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兄弟 -- 与往事干怀

不好意思，也来献丑一篇。我老家方言，弟弟唤作兄弟。不甜蜜，有点残酷，有点愁眉苦脸，慎看。请不要转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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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国后，每次和弟弟打电话，他不再叫我哥，我也很少叫他“兄弟”，每次只是“唉”一声，就算打过招呼了。

　 弟弟比我外向，会说，心理素质好。小时候去姥娘家，我们淘气了，姥娘说了一两句，弟弟就拽着我往外走，边走边说：咱姥娘对咱们不好，老说咱们，咱回家！又有一次，我们到姥娘村的花生地里玩，有长辈和我们开玩笑，站在一条小沟边说：这沟是俺村的，不能让你们过。我只是闷闷地不出声，拉着弟弟往回走，人家不让过怎么办？而弟弟会说：我们是谁谁家的，你认得我们，让我们过去吧。

可是弟弟小我三岁啊。

　童年的事情留下的记忆不多了。他有次抱怨说：“小时候你和志刚用小车推着我，推到咱家南边的大坡上，就一松手，让小车滑下去，我吓哭了，你们还笑．．．．”，是吗，我记不起来了。我倒是记着那个场景，一家人正在堂屋里吃饭，突然听到院子里弟弟的哭叫声，等跑出去一看，他正站在刚烧完的煤灶边，大腿给蒸得通红，疼得哇哇大哭。原因是他刚冲着还红着的炭上撒了一泡尿．．．

　村里来了照相的。拍完照片，弟弟拉着照相的自行车不让人家走，大声问：相片呢？相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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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买了一副扑克牌，ＡJQK标为1,11,12,１3。画面是各种中草药。你一输了就不高兴。

　我们一起去六里远的公社看戏。我们盘腿坐在戏台下，看县京剧团演《状元和乞丐》。看完戏，在一家炸油条的摊上用两毛钱买了一个带糖的油饼，分作两半，边吃边顺着干涸的水渠走回家。

　我们和王麻子家的哥儿仨吵架了。我们站在一起，攥紧拳头，想，打架我们也不怕。最后没有打起来。

　娘回老家了。爸爸又在发脾气。我们很害怕。我们就想去找娘。只有直直的四里路，不远。你在我后边走。天黑下来了，也有点冷，你跟上来，和我并排走。

　时间好象出现了空白，也许是我不愿意回忆。然后是我上初三的那个秋假，因为第二年要去县城读高中，得骑自行车去；而我还不会骑车。你以骑车三年的经验教我。先是在后面扶着车，让我练掏裆。然后就鼓励我直接骑座子。在乡间的小路上，我又一次摔在沟里。你一脸鄙夷：真笨。

　接下来，是我高中时的一个麦假。我们并排飞驰在回老家的路上。路两边高大的白杨村齐刷刷向后退去。我们一起高唱：为什么一阵恼人的秋风它把你的人我的情吹得一去无影踪为什么你就随着那秋风没有说再见说珍重没有留下姓和名．．．

　我高中毕业了。回到家，看到你已经和我一样高了。一个早晨，我们站在家门口拍了一张黑白合影，阳光照在我们的脸上，你快乐地笑着，我闭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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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天津上大学。第一个暑假，你到天津找我。我去西站接你没接到。回到学校，在教学楼的楼道里，看到你冲我笑，说：认不出来了？－－是有点认不出来了，半年不见，你都高我半个头了。

　回老家拜年时，有老人问，你俩谁是哥谁是弟啊。你一本正经对人家说：俺哥比我小。　

　第二个暑假，我留在学校学车工。一天晚上，你敲门进来，推着一辆自行车。你早上七点出了家门，用了十二个小时骑了四百多里路，中间吃了四个西瓜。那时你初中毕业了，不愿再上学，也不知道以后要干什么。我们那几天就在天津游荡。我们去看望海楼，我们去海河的游船上喝汽水，我们去青少年活动中心。一天早上，在学校门口，你骑上车，向我挥了挥手，说：哥，我回家啦。

　我大学毕业了。向单位报到后，得到一个星期的假期。我用一只大塑料袋装了被褥，坐火车回家。到站后，把袋子寄存了，就向家走。离家只有几百米远时，在路边吃羊肉串喝啤酒的人群中，你站起来。你推上自行车，载上我，一起回火车站取行李。你边骑边说，你在一家台资工厂上班了，生产商场里用的那种塑料袋。三班倒，工资还可以。

　我的工作很轻闲。单位里没有多少事。有一个周末你来了。我去厂边村里的包子铺买了二斤半包子。你边吃边说，生产塑料袋，粉尘太大，不干了；想学开车。我说，噢。第二天我们去正定。看大佛，看龙藏寺碑。你在小摊上买了两只木雕的小老虎，说你和你的女朋友一人一个。那天晚上雨很大，我骑车带着你去火车站。桥洞下的积水有半人深，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过去。

　你去学开汽车了。你学会开车了。你去云南拉货，你去内蒙送货。你开了一年车，没挣下几个钱。车主有好几个月没给你开工资。你的腰常疼。你不想开车了。你要做买卖。你和一个朋友合伙租了一个摊位，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没去干，但是向父母借的几千块却要不回来了。你知道你的朋友骗了你。

