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铸剑之旅之一:升火 -- 票姚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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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铸剑之旅之六:出炉(中)

水,齐胸的水,无声无息地从我们身边流过,背包上的小锹时不时地刮到洞顶使我难以前进,于是我不得不稍稍弯下腰,好让自己1.8米的身高能够适应这可能不到1.9米高的涵洞。这样,水便顺着领口灌进衣服里,把人激的透心凉。

今天是“千里大拉练”的经典课目之一——百公里连续行军,我们将在28个小时内,连续行军约100公里。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翻越老山界”,因为行军途中,我们将翻越初中课本中的老山界——沿着当年红军走过的道路。

出发时,天下着朦朦细雨,沿着龙塘江,我们一路开进。雾气飘渺,就在离你二三十米远的地方,就有成团成团的云雾,让你感到天堂好象触手可及——后来的经历证明,这一次,天堂真的触手可及。

由于一路云雾缭绕,能见度不过几十米,谁也不知道老山界到底在哪里,因为只有尖兵班才有地图,而累的稀里哗啦的尖兵班,也只有担任前方尖兵的老罗真正在拿着地图带路,其它人只是闷着头跟着走而已(是不是有点小平同志长征的味道?)。正低着头前进,突然听见前面的人一声惊呼:“天呐!!”循声望去,但见前方天空中的云雾突然被风撕开了一个口子,一座冷峻的山峰正从其中冷冷地望着我们,而我们则要把头抬到帽子掉下来的程度才能和它对视。几秒钟后,飘渺的云雾又重新将一切都封死,将我们拘禁在它无穷无尽的白茫茫中,就好象剑客的对决,先对视一眼,然后便挥刃厮杀。

但后来我才知道,老山界真是一位剑道大师——我们都以为它的“撒手锏”是它的高度,而它却用另一种更有杀伤力的手段给了我们一次刻骨铭心的记忆。

路断了。

由于近日连降暴雨,山洪暴发。有一股山洪直冲下一道山坡形成了一道宽约十米,深约一人的湍急水流,这水流横着将公路冲断,横亘在我们翻越老山界的路上。先后经过几个人试验,证明大队人马无论如何是无法从这湍急的水流中硬冲过去的,我们将不得不改道而行。不知改道的决策经过多久才做出,因为那时的我们已经十分疲惫,即便是在下雨中的竹林里等待新路线的那些时间,我们也都不约而同的用来睡觉——穿着雨衣,坐在背包上,在雨打竹林的浪漫节奏中昏昏入睡。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听到指挥员招呼大家前进,于是我们便背起背包,一扭头,沿着来路继续前进了。

七拐八绕,我们进入了一条隧道,不到2米高,如果硬挤的话,能容两个人勉强并行(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山上一个电站的过水涵洞)。这样的隧道当然挡不住我们步兵,大家想也没想便拉开一路队形,鱼贯而入。

洞里当然没有照明,大家只能用携带的手电照亮。这是一个很粗糙的洞,只是在山体中打通而已,低矮,以至于我这样的个头经常要弯腰前进,洞壁也很不规整,上下左右都可能会时不时凸出一块尖石,让没注意的你吃点小亏。当然这也不算什么,我们步兵什么艰难险阻没见过?洞底还积着水,这也正常——天在下雨,这过水的涵洞当然会有水了。然而随着我们的不断深入,气氛却开始慢慢凝固起来……

水,仍然是水的问题。刚进洞时,水只没到脖子——当然,是脚脖子,没过多久,开始没到了肚子——其实是腿肚子,再后来就到了大腿——这时,说说笑笑的就明显减少了,骂娘的开始多了起来。的确,到了我的大腿,对于那些小个子学员来说就意味着已经快到腰了,这就意味着他们的挎包、水壶、指北针等挂在腰带上的东西可能已经泡在水里了。水壶、指北针倒也罢了,可挎包里装的却是今天的路餐、备用胶卷、个人随身物品,以及——相机。不过仍要庆幸那时手机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和UFO的意思是差不多的,不然损失就更惨了。然而,水仍在涨,最后已经直接淹到了我的胸部。我可是全队三大个子之一,水能淹到我的胸部——这可是很严重的情况。到了这时,几乎所有人的一切物品都已经泡在水里了。可是事实上已经没有谁再关心自己的哪些财物泡在了水里,大家谁也没有说,却都把一个字写在了脸上:死。没有谁知道水还会不会涨,只知道前面人影重重,看不到出口在哪儿,后面人影叠叠,看不到入口多远,而水则已经涨到1米多高,只给我们留下了不到半米的空间。剩下的结果会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套用一句广为人知的话(版权属于中央电视台新闻评论部《分家在十月》剧组):有的人显出本来面目,有的人变的面目全非……。

我不怕死。在出发的前一天收到挚爱女友的分手信,出征的第一天就成了可耻的被收容人员,这一切都足以在短期内降低生命的价值,更何况自从我选择从军的那天起,就没想过要当寿星。但是我觉得很窝囊——因为我是会游泳的,而且游的还不错,武装泅渡我是全队第一。会游泳的人却要死在水里,实在是一件再窝囊不过的事了。带着这种可有可无的淡漠,我冷冷地旁观着各色人等的表演。

