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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萨评版】菊与刀 1.1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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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萨评版】菊与刀 1.2

[《菊与刀》是美国人本尼迪克特的著名作品,也被称作西方了解日本的一扇窗,影响深远。最近,萨受一家出版公司委托为该书加些注解,聊以成篇。这个工作萨已经作了一个多月,结果对自己的水平是越来越不自信。因此,把完成的章节陆续放上来,一方面是整理,一方面也是希望得到大家的指正,以减少错误,使其中的注解更有价值。基本的速度应该是每天放一节。

因为是与平面媒体有约,所以谢绝转载,请原谅。

-- 萨苏 ]

第一部分 战争中的日本人 第一节 研究课题——日本(2)

我的工作任务是很艰巨的。目前美日两国正在打仗[萨评:日前,美国总统布什在访问日本的时候,大谈“百年来美国和日本始终不渝的友谊是西太平洋和平的基石”,举座皆惊。若本尼迪克特女士听见,只怕发昏之余要大呼 – 你学习不好不看我的书也就罢了,太平洋战争的时候,你老爹的飞机让日本兵打下来你总不会忘了吧?-- 中国人说,老太太您别生气,俺们周朝时候就有个成语传下来了,叫什么“数典忘祖”来着],往往在战争中很容易诅咒和痛骂敌军,但要真正了解敌人却并不是那么容易。而这正是我进行研究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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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布什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驾驶女巫式战斗机在父岛上空的战斗中被击落,幸好落在海面,被美军潜艇救走。否则很不幸,父岛日军守将桔树义夫是个以吃被俘美军飞行员心肝下酒著称的家伙,这之前已经吃了好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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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涩的飞行员小布什,据说这位总统从1968年开始也接受了全套F-102战斗机飞行训练,不过。。。那时候美国飞行员都要越南踊跃参战,好战著称的小布什却极为忌讳讨论这一阶段自己的经历。。。反正,这段时间他没去过那个国家。。。

核心问题是日本会如何行动,而不是我们处在他们的境地会如何行动[萨评: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现代社会中,这看来还是不够的。不同文化背景给我们打下不同的烙印,美国人视狗为朋友,当然不会吃狗肉,若是把这个己所不欲的观念推广到朝鲜去,朝鲜的哥们儿就该一蹦三丈高了。-- 废话一句,莫非,这也是美国朝鲜一直关系不好的背景原因?而做到“人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一件近乎艺术的工作。]因而,在研究中我告诉自己必须把日军在战争中的一切行动都看作“正值”,即有价值的资料来加以分析和利用,而不是作为“负值”也就是不利条件来看待。[萨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就是我们看《菊与刀》的有趣之处,不但可以从中琢磨日本是怎么回事儿,还可以从作者的分析方法看美国人是怎么回事儿。您看,“正值”,“负值”,美国人在分析问题的时候总喜欢把它量化,加减乘除地计算一番,这一点上传统的中国人很少去做,习惯的是看大势作决断,比如“董卓不仁,天下共击之”。谁的方法更好?我们说,这就叫文化差异 -- 这也许可以回答一些朋友的疑问 -- 萨为什么对这个话题有兴趣] 对日本发动战争这个事件本身,我应该把它当作一个文化问题来研究,而不是当作一个军事问题来看待。与在和平时期一样,日本人在战时的行为也自有其日本人的特点。那么,日本人在对待战争的态度,反映了他们哪些特殊的生活方式和思维习惯呢?看看日本的将领都在做些什么吧!他们在鼓舞士气、消除疑虑、激发潜能——所有这些都显示了在战争中他们把什么视为最核心的资源?我必须认真研究战争中的各个细节,只有这样才能逐步了解日本人。

但是,美日两国正在交战这一事实难免对我的研究造成影响——这意味着我必须放弃实地调查的念头 [萨评:这算是个理智的想法,要是老太太跑到冲绳前线下战壕或者空降东京,《拯救大兵雷恩》的故事就该换个名字了],而这种调查方法往往是文化人类学者最重要的研究方法。我无法去日本,也无法寄宿在日本人的家庭中生活,亲自观察他们日常生活中的种种酸甜苦辣;我无法亲眼目睹他们作决定的复杂过程;我无法观察他们是如何育下一代的 [萨评:这个,有条件也还是算了吧,这个过程最少十几年,那样的话本书问世最早也要到朝鲜战争打完]。当时唯一一部有参考价值的书就是人类学家约翰·恩布里(John Embree)的《须惠村》,但我们在1944年所遇到的许多关于日本的问题,在那本书里却还未涉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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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大兵雷恩剧照》,如果老太太空降东京搞研究,就该改拍作《拯救老太太迪克特》了

尽管困难很大,但作为一个文化人类学家,我却相信,还是有一些研究方法和技巧可以利用的,至少我可以利用最保险的方法——即与被研究的民众进行直接接触来进行研究。在美国有一些在日本长大的日本人,通过与他们交流,我可以知道他们是如何看待战争的[萨评:可取的研究方法,如果以在美国长大的日本人“二世”为研究对象,那就南辕北辙了。动物学家曾经在试验室教会一头叫做“科克”的猩猩用手语交谈,希望它告诉我们更多猩猩世界的秘密,结果很沮丧。原因呢?科学家们发现,如果给一堆动物照片让科克分类,它总是能很正确地分好 – 只是,科克自己的照片,却是和实验室的科学家们分在一起的 – 科克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一头猩猩。],他们的观点给了我很多启示;我想,这种启示对每一个想了解其他文化的人类学家都是必不可少的。当时其他的社会学家多是通过采用分析图书文献、历史事件、统计资料,及日文的报纸来从事日本研究的。但我深为确信,我们真正想要知道的东西,更多是隐藏在日本文化的规则及其价值之中的。因此,从生活在那种文化的人开始研究,收获可能会更大一些。

