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张天师的兴起与没落(夕阳篇) -- dreamflyer
对付恶鬼的方法,历来有很多种。儒家的最假,自称能“以德胜妖”。明清笔记中,这样的例子很常见。儒生们多读几本孔夫子的书,每天斗私批修,狠抓灵魂中的一闪念。等到修养得像朱熹、曾国藩那样变态的高,所有的妖魔鬼怪、牛鬼蛇神,见到你自然就会绕着弯走。这个方法的好处在于不必舞刀弄剑,坏处在于自己实在难以达到圣人的高度。而且,即使达到了,效果也不是那么好。顶多能让恶鬼敬而远之,却不能彻底地消灭之。
所以,雍正皇帝根本没有想到请儒生来帮忙,朝廷里的那几个官儿的底细,他个个摸得很清楚。——雍正的谍报工作是很有名的。他们不多招几个冤鬼来,就该感谢孔夫子了,还指望请他们来赶走死鬼贾士芳?
那么和尚怎么样呢?——似乎效果依旧不能令人满意。佛家讲究慈悲为怀,德被众生,他们的办法是念经、纸钱(这招是从道士那边学来的)、超度。后人讥讽曰,“经忏可超生,难道阎王怕和尚? 纸钱能赎命,分明菩萨是赃官!”可见还是不管用,尤其是对于贾士芳这种见过世面的恶鬼。他生前就喜欢与和尚们对着干,未必死了还稀罕你那几张纸钱?
思前想后,雍正觉得,还是应该请道士来驱鬼。一则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二则道士驱鬼从张道陵先生那会儿算起,已经累积了千年以上的经验了。请他们来做这种事情,显得比较专业。
就这么定了!不过,这一次雍正怎么说,也不敢再请全真派的道士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基本的原则,就是应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既然白云观的道士不可以,那应该请哪里的高道呢?雍正皇帝眯缝着眼睛,他的目光越过森严的午门,投向了千里之外的龙虎山……
为皇上驱邪除妖,这本是难得的好机会。但接到谕旨之后,龙虎山上下却意外地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情势之中。为什么呢?原来,圣旨到的时候,正一派正处在历史上一个相当郁闷的时期:天师宝座是空的!——天师这个尊贵的职位,居然无人继承!
事情要从雍正五年说起,那一年,龙虎山第五十五代天师张锡麟,携弟子娄近垣等奉帝命上京礼斗祈雨。本来,求雨之于道士,是一项基本的工作。反正不下雨的因素很多,而求来求去,总有一天会下雨的。一般情况下,等人们觉得“情况严重了,应该找人来求雨了”的时候,天已经旱得差不多了,基本上该轮到下雨的天气出现了。中国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使历代道士们求雨的准确率保持了较高的水平。
于是张锡麟天师施施然上京去也!读过《聊斋》的朋友都知道,那年头的中国,遍地狐仙恶鬼,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所以,张锡麟先生很聪明带了一大口袋龙虎山驱鬼天师符,走一路,卖一路。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如有破损包换,批发打还可以打九折。这样,等到他慢吞吞地赶到京城时,那里的百姓都旱得快哭了。张锡麟先生粗略地算了一下:扣除来回的路费,剩下的盈余,还足够在京城的各百货商场大肆采买一番。
所以俗话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张锡麟天师心满意足地等上求雨法坛,令牌一响,法水施为。只等老天爷看在张道陵先生的面子上,早一点洒下甘霖,张锡麟先生就可以功德圆满,打道回府了。
但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突如其来的两个变故,弄得他有点手足无措:其一,今年的天气就是怪!求了好几天,令牌都敲破了好几面,但天上还是没见半点雨星子。其二,这雍正皇帝果然是个刻薄寡恩的家伙,见还没有下雨,便当众公然威胁张天师:“十日不雨,汝道教可废矣。”吓得“天师惶恐伏地”,一句话也不敢说。天子无戏言,何况是这么一个刻毒的主子!
