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铸剑之旅之一:升火 -- 票姚校尉
1998年5月19日,完成了全部课程学习的我们,在一阵急促的紧急集合哨中,开始了被每一名学员视作噩梦或辉煌的“千里大拉练”。
“千里大拉练”,学名“毕业学员战术综合演练”。每一期毕业学员,都将在500公里左右的征程上(我们这一届是550公里),接受全方位的考验。从体能到技能,从见识到意志,一道道的难关在等着你,因任何原因不能坚持到底的,都将作为“一般生”(实际上的差等生)毕业,职、级、衔降一档。
在出发前的一天,队长看似很随意地问了我一句:“怎么样?你能行吗?”作为我们队最年青、也最出色的一任队长,他就象兄长一样对待我们这群小兄弟,我知道他这看似随意的话,其实并不随意……。
这一切都要拜政治工作,确切地说是宣传文化工作所赐。
在这所南方的军校,北方出生北方长大的我有着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普通话好,再加上表达流利,使得我独霸桂林陆军学院演讲比赛第一名达两年多,还曾经代表学院参加过军区、总政组织的演讲比赛。时不时的还要参加各种文艺节目的编排。直至今日,还会有一些桂林陆军学院的学弟对我说:“你的名气可大了,我们上学时都知道你,演讲第一……。”听得我直冒冷汗——一个军人,居然最出名的是演讲……。我倒不否认演讲对一个军人特别是指挥官而言应该是一个重要的技能,但我也是个“一级神枪手”哦,我也是军事理论比武的第一名哦!!!
这些没完没了的事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的训练,特别是在全队集中进行各种强度的拉练时,我经常因为要参加各种其它事务而不能参加,这样本来体能就并不出色的我,在适应力上又比别人少了几分。我仍然记得我第一次参加拉练的惨状,才走了47公里,就双膝都磨出了腱鞘炎,一瘸一拐的痛苦不堪。虽然第二天回程时,我硬是死咬着牙豁出命来紧跟在尖兵班的后面(也不知道队领导是不是要激励我,让我这个全队最惨的人担任回程的指导员——你说除了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你还有什么更有效的政治工作可做呢),居然在最后3公里的奔袭中成为头三个到达终点的人之一,但那毕竟只是47公里,来回也不到100公里,而“千里大拉练”……
面对队长的提问,我好象想了很多,但又好象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挺起胸膛冷冷地说了一句才从兵书上看到的话——“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队长扭头嘀咕了一句:“也没有那么严重……”。
三日后,红旗半卷出辕门……
热,非常热,尽管只是5月19日,尽管是在离赤道相对较远的桂北山林,太阳仍然显得那样的毒辣,晒得人发晕。仅仅才过了半天,迷彩服上已是汗渍斑斑……
累,非常累,已经走了大约40公里,每人负重近60斤,上山、下山、过河……,从凌晨3点钟紧急集合开始,首先就是一个全副武装的5公里越野,除了武器弹药、挎包水壶、防毒面具,还要再加上背包、小锹或小镐、小锅、7斤的米袋、个人物品,而我又因为个子大,当了机枪手……。在跑出了市区之后,又是一场夜间行军,向荒野中的疏散地前进。在一片小树林里完成了防空隐蔽的演练后,大约07:40左右又重新出发,这一走就没再停下……
饿,非常饿,已经是13:45,没有进行过大休息,自然也就没有组织过午饭,早饭的两个油腻的菜肉包子早已经化作蒸汽从毛孔排出去了,我觉得此时的我一口能吃下一头恐龙,两腿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一步一步拖着前进,抬不起来,跑是根本不用考虑的……
没有人告诉我们下一阶段在哪里休息,在哪里吃饭,教员只是一个劲地催着我们加速前进,因为前面有人要“伏击”我们——那是走在前面的学员队,他们将扮演“红军”,对我们扮演的“蓝军”进行一次伏击战斗,而我们将凭借自己的实力进行反伏击,双方的武器都使用空包弹,胜负将由随行的导演人员裁决。
我们到了一个叫潮田的地方,那里有一道狭窄的谷地,公路从谷地一侧的山脚纵贯而过,从公路到谷地的另一侧山脚是农田。整个谷地空旷平坦,毫无遮蔽,而山上却都是茂密的树林……
寂静,除了我们疲惫的行进声,再听不到什么声音,酷热似乎使空气都凝固了,我们明知道对方就埋伏在这山谷里,但发现不了一丝踪迹。作为尖兵班,我们散开成疏开队形,小心翼翼地搜索前进。然而厚密的枝叶将一切藏匿于其中的东西都遮的严严实实,放眼望去,只有静静的谷地。
“嗒——嗒嗒嗒——”,清脆的枪声打破了寂静——红军开火了。一时间,整个谷地犹如突然爆发的火山,一下子沸腾起来。天空中交错着信号弹拉出的白烟,那是模拟炮兵射击,往复穿梭的航模则是在模拟空中火力突击。连长命令我们尖兵班占领前方高地,以火力掩护本队行动,于是我们展开成散兵线向那座比高约20米的小山包冲去……