然而,这并不意味我不去查阅资料,也不意味着我不向曾在日本生活过的外国人请教。通过大量阅读有关日本的文献以及倾听西方日本专家的意见,我的研究工作开始初见成效。这些优势是那些研究亚马逊河发源地或新几内亚高原等地的人类学家们所没有的,因为这些民族基本上没文字,不能用文字、笔墨来记录自我。[萨评:不幸的是古代日本的文字记载,大多采用了来自中国的方块汉字,这玩艺儿看惯了ABCD的本尼迪克特究竟能理解几成实在是个问题。同样的问题也发生在研究中国古代文献的时候,我就曾亲眼目睹一个号称汉学家的德国老大为了翻译“日照香炉生紫烟”一句上蹿下跳,暴饮暴食,几乎崩溃的过程]而且,西方人士对这些地域风情的描述很少,即使有,也大都是浮光掠影。很少有人知道这些民族的历史,这意味着实地调查的学者们必须在没有任何先驱学者的帮助下,探索这些民族的经济生活方式、社会阶层状况以及宗教生活中的最重要的层面。而我在研究日本的过程中却有许多学者的遗产可以继承,文献中有许多对现实生活细节详尽的描述:西方学者详细生动地记载了他们的生活经历,日本人自己也写了不少自身不寻常的心路历程的书。与其他东方民族不同,日本人有强烈描写、剖析自我的冲动,他们既写日常的生活琐事,也写他们宏伟的全球侵略计划,其露骨程度实在让人惊讶。[萨评:的确如此,日本人的一个非常有特色的习惯就是记录详细的日记。二战中日军曾经对美国人经常掌握详尽的日军情报大为吃惊,要知道日军中的武士道徒变成间谍的可能性可是微乎其微。这个谜,直到战后才揭开。原来每次作战,美军都会收集日军士兵的日记,那里面,对部队番号,部署过程,作战安排等等,比任何情报都更加详细。]当然,他们并没有和盘托出,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民族会这样做。日本人在描述自己时经常会忽略一些关键性的东西,可能这些对他们来说太熟悉了吧。就如同呼吸的空气,已经习而不察、视而不见了。美国人在写美国时也是一样。尽管如此,日本人仍然是比较喜欢剖析自己的。

如同达尔文在创立物种起源理论时采用的方法一样,我阅读这些文献时也特别注意分析那些自己不太理解的东西。比如我要怎样才能理解议会演说中那一大堆罗列的概念?日本人为什么会对无足轻重的事咆哮不止[萨评:比如杜重远的一篇《闲话皇帝》,列举世界的帝王都没有遇到问题,只是提到日本天皇是生物学家,就差点儿引发了战争],而对骇人听闻的暴行却听之任之[萨评:比如日本对于南京大屠杀的态度,只是纠缠于“当时到底死了多少人”,却对各种纪录中日军令人发指的暴行视而不见]?这种态度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我一边阅读,一边不断地问自己,“这幅画卷的症结何在?”“要彻底了解日本文化,我必须了解什么?”

另外,我还看了不少在日本拍摄的影片资料:包括宣传片、历史片、以及描写东京及农村现代生活的影片等等[萨评:假如放到今天,恐怕还要看看《机器猫》卡通片]。看过后我也和看过这些片子的日本人进行交流。与我不同,他们都是以日本人独特的眼光来看待电影中的男女主角及反面角色的。当我被一些情节搞的迷惑不解时[萨评:从看电影这件事,我完全可以理解作者的困惑,一个美国人眼里的电影,一定有一个美满的结尾,这是好莱坞的定式。而日本的电影,主角最后往往是壮烈殉难,能活下来就是奇迹。日本人这种对死亡和悲剧的欣赏,美国人肯定难以理解]他们却不会如此。而且,他们对剧情、动机的理解与我也不一样,他们是从整部电影的结构来理解的。这就像阅读小说一样,我的理解和在日本长大的日本人就有很大的差距。在这些日本人中,有些人乐于褒奖日本的风俗习惯,有些人则痛恨日本的一切,很难说哪一种人使我受益更多。但他们所透露出的规范日本人日常生活的价值观却是一致的,不论他们对这种价值观是欣然接受,还是痛加排斥。[萨评:这种惯于走极端的性格,其实也是日本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日本从中国的古代文化中受益匪浅,但“中庸”的概念在日本绝对没有市场。岛国残酷的环境,孕育了日本人非死即荣的偏激国民性,不是几本儒家经典可以改变的。]

如果只是直接从研究对象(普通老百姓)本身搜集资料并寻求解释,人类学家所做的工作也无非是重复那些在日本生活过的任何一名西方观察家们所做过的事情。如果一个人类学家的工作仅仅如此的话,那他是不可能在现有的研究成果上有所突破的。正是由于文化人类学家受过专门的训练、正是由于他们的某些特质,他们才有可能在进行一段认真的研究后,在这个人才辈出的人文领域崭露头角。[萨评:本尼迪克特女士的观点,代表了西方文化中对于“权威”的信任。而这一点,倒是被日本学了个似模似样,老舍的《四世同堂》就记录过这样一段,说日本人对冠晓荷和瑞丰,派了权威来打分,以便判断他们到底是不是“顺民”,结果。。。在相貌,言谈举止,嗜好,志愿,心理,各项中,晓荷的平均分数是九十八;

瑞丰稍差一点,九十二!据两位支那通说:能得到平均分数八十分的就可以作第一等的顺民;晓荷与瑞丰应当是超等!老舍说:日本人是崇拜权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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