还好,危急之时,张天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道教今天能不能逃过这一场大劫,恐怕就要靠他了。
此人叫娄近垣,字朗斋,号三臣,又号上清外史。松江娄县(今上海松江县境内)人。早年学过道,据说会“五雷正法”。娄近垣当初上龙虎山,有一段奇异的经历。他从小父母父母双亡,被一个中表亲戚抚养成人。一成人之后,他就犯了一个成人应该犯的错误:和亲戚的丫环勾搭上了。
不就是一个丫环吗?勾搭就勾搭了吧,贾宝玉小小年纪都勾搭了,俺们娄先生就勾搭不得么?可惜这位亲戚远远不如贾家大人那么开通,他一怒之下,把娄近垣先生逐出家门。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娄近垣先生被赶走之前,也没有客气,卷了中表亲戚的五百两银子。当下落荒而逃,但,天高地迥,眼空无物,该往哪里走呢?他思前想后,忽然想起了《水浒传》中的鲁提辖,这位老兄犯了法之后,也是没有退路,只好出家了事。娄先生虽然没有杀人,但毕竟偷了银子。——大家千万不要被武侠小说所蒙蔽,认为古代人花银子都是以“万”为单位的。要知道,在清朝那个时候,五百两银子,是个足以把人吓一跳的数目了。所以,没有办法,娄近垣先生私下琢磨着,出家应该可以躲开恢恢法网吧?
不过,娄近垣先生感到万分苦恼的是,难道真的要去当和尚么?大家回过头去想想看他最初犯事的原因,就该清楚他是多么不愿意从此就过上青灯古佛,身无二色的生活了。还好,除了刻薄死板的佛家外,还有极富人情味的道教。——尤其是龙虎山上的正一道。去龙虎山,当个正一道的小头目,应该是个不错个选择啊!
主意已定,事不宜迟,娄近垣先生星夜往龙虎山奔去。在半路上,他遇到一个自称是龙虎山天师府法官(——不是现在那种“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法官)的陈章先生。陈章先生好心告诉他:你想去天师府当法官啊?就凭你那区区五百两银子,做梦吧您呐!张家是有收费标准的,要想上天师府学习当个法官?可以!——十足纹银一千两。还是一样,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五百两银子?娄近垣先生大惊失色:“吾实带此数,金少奈何?”
陈章先生笑道,不要紧,俺借给你。说完,就叫旁边的侍者递了个口袋给娄近垣,里面不多不少,正好纹银五百两。
据道教的记载,送完银子后,陈章法官便“趺坐桥下而化”。娄近垣提着这一千两银子上了龙虎山,找到了掌门人张天师。天师见到他很高兴,说:“陈法官望汝久矣,汝来陈法官死,岂非数耶?”
书上没有提到张天师是否因为这件“异数”,而慷慨地给了娄近垣先生一个五折优惠。在后来的日子里,娄近垣便从此安安稳稳地在龙虎山当了一个法官,生活过得很是惬意。不过,那年张天师上京求雨之时,起初并没有打算带上娄法官。但是,张天师在夜里做了一个怪梦:梦中,早已死去的前法官陈章,哭哭啼啼地来对他说:“道教将灭,非娄某不能救。须与偕入京师,万不可误!”
张天师对这个梦半信半疑,有俺张天师在,道教怎么会灭呢?这不是说梦话么?不过,小心使得万年船。遇到这样的事情,最好还是宁可信其有吧!所以,最后的上京工作人员名单中,张天师还是加上了娄近垣法官的名字。
结果还真的出事了!张天师惶恐之中,猛然想起了陈章先生的梦中之言。现在,不正是道教生死存亡的关头了么?他不敢怠慢,马上请娄近垣法官代替自己登台作法。果然,娄近垣先生登台后脚都还没有站暖和,天边黑云涌起。须臾,大雨倾盆而至,不一会儿,便下得京师一带沟满河溢。
雍正皇帝大喜,马上召见了娄近垣先生。在金殿面君之时,娄近垣先生发挥了他的第二个特长:口才好,应对称旨,俨然又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张留孙先生。雍正对他很是欣赏,特别下旨,命娄近垣先生留京师之中,随侍天子左右。至于那位求不来雨的张天师,雍正皇帝心情好,没有多难为他,只是吩咐让他赶快回山吧,走得越快越好!
