纳了消失者的情况,一下就得出了结论,消失的全部是儒家的门生。很快外面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始皇帝亲自查阅了那个“小孔成像诽谤皇帝”的案子,发现区区一个小小孔子居然能够让自己头脚颠倒,这令始皇帝很生气,觉得这又是一起严重的思想脱轨事件。于是他下令拒捕所有的孔子门徒,其中最有名的四百五十名儒生,直接被卫戍部队押去了秦都咸阳,关于孔子的书也全部收缴,只有孔子的一个直系后代孔鲋偷藏了几本在墙壁夹缝里,许多年后拿出来,都已经长满了绿毛。因为负责收缴的人不大认识字,带“子”的字全部都收,所以也连累了其他很多人的著作。
行刑的程序相当壮观,首先是宰相李斯宣读始皇帝口授的斥责,然后一旁的御林军开始挖坑,因为他们使用的都是铁制工具,所以速度相当地快,从辰时挖到申时,可以容纳四百五十人的大坑就挖好了。这个坑的尺寸只是近似算法,因为懂得精确数学的那个墨家门徒已经被砌到了长城里去了。因此,每挖到一定规模,御林军就会把那四百五十名儒生赶下坑去,测试一下大小。如果坑里满了,但仍旧有儒生没下去——在数学上,叫两数之差——那就说明坑挖的不够深,不够宽。于是再把四百五十名儒生拉上来,御林军再下去挖掘。这个算法的缺点是效率比较低,而且缺乏规划,所以那个坑的形状并不是正方形或者是其他矩形,而是类似一个阿米巴变形虫。这说明危险的学问往往也是有用的,如果懂得精确数学,挖坑的效率就会提高,坑也会好看些。但是那样一来,就等于思想脱轨受到表扬,臣民们就都会去想入非非,始皇帝可不想见到这种情况,所以他宁可忍受低效率。对于范喜良个人来说,这件事的意义还在于,墨家门徒和儒家的书生都死了,自己还活着,这说明逻辑学是无害的,但是一直推导下去,数学是有害的,但是有用,所以逻辑学是无害的,也是无用的。这多少让他有些难过。
坑挖好之后,儒生们象绵羊一样被赶到坑里,御林军又一起行动,挖出来的土很快又填了回去,整个过程中儒生们没人说话,因为御林军事先都接到命令,填土的时候要瞄准儒生的嘴。这样即使儒生的嘴张开,也会被飞来的污泥塞住,连一句口号都喊不出来。填土的工程一直进行到晚上,始皇帝命令把收缴上来的书做成火炬,分发给御林军照明,《孟子》比较厚,所以燃烧的时间长,很受士兵们的欢迎,因为不用来回跑去换新书照明。《论语》和《道德经》都太薄,士兵们多是几本捆在一起烧,消耗的比较大,不得不拿《墨经》出来补充燃料。等到大坑被填满的时候,书籍也就烧的差不多了,始皇帝满意地摆驾回宫,剩下的几本残书就被御林军拿回去做了厕纸或者风筝,没人拿来当演算纸用,因为御林军里没人懂数学。
范喜良得到这方面详细的介绍,已经是事件发生后的两个月。那时候他已经快死了,头发掉光,脸色铁青,骨瘦如柴,皮肤上还有一块一块的黄斑。医生问他感觉如何,他只说了两个字“不好”,问他哪里不好,他又只说了两个字“到处”,医生再问他,他就不说话了。据后来周围的民夫回忆说,这是一个逻辑学家临终前应有的态度。其实当时的情况是,医生问完第二个问题,就起身换了个角度,恰好一阵风吹过,刚刚张开嘴的范喜良被灌了满满一嘴的沙子,还有股怪怪的味道。他昏迷中产生了幻觉,以为是自己也被活埋了,一着急,痰气攻心,就咽气了。这说明自从焚书坑儒发生后,范喜良就一直处于郁郁寡欢的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最后要了他的命。
关于如何埋葬范喜良的问题,并没引起任何的争论,因为当天正好附近的一段城墙倒塌,又压死了几十个民夫,于是范喜良的尸体就和这些人一起放到了坍塌的城墙下,在他们身上盖起了一段新的城墙。当时正赶上始皇帝的泰山封禅,为了早日完工好献贺礼,工头催促民夫们加班,这段城墙盖的马马虎虎敷衍了事,该用一斤泥浆的地方只用了半斤,该摆三快砖的地方只摆了两块。
等到后来孟姜女寻夫到此,满心以为只哭上一场,那段不结实的长城自然会倒塌。结果号啕大哭了三天三夜之后,不仅这一段城墙倒了,而且象多米诺骨牌一样,整条长城急速向辽东崩塌而去,一直倒到了秦皇岛的老龙头,掀起的烟尘在中国北方的上空整整漂浮了一个月。
鉴定完毕。花
恶搞的祖师爷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