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大地的谎言》1 -- 小僧
曾通继续往前走,不同的是,脖子似乎没有那么肿了,腰腹似乎也痛得不那么厉害了。但他还是用双手死死地贴住这两个部位,仿佛在这里,他不知道手该怎么放,走路该用什么样的姿势。他不时回头盯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并没有任何的异动,忠实地遵循着光沿直线传播这个基本物理道理。再次肯定自己看错了。环境的诡异,侯风的病态,几个月来枯燥呆板的牢狱生活,当这一切加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的视觉神经出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差错似乎不是件很过分的事情。
至少,不会象侯风那样给自己那么直接有力的伤害吧?
曾通一边走,一边回想起刚才的经历,从侯风打开自己牢门的那一刻开始,整个事情都不太正常。不,是侯风见了狱长之后,事情开始变得不对。狱长为什么会相信一个才入狱一天没有了解的变态杀人狂并把钥匙交给他?是为了好玩吗?他们在房子里一起待了一天,不可能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们谈了些什么?侯风要越狱带上自己是为什么?是为了自己在这里几个月来对环境的熟悉?从侯风的表现来看,他有大可自己去干这事的才干。侯风踢打自己,是情绪失控?他明显地控制了情绪,没有杀害自己啊。侯风一个人回去,又怎么给狱长交代呢?或者侯风根本就没有打算回去,想一个人越狱?那么他又带上自己,并把自己扔在一个老远的地方是为了什么?
曾通停住了脚步。他忽然觉得自己走得有些累。这是一个明显的上坡,曾通记得,来的时候没有走过这么长这么明显的下坡路。
难道是自己迷路了?他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回头看看来时的甬道,甬道依然在盏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射下发出压抑的气氛。这条甬道属于比较宽比较直的那种,头顶的甬壁被打造成并不平整的圆拱型,似乎要么是工匠的不用心,要么是年代的久远而变形。
曾通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走过这条甬道,但来的时候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侯风身上,没有这样注意甬道的形状。这条甬道两旁,不时开有岔路,有的有灯,有的没灯,有时还是十字路口。尽管曾通不断告戒自己刚才影子的事情是视觉神经错乱,但是他还是不敢多看。不为什么,就是不敢多看那些没灯的甬道。黑糊糊的甬道里,充满了未知的邪异气氛,让他毛骨悚然。恐惧的念头,在他拼命的压抑下不时飞速划过他的脑海:这个监狱有不为人知的地方。
曾通拒绝去想这样的事情。他告诉自己这些事情适合给狱长做汇报,而不是自己胡乱猜测。现在要做的事情则是尽快回去。曾通可不想看守们一大早起来发现他的牢房空空如也,一个越狱迷路的囚犯,相信在任何监狱都不会有安逸自在的好处。所以他加快步伐,在有灯的岔路口,他则仔细地观察甬道侧壁下脚的地方有无侯风留下的标记。他一直严格按照侯风的标记相反前进的,怎么迷路呢?
曾通左思右想良久,最后决定继续前进赌一把兴趣。他很快就高兴地发现自己赌对了,前面一个岔路口的右下脚,有侯风留下的标记。也许是自己来的时候没有太注意路吧。曾通这样想道。侯风留标记毫无规律,有时是十字,有时是方块,象这里的是个圆形。而且侯风在留标记的位置也没有规律,有时候在墙角左边下脚,有时候在右边下脚,有时候左转在左边,有时候左转也在右边,有时候特别靠近路口边缘,有时候又特别的高,有时候干脆刻在地上。曾通不知道侯风用什么方法来辨认,但曾通相信侯风不会莫名其妙的想让自己糊涂,他一定有他自己的方法可以轻易的认识这些路标。但对旁人来说,这跟密码好不了哪去。好在,曾通认为,他跟着侯风一路走来,有记忆做凭证。
走了那么久,感觉应该快回到自己熟悉的甬道了。鹘山监狱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巨大,而且,这么多这么长的甬道,应该连接的是一个自己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有什么用的巨大腹腔,否则只修建那么多甬道为了防止犯人越狱,似乎太费工夫了。转了一个弯,曾通再次停住脚步。他突然发现自己觉得什么地方有点熟悉。尽管看上去甬道到处都一个样,他还是隐隐感到,大事不妙,自己做凭证的记忆似乎也出了差错,就象自己的视觉神经一样。
因为他感到自己似乎在刚才自己视觉神经出差错的地方。
曾通清楚的记得,在进这条岔路前,侯风扔出了一块石土试探风声。侯风并不是每到一处岔路就扣墙壁,那就根本用不着留什么痕迹了。他是在一个地方扣下一大团,然后一小块一小块地扔在各处。在这里,侯风并没有去墙壁上取泥土来用。曾通摸了摸墙壁试了一试,发现只是在用自己的指甲刮下些粉末来。这里的土质很坚固,很难弄下来。
曾通一转目光,就看见了侯风曾经扔下的用来探听风声的石土小块。侯风和自己是走过这里的,他再次确定。他能清楚的记得,在自己的影子错乱的时候,影子旁边石土的形状。那和现在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
曾通拐了进去,看见下脚侯风曾经留下的痕迹,一个十字叉。前面的甬道,油灯只持续了几盏,然后是昏黄变成赫色,然后是一片黑暗。
忍不住的恐慌不断击打他的心脏,他快步走上前去,然后清楚的看见这是他刚才被侯风殴打的地方。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第一次确定,自己迷路了。
怎么可能呢?曾通飞快的跑回路口侯风留下标记的地方,试图分析自己迷路的可能性,他都是沿着侯风的标记反向走的。除非——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除非侯风故意做了手脚!侯风是不希望他回去,所以在回去的时候添加了不少标记以混淆他!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什么目的?
不管怎样,自己既然回到这里,那么还没有完全迷路,还有一丝希望。看来鹘山监狱内部的甬道有重复和循环的路径,似乎在故意让人迷路。曾通决定将这些抛在脑后,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回去。
他转身准备再走一次,然而,也许是第一次的经历让他留了个心眼,也许是自己的恐惧在心理暗示,他的眼光不可救药的掠过自己的影子。
影子又动了!
曾通木然地站在原地,恐惧让他战抖不停。这一次,他清楚地看见了!腰腹的疼痛早就减轻到不需要将手按在上面的程度,恐慌也让他的手不需要按在脖子上,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手不在刚才那一瞬间影子所反射的位子。
影子的手伸得笔直,手掌握拳,一根手指对准一个方向:那条黑暗的,油灯忽然中断的道路。
那不可能是自己的动作,也不可能是一个正常人转身待迈步前行的动作!
曾通猛地一转身,地下的影子同时转身,狠狠地瞪着他,一如他死死地盯着影子。
没有再异常情况。
如果说第一次,是自己看错了,是因为种种原因导致视觉神经暂时麻痹而引起幻象,那么第二次再次出现这样的事情说明了什么?
曾通一哆嗦,他脑海里浮现出狱长曾经在纸上写过,又被自己划掉的字样。
「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这是狱长曾经想问他的话。
鬼!监狱里有鬼!狱长早就发现了这件事!
曾通一身冰凉,先前慌乱时的汗水瞬间变得透心的冰冷。紧接着一股寒流从丹田涌出,一路扫上来直至发梢。
影子没有变化,也没有异常的不符合逻辑的怪异动作。
曾通腾得跳了起来,朝第一次走的方向冲去。这里太可怕了!要离开这里!这是他脑海里不断翻转念头。他飞快地搜寻墙角的标记,热切地期望见到侯风亲切的不知所云的笔迹。然而,一次又一次,他被绝望冲击着。侯风留下的标记在第一次的位置,没有丝毫的改变。曾通非常清楚,这样走下去的结果,是又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那条隐没在黑暗中的甬道。曾通不断的搜寻着每一个可能出现标记的地方,以及每一个拐角下可能被侯风抹去的标记,最后,当他再一次看到那个他绝对不愿意面对的地方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一切终究是徒劳。
又来了!
他再一次走到拐角的位置,在拐过去的时候闭紧眼睛。他已经在找路的时候把自己的勇气消磨了干净,此刻没有再面对任何挑战他自己的事情。跨过去之后,甬道黑暗的尽头出现在他眼前。
他记得自己的影子——或者是别的其他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指的方向。那是在最深处的黑暗。在最初,他理解为这个方向,是一条让他走向毁灭的路,是一条让他永远回不来的路。但是他在找路的时候,在绝望下,突然有另一种想法。
这条路也许才是正确的方向,这条路也许才是最近的路。至于另一头的路,尽管还有其他岔路,尽管其他岔路也许还有岔路,但它们都是在一个循环里转圈。一个名副其实的死循环。
那么侯风带自己来的时候,又做什么解释呢?他从什么地方带自己进来的?
那么,也许侯风带自己走的路,是条绕得很远的路。那么另一头的路,就不再是死循环了?
那个影子,是什么?
曾通知道自己无力去解答这个问题。他必须在看守发现他不在监牢里之前回去。与其一条条岔路的找,不如到这里碰碰运气。至少,这里只有一个方向。他蹲在地上,大口地喘气,足足过了五分钟后,用尽自己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办法让那个该死的影子不再出现在脑海里,才慢慢地站起来。他紧紧地靠在甬道壁,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动。上一回这样挪动脚步,是在侯风的后面。这一次,却是在跨进黑暗。渐渐的,他跨过了自己躺地大咳的地方;渐渐的,他跨过了最后一盏油灯;渐渐的,他的眼睛看见越来越多的东西,是适应黑暗之后瞳孔放大的反应。
黑暗的甬道并没有开初自己想象的可怕,甬道还是甬道,并没有别的不同。但是,前面的景色越来越暗,已经让曾通即使拼命睁大双眼,还是看不清楚。到最后,曾通不得不再一次停住脚步。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他自嘲地想道。但这一回,他必须往后退却。因为前面的黑暗阻碍了他的继续前进。
他退回到离最后一盏油灯不远的位置,苦恼地扰着自己的头。怎么办呢?怎么回去呢?怎么离开这个可怕——不,别多想!
