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变形金刚：机器、神祗，抑或人本身 -- 邝言

晚上同宝贝一起去看了《变形金刚》，原本是想去看憨豆的，但场次不凑巧，于是便买了时间正好的那一场。可谓缘分。

原先没打算看是因为事先听了很多恶评，比如说里面的人太抢戏，说过于追求特效之类。对于这一切，不必有人这么说，我已是存有担忧的。我最害怕的是看到一堆机器人用高级武器打来打去，宣传片里的镜头虽震撼，但却恰恰命中了我的忧虑——因为变形金刚，我童年回忆中的变形金刚，绝对不是一堆机器，不是《骇客帝国》里那毫无生命迹象的、意味着价值虚空、毁灭和无意义的“机械乌贼”，变形金刚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只不过长了一层钢铁的皮肤而已。若是你仔细回忆，就会记得他们吃饭的样子，不是插根电线充电或者拧开盖子加油，而是一人一块“能量块”，像拿着馒头或者汉堡包一样往嘴里送的。在童年的我看来，能量块应该是比维生素更科学更先进也更美味的食物。

此外，每个变形金刚都是有个性的，擎天柱的刚毅果决，大黄蜂的优柔敏感，威震天的狂妄，红蜘蛛的自恋……都是令人相当印象深刻的。我记得最深的就是擎天柱的脸上如同佐罗一般好像总是蒙着面，只露出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神秘而动人——这就让他的形象有了诗一般的效果。在全部变形金刚中，只有擎天柱不仅仅停留于卡通人物的形象，而是具有某种悲剧的色彩。这在电影中原本有所体现，但奇怪的是电影的结局似乎故意要反叛一下传统似的，没有让擎天柱牺牲掉，但这一出乎意料却并没有带来任何值得赞叹的效果。这一点暂且不提。在动画中，所有的汽车人不是管擎天柱叫首长，而是叫“擎天柱大哥”，这个称呼是非常江湖气的，这让他们不像是职业军人，而更像是一个帮会。军队同帮会的区别正在于：前者是代表规则和理性的国家机器，而后者只是私人的联合体。而相比起作为领袖的擎天柱而言，软弱的大黄蜂可不如回忆中那么惹人喜爱，要知道在当时，一群孩子角色扮演时，没有人愿意扮演大黄蜂，因为它最弱，总是成为需要其他人帮助和拯救的那一个。孩子的世界和动物的世界有几分相似，他们是好胜的，是崇尚生命本色一般的优胜劣汰的，只是在成长起来之后才会觉得，擎天柱离我们很远，大黄蜂才更像存在于我们之中。

相比起汽车人，霸天虎仿佛倒更接近人类。威震天绝不是一个希特勒式的人物，他虽然常口口声声要占领全世界，但他绝对没有这样的野心和能力，在我看来，他很可能只是想多抢一点好吃的能量块。他的问题不在于脾气暴躁，如果他是那类好莱坞影片中的有分量的大反派，那么他脾气再糟糕也是可以接受的，但问题在于他总是把事情办砸，然后还不承认自己无能，总是把责任推到他的小弟身上，这就让人想起主流电影中的反动派来了……看到威震天出洋相是最乐的事情，但却也没有人质疑他的手下（比如无所不能的声波）为什么要服从这样一个老大，只是觉得他们实在很不走运而已。

一句话，汽车人和霸天虎的战争，就像孩子眼中的正义与邪恶，是黑白分明的，也是一边倒的，胜负完全没有悬念。所以有两句台词是最经典的，一句电影中有，就是“汽车人，变形出发！”另一句电影中没有，那就是“霸天虎，撤退……”

我幼小的脑袋里曾经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非要汽车是好的，飞机是坏的，心底有一点小小的不愿意，因为毕竟飞机比汽车更有吸引力，甚至霸天虎的标志也比汽车人的更酷一些。显然，动画的作者企图将机器人格化，因此他就必须赋予他们善恶，而即便是幼小如我，却也本能般地知道，机器的种类和善恶没有必然联系。

