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士兵系列1——空军中士的军旅回忆0 -- 吴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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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士兵系列1——空军中士的军旅回忆1

军旅回忆之一:参军入伍

读初中的时候我有一同学,父亲是转业干部,广东人,团职,哪年兵、什么职务一概不知,只记得在他家见过一张标准像,55式军服,准尉军衔,眉宇间透着英武。后来老同志转业地方以后进了企业医院,混了个工会主席(副处级)的闲职。

当年印象最深,是他们有两只高压气枪,常被我扛到机关大院打路灯、打麻雀,数次被民警队挡获,数次被家长领回家教育,依旧痴心不改。

从骨子里头,我知道自己是喜欢武器,崇尚暴力的。以至于后来人皆云我的枪法出众,尤其擅于半自动步枪射击,我清楚,那都是当年挨打挨骂辛勤操练起早贪黑的必然结果。

除了气枪,我这位同学给我留下的毕生影响还在于他喜欢在书本、作业本、笔记本等等等所有能写字的地方都抄些古代的军旅诗词。那二年生我也爱好这个,于是视其为知己;于是,诸如“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之类的诗句,直到今天我都琅琅上口。

读高中的时候,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去部队。

其实当年我父母对我的全部指望,还是希望我考大学。虽然我的理科成绩糟糕得一塌糊涂,数学考试从初中起,基本就未及过格。但是,我的文科水平惊人的出色,阅读能力、理解能力、写作能力以及语言表达能力高于常人。所以,读新闻系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大概从读初中开始,我就迷恋上了写小说,那是我打发枯燥无味的上课时间的最好办法,间或也看看小说和杂志什么的。记得我创作的第一部小说写的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四川军阀混战的。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小说便一如既往的坚持同样的风格,那就是介乎于现实与幻想之间,到今天都不曾更改。

学校发的半数以上的作业本都被我变成了手稿,而且当时几乎全班同学都迷上了我的作品。因为小说中的所有人物全部都用同学们的真实姓名。他(她)们很大程度上因为那个年龄的天真,似乎真的愿意相信我笔下写的那些人物就是他(她)们自己。

于是,我的手稿不得不撕成支离破碎,一页一页的在全班来回传阅,有时甚至是刚写完一页就被抢走,连修改错别字的时间都没有。

那些眼看在我笔下就要横遭厄运的同学,通常是那部分和我关系不好或者长得让我感觉看上去不顺眼的,时常在下课时围在我桌前一脸献媚的询问:我死了么?能不能让我多活一阵子?

现在想来,当初我是在多么糟糕的环境中踏上文学之路的啊!

很可惜,那部处女作最终没能保存下来,它毁于我母亲的一把火,是在她参加完学校的家长会后。

后来陆陆续续我又写了大概十多部小说,其中气势最为恢宏的是《1999 大决战》,全景式的描绘第三次世界大战。这部小说两易其稿,第一次的敌人是“北极熊“,那是在1989年中苏关系正常化以前写的,此前的20余年间,中国和这个庞大的北方邻国之间的关系一直非常紧张,双方在边境地区都各自屯集重兵,剑拔弩张,战争的阴云密布。至今我脑海里还清晰的记得小时候《儿童画报》上的一幅漫画:大鼻子的“苏修”头子勃列日涅夫手握只口径极大的左轮手枪(82无座力跑管大小也不过如此)瞄准地球仪——野心也忒大啦!

遗憾的是这本小说刚刚写完不到一年,苏联就解体了,苏共虽然垮了,但搞资本主义的叶利钦和咱们关系却变得空前的友好。根据国际战略格局的新变化,我又很自然的把目标瞄准了手舞大棒满世界找茬惹是生非欺负人的“山姆大叔”,企图通过自己的幻想战胜这个当今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连带解放我们祖国神圣不可分割的领土——台湾,顺便踩扁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日本。虽然在我笔下头一次“决战”中,美国佬还曾经出兵帮助过我们,共同对抗苏联。但这丝毫不妨碍我将斗争的矛头对准他们,而后挥师东进。

老实说,两次“决战”现在看来都很不成功。那个时候的我始终没有摆脱“人民战争”的传统思路和过时陈旧的作战模式。我笔下的英雄都还是二战时期巴顿和解放战争时期林彪式的人物,战役战术和战法也还依旧迷恋大兵团式的坦克决战或者围点打援、穿插迂回、攻城掠地,其间甚至还夹杂些地雷战、地道战、麻雀战之类全民皆兵的游击战术,根本就不像是场发生在世纪末的强国之间的战争。

我把美国人、日本和台湾当成抗日战争时期的日本鬼子打了。

一直到91年海湾战争打响,我才闹明白,原来现代战争是这么档子事儿。

值得一提的是,海湾战争的爆发不仅深深地震撼了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我,它更为深远的意义在于深深地震撼了整个中国军队,从军委主席到基层官兵,大家改变了对战争的认识,传统的、僵化的、延续了数十年的思维定式,建军方略因此得到了彻底修正,人民解放军确定了以打赢现代技术,特别是高技术条件下局部战争为指导方针的新时期军事战略,通过精简整编,裁减员额,减少指挥层次,实现了由数量规模型向质量效益型,由人力密集型向技术密集型的两个根本性转变,“质量建军”、“科技强军”的口号响彻大江南北的座座军营。新世纪的人民军队走上了精兵、高效、合成的崭新道路。