啪!他的脚踩到了什么东西!曾通的眼睛闭得死死的,想抬退迈过去。但是他的脚却被那东西勾住了。
啪、哒哒、哒哒哒。
那个被他踩住的东西被他脚的移动带走了。听上去,似乎是滚走了。曾通张开眼,极目望去。
那是盏油灯,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扔在地上。
谁把他扔在地上的?曾通不愿意再多想下去,他回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再一次,他的鸡皮疙瘩泛了起来,影子的手在它的头顶,举着现实中的那盏油灯。
影子又在提醒他!但这回影子的提醒竟然不是一瞬间的事情!
曾通猛地后退一步,影子也随着做了相同的动作。他这才忽然发现自己是多心了,自己的影子的头刚好投在油灯的下面,自己的手因为在扰头,所以看起来就象影子在举起油灯一样。
曾通想通这一节,不由笑出声来。看来自己太胆小太疑神疑鬼了,影子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投影,所有的异常不过是巧合罢了。他笑着走到灯前,将油灯取下,小心地捧在手里,以自己刚才绝对没有的,绝对可以称之为愉快的心情走进了黑暗中。
很快,曾通就发现自己确实是被愚弄了。黑暗中的甬道自己确实来过,油灯里还盛满了油,不可能是长期不用的,倒象是被人故意弄灭的。最为显眼的,是一个个侯风留下的标记?那么如何解释另一头的甬道里也有侯风的标记呢?曾通自己在心里分析道,甬道是四处连通的。所谓的什么死循环,都是自己吓唬自己。不是还有那么多甬道的岔路自己没有进去看过吗?很明显,侯风把自己带到这里,然后将自己殴打,然后乘这个机会去另一头乱刻些标记好让曾通迷糊,然后再退回去。反正他就是不愿意自己再回去,或者回去被看守们发现企图越狱。不管他有什么样的目的,让狱长去对付他好了。
但是,曾通忽然停住脚步,这套理论的最大漏洞,就是那些油灯是怎么灭的?谁弄灭的?侯风带着自己走的时候,不可能去弄灭一整条甬道的油灯而不让自己知道啊。
曾通捧着油灯,小心的继续往前走。所有的疑问,还是交给狱长吧。狱长应该能够对付侯风,曾通想起狱长冰冷锐利如刀的眼神,突然信心百倍。这里已经能够辨认出是自己比较熟悉的甬道了。这时候听上去没有动静,似乎还没有到时间,看守们还在休息。曾通从来没有晚上出过自己的牢房,不知道会不会有巡夜存在。但依照常例推断,还是小心为好。只是,手里的油灯怎么办?
曾通注视着这个陪伴他几乎经历大难的油灯,油灯晃着他自己的影子在面前。
不对,油灯在面前,影子为什么也在面前?如果影子在面前,为什么不会挡住油灯?
曾通象触电一样,猛地一摔,灯摔在地上跳跃几下,影子应声而灭。远处油灯的光芒及时补充上来,影子出现在他身后。
灯在前面,影子在后面;影子在前面,必然是后面有灯。多么浅显的常识,可曾通一路上不是找路焦急,就是推测分析侯风的举动,以至于让他手捧这盏灯走那么远,还没有注意到影子竟然一直出现在自己前面!
不,这影子不对!这不是自己的影子!从开始它指路的时候就不对,后来出现在面前更不可能!它还举起油灯示意!这不可能,因为当时自己前面没有光源,是一片黑暗,影子只该投在黑暗里,而不是投到相反方向触到油灯!
曾通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扯开嗓子大喊:“狱长!救命啊!狱长!狱长……”
看守们急促的脚步声纷涌而至,他们衣冠不整地冲了出来,多少有些可笑地喊着“站住!”“不准动!”“不许逃!”之类的话语,全然不顾曾通站在原地期盼他们到来。曾通看到,冲到最前面的就是马宣。按照曾通的意愿,他几乎要张开双臂拥抱可爱的马宣。但很快他就发现他弄错了,马宣带着众看守们一拥而上,将他推倒在地。最出乎他意料的事情是他们没有老练地把他的手反捆起来,而是拳打脚踢,兴奋的嗷嗷直叫。
这是曾通这天晚上第二次被别人拳脚相向。如果说看守们和侯风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侯风似乎并没有全力而为,看守们却似乎乐在其中。他们疯狂地挥动手脚,刺激曾通的神经簇更加疯狂地将信息通过神经电流送到他的大脑,那信息是难以忍受的疼痛。
就在曾通以为自己快被打死的时候,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声以几乎刺穿所有在场人的耳膜的威力响起:
“砰!”
土渣飞溅四射,看守们停下手脚,惶恐地回头看着狱长手中还擎着的手枪。谁也不会蠢到在这个时候有什么动作或者言语刺激他射出第二颗子弹。
“放开他,你们这些杂碎!”狱长铁青的脸映着手枪的颜色。
跟随狱长走进他牢房一般的所谓办公室里,曾通惊讶地发现侯风大不咧咧地翘着脚坐在狱长的座位上。看到曾通进来,他半张脸浮起一丝让人心寒的笑意,另外半张脸却一动不动。
“那么慢?真让人失望啊。”他说。
曾通不知所措地看着狱长,狱长却对侯风翘起来东摇西晃的脚大皱眉头。侯风很审时度势地起来换了个座位。曾通本能地把一张多出来的、明显是为了等他到来而专门额外设置的椅子挪动一下,企图离侯风远一些,离狱长近一些。
三人安坐待定,一时间谁都没有先说话。狱长和侯风交换了两个眼神,侯风——让人诧异地不是狱长——开口道:“就着刚才的话题,刚才我们说到茶的问题。很明显的是,你没有注意到事物螺旋前进发展的路线。这条路线是普遍的存在的规律。就拿人类的饮水来说,不错,很久之前,先人们确实都饮山泉,后来发明了各种饮料,到现在山泉大行其道。这是事实,但不是事实的全部,而只是一个表象。”
曾通莫名其妙地看着侯风夸夸其谈,要不是狱长拿出纸和笔开始刷刷书写,他将丝毫不能领会侯风的用意。桌上还有一大堆这样布满了问题与答案,分析和讲述的纸。看样子,这样的谈话已经在狱长和侯风之间进行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了。
狱长写道:「这次让你们出去是我的意思,目的是初次探察监狱里的内部构造与我手中的监狱地图是否不同。侯风把你抛弃在路上,他会给你解释,当然,他用了他最喜欢的方式。不要在意他,尽量简洁清楚地把你看到的、听到的、经历到的一切写下来。从侯风与你分开开始,到你看到我为止。尽量让所有问题都在这里,在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情况下讲述。」
侯风还在持续不断地罗嗦:“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忽略这样一个事实,即千万年前我们的先人在饮山泉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山泉里确实存在的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而千万年后我们注意到了这个事实,并加以应用。”
见曾通拿起笔疾书,狱长放心地回头,对侯风毫不客气地说:“你根本就是在跟我诡辩。你跟我提事实,那么我们来看看事实是什么?事实就是事实,不容置疑。山泉重新被人们饮用是事实,前面所有被淘汰的饮料的发明都已经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里,证明了人类的可笑和愚蠢。我们注意或者不注意山泉里有没有矿物质,都不能改变我们在历史的一头一尾将它吞进肚子的事实。告诉我,在这样的事实上,你所谓的螺旋发展在哪里?”
侯风反击道:“千万年前的祖先饮用山泉,难道知道山泉里的矿物质吗?这和我们今天饮用包装良好按价格出售的山泉的出发点是一样的吗?祖先饮用山泉,动机是偶然性的干渴;我们饮用山泉,是科学的发展物质的繁荣到一定程度之后人类必然的保卫自己的健康企图以更加长的身体状况享受这样繁荣的结果。”
狱长冷笑道:“祖先饮用山泉是偶然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在森林中,在草原上,什么东西能够持续稳定的提供人体必需的水分?只能是山泉。他们饮用山泉,根本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你自己刚才说了,我们现在饮用山泉,也是必然的。既然都是必然的,我们不过是倒退了千万年而已。”
侯风道:“山泉并不是必然的。如果另有什么固定的水源,同样也会被选择成为饮水对象。比如湖泊大河,比如地下水。出发点,我再说一遍,或者用你们这些套制服的人爱挂在嘴边的词语,动机。饮水动机完全不一样。你还是只看见了表象,就牵强附会的以此为论点企图证明你的文明是在倒退的观点。”
狱长道:“所谓的山泉,只不过是所有天然淡水的代称。不要给我扣字眼,它们之所以现在不一样是因为工业污染。事实!我再说一遍,你仍然在什么出发点上做可笑的牵扯纠缠。出发点不一样,仍然不能改变事实上的终点返回了起点。不管人们怎么想的,知道什么,他们在饮用同一种东西。”
侯风笑道:“哈哈。你自己也承认了,山泉的定义变了。取水范围变了,你所谓的事实也变化了。”
狱长冷笑道:“恰恰相反,如果你能摆脱你可笑的抠字眼的毛病,用一个正常人的平均智商来理解天然淡水这么一个概念的话,你就会发现事实如铁一般,没有任何变化。”
……
毫无疑问,这种话题的诡辩既没有意义,也不会有结果。事实决定动机还是动机改变事实,这是哲学家们千百年来争论不休的话题。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知道,不管狱长和侯风的智商有多高,他们也不会在这个无数先哲研讨过的问题上发掘出任何有意义的成果。这样缺乏营养的辩论曾通也曾经经历过不少次,当然,他的思想远远没有侯风锐利,无法抵挡狱长强有力的攻势,所以每次都是以他曾通的失败而告终。在初来监狱的头几个星期里,这样的辩论确实消磨了不少原本无聊的时间。
但是,就象侯风说的,目的不一样,动机不一样。如果确实有人偷听的话,三个人关在门里一声不啃,明显会引起偷听者的怀疑和警觉,这样一来,要找出偷听者肯定会更加的困难。非常好推断,狱长这样行事的原因是放松对方的警觉,以便在必要的时候给予对方致命一击。曾通毫不怀疑,这样的策略是自己绝对想不出来的,即使想出来,也没有才能能象面前这二位一样娴熟的应用。尤其是这二位在舌头不停息的激烈辩论的时候,居然也开始笔谈起来。曾通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一定在商量着什么,狱长说侯风的越狱是假的已经足以证明这一点。
他一边飞快地书写,一边疑问一个从一开始就想不明白,现在同样也更加困惑着他的问题:狱长对胆敢违反他意志的人,即使是看守,也可以拔枪相向。那么谁那么大胆子,胆敢来偷听狱长的谈话?