当然，认识到机器只是一种工具，在使用者面前呈现为价值中立——这一点并不算是很高的见解。相反，认识到没有价值中性的工具这回事，就像没有纯全客观的立场一样，这个见解才更高一些。说到这一点，就不能不提原本作为机器的主人的人类在动画和电影中的命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动画的《变形金刚》里，人的确是无足轻重的，他们只是配角的配角，甚至比不上《金刚》里那只会奔跑和尖叫的女人，至少那性感的女人也是票房的保证之一，但动画《变形金刚》里的人全都是较次等的存在，就如电影中的霸天虎老大所说的那样，“不值得生存”。这样的动画照理应该被很多正义人士所谴责，后来动画的确被谴责了，但并不是因为人在其中无足轻重，而是因为“有暴力倾向”。几乎所有的孩子丝毫不关心其中人类的命运，关于地球的存亡只不过是非常稀薄的故事背景，全部的注意力只在这些会变形的机器上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想，这或多或少同当时的人类对先进科技的热切态度有关。

许多作品都会讨论机器的人性问题，人们或多或少对这个问题都感到犹豫不决。人们不知道究竟是让机器永远非人好一些，还是让机器越来越与人接近更好一些。显然，在机器带来的服务方面，大概没有多少人愿意拒绝；但对机器的敌意却无时无刻不存在着，试想一下：如果你家的洗衣机忽然变形成为一个机器人，甚至不必如此，只要是忽然从某天起你把衣服放进去它直接就开始自洗，完全未经你设定，你是感到喜悦呢，还是感到恐惧？我想，即便对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来说，还是首先会恐惧多一些吧？像电影中那个目击变形金刚的小孩子的反应，最多只是作为一种笑料罢了。

而更进一步地来说，讨论机器的人性化问题之所以是难有定论的，是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提对。大多数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将机器人化恰恰是以另一个相反的运动——即将人物化——为前提的，换言之，只有当人奴役人是合法且必要的时候，才可以谈论机器的人化问题。这里我们可以首先来看看马克思批判宗教的观点。在马克思看来，批判宗教的要点在于指出宗教的世俗基础——一定物质生活条件下的人类社会，也就是说，是这样的人类社会创造出了宗教，宗教的异化只是市民社会异化状况的结果，而不是相反。

如果说对某些人强调是人创造了神而不是神创造了人是比较难以接受的话，那么说人创造了机器而不是机器创造了人，就相对容易接受多了。但是道理是一样的，在机器与人的分立面前，机器的人化，也就是机器的异化，乃是现实的人的异化状况的结果。我们看动画中的变形金刚与人类的关系，那就是机器给人们带来灾难，也带来福祉，一些机器毁灭人，一些则拯救人——等等这一切像极了古希腊的神祗们，古希腊的神祗们不也是如此性格各异好恶不同，有的造福有的降灾的吗？而在神祗的面前，人不也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吗？可见，与其说变形金刚是机器，不如说他们是技术世纪的诸神。他们代表了简单的正义与邪恶，他们角力的结果决定了人类的命运。如果这样的神祗一定有其产生的土壤，那么毫无疑问，当时的人类正是如此看待机器的：一方面技术作为人的创造物它的进步为人类带来新的福利，另一方面技术脱离了人的主观意志而独立成为一种反过来制约甚至毁灭人类的力量，人类诚然看不清它的未来。人的主观价值评判在这样客观的力量面前显现出苍白和孱弱来，因此不得不把价值的决定权反而交给自己的造物，而这恰恰就是异化的真正含义所在。他们全都没有想到过重要的不是世界（与主体相对立的世界，包括他人）是一种客观的力量，而是人本身绝不仅止是这样一种主观性的存在——人总是将自身对象化，将自身建筑于他的造物身上，而正因为这种造物的对象化，它变成了异己的，它从而具有了独立性，并且仿佛化身为一种客观的力量反过来制约人。也就是说，恰恰是人，赋予了他的造物以非中立的价值尺度。因而更进一步的见解是：在这里我们并不是要让机器（神祗）变得善良（即用工具来行善），而是要建立人自身的价值尺度。譬如追求主体的自由这样的理想，不过是作茧自缚的人类为自己设立的一个想象中的课题罢了。而毫无疑问，资本和技术的人格化——美国人——就是这种自由的理想的忠实代言人。当“爱国者”梅尔吉布森在刑架上高呼自由的那一刻，和许多其他的人不同，我的心底并没有太多的共鸣。