不幸就发生在张锡麟天师回龙虎山的途中。他在杭州病倒,并且最终一病不起,客死他乡,享年仅仅二十九岁。仔细想来,他这一趟进京,担惊受怕,丢尽面子吃尽苦头,的确也是够可怜的了。
更可怜的是,他死去的那一年,其子张遇隆尚是一黄口幼儿,根本就没有办法来继承他的天师大位。
根本就不该开设求雨的业务,还是专心捉鬼驱邪比较好。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梨花 = 例花 = 丽华
梦飞兄文章水准始终如一,看得真过瘾。
人死业在,亡灵无需超度。佛家行法,乃求生者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
说到底,就是对活人的心理暗示和安慰吧
倒是梦飞有成为大神的潜能!
拜大能,赐予我财富吧!
求来一次雨,能顶烧多少道苻啊?
不知道千年以来道家对气象预报有什么心得? 有点根据心里也有数,做起法来更有劲不是
天师大位轮空,这是张家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本该轮到继位的,是张锡麟先生的儿子张遇隆小朋友。据张家的历史记载,这位张小朋友“生而歧嶷,英俊秩伦。钦差刘公以神童目之。”
后人多怀疑这位钦差刘公看人的眼光,或者怀疑他收了张家什么好处。如果张遇隆真的有刘钦差说的这么厉害,他老子死后,为什么不干脆就让他继位得了?张家的历史上又不是没有先例,著名的神童张继先天师,九岁嗣教,照样把众人管得服服帖帖。这一回,张家不敢沿用旧例,可见这位张遇隆小朋友即使是“神童”,怕也是神得有限。他长大以后的经历,将充分地证明这一点。
面对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张家采取的权宜之计,是推选了两位代理天师,正式的名称叫“属理真人”。一位是张锡麟先生的二弟张庆麟先生,另外一位叫张昭麟,是张锡麟先生的三弟。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嫡传长子张锡麟先生死得早,张家丧失了质量优势。干脆,便派了两个人上场,用数量的优势来弥补质量上的不足。
这下便有些热闹可看了。遇到哪家人倒霉,家中冒出一个大妖怪,或者修炼千年的狐狸精。张氏两兄弟便联袂下山,一人一把桃木剑,降妖捉鬼的效率相当高。在中庭摆好香案之后,你做法,我便烧纸;你画符,我便念咒。如果妖怪见势不妙,想溜,便一个“属理真人”堵前门,另一个“属理真人”守后门。妖怪们会飞还好,不会飞的便只好大叹生不逢时了。
雍正皇帝对这种双剑合璧的做法深表怀疑。首先,那可恶的贾道士生前就有“神仙”之称,死后自然便会飞来飞去。其次,皇宫不像那些土老肥的四合院,大门实在是太多了。再加上十个八个“属理真人”,怕也守不过来。算了吧,雍正不屑地想,连正牌的天师都求不下雨来,何况这两个“代理的”?
说了半天,看来还是得靠娄近垣先生。雍正不敢怠慢,立刻派人把娄先生请进宫中。
娄近垣的驱邪(或治病)的方式,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以斋醮礼斗(拜星星)为主,以药物治疗(据他说是符水)为辅。后人的看法多半与之相反,大家都疑心他其实是以药物治疗为主,以斋醮礼斗为辅。一边采取医学手段,一边采用心理学手段。两手抓两手硬,不能不说,娄近垣的确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不久,雍正先生的病就有了起色,娄近垣先生成功了!以前,半夜三更在雍正的梦里飘来飘去的贾士芳先生,这下子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雍正皇帝连睡了几个安稳觉,早晨起来,龙体安泰,感觉精神奕奕,不由得口中赞叹:这假“贾”神仙,毕竟还是抵不住“真人”的威力呀!