有了狱长和侯风同时在自己身边,曾通忽然觉得自己心里无比的塌实。安全感由说不出的原因带来,即使他知道狱长极可能是个冷血的侩子手,而侯风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也许,这是两人身上与生俱来的,无法掩盖的阳气吧?所有的阴影,都被两人无聊的貌似认真的辩论驱散,即使在回忆黑暗的甬道中可怕的一幕幕,即使是侯风曾经有过的攻击自己的行为,现在都变成温柔飘渺的天边白云一样显得甚至有些须可爱。
曾通将写得满满的一张纸交给狱长。狱长一边扫视着曾通的经历,一边兀自在滔滔不绝。但是这一次,他高估了自己一心两用的才能。很快的,他的注意力就被曾通的经历完全牵扯吸引进去,以至于他的话莫名其妙断断续续:“……我再反复强调一次,不管出发点如何,动机如何,事实就是事实……嗯……比如说,茶。作为一种饮料,作为一种明显的人为加工痕迹的饮料……嗯?唔……陆羽在茶经中说过……唔唔……嗯?……这不可能!”
狱长猛地站了起来,在一旁眉头越皱越紧的侯风吓了一跳。同样傻眼的还有曾通,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的经历竟然可以让冷酷的狱长这样激动。
侯风问道:“什么?”他回头瞪了曾通一眼。
狱长举起纸,示意侯风来看那张曾通写满字的纸,纸张在空中划动出一丝声音。这是个错误。曾通忽然想到,门外如果有人的偷听的话,狱长的“这不可能”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无疑将会让他们猜疑些什么。而且他们将听到纸张的声音,知道自己三人也许在纸上做些什么手脚。纸上能做什么手脚呢?毫无疑问是在写些什么。这张纸发出的声音也许会提醒门外的人他们已经被发现了,这毁了狱长亲手制定的引蛇出洞的计划。
在狱长和侯风看来,象曾通这样的人比白痴好不了哪里去。既然曾通也想得到,狱长和侯风当然也想到了。但是这个错误已经来不及修正。
门外一阵细微而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狱长以曾通几乎不能看清的动作掏出枪,一脚踢开门冲了出去,侯风也恰如其名一样跟了出去。两人行动之迅速和协调,如果不是曾通知道他们的身份的话,一定以为他们曾在一起接受过长期的训练。
曾通傻傻地站在桌边看着门发愣。他终于明白狱长对他关于才干的评价并不是随口说说而是大有根据。在这样的情况下,曾通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即使有反应,也恐怕没有狱长那样的勇气和果断。狱长和侯风的脚步声也远去,还可以听见狱长“站住!”的喝声在甬道中回荡。曾通无奈地摇摇头,看着狱长桌上那个破旧的发条闹钟,闹钟的指针快指向六点,这一夜算是完了。
是谁在外面偷听?狱长说过,马宣有问题,是他吗?狱长和侯风能追上他吗?桌上几张纸吸引了曾通的注意。纸上密密麻麻的是狱长潦草消瘦的字,和另一种同样潦草但更加凌乱更加难以辨认的字体。毫无疑问,这是狱长和侯风在等待他回来的时候所交谈的。甚至更有可能是侯风在和狱长长达一天的相处的时候留下的交谈笔录——准确的说,是交谈本身。纸张还算整齐的堆砌着,最开始的地方,应该是最下面的那张。曾通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最抽出下面那张纸,开始仔细辨认两个人的对话。
狱长:「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说话,装作不知道,继续给我谈话。」
侯风:「谁?为什么?」
狱长:「应该是一个看守。我猜测是那个打你打得最凶的。原因不知道。」
侯风:「你怎么知道?」
狱长:「我和你的邻居谈话的时候,有迹象表明有几个看守知道我们的谈话内容。有一回我私下在这个房间里给他说起了我喜欢喝茶,第二天就有人将早就发了霉不知道什么陈年老茶叶放在我的桌上。」
侯风:「你不是狱长吗?他们讨好你是正常的。」
狱长:「不要说废话。这个监狱有些问题,现在我能确定没有问题是你的小邻居,以及我自己。」
侯风:「你凭什么相信我?」
狱长:「你什么时候学会说废话了?在刚才的谈话中,很明显你对这里一无所知。何况我是看着你来到这里。」
侯风:「我也许是装的。时间先后有关系?」
狱长:「你不是,我看得出。知道得越多越不可靠。」
侯风:「监狱有什么问题?」
狱长:「象你这种监狱的常客,会看不出这里有问题?犯人们不编号,看守们不休假,没有标语宣传没有思想改造甚至没有电网,这是什么监狱?五年前有四十五个囚犯来到这里,资料显示四十人非正常死亡;监狱里有个叫老舜的人,每个人都听说过他并且对他很害怕,每个人都不愿意谈起这个人。据曾通说他在入狱的时候看见了这个老舜正被放出去,但我询问的看守都与以否认;有一个叫伍世员的人,除了曾通没有人见过或者听说过;这个伍世员和另外五人声称自己是五年前存活下来的那五个人。」
侯风:「并不困难,可以很轻易地查出。」
狱长:「恰恰相反,没人合作,从看守到囚犯。这个监狱其实大得超乎想象,我需要你帮我做件事情。你和曾通去越狱,假装说给可能的偷听者听,你们其实要做的是探路,看看监狱到底有多大。」
侯风:「我会真的越狱的。」
狱长:「如果你有这么能干的话,我不反对。这里是地图,和你们的钥匙。地图不全面而且漏洞百出。我认为需要警告你,这个监狱有不为人知的事情,同时也有非常隐秘的地方。我认为,这些隐秘的地方,也许会找到一些秘密。地图上凡是红线的地段,是我已经勘察过的,你们需要做的是勘察没有红线的地段。」
侯风:「为什么你自己不去继续你的勘察?」
狱长:「我需要帮手,因为我在被监视。我不希望让别人知道我已经发觉了这个监狱有阴暗的存在,所以我需要找一个我信得过的人。曾通虽然符合这个条件,但是他没有独自完成这个事情的才能。我的计划是,你们走前面,我走在后面,看看有没有人盯梢或者盯梢的人是谁。别急着拒绝,在此之前,我需要你了解一下这些情况。」
侯风:「我明白了,我会去的。这太可怕了,如果这是真的话。」
狱长:「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侯风:「我不知道。你呢?」
谈话在这里结束了。曾通无不遗憾,两人在纸上的谈话并没有什么值得回避他的,也许这是为什么这些纸会大摇大摆得躺在桌上等他曾某人来读吧。狱长和侯风见面,两人在口头上应该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天知道他们互相讥刺了些什么,但当狱长开始在纸上告诉侯风监狱的问题的时候,狱长无疑已经开始信任侯风,两人之间精彩的试探已经结束。曾通想象得出,这时候两人应该都把口水浪费在某个无聊的、模凌两可的话题——就象两人刚才谈的关于瓶装矿泉水是否代表文明的退步——而把精力集中在纸上。
那叠纸下忽然掉出一张照片。曾通拾起来,照片照得并不好。照片上有一个略微失焦的男人,他侧面对着镜头,正准备过马路。曾通很快就看出,这是狱长。曾通从认识狱长开始他就穿着绿色的制服,猛然看到便装,很不适应。将照片翻过来,上面还有一个“陈”字。
这是一张狱长穿便装的照片。不是在监狱里,而是在某个城市。只不过,看上去照相的时候狱长并不知情,照片失焦是照相的人在晃动,说明拍得极为匆促。也许是偷拍?算了吧,考虑到狱长从来不提及过去,狱长当然也不会拿出自己从前的样子让曾通欣赏。
曾通放回那张照片。拿着那叠纸,呆呆地望着门口出神。狱长在最后要侯风了解一下“这些”情况,但是纸上的谈话却没有说明。很明显,狱长是让侯风看某个东西。一份让侯风这样的变态杀人狂也会说“太可怕”也会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的东西,无疑这对曾通的诱惑也是很大的。很可惜,也很可疑的是,狱长为什么不让自己看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很可怕,会不会和自己在昏暗的甬道里看过的那些东西……
曾通一个激灵。他猛然想起,上一回狱长在纸上曾经写过又抹去的字眼:「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鹘山监狱里,真的有恶灵的存在!
一股恶寒从曾通的心底里涌出,沿着血管一路侵袭到他的四肢,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就在他这心里希望狱长和侯风早点归来的刹那间,一个人影从门外一晃而过。
咯噔!