而变形金刚的电影诞生于对西方文明感受与反思更深一些的当下。在其中已经不再有孩提时代的那份天真的超然，或者说，已经不再有理所当然的乐观态度。所以，我们不能要求电影成为动画的一丝不苟的重复，不能仅仅将怀旧当作看电影的唯一目的。人类在电影中扮演更重的戏份，是很自然的。虽然在当下，人类显得更加无力，但正因为如此，作品才更要求人类主宰自身的命运。如果电影如动画一般，将人类置于毫无分量的境地，势必是会招来非议的。这种非议很难产生于乐观情绪中，但一定会存在于悲观和无奈中。正如自然主义和环保意识如今成为某种共识一样，那并不直接因为人类喜欢旅游或者希望同动物交朋友，而更多是因为人类对技术进步的负面评价。

最后我们再来说说动画《变形金刚》和它未播出的续集。在第一部中，动画尚且只是传递了一种简单的理念，它充其量只是一则产品的广告；但它的续集却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变。新一代的汽车人与霸天虎无疑技术更加先进，比如新一代汽车人的首领洛迪民（由于大陆地区没有播出，所以这个译名显然不是大陆翻译的风格）就是一架流线型的跑车，其先进程度大约同如今的F1赛车类似。但汽车人与霸天虎的战争却不再是缺乏悬念，而是变得异常惨烈，双方几乎是势均力敌；并且，战争也不再是从来都没有阵亡每集都重新开始那般地儿戏，而是有了生死（我们知道，只有意识到自身是有生死的，即有限者，才能说具有了人的自我意识）。然而到最后胜负的关键却并不由技术的先进程度来决定，而是交给了他们的祖先——第一代的变形金刚们。于是，我们看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比如红蜘蛛的鬼魂和擎天柱的复活等等。孩时的我很难接受如此高科技的产物居然和“鬼魂”这样的迷信搞在了一起，但如今我们都可以看得很清楚了：变形金刚本就是技术时代新造的神祗。最终，擎天柱以其自我牺牲换取了最终的胜利——这一结局不仅同耶稣的故事遥遥对应，也在某种程度上透露出当代人的全部生存悖论。擎天柱的最后一战是不折不扣的悲剧，悲剧的英雄死于最后一战。

我一直都记得断了手臂仍兀自站立的擎天柱那最后的神情。那是在西方精神充分渗透的今天——也即西方将天命转嫁于我们头顶的今天——我们才能够阅读明白的神情。

当然，关于续集我所知的都是些片断，可能其中充斥着我的想象也未可知。更何况，如此来谈论一部旨在推销玩具的动画片未免显得过于煞有介事。但是，这令我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一则新闻，新闻中说某公司发明出一种最象人的机器人，不仅能听懂人言，更有人一般的动作和眼神，公司希望它可以成为当今儿童喜爱的玩具。我看到这则新闻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我才不要这样的一个玩偶给我的孩子！这一点都不好玩，相反令我安全感全无。我宁愿让自己的孩子去捕捉真实的人的眼神，也不愿意他将对人的需求建立于机械产品之上。相比起来，变形金刚要好玩很多，因为变形金刚披着技术的外衣却缺乏必然律，很显然要求一辆汽车变形成一个人对于技术的目的来说是没有多少必要性可言的——除非是为了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