　我又到北京上学。我没办法，只有靠上学改变命运。你靠勇气和试错寻找命运。你去了一家小私营厂当钳工。做了几个月，只够吃饭。你又去一家生产牛仔布的合资纺织厂做保全工。我放假回家，你送我一条牛仔裤。你说：这在美国，要卖七十美元呢！你又买给我一双旅游鞋。鞋有点小，但我很高兴。我的第一条牛仔裤，第一双旅游鞋都是你给我的。

　那条牛仔裤我穿了三年，但我不相信一条裤子会值七十美元。因为常穿，后来膝盖处破了一个小洞。我还是穿着，一直到有一天心血来潮去人大对面买了条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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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订婚了，我兴冲冲地回家。你在最好的宾馆订了三桌。酒桌上，你准岳父不太高兴。他不抽石林，他要抽云烟。他骂街，他摔茶杯。你准岳母在哭。你女朋友的三舅四舅在嚷。你准岳父喊着叫他女儿回家。你赶紧开借来的车送他们。我赔了杯子钱，陪父母下楼，在电梯里我一拳砸在墙上。我的右手小指骨裂。

　人家嫌咱家穷，父母说。

　我的手不疼，心里疼。

　晚上，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你不说话，只是叹气；我知道你还是想娶她。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看到你正趴在床上专心致志地拆一只机械闹钟，口水流下来。突然又指着屋角处说：姥娘，你别吓我！

　你傻了。

　母亲在屋里烧纸，磕头，说您别吓孩子了，您要是觉着钱不够用了，过了这个事就给您上坟去。

　我骑车去一个据说可以驱邪的老太太家。老太太业务繁忙已被别家请去，加以我又没有预约，因而未果。

　只能送精神病院了。你呆呆地坐在候诊室里，嘴半张着，眼睛固视一处。我不相信你是真的傻了，说：兄弟，来，咱俩掰手腕，看谁的劲大。你的手臂象面条一样，任我扯动。我转过脸去，泪流下来，很咸。我咬紧了牙。

我想起了我那把磨得飞快的英吉沙匕首。

　大夫给你打了一针安定，你睡了三个小时。醒了后，你不傻了，你又正常了。

　你女朋友的二舅摆了一桌，把两家人请到一起说和。你女朋友家同意你们结婚。

　我把你带到北京去，一起去密云水库玩。水面浩淼，远接苍苍燕岭。我们站在大坝上，看水鸟翩跹，看白云卷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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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结婚了，说老家没有好的花店，让我在北京买花回去。我就去订了花，坐了晚上的火车回家。玫瑰上点缀着满天星，还有两枝蓝幽幽的兰花，放在一只大篮子里，很好看，映得我浑身冒傻气。直到好心的列车员让我把花放到乘务室里，我才敢看别人。

　你结婚后并不快乐，我知道。你给我打电话来，说纺织厂不太景气，外资原以为这里是产棉区，棉花会便宜些，后来厂子建起来了，才知道棉花是国家统购统销。你说做保全也挣不多，不如出来自己干。

　接下了几年，你做了很多种事。

　你先是包了辆中巴跑公交，每天起早贪晚，一天可以赚几十块。后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做了，可能是你身体受不了。然后你去天津和义乌批发小商品，先在路边卖，后来租了一间小屋。赚的不多，你就去开了家饭店，饭店的生意还不错，一年半后，因为修路饭店干不成了。你又去开了家网吧，有着新奇的名字和最新配置的二十几台电脑，你雇了一个大学生给你看店。你同时开了一间长途电话吧，让一个亲戚帮你管着。你又去开了个饼屋，扎起围裙卖肉夹馍和丸子汤。

　你居然开了家公司，给铁通做网络维护。租了一间大办公室，安部电话，六百一个月招了几个本科生，一个格子放一个人。你把脚放在老板桌上，一摇一摇。摇了几个月后，公司关闭了。

　你申请了两个专利，虽然还没人买。

　这是近十年来你做过的事。现在你有一个网吧，一个长途电话吧，和一个快要结束的饼屋。一个位于市中心的大三居室，一部破车。　

　对了，你还生了个女儿，很聪明可爱，也比我们小时候活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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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十年来，你并不象表面那么风光。你心里有时很苦，我也一样。你常喝酒，有时喝多了就给我打电话，有时哭着说你的心事。我只能劝你喝了酒，就不要开车上路。人生的路也一样。

　你做成了很多事，也做错过很多事，有些事伤透了父母的心。你脾气暴躁，固执傲慢；屡受挫折。父母让人看过，说黑颜色对你有利，就把家里的大门漆成了黑色的．母亲还请人给你算过卦，说再过两年你就会好了。你就再忍两年吧。　

　我在电话里骂过你，可能你忘了，也可能还记恨我，这也许就是你这几年来不再叫我“哥”的原因吧。我不向你道歉，因为是你做的不对；并且那时我压力也很大．不管你叫不叫，我还是你哥，你也永远是我兄弟。这个世上，除了父母，我们最亲。

　我知道你一直象我关注你那样关注我。可惜美国离咱家太远，还隔着个海，你骑辆自行车是来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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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美国后，看到了有七十美元的牛仔裤，还有更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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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兄弟一世，情如手足。与子同仇。

　　岂曰无食？与子同羊。一盐之炊，可胜百味。与子同尝。

　　岂曰无欢？与子同游。天高水长，移参就商。与子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