这是曾通自己心脏不堪重负猛然收缩的声音。
尽管门外的人影晃动得非常快,但是曾通还是清楚地看见了,那是一个穿着囚犯服装的男人,手持一盏油灯。他绝对不是侯风,他的邪异地眼睛莫名地空洞着,流露出死亡的气息。以至于曾通没有留意到他的脸长什么样子。
他走路没有一丁点声音。这在这条掉根针都能听到的甬道,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更让人心寒的是,他的影子。曾通敏感地注意到了影子的问题,这个犯人手里拿着油灯,快步走过门口,那么在这条昏暗的甬道里,无论如何都该有他的影子在他的背后的地上。但是现在,曾通注视着门外的地面,那里空无一物。他记得,这个人走过门口的时候,地面也如现在一般。
这个人是谁?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在这里做什么?
更为重要的是,它是不是人?它的影子呢?
曾通手里捏着的几张纸在颤抖地发出唏唆的呻吟,他大颗大颗的汗水从已经湿透的袖口滚落下来,浸润着那几张纸。于是他胡乱把那几张纸塞进怀里。慌乱中也没留意其中几张纸划落到地上。此时此刻,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在那条黑暗的甬道里的迷路,在迷路时看到的,自己的影子。
他慢慢地回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影子的一只手伸得笔直,指向门口。
“救命啊——”“来人——啊”
甬道里响起曾通的嚎叫声。凄厉的呼救声响回荡在甬道里,这晚已经是第二次,如同他被人殴打一样。
尽管很少有人能看见狱长的脸上有任何的表情,但是奇怪的是在每个人的印象里,狱长的脸都让人印象深刻,过目不忘。也许,是因为他敏锐的眼神。此刻,他的脸上仍然挂着没有表情的表情,他的眼光凌厉地看着被反绑着双手,蹲在角落的侯风和曾通。他的眼光停留在曾通的时间明显多于注视侯风,因为曾通奇怪的脸色惨白,一直不停的颤抖着。
大声呼救之后,第一时间赶过来的是狱长和侯风。很显然地,他们没有追到那个在门外偷听的人。而曾通在这边莫名其妙地呼救则引来了大批看守,打乱了狱长本来按时回来送二人回牢房的计划。为此,曾通可以看出,狱长对他极端不满,即使曾通抖着嘴唇的坦白。
狱长道:“今天晚上的事情,大家也都看见了。这两个人,很明显的,企图越狱逃走。我已经审问过他们,他们也承认了是串通一气,自己弄开了锁。我要说,这是我的工作的失职,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职。在这里,我建议,不要将今晚的事情告诉任何囚犯,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骚乱而使某些事情失去控制。为了避免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我认为有必要对这两人进行处罚。大家有什么意见?”
在一旁的,是小心翼翼的值班看守们。所有人都聚集在狱长小小的屋子里,以至于让人觉得氧气缺乏而喘不过气来。他们毫不知情地听着狱长将侯风和曾通押进禁闭室的命令,丝毫不知道这是狱长为了掩盖他指使侯风和曾通行动而放的烟幕。所谓的问讯意见,不过是面子上的功夫。任何一个稍微用大脑思考问题的看守,回想起狱长用枪指着自己解救曾通的一幕,都能明白狱长的立场在哪一边。在狱长来到这里之后,每个人都逐渐熟悉并遵守了他的行事习惯,即所有人,所有的看守和囚犯,都无条件遵守他的每一个命令。
见没有人提出,或者说敢提出反对意见,狱长满意地咂咂嘴,喝道:“马宣,带这两个人去禁闭室。”
没人响应。看守们面面相觑,马宣瞪大了眼睛,欲言又止。
狱长奇怪道:“怎么?”
马宣道:“报告!我们这里……禁闭室,我们这里没有。”
狱长怒道:“没有?不可能!我看过资料的,禁闭室在操场另一侧一个单独的窑洞里,叫做西洞……”
马宣道:“报告!西洞本来是有的,但是后来一次山体滑坡,把西洞埋了。到现在为止,我们都还没有新的禁闭室,也没发生过什么事情需要用上。”
侯风忍不住“咯咯”冷笑了两声,这正合他意。狱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虽然是这样,那么也需要对他们两人进行处罚!把他们押回他们的牢房,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让他们离开哪里!不许他们放风或者劳动,也不许他们和任何其他犯人接触,让他们在自己的牢房里蹲监禁!对了,还不许他们互相交谈!马宣,吴仲达!”
马宣和吴仲达齐声应道:“有!”
“你们两人轮班值勤,守住他们牢房的甬道口,除了送食物和清洗便盆的,不许任何人进出。”
“是!”
曾通哆嗦地走在侯风后面,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开阳气厚重的众人,独自一人在黑暗中空守恐怖邪异的怪诞,他就忍不住地发抖。狱长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尽管他清楚狱长自己曾经质疑过监狱里是否有鬼的问题。当然,曾通没有想到的是,当着那么多看守的面儿,狱长即使相信,也不会让曾通讲述自己遇见的经历,那只会导致混乱而使得狱长自己的权威受到影响。至于侯风,则对此完全嗤之以鼻。侯风正冷笑地跟着马宣的步伐。
曾通和侯风一前一后,心态神情毫无相同之处,但他们的口袋里则同样装有一叠纸和一只铅笔,以及各自牢房的钥匙。这当然是出自狱长精心的准备。
两人回到,或者说被押到自己曾经的牢房,现在的禁闭室。曾通爬进被窝,期望捂在里面可以让自己不在哆嗦。同时可以听见侯风在隔壁吵闹:“他妈的!谁把老子的床弄坏了!我要求换床!”
“吵个鸡巴!什么床不床的?”似乎是马宣的声音,“操!你睡的明明是土炕,哪里来的床?”
“我日!什么鸡巴狗屁土炕,你爷爷不爱睡!还不给老子换一张,老子要睡床,你有个屁好笑?”
“嘿——您倒是装起大爷来了,来来……”一阵开门的声音,然后猛然是类似棍棒敲打破布的声音:“我叫你装逼!我叫你装大爷!操你妈的活得不耐烦了来招惹你大爷我!我打死你这孙子!还想鸡巴换床,我换你的卵蛋——”
只有马宣嚣张的叫骂声,和不断的棍棒敲打破布声。侯风一声不啃,默默的让一个其实远远不如自己的搏斗对手发泄肾上腺素。曾通忽然为马宣感到害怕,天知道,侯风这样根本不必要地挑逗马宣是为什么?难道是给狱长一个借口,一个让马宣死的借口?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侯风要报复马宣,不知道要使出什么样耸人听闻的手段来。何况——侯风兜里既有自己牢房的钥匙,狱长还给他看过地图!
曾通自己不知道的是,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站在了侯风这边。尽管侯风曾经同样的毒打过他。
“算了。”一个干涩的声音。曾通想了一下,辨认出是极少开口的吴仲达。
“行了,”马宣似乎是打累了,“你这孙子皮还挺厚,以后大爷烦了就常找你练拳啊。嘿嘿。越狱就个关禁闭,那是你赶上时候遇上咱们狱长是个大好人发善心。”
马宣嘀咕着关上门,和吴仲达走远了。狱长吩咐过,让他们轮流守在甬道口。这条甬道只有四个单间,却仍然有些长,还拐了个弯。站在甬道口,连侯风那间的门口都看不见。听见马宣和吴仲达远去,曾通常出一口气。不是为了同情侯风,而是害怕侯风突然暴起杀掉这两个看守——曾通可以肯定,这两个人即使拔出枪也不是侯风的对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肯定,也许是因为侯风身上一种说不出的杀气。
马宣嚣张的声音从甬道口沿着甬道壁反射过来,似乎在跟吴仲达吹嘘什么。曾通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厌恶。要分析马宣这样一个简单的小人物,曾通也能胜任。自己刚来监狱的时候,也被他欺负毒打过。但是随着和狱长关系的深入,马宣逐渐也对他客气起来。后来侯风来了,肯定路上没有少吃他的苦头。这回他和侯风被狱长毫不客气地反绑双手,声称越狱被擒,马宣自然也就不客气了。对曾通他尚留几分情面,对侯风这个和狱长不那么近的,自然痛下毒手。想起马宣嚣张的面目和在狱长面前狗一般的嘴脸,曾通忽然觉得在某种程度上,侯风是对的。这样的人实在该杀。在旁人看来罪不至死,那是因为这些旁观者没从中吃过苦头。
隔壁的侯风沉寂下来,很快曾通就听见均匀的呼气声,呼气声越来越响,最后变成鼾声。这个侯风,在被人毒打并侮辱两分钟之后,竟然坦然入睡!
他确实是个可怕的人。
曾通合上眼睛,翻了个身,怀里传来细细的摩擦声。他伸手一摸,摸出几张纸来。这是刚才看完的的纸上面是狱长和侯风的谈话——真实的谈话,不是口头上的敷衍。也许狱长会随即发现这几张事关重要的纸张不见了,也许他现在在大发雷霆,或者焦躁不安?不,他那么冷静的人,一定不会的。
曾通笑着举起纸,无意间的一个差错,有恶作剧的效果呢。但他的笑容马上凝固了。
昏黄的灯光从甬道口的侧壁上反射过来,狱长的字迹模糊不清。确切的说,是有另外的字出现。曾通马上反应过来,是纸张的背面。狱长和侯风的谈话还没有结束!