另外,在两部小说中,我描写的人物官实在封得太大,党中央政治局、书记处包括各级党政机关和人民解放军的大量高级领导职位被我的同学、朋友篡取与占据。一时间整个国家似乎都被我们这帮哥们儿弟兄控制,趾高气扬蔚然成风。

这种想法和做法在我成年以后猛然发现其实相当危险。试想一下,如果一不留神我的这些“手抄本”作品流传出去,需要经过党代会和人大研究通过任命的各级领导人选被我私自以低价兜售,有时甚至是包一块多钱的烟就能在我这儿由中将晋升上将,由副司令提拔成司令,由省委书记变成副总理,实在是有辱共产党和人民政权的严肃性和合法性,很容易使专政机关将我按现行反革命罪论处,并且绳之以法。

新刑法的最新叫法是“危害国家安全罪”。

打那以后,我就断了再搞这种全景式大手笔的想法,底气不足,而且也从未再写过小说。我知道,当作家,其实并不适合。

我有个在省级主流报社当一把手的姨夫,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一直对我格外青睐,长期以来给我灌输的,便是“记者是无冕之官”之类的思想,并且承诺,只要高考分数上线,就能把我弄进某重点大学的新闻系学习。

事实也确实如此,当我准备不顾一切应征入伍去部队时,他们当真把我弄去和那个新闻系的主任见了面,并且当面给我作出了郑重的承诺,欢迎我入读。

当年最糟心的,应该是我的父母。我父亲是文革前的大学生,理科出身,高级工程师,为人严厉并且严谨,他始终不能理解为何生出我这么个数理化一窍不通的笨儿子。而我母亲,是个很善良,也很慈祥的好干部,因为文革耽误辍学,下乡务农,而后招工返城,完全凭着自己的能力和水平,从普通工人干起,提干,当团委书记,当工会主席,当组织部长,始终勤勉有加。

为了说服我放弃当兵的念头,我父亲答应给我买套音响。当年我对那玩意儿的追求可谓孜孜不倦,一直都想拥有。

结果,近万元的音响我如愿以偿的得到了,而我本人,也最终还是穿上军装离开了天府之国。

之所以到空军,应该是有那么点儿“暗箱操作”之嫌。其实我当时最想去的是陆军的野战部队,但那边好像没什么熟人。而且,我父母担心我的身体不堪重负,所以,开初就否定了我到陆军乃至到武警的可能。并且积极运作,说动了我的一位担任人民空军高级领导职位的亲戚,使我得以圆梦。

我对那一辈人的崇尚和敬重,在于他们确实为人正直,作风民主。比如我那位身居高位的长辈,在接到我母亲的信后,对兵员科长交代:到年底征兵的时候,如果符合条件,政审和身体都合格,就把他接来。还特意嘱咐,不准搞特殊。

走那年实际我才在读高三,弄个高中毕业证对我们家来说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我姨是某中学校长。很快,我便有了一个应届毕业生的文凭。

我妈当时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到位,以至于直到今天,对于她老人家,我始终心怀敬仰,并且从不敢对其有所欺骗和隐瞒。因为我知道,她着实高明,常常不动声色,却能够一切尽在掌握。

这绝非夸大之言。

见拦我不住,母亲其实早早的就和部队那边取得了联系,而且已经和我父亲去了成空军务处和武装部,把很多基础工作都已经搞定。

直到那年11月初的一个早上,母亲突然告诉我,今早不用上学,跟他们一起到车站接人,接兵团的干部来了。我才知道,自己真的要当兵了。

一切其实都很顺利,体检、政审,基本没费什么周折。只是在选择部队的时候,让我们煞费苦心。

按照原先的安排,既然我喜欢飞机(这我妈早就给他们通报过了),那么到西宁的航空兵机务训练团其实应该是最佳选择,到那里学机务,而后到航空兵部队当地勤机械员,整天和飞机打交道,实在是件美差。1年以后我在兰州见到兵员科长,他告诉我,当初他们本来还有另外一层考虑,其时空军机务干部严重缺编,我若干机务,提干非常容易。

放弃到西宁是我自己的决定,因为我性格马虎,做事绝谈不上严谨,和我爸完全迥异,丢三拉四,忘性极大。试想,要是我这样的人保养维修飞机,钻进去再出来,在飞机里面丢把螺丝刀或者忘个扳手、手电筒什么的,完全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可是犯罪啊!

于是,在接兵干部的指点下,我们一家三口开始了新的选择。记得那年兰空在四川接兵的单位不少,有空9军、空47师、1基地、2基地、5飞院等等,几乎囊括兰空所有单位。500来号川籍子弟,被分派到西北360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大地上。

而最终,我选择了离四川最近的第一站——陕西西安,选择了一个此前我完全蓦然无知的部队:空军西安预备役高射炮兵师。

听上去就不怎么正规,预备役部队,在我印象中和民兵差别不大,属于杂牌而非嫡系。不过据说就在西安市区,而且各方面条件还不错,又是机关,估计是吃不了什么苦,受不了多少罪,这样也让我父母感觉心里踏实。

直到今天,我都还常常调侃自己:当年去空军,是因为喜欢飞机;结果最后,干的却是打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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