说冲,其实有点勉强,因为发软的双腿根本抬不起来,只能是咬着牙疾走而已。前方的小山包上没有红军驻防,我们得以大摇大摆地往上爬。真难呀,抬不起的双腿走平路还勉强,可要上坡就费了大劲,看着并不陡的山坡,挪上前一步都是那么困难,要不是端着机枪,真恨不得用双手把腿扳起来。然而,才爬上半山腰,就听见公路上一阵嘈杂,有人喊着“着火啦,着火啦”。回头望去,就见公路上的人们纷纷解下武器装备,战斗队形早已混乱不堪。再一抬头,只见山谷对面的山坡上已腾起了滚滚浓烟,原来不知是哪一方的信号弹引燃了树丛,在这炎热的天气中,大火一下子就蔓延开来。这场意外的大火将本来打得难解难分的伏击与反伏击作战冲击的无影无踪,参战的士兵们纷纷以班为单位将个人装备集中起来,然后折一丛树枝,或是干脆从背包上拔下小锹,向对面山坡上冲去……。
我们尖兵班也按照命令急忙撤下山坡,冲上公路,开始解下身上的装备,我使出最后的气力端着机枪冲上公路,望着对面山上的浓烟以及奔跑的人群——仰面倒在了公路上……
真安静,从来没有过这么安静的时候。蓝天,白云,清风拂过山谷,树枝在摇,草丛象波浪一般的摆动着,人们在我周围急速地跑动着,却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看到他们在张着嘴大喊,但世界还是这么安静……
直到某人的脚从我面前踩过,我才意识到——我现在已经倒在地上了,继而才开始去感知我的存在。这还真是个难题——因为我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好象仅仅只是一个意识,我的整个身躯好象仅仅只是一个概念上的空壳,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种虚无的感觉。周围人声鼎沸,我却听不到,只是毫无意识地躺在柏油的路面上,木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似乎那都与我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地听到了声音,意识也才慢慢恢复。我才逐渐意识到,我虚脱了,因此我错过了去救火,当战友们在烈火中拼搏时,我却可耻地躺在舒适的路面上,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了。后来,火扑灭了,弟兄们带着一身的黑灰走下山来,又红又黑的脸上只有眼睛里还多少有点白色。没有谁提出因为多救了一场火,所以我们应该休息一下,仅仅只来得及掸掸身上的黑灰,弟兄们便重新披挂整齐,按行军队形继续前进了。这里我没有用“我们”——因为我没能和弟兄们同行。我喝了随队的刘医生给的不知什么药水(大概是“十滴水”吧)之后,就象一个可耻的逃兵,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推上了收容车,和其它几个虚脱的弟兄们一道,“躺”完了最后10公里。坐在车里,通过篷布的缝隙,看到道路两侧的弟兄们在车辆扬起的漫漫红尘中前进,我感到脸上阵阵发烧。“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师出首日,我就把自己的誓言碾的粉碎。
那一天,开进距离57公里。
其后的某日,我们在连续穿林数十公里后,到达了一个叫华江的瑶族乡。在这里,我们得以休整一天,演习两天,算是难得的喘息。刚到不久,我们的共建单位,桂林市银海集团(我们仍习惯地称之为桂林绵纺厂)组织了队伍来慰问我们,其中一个大慈大悲的内容,就是有他们的医生给我们挑脚泡。
作为步兵,天天腿儿着东跑西颠,摩裆打泡那是常事,又是头疼事。特别是脚打泡,几乎所有的步兵都吃过它的苦头——那玩意儿看着不大,不动也没事,可一挤压就钻心的疼,让一大老爷们一下子就得温柔的和小姑娘似的。但这次的泡打的也过分了点:
先是一个兄弟被另外两个兄弟扶进了诊室:“医生,我的泡比较多,麻烦你了。”脱下鞋袜一看,左脚8个,右脚11个……,已是中年的女医生当时鼻子就酸了,硬憋着帮他一个一个剪开,上药,再包扎好。
紧接着又背进来一个。医生见状主动问:“几个泡?”答曰:“1个。”医生遂想:一个泡还要人背,这兵真娇气。脱下鞋袜,只见整个右脚的脚前掌是一个土豆大的大泡。医生顿时热泪盈眶。
送了这个没多久,又单腿蹦进来一个。问:“几个泡?”答:“一个”。医生大惊,不会又是个大“泡”兵吧?脱下鞋袜一看,只见左脚前掌一个泡,仅一元硬币大小,不由松口气。一剪下去,皮开水流,但见泡中又有一脓泡,一剪下去,皮开脓流,但见脓泡中又有一脓泡,第三剪子下去,里面总算没有了。
也不知道到底处理了多少“泡”兵,反正最后走的时候,好几个医生都泪汪汪的……。
但是“泡”兵的故事还没有完——第二天便是渡河进攻战斗的实兵演习,作为红军的我们,在隆隆的炮声中,从岸边跃起,徒涉一条宽约30米,深约1米的大河,向对岸的高地发起冲击。河底是细沙,非常柔软,一脚下去便要陷到脚踝,可在当时谁也顾不上这些,只管大喊杀声,冲击前进……。
演习结束回到宿营处,就见不少“泡”兵龇牙咧嘴地脱下鞋子,艰难地撕下昨天由医生们精心包好的纱布,翻开泡皮,抽着凉气从里面往外抠沙子……。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的一句话:“医生的话,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不听要吃亏,全听——我也要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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