狱长:「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事实上,我倾向于,相信。」
这是什么意思?曾通飞快地翻转过来,他们前面的对话是:
狱长:「……我需要你了解一下这些情况。」
侯风:「我明白了,我会去的。这太可怕了,如果这是真的话。」
狱长:「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侯风:「我不知道。你呢?」
毫无疑问,狱长给侯风看了什么东西。否则侯风那句“我明白了,我会去的。这太可怕了,如果这是真的话”明显不符合对话逻辑的突兀。
那么,狱长给侯风看了什么东西呢?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侯风这样一个变态杀人狂说“这太可怕了”这样的话?
曾通不知道,也明白自己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推理能力。于是他接着看下去:
狱长:「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事实上,我倾向于,相信。」
侯风:「不可思议。你怎么能相信?我拒绝相信。字是人写的,如果这个人有什么企图或者阴谋呢?」
狱长:「那不是问题。不错,你说的是有可能的。但这不能排除他写的是事实,这也是可能性的一种。」
侯风:「很有挑战性的事情,不是吗?」
狱长:「看来你动心了。」
侯风:「你知道为什么?你看起来不象一个狱长。」
狱长:「你什么意思?」
侯风:「一个狱长,怎么可能不信任他的同僚,而和他手下最危险的囚犯商量这样的事情?」
狱长:「别自我标榜。你看起来也不象资料上说的那样。但事实就是事实,你必须接受,你,是囚犯,我,是狱长。如果你不接受,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后果。」
侯风:「我没有挑战你的权威。但你必须给我权限,如果你没有忘记什么是我的拿手好戏的话。」
狱长:「你、我、曾通。」
侯风:「为什么有他?他有什么用?凭什么相信他?」
狱长:「有什么用你会明白的。如果要在你和他挑一个的话,我肯定相信他而不相信你。」
侯风:「很好,讨论计划吧,开始怎么办?」
狱长:「第一步,必须知道这个监狱的构造。我手里的地图不完整而且错误百出,我曾经悄悄夜探过,很多地方都和地图明显不同。而且,有好几次我都察觉到,我被人发现了,有人在后面跟踪我。不知道其人的身份和数量,但我以我的名誉保证这是真的。我们必须探知到整个监狱的构造,否则无法行动;同时,我们也需要查出跟在我后面的人是谁。」
侯风:「同意。具体呢?」
狱长:「你有时间先默记一下地图。我给你们钥匙。不要给曾通说实情。你们装成越狱的样子。我们的目标首先是从这里到最西边,这一段地图上没有的,但是现实中存在的甬道。你带曾通探察地形,你需要默记一下地形,然后想办法甩开他,然后你跟在他后面。我会跟在你们后面,在你甩掉曾通之后,我跟在曾通后面,你跟在我后面。曾通肯定会瞎撞,你需要将他适时的引导到正确的路线。回来之后,我们再对照我们各自记忆的路线。」
侯风:「同时我还需要观察是否有人跟着你?」
狱长:「不错,我以为你能对付,怎样?」
侯风:「如果是用钥匙的话,越狱就说不过去。」
狱长:「如果哪个看守真的忠于职守的话,会给我提出来。否则的话,就是怀疑对象。」
侯风:「好!」
似乎是为了节约纸张,两人的字越写越小,也越来越具体实际。看到狱长的计划,曾通终于明白为什么侯风会越狱的时候带着自己,自己为什么会被侯风殴打抛弃,为什么会在甬道里迷路,在被看守们殴打的时候,为什么狱长能第一时间内赶到。
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自己会迷路。也许,是侯风做了手脚吧。
这一切,原来如同狱长承认的那样,都是狱长操纵的。侯风所谓的越狱,不过是探路的烟幕而已。
字到这里是真的没有了,曾通奇怪的注意到,没有狱长和侯风在这次夜探完之后的讨论。他清楚地记得两人在辩论茶与文明这个话题的时候,还不停的笔谈。而现在看到的所有字迹,似乎都是出发之前的。
也许是不小心丢到哪个地方了吧?
仅仅在这几张纸上,也有不少不好理解的地方。比如狱长写的,“你、我、曾通”是什么意思?侯风前面说的是“如果你没有忘记什么是我的拿手好戏的话”。侯风的拿手好戏是什么?
该是杀人?
曾通打了个哆嗦,狱长允许他杀自己?不会,那样的话前面的“你、我”就没法解释。前面侯风向狱长要某些权限,是什么权限?杀人的权限?为什么要杀人?
当然,不可排除在危险的时候自卫。对于侯风这样的人来说,平白也认为人人都可杀,何况有正当目的的时候,那还不大杀特杀的?
那么,这段话的意思其实是,狱长给侯风的权限,除了狱长本人,就只有曾通和侯风是一伙的。除此之外,人人不可信任,也就是说,人人都可杀。
狱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曾通想不通。他只是隐约觉得,狱长虽然与侯风是看上去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是在笔谈的时候,除了字迹以外,口气和思维方式几乎是同一个人。曾通看起来要想半天才能看明白的话,比如说什么拿手好戏,狱长似乎一下子就能明白。是不是他们在骨子里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呢?
好在,曾通知道,至少暂时侯风不会找自己的麻烦。于是他也合上眼睛。
曾通不知道的是,他一直刻意回避去想地上在穿过昏暗的甬道的时候,地上邪异的阴影,在狱长屋里看到的,晃过狱长门口的怪异的身影。
他还不知道的是,隔壁的侯风一直在和他做同样的事情。他一边不停的假装着鼾声,一边反复仔细地看完曾通写给狱长的这晚的经历。他终于看完了,将纸收起来,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与此同时,狱长走进自己的房间,小心地将曾通不小心丢落在地上的几张纸拾起来。狱长心里对曾通如此的不小心、以及不懂他刻意让他看这些内容的用心而感到有些气馁,尤其是当狱长发现这几张曾通遗漏的而不可能看见的纸上的内容才是最最重要的时候。当然了,在他和侯风单独待了一整天的时间里,他们的谈话远远不止曾通能够看到的这些。
与此同时,吴仲达走向狱长住的那条甬道,想了想,又走回来;马宣则靠着甬道壁,一耷一耷地打盹。
夜即将结束,百羽、乌鸦等所有囚犯们,在看守们的哨音和监视下纷纷起床,开始按照狱长新的工作安排生活。由于看守和囚犯都不适应,不免有些纷乱。
鹘山监狱一惯的平静冷寂,在这个黎明,似乎稍微有些不同。
狱长进鹘山监狱之后,有幸见到了可以让他相信的人物曾通。
很早以来,狱长就一直对自己是否有被监听甚至监视这个问题充满了疑虑。从一开始,狱长就将嫌疑的目标定在了身边的手下——那帮看守身上。从表面的身份上看,这样的疑虑既没有道理,也不符合逻辑。一个身处荒漠的监狱狱长,怎么会被自己的手下监视或者监听?除非这个狱长有神经质般的焦虑症。而一个象狱长那样冷静到几乎冷酷地步的人,怎么可能会有精神上的疾病呢?就现有的人类医学水平来说,还没有发现冷静也可以是一种病态,或者发明一种过度冷静症。
在某些时候,在某些程度上,狱长的疑虑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且他的怀疑,有可以充分说服自己的理由。只不过,这个理由在鹘山监狱里鲜有人知晓。甚至绝大多数人根本就不知道有狱长在怀疑有人监视自己这么一回事。
当然,这个绝大多数人,不包括曾通。
狱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看到曾通,不,是第一次听说曾通这个犯人的时候,就对他有莫名的好感。狱长对自己解释为二人的文化程度,而事实上,狱长忽略掉的是,他之所以对曾通有好感,是因为他信任曾通。他信任曾通,是因为曾通和他差不多同一时间到达鹘山监狱。在狱长的眼睛里,在鹘山监狱这个阴谋和恐惧如同秋后的杂草般疯长的诡异地方,在这个似乎人人都在隐瞒和策划着什么如同噩梦里的怪诞监狱,曾通知道得和狱长自己一样多——甚至还没有狱长知道得多——意味着曾通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隐瞒他,只能对他言听计从。控制权意味着安全的地位,这不是大都市里小妞们对安全感的病态迷恋,而是一个有丰富的在地狱上方走钢丝索的阅历的男人在听到危险之风的邪恶呼啸声之前的本能反应。事实上,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他早已将所有看守枪里的子弹,所有电棒里的电池都收缴了起来,放在一个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曾通虽然在做事的时候拖泥带水,带总归来说还是值得信任,还是基本在他的掌握之下;监狱里面也确实存在在某种程度的危险。这种危险的表现对曾通来说是孤独的甬道中穿行时的黑色的邪异影子,但在最初开始听说老舜的时候,狱长就认为曾通的心理承受能力决定了曾通在这件事情上的不可靠。在他看来,可能百羽的危险性也要比那个什么莫名其妙的老舜或者伍世员大得多。
也许就可以由此推论他在刻意欺骗他自己,如同曾通的一相情愿一样,其实第一次他心底深处的潜意识就带着莫大的恐惧相信了。也许,在开始的时候,狱长是不肯接受自己也会恐惧这一事实。尤其是在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
但是这样的推理虽然合乎逻辑,却不是正确的。狱长并不是一个欺骗自己的人,那样的话,如同给自己树立了一个非常强有力的、几乎不可能战胜的敌人——他自己。但是,当心里被惊恐充满的时候,恐惧也将会是一个强有力的敌人。在事实的证据证明了监狱的诡异和怪诞之后,狱长强压住自己心底的恐惧,在最快时间内做出了判断,将事情一分为二,将这一居然令他感到恐怖的问题暂时抛开。这样,抛开虚幻影子般的老舜,处理监狱本身的问题,就可以得心应手。
现在监狱里的形势虽然不能乐观地说很好,但基本的次序还是在狱长能够操纵的范围内。百羽一伙以及乌鸦的小花招,在他眼睛里不值一提;马宣一伙看守鬼鬼祟祟的小动作也都在他的手指之间。虽然暂时都还不十分明朗,但总归不过是和五年前那件事情有关系。狱长认为在必要的时候,自己可以将这些犯人和看守牢牢地攥在手里。
五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情,狱长从一开始并不着急,到现在也是如此,他甚至都不急着思考和推理。与其急着将他们揭穿,将事情迅速的彻底解决,还不如将计就计,让他们继续作为注定会被彻底击垮的对手陪他多玩一会儿。每次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里都会不禁露出一丝非常非常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这些老鼠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和一只并不太饿但很调皮的猫捉迷藏。
狱长有信心相信,他会让这个游戏越来越精彩的。侯风和曾通受他之命前去夜探,探出了不少有趣的也有利用价值的东西。这在以后与未知的势力较量的时候会大有用处。一切如同他的计划——一个只有他自己才完整知道的计划。并且最有意思的是巧不巧的已经将马宣这边这锅水搅浑了。将清水搅浑,再将浑水烧开,让那些可怜老鼠们目瞪口呆吧,哈哈。他打了个哈欠,这是主要的行动方向,他将会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老舜的一系列问题上,挑战未知的黑暗,挑战自己心理的承受能力,有了侯风的加入,那会非常的有趣——尽管他不否认自己也会感到一丝害怕。至于百羽或者马宣,随便玩一玩,也能玩死他们。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拿他们来找找信心。
狱长端着茶杯在屋里镀着步子,忽然他想到什么,于是他打开门,叫住一个路过的看守吩咐道:“去和马宣或者吴仲达说,如果侯风或者曾通有悔改的意思,想来见我,我随时欢迎。”说着他宽容地笑笑,拍拍那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看守的肩膀,缓缓地回头进屋,漫不经心地重新泡了一杯茶,又脱下制服外衣,随意扔在地上,跳到土胚炕上。他将自己的枕头竖起来,靠在上面假寐。一夜的无眠并不能真正影响他的精力,然而太多的事情和太多的疑问,却足够让他感到自己需要闭目养神,以积蓄更多的精力来面对可能会,不,必然会发生的事情。而这些事情,都是需要大量的时间,以平静的心情和冷静的情绪来面对的。
门外一个看守敲门:“狱长!狱长!”