刚开始时,他封娄近垣先生为四品龙虎山提点、钦安殿住持。这以后不久,又加封为“封妙正真人”。于是,娄先生便摇身一变,成为了真正的“真人”,声誉、地位和影响,都远远地超过了龙虎山两位当家的“属理真人”。
龙虎山张家的人听说了这个消息,个个都酸得直流口水。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贾士芳先生又不是你赶跑的。——还好,张家人互相安慰道,以前不是没有先例。元朝的张留孙先生,明朝的邵元节先生。这两位都不是一得势便翘尾巴,忘恩负义之徒。不知道现在这位娄近垣先生,是否也能有先辈那样的风采呢?
他们猜对了。娄近垣先生还真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他得势之后,仍然抽时间亲自执笔,兢兢业业地写下了《重修龙虎山志》十六卷。后人评价道,“编排有序,文字流畅”。说明娄先生的文笔不错,这是他的一个优点。另一个优点就更明显了:谦虚,不忘本,确有先辈之风。
听到别人的这些赞誉,娄近垣先生面带苦笑,心中慨叹不已:同样是龙虎山出来的人,同样是受皇帝青睐。当年张留孙先生得到的封号,是“开府仪同三司特进上卿辅成赞化保运玄教大宗师志道弘教冲玄仁靖大真人知集贤院事领诸路道教事”!邵元节先生呢?“清微妙济守静修真凝玄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统辖朝天、显灵、灵济三宫,总领道教,锡金、玉、银、象牙印各一。”
好了,现在轮到自己受“宠信”了,请看雍正皇帝给的是什么吧?——龙虎山提点、钦安殿住持。四品!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个时候,谁还有翘尾巴的资本?
像这样一个会法术,通医道,文笔好,道德水准高的高士,到哪里可以找去?雍正皇帝越看娄近垣先生,便越觉得他是个值得栽培的人。于是,他自作聪明,做出一个很“幽默”的决定:让娄近垣先生跟着自己学佛!
应该承认,雍正皇帝做出这个决定,态度是很真诚的。他是个比较有眼光的人,清楚地看到了道教的缺点。对于道教,他只是利用其“术”,从根本思想上,他更倾向于佛教的禅理。
那么,道教真人娄近垣先生学不学呢?
——学!为什么不学?世界上最难找的东西是钱,最好找的东西是借口。娄近垣先生雄辩地指出,当年正一派的张宇初天师,全真派的王重阳真人,不都研究过佛学么?大家一起互相交流,研究研究,有什么不好的?况且,历史上不是只有道士学佛经,和尚也有学道经的么。例如,唐朝那位倒霉的法琳和尚,便是潜心研究过多年的道经呀!——至于这贼秃后来利用学到的道经知识,大肆地攻击道教的事情,道门讲究顺其自然,所以我们暂且先不用去管他!
渐渐的,娄近垣真人的言行举止之间,越来越带上了禅林的色彩。平日,他“不涉于丹药怪迂之说。”,碰到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痛骂一番道教的“炼气养真”之类的看门招数,说那些东西,都是“皆妖妄之人借以谋生之术”。
老实说,他这些指责,至少在清朝时候,是蛮有道理的。但这些话,从一个道士(还是真人)的嘴巴里冒出来,实在是显得太不够专业了。
有一回,恭亲王请他到府邸去吃饭。席间,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是少不了的。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娄真人一边大吃,一边暗自庆幸自己不是吃素的全真道士。好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上诸人肚子里有了底,开始慢慢地闲扯起来。恭亲王便问了娄近垣先生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问题:怎么样修炼,才可以成功地了道成仙?
娄近垣先生不慌不忙,先喝了一杯酒,再嚼了一片带皮的烤鸭,方才缓缓地说:“王今锦衣玉食,即神仙中人。”
——说得也是!你去打听一下那些住在蓬莱、方丈、瀛洲的神仙吃的是什么?不外乎是火枣、蟠桃、碧藕、交梨……偶尔想换个口味想吃点人参果,还得求那个什么“镇元大仙”半天才可以。一天到晚就吃几个果子,老实说,这样的生活,比山上的猴子强不了多少。
大家点头称是。恭亲王还不死心,他又问:既然如此,娄道长不妨就讲一讲养生之术如何?
娄道长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这次他把筷子指向了那盘烤猪,不紧不慢地说:“今日食烤猪,即绝好的养生术,又奚必外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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