狱长听得出,这个看守叫做余学钧,是看守们的中队长。但狱长并不着急,他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镇定而不缓慢地跳下床来,将外衣拾起来穿好,带上帽子,别好枪套,小心地弹去肩头上的灰尘。他可是一个非常注重仪表的人,尽管门外的余学钧几乎把嗓子喊哑,也丝毫不能让他心里产生任何同情和怜悯让他加快自己的着装速度。在狱长心里,已经给这个一脸横肉的余学钧下了暴力冲动倾向的诊断。
就在余学钧准备将门撞开的时候,狱长开门而出。“什么事?余中队。”他问。
“狱长!出事了!犯人自己打起来了。”余学钧眼里有一丝慌乱,不知道是为犯人打架的事情而苦恼,还是为了狱长穿戴整齐却迟迟不开门而困惑。
“哦?谁跟谁打了?”
余学钧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要知道这个狱长一来,就以铁腕统治着整个鹘山监狱的一切。整个监狱,都以他为纲领,都绝对不能出现和他的意志相抗的事情。在这里,他就是次序,就是法律。以前曾经如同体育活动一样经常出现的打架斗殴,因为违反了他的次序原则而被严厉禁止相当长一段时间了。而现在狱长听到犯人斗殴这样严重违反他的规则行为,不仅没有勃然大怒,反而笑盈盈的兴致勃勃。他看到了狱长眼里的有不快的闪光,连忙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道:“是百羽一伙人自己打了起来。今天他们一起洗被单和衣服的。”
狱长点点头:“哦?又是这群麻烦的家伙……走吧。”他走出房间两步,又伸手示意后面的余学钧:“嗯?”
余学钧连忙把自己的电棒奉上,狱长皱眉一挥手,将电棒打落在地。
“茶杯。”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伸手指了指屋里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缸子。待余学钧端着茶杯出来的时候,狱长已经走远了。
“呸!”余学钧似乎本来想向茶杯里吐口唾液,终于又不敢,一口唾在地上,“总有一天,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他喃喃着。于是也端着杯子快步去了。
正是早晨,凛冽的阳光不带一丝暖意的刺在操场里每一个人的头上。似乎为了凑趣,北风也来赶趟子,朝每个人的脖颈里吹着一把一把的冰凉。鹘山监狱的夏天,终于在人们不经意间草草的结束了。
夏天难得地下了几场雨,让操场——确切得说,应该是一个坝子——多少多了点可怜的绿意。几乎可以断定的是,这丁点绿意已经时日有限了,一个星期的雨水,无法和一年时间的完全干旱相抗衡,不能将生命带到这个极端的生存环境里。几场雨的好处还有让坝子中心的小湖泊扩张了不少。这个池塘也只有夏天才会出现,浑浊的水不能饮用,稍微粗粗过滤后却可以当作很好的洗衣或者种地的水源。
犯人们都抱头蹲在地上,一大群看守和他们手中的电棒——尽管由于电池的缺乏,电棒大都只有警棍的作用——已经很好的震慑了闹事的犯人们。
狱长走上前去,看守们让开一条道。“怎么回事?”狱长问道。
一个看守道:“报告!他们,打架闹事!”
狱长道:“哦?谁那么皮痒了啊?”他的眼光扫过地上的犯人,犯人们纷纷低下因为听见他语气里的轻松而抬起的头,因为他的眼光太过凌厉。他凌厉的眼光让他马上就看见几个犯人口带血丝,鼻青脸肿。
那看守道:“是百羽他们几个。”
狱长指着百羽:“你,说说吧,怎么回事?”
百羽嘟嚷着嘴,眼光四处乱转,喃喃又说不出话来。狱长心里有些好笑,百羽这样的老大绝对是个幌子,老大能是这个样子么?也只有曾通这样的白痴相信百羽这样不成材的家伙会是鹘山监狱犯人的大佬。可是,百羽为什么要欺骗曾通,这倒是个问题。另外,谁是真正幕后的老大呢?
百羽久久地说不出话来,狱长一个跨步,一脚踢在百羽的脸上。百羽一栽倒在地上,与此同时,狱长的眼睛飞快地扫向四周,却并没有发现谁的表情值得怀疑。
“我在问你!”狱长吼道。
百羽依然不说话,一抹嘴角的血渍,又爬起来蹲下。
这是狱长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挑战他的权威!虽然狱长知道其中定有蹊跷,但他还是飞快地、装做暴怒状地抽下旁边一个看守的电棒,开始疯狂地抽打百羽。
鲜血飞溅,百羽闷声不啃,狱长也一言不发,只用没开电源的电棒说话。旁边的看守和犯人们当然更加不敢啃声。现场唯一的声音,是电棒击打在百羽身上如同击打败絮的“扑、扑”声。每个人的视线焦点都落在了狱长的肢体语言上,却忽略了狱长的眼光正飞快地来回在他们身上扫动。逐渐地,有血渍飞溅到看守的裤脚上,犯人的脸上。犯人们的脸上有种不忍的神色。
百羽终于抗不住了,他道:“别——别打了!我说……我说……”
狱长停下手,将鲜红的电棒扔还给看守,接过余学钧捧着的热茶喝了一口,道:“这不就对了么?快说罢。”狱长已经没有耐烦心来听百羽的胡编乱造,他可以肯定,这是场目的自己还不明确的阴谋。策划者就是那个幕后的老大,鹘山监狱囚犯中真正的老大。而且,这个阴谋已经持续很久,从欺骗曾通就开始了。
百羽揩了一下眼角的血,指着一个人道:“我……我们在洗衣服。他——他先动手的。他没有肥皂了,就来用我的。”
“哦?”肥皂的借口几乎让狱长笑出声来,但百羽没有自己承认而又牵扯出一个人来,这倒有点出乎狱长的意料。百羽指着的犯人狱长不认识,但是如果曾通在场的话,会知道这个老头正是那个神秘的乌鸦。
“是这样么?是你先动手的?”狱长盯着这个乌鸦。乌鸦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说:“不是这样的,也不是我先动手的。”
狱长又喝了一口茶,因为他看见百羽在说完之后就将眼光看向身旁的一个犯人。事情越发有趣起来,而且这个乌鸦,似乎也不大寻常。狱长道:“那么事情是怎样的呢?”
乌鸦道:“他们叫我一个人洗该他们洗的所有衣服,我不同意,然后他们让我跪下,然后他们动手,就这样打了起来。”
狱长冷笑一声,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乌鸦身上没有多少伤痕?倒是旁边几个犯人脸上全挂了彩,难不成这家伙还是个高手不成?“是这样吗?”他问旁边的犯人。众犯人一起摇头。
“那是怎样的?”狱长问道:“你说。”
一个犯人说道:“确实是乌鸦抢人家的肥皂,大家都看见了的。”旁边犯人都点头。
狱长指着那个不时用眼光示意百羽的犯人:“你说,事情是怎样的?”
那犯人道:“就是百老大所说的。”
狱长一挑眉毛,百老大?自从自己警告过百羽不要找曾通麻烦之后,还没有人公然这样称呼百羽。狱长冷冷地看着这个犯人,他有厚厚的嘴唇和薄得可憎的眼睛,一身宽大的囚衣随风摇摆似乎在暗示这个犯人的消瘦,而他眼睛里的凶光却居然直接面对狱长的眼光,让狱长多少有点明白这个犯人的身份。狱长点点头,回头问周围的看守们:“是这样吧?不必否认了。”
没有一个看守敢于接口,却也可以理解为没有人站出来否认。狱长冷笑着捧着茶杯,道:“把这个犯人,你,”示意乌鸦,“带到我的房间来,我要亲自审问。其他人,继续今天的工作。”他转过身离去,不再停留。
狱长离去良久,看守们纷纷散去,那个消瘦的囚犯走到几个犯人抬着的百羽跟前。犯人们纷纷道:“崔哥。”
“百老大,怎样了?”小崔木然着脸。
百羽尽量直起身来:“没……没事,操,太鸡巴狠了。你……这主意也太不怎样了。他怎么……”
小崔道:“他太厉害了,百老大,他看穿了。”
百羽点点头:“我也知道……你们去吧。”
小崔点点头,转身吩咐道:“百老大吩咐了,都他妈好好给我洗衣服!”
狱长扬起眉毛:“这么说,你就是我们的曾通小朋友认识的那个乌鸦了?”狱长依然坐得端正,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但闪烁的眼睛和象昆虫的触须一样灵活弹动桌面的手指却泄露出他的兴奋。
乌鸦点头:“他们确实这样叫我的。”
狱长一仰背,随意地翘起一只脚放在桌上,问道:“你这样的人,绰号不是什么吉祥如意,我也丝毫没有意外。不过乌鸦本身有什么含义么?”
乌鸦阴沉着脸不说话,但是看着狱长若无其事地玩弄起他自己的那根电棒——要知道,里面是有电池的——乌鸦马上道:“是……不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在外面是那样叫的,进来了也这样叫。”
狱长点点头:“不管它,名字也没有太大的可以挖掘的价值。来来,坐下。”他一边示意乌鸦那张曾经被侯风的体重折磨得吱嘎怪叫的板凳,一边走过去将门关上。
乌鸦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狱长到底有什么居心和用意。尽管乌鸦未必就是善与之辈,但面对狱长,他心里却有自己也说不出的畏惧。据说,这个狱长是冷血到极点的人物,可以随意朝着自己的属下举枪射击。而刚才他在谈笑间忽然毫无迹象的突然疯狂毒打百羽,更是极大地威慑了乌鸦的心理。毫无疑问,任何一个旁观者都有足够理由相信这个狱长应该天生就是这群有着集体暴力倾向的男人们——包括看守和囚犯——的领袖。
狱长回过身来,见乌鸦苍白地看着自己。这个乌鸦在强自镇定他的脆弱的神经,似乎面对的不是狱长而是魔鬼的化身。狱长冷笑一声:“要不要我请你坐下,在给你老人家泡一杯茶?”
乌鸦战战兢兢地坐下。狱长也坐下来,继续将脚翘在桌上,然后把手枪摸出来,打开弹夹,将子弹一颗一颗地取出来玩弄。他一边看着自己的手枪,一边说:“知道为什么要叫你来么?”
乌鸦摇头。
狱长笑道:“我说我想请你来喝杯茶,你开心么?”
乌鸦继续摇头不答。
狱长点头道:“不错。很有自知之明,你不算是个傻子。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乌鸦茫然道:“开始什么?”
狱长冷冷地刺了他一眼,飞快地说:“第一,老舜;第二,五年前;第三,伍世员;第四,百羽。”
乌鸦道:“什么?”
狱长狠狠地将手枪拍在桌上,桌上的子弹四处乱滚。“别他妈给我装傻了!”他道,“他们处心积虑地让你到我这里来是为什么?想见见曾通不用这样,想要香烟就直说。”
乌鸦道:“是……”
狱长道:“是什么?”
乌鸦吐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他们……就是……就是想让我去见曾通,去拿香烟……”
狱长抓起手枪对准乌鸦的脑门,乌鸦瞥了一眼桌上的子弹,狱长冷笑道:“我赌枪是上了膛,膛里还有一颗子弹。你呢?”
冷汗从乌鸦的鬓角划落下来:“我说。就象你知道的,打架什么的都是假的。他们做了个把戏,好让我去关禁闭。我与他们一向不和,这是表面原因,本来指望瞒过你的。”乌鸦看着狱长,生怕这句话会触犯他。但狱长却毫不在意:“然后呢?”
乌鸦:“然后……然后……”
狱长皱眉道:“又怎么了?”
乌鸦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这里说话安全吗?”
狱长想了想,道:“安全。我保证。你接着说。”
乌鸦压低了声音:“百羽他们,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侯风也在这个监狱里,他们想让人去见见他。你也许不知道这个侯风,他在甘肃武威和酒泉连着杀了半个月的人,仅仅是自己的爱好。其实这是为了让别人以为他是变态而放的烟幕,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是卖家。”
狱长点头:“就是说,别人出钱,他杀人。然后做成变态的样子,让警察误会?”
乌鸦道:“对。当然,也许侯先生确实有那种爱好而我们不知道,不过也没有关系。他在行内声望很高的。百羽他们通过某个途径知道他来了……”
狱长一愣,马上打断他:“什么途径?”
乌鸦道:“不知道啊。”
狱长飞快地抓起电棒,电棒的顶端兰色的火花劈啪作响。乌鸦连忙道:“我说,我说。是……是通过看守。百羽他们,似乎跟有几个看守的关系不错。”
狱长点头同意,这种说法符合他知道的事实:“那么,按照这样的说法,他知道侯风来了,于是制造事端……嗯,他们自然是知道现在没有禁闭室,只有单身牢房。既然都知道侯风来了,也不奇怪知道侯风在单身牢房里……为什么他不亲自来,而让你来?你又为什么听他的话?”
乌鸦苦笑道:“我确实跟他关系不好。他让我来,我可以不来,但他闹出打架的事情,我来不来也不由我自己做主了。闹打架,其实是两件事情一块儿办,反正他看我不顺眼,就正好踢我一顿。并不是他不想自己来,只不过历来打架闹事,不管谁对谁错,都是双方都关禁闭的。他没有料到……”
狱长道:“没有料到我只把他踢了一顿,单独让你来了?哼。”
百羽这样的把戏,也只能骗骗曾通这样的菜鸟,遇到狱长这样功于心计的角色,自然马上被揭穿。对揭穿百羽这个低劣的把戏,狱长毫无自豪之情。同样的,狱长也清楚地明白面前这个乌鸦正在他面前掉花枪。百羽一伙人怎么可能连这个乌鸦的衣角边儿都没摸到而被打个鼻青脸肿呢。不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他说:“那么,他想见侯风干什么?给他请安?”
乌鸦道:“不是。百羽其实一直算不上是真正的老大,他就能打能干,道上的风声响。真正的出主意是他身边的军师,那个小崔。他们想干什么,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这和狱长的推测有点出入,但基本还是一致。至于他们想干什么,乌鸦是否知道,狱长颇有点拿不定主意。反正,如果是打架的话,没有道理乌鸦身上没多少伤,倒是百羽一伙人人挂彩。狱长决定暂时把这事儿放一边,他问:“第四个百羽已经说完了。前面三个呢?那个伍世员?”
乌鸦瞪大眼睛:“我想,那是曾通那小子说的吧?那小子不知道听到了些什么,伍世员这个人,压根儿就没有过啊。不知道曾通有什么心思。”
狱长想了一下,又道:“曾通说的,伍世员的事情能够解决让五年前那桩事情。五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情?”
乌鸦看了一眼狱长,又回头看看关得严严实实的门,狱长不动声色,内心却多少有点明白了乌鸦在他面前耍心眼的用意。乌鸦令人诧异地端起狱长的杯子,洒了些水在桌上。他用指甲沾着水在桌上写道:「这里有人会偷听我们的谈话。」
在忽然的沉寂中,门口突然响起的轻微脚步声马上明显起来。也许是门外监听的人发觉屋内两人忽然不是说话,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监听,于是想马上撤离。狱长飞快地抓起枪,在乌鸦的目瞪口呆中,毫不迟疑地扣动扳机,枪膛里剩下的一颗子弹“砰”地轰向门口。
紧接着,他闪电般冲向前飞起一脚,“咣”地踢开门。
门外,一个看守躺在血泊中不住抽搐,胸口开着的洞不断有鲜血射出来。
狱长伏身摸了摸看守的脖子,确定已经没有脉搏。于是他站起来得意地手一甩,将手枪在自己的食指上套了两个圈,然后回头微笑着以一个决斗胜利的牛仔口气对呆若木鸡的乌鸦说:“十环!怎样?”
不远处看守们大声叫嚷着飞奔前来的动静越来越大,狱长皱眉道:“这帮狗卵子又来了。怎么这么喜欢打搅人家呢?嗯?你觉得,我们拿地上这堆六十公斤的肉怎么办呢?”在一瞬间,他就有了绝妙的主意。于是他走到乌鸦面前:“来吧,我给你压压惊。”他将没有子弹的手枪塞进乌鸦的手里,然后马上用他的手握紧乌鸦拿枪的手。乌鸦猛地警觉过来,他本能地想松手放掉手中的枪,却被狱长牢牢地按住。乌鸦不停地挣扎,这让乌鸦更深地落入狱长的陷阱里,两人开始犹如搏斗一般纠缠在一起。听见看守们已经冲到了门口,狱长毫不客气地将乌鸦按翻在地上。他冲乌鸦歉意地笑笑,然后庄严地回头对赶上来的以余学钧为首的看守们吼道:“快!还不快帮我一把制服这个企图夺枪越狱的匪徒!”
看守们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将乌鸦反剪在地上。看守们的脸上和眼睛或多或少地呈现出一种震惊夹杂着困惑不解,但是地上看守的尸体却似乎证明了狱长的话。只是,狱长怎么能够让乌鸦拿到自己的配枪,并在他杀死一名看守后又将他制服呢?
乌鸦嘶哑着喊道:“我!我没有夺枪越狱!我没有,是你!”
狱长轻松地利用了乌鸦对突发事件反应不如自己灵敏的优势,他一脚踢在乌鸦的脑袋上:“哦?是吗?是我?原来是我夺你的枪并企图越狱?滚你妈的!乌鸦,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老子要你的好看。他怎么样了?”最后一句话是对趴在门外看守身上检查的另一个看守说的。
那看守站起来,黯然摇摇头:“小刘是不行了。”
狱长转头对余学钧说道:“余中队,犯人企图夺枪、越狱并在越狱过程中杀害狱警的行为,监狱应该怎么处置?”不等回答,马上补充道:“我是说按照正常的司法程序。”
余学钧茫然地发怔,目光在周围看守的脸上游走,似乎是想寻求帮助。所有的看守都将头埋下,企图以向地上的死尸行注目礼的方式逃脱被狱长的随机突击发问。狱长冷笑道:“你不知道是不是?余中队?还是你忘记了?”
余学钧道:“是……忘了。”
狱长以一种猫看待自己爪子中老鼠的眼光看着余学钧,直到他也埋下头去。
“很好,”狱长宣布道,“暂时先把这个企图越狱的犯人扔进单人间,规则和那两个昨天晚上闹事的家伙一样,不许说话,不许出来,直到我认为需要的时候。至于这个因功殉职的看守同志,你们会很高兴听到我决定先暂时不要通报,将尸体处理好,研究一下对策再说。”
他摆摆头,示意看守们带走乌鸦和余学钧。他的脸上神气十足,充分显示了在这种情况下他高人一等的地位赋予他的权力。然后他示意众人散去,自己打着哈欠进了房间。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乌鸦的问题,可以留给好奇的曾通以及险恶的侯风慢慢询问,他们也许是比自己更合适的询问者——至少曾通比自己更有耐心听乌鸦胡编乱造的故事。另外门外偷听的苍蝇被拍下来一只——并且最妙不过的是栽赃给了乌鸦——想必已经让那帮狗卵子方寸大乱。狱长轻松地躺下身来,有三十个小时不曾合眼,睡眠是不应该被一个明智的人拒绝的事情。
象森蚺监视自己栖息的那片雨林领地一样,在这接下来的一周里,狱长把时间全部耗费在检视巡查鹘山监狱的每根枝叶末梢上。按照他的性格,这项工作必然会被完成得一丝不苟,不放这个雨林中一丝一毫的细节。
狱长默默地走在甬道里,继续着在监狱里的巡视,他的步伐看上去似乎非常轻松,速度并不十分快。但事实上并非这样,这一点一个星期以来照例跟在他屁股后面极不情愿看守队长余学钧有充分的发言资格。也许狱长真的走的不快,但如果默不作声地在昏暗的甬道里这样一走就是一周七天、一天八个小时,反复地视察曾经视察过无数遍的地方,任何一个心理正常的人都应该有枯燥的感觉。
当然,狱长从来不会认为自己的心理不正常。如果说有解释的话,比起跟班余学钧来,他更有目的性,他知道他在干什么。借着狱长的外衣,巡查工作的借口象戈壁上的日落一样完美无暇。在百羽和他的同伴看来,狱长的巡查似乎正是对自己而来,而打架的事件也确实为狱长自己的活动在看守们面前提供了某种程度的掩护或者借口,但事实上,狱长到底在巡视什么,或者狱长每天在鹘山监狱里走来走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有狱长自己知道。
明显地,狱长感到了监狱里的气氛慢慢地悄悄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看守们说话的语调和动作,走路的姿态,囚犯们工作时动作的频率,看着他到来时候的眼神,都渐渐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对他来说,看到身边的人对自己越来越畏惧的目光未必不是好事,但事实上即使在夜里他悄悄查看——在跟班余学钧和被观察者不知道的情况下——气氛依然不同。狱长发现自己很难用语言来形容这种改变,如果硬要形容的话,那勉强可以算成是一种怪异的、增添了许多惊怖成分的恐慌。
狱长非常清楚自己是气氛改变的一个因素,但他不知道也非常想知道,自己这个因素在整个原因中占多大的百分比。
鹘山监狱的厨房坐落在最靠近监狱操场的一条甬道上。厨房里有为数不多的可以和外界交换空气的通风口,以防止做饭的人员因为火炉而窒息。
这是今天第几次来到厨房?余学钧自己也数不清楚,也不想数清楚。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躺回自己温暖的炕上,狠狠地睡上他妈的一睡,让自己抽筋的双腿和发涨的双脚好好休息一下。他从背侧面恶狠狠地瞪着狱长。狱长依然木然着脸,惟有眼睛四下活动。这一个星期以来,每天巡视的时候他都是这样的表情——如果这样也能被称为表情的话。有时候他发现自己其实很佩服狱长的耐力和坚韧的精神。无数次的观察巡视既毫无发现也没有结论,狱长根本不对他解释任何事情。他无数次试图询问狱长巡视的结果或者停止这项天杀的工作,回答不是冷冰冰的几个奚落自己的字,就是冷嘲热讽地大段言语嘲笑自己的无能。这以至于让他告假请退的借口也不敢说出口了。
而他自己心里清楚,告假请退是不可能的,他必须——不管狱长是否这样要求,虽然狱长确实这样做了——跟着狱长。
正是做饭时间。几个挑选出的犯人慢吞吞的在厨房里分头行事。即使狱长前来,也似乎没有改变他们的效率。在一旁监视的看守见到狱长来了,如同两个小时前一样,向狱长点头致意。狱长缓慢地点点头表示回应,他的目光盯在了正在往炉子里添煤球的囚犯身上。
“你,”他指着那囚犯,食指稍稍往后勾了勾,“过来。”
那囚犯看了看狱长,又看了看监视他的看守,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走了过来。
狱长注视着这个囚犯好一会儿,这个囚犯个子很小,两只手却很长。弯得象被人砍了一刀的丑脸上和别人一样的黄皮寡瘦。狱长并不急于说话,一直到对方的局促不安到将和他刚才放下的东西一样黑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他才开口问道:“昨天没有看见你,你叫什么名字?”
“凌超。”
“昨天那个烧煤的人呢?”
一旁的看守说道:“报告狱长,昨天烧煤的那个家伙病了。”
余学钧连连向这个冒失的看守使眼色,但已经来不及了。
狱长转过头来:“你最好记住下面两点。第一,我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出声。如果我认为有必要考虑你的意见,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说话;第二,如果你的表达能力有你自己想象的强,我可以考虑推荐你去参加演讲比赛,但遗憾的是你没有。”说完他回头来,继续对凌超问道:“昨天那个人呢?”
凌超尽量让自己不注意狱长背后给那个冒失的庞军打手势的余学钧,勉强说道:“昨天那个人病了。”
“病得重么?”
“还行。”
狱长的眉毛竖了起来:“还行怎么会起不来?难道就因为他一点点毛病就要让我们大家都饿死或者吃生面团么?”
凌超勉强道:“还,有点严重。”
狱长点点头:“有点严重,好得了么?还能活多久?”
“这……也许几天就好了。”
狱长道:“如果他好了,让他来见我。知道为什么?”
凌超连连摇头。
狱长嘿嘿一笑:“也许我想请教他添煤球的工夫,然后再传授给你,你的手再这样连续烫伤下去也许一个星期之后你就能欣赏自己的手骨架了。这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机会,好好珍惜,努力干吧。”
凌超看了一眼自己被烫伤的手,不敢再说什么。不料狱长忽然和颜悦色道:“第一次干这活儿吧?”
“是。”
“一次能背动多少煤球呢你?”
“没,没背过,不知道。”
“谁有背过呢?”
凌超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于是狱长回头对刚才那个冒失打断他说话的看守道:“该你了。告诉我,你一次能背动多少煤球?一百斤?两百斤?”
那看守摇摇头:“我也没背过。”
“那么,”狱长提高音量,对厨房里所有的囚犯和看守说,“你们谁能告诉我,谁背过煤球了?”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狱长脸上挂着春风般微笑,惟有火炉的闪光在他的眼睛里如同针尖一般一闪一闪:“也许你们都不喜欢背煤球认为黑色不吉利?那么选个白色的,你们谁能告诉我,谁背过面粉?”
依然没有人回答。
狱长愉快地笑了,他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什么,又拍拍那看守的肩膀:“你不错。以后你要天天烧煤球,直到你的手变成骷髅为止。”
余学钧忽然说道:“我想起来了,背东西的是在外面看大门的人。就是,甬道另外一边的人。”
狱长笑道:“你想起来了?”
“是的。”余学钧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
“是吗?”狱长丢下这两个字,扬长而去。他没有看到,在他的背后余学钧对着厨房里所有的人怒目而视。
狱长非常满意自己发现了这个问题。经过前段时间的策划,鹘山监狱的所有犯人都被他严格按照其个人能力——这是经过严格的档案研究决定的——划分成各个不同的劳动小组,这个生病的添炉犯人怎么会有如此一个非常不称职的替补?
并不仅仅如此,更为重要的问题是,在厨房里干活的人,竟然没有人见过有谁背进来煤球和面粉。尽管隔壁储藏室墙角的煤球堆积如山,尽管成百个装满面粉的大口袋堆到了天花板,可是,如果没有人运进来的话,难道它们是地上长出来的?
食物还能维持多久?什么时候才有另外的食物以及其他象煤球一样的必需品被运送进来?谁去运送?这些问题让即便是他这个鹘山监狱的最高权力长官都不知道。
狱长相信,是让侯风和曾通出动的时候了。
然而,那天晚上,狱长却没有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