我仍然不得不暗暗佩服我的这些兄弟们,即使是这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并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惊慌失措,虽然有的人已经明显地因恐惧而发抖,但除了极少数几个比较过分的人外,他们仅仅只是按照行进的序列,等待前进,或是无关痛痒般的侧一下身,让那几个惊慌失措者从身边挤过,充其量也只是在被他们的某个硬物刮到后骂上两句而已。即使那几个惊慌失措者,评心而论也是可以理解的——谁能在水已经淹到下巴时还保持平静的心态呢?从总体上讲,整个涵洞甚至可以用安静二字来形容。就这样,整个队伍在死亡恐惧的气氛中,时而停滞,时而前进,终于完完整整地走出了涵洞。

我一直记得当我接收到洞口第一缕光线时的感受——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虽然外面仍在下雨,但那阴霾的天空却比任何一次艳阳天都更加明媚地留在我们的印象中。尽管我不曾因面临死亡而恐惧,但在走出洞口的那一瞬间,我仍然会有一种生命美丽的感慨——死,其实真的很简单,因其太简单而不值得为之付出哪怕是一丁点追求。

后来的山路仍然很险要,但对于我们来说,其实也不过就是四个字——翻过去了,留下了“我比老山界高1米6/7/8”的豪迈。大约在次日凌晨,我们到达了一个叫罗江的小寨子,寨民们都还没有起床。随着一声“原地休息”的命令,我们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倒在路边,呼呼大睡——有的枕着一块尖利的石头,有的傍着一堆新鲜的牛粪……。正睡着,突然感到有人动我的脚,起身一看,那是一个让我永远难忘的场面:

在东方已泛白的晨曦中,一片东倒西歪的学员以各种姿式横七竖八地酣睡着,一个上尉正在轻手轻脚地挨个替他们脱下湿透的解放鞋,路边的石坎上,一个表情慈祥的如老母亲一般,一脸胡子的少校正手舞柴刀,为他的“儿子”们准备着早饭的柴火,背景是南国那巍峨而寂静的山岳丛林……。

那是我们的队长和教导员。尽管在行军的路上,他们的严厉曾经令我们恨之入骨,但此时此刻,这两个和我们一起翻越了崇山峻岭的带兵人,却让我佩服的五体投地。

由于绕路耽误,那一次,我们连续行军36个小时。

幸福是什么?这应该算是一个人类社会史上最著名的问题,千百年来,文人骚客,专家学者或宏篇巨著,或运笔点睛,已经为它提供了林林总总的答案。而在千里大拉练的征途上,被公认的幸福仅仅只是一件事——能在农家小屋的地板上铺开雨布,躺在上面睡一觉。

千里大拉练,是对我们这些未来的步兵军官们全方位的考验,走、打、吃、住、藏无一不包,如果说因为“炮兵”的故事而使走有了几分悲壮,炸药的轰鸣使打有了几分豪迈,各式各样的简餐使吃有了几分乐趣,挖工事搞伪装使藏有了几分刺激,那么住就只剩下了一把辛酸泪。

在这一片山岳丛林地,野外宿营的标准方式是用雨布搭简易帐篷(随着01式单兵帐蓬的配发,条件可以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两棵树之间绷一条背包带,以其为梁,将两张雨布搭成屋顶形,再用锲子打进土里固定好,“屋顶”里面再铺上一张雨布,这样就成了一个小房子。当然,还要包括挖排水沟、防虫沟、伪装等周边工作。这样的房子,可能会有很多人觉得住起来很惬意——有可能,如果一个人住的话。但每个人只有一张雨布,也就是说三个人的雨布才能搭起一座这样的帐篷,这座帐篷的宽度为一张雨布。那么一张雨布是多宽呢?——1.5米,平均每个人0.5米,和一张胸环靶一样。而事实上由于个人装备(包括武器在内的所有装备)都必须入帐,所以人均半米根本就是一种奢望。事实上,三个人都只能侧着身挤在一起,如果有谁想翻个身,那就得另外两个人一起配合。所以,在那些夜晚里,多次发生了甲人“打炮”打到乙人大腿上的龌龊事。与此同时,还要考虑到那时的天气——广西的5月天,如果是晴天的话,即使是山林中的晚间,穿着背心裤衩也不会觉得凉的,而我们却要三个人挤在不到1.5米的宽度内。

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蚊子。广西的蚊子是很厉害的,这是我到桂林陆军学院之后最先认识到的。别看丫小小的个儿,看上去跟个小可怜儿似的,嘴TMD却象用钢做的一样,夏天时能够穿透两层裤子在一个膘肥皮厚的大汉屁股上叮出一个包,而且在叮入的同时让你感到针刺一样疼痛。有时因为训练强度大,睡得死,等到早上起来时,就会发现无意中搭到蚊帐边上的手被这帮小畜生隔着蚊帐叮的跟个按摩球似的。我一直没弄明白这帮丫的是怎么繁衍下来的,因为经常会发生它们在叮入时被疼痛的挨咬者拍死的事情。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原因可能只有一个——数量。太多了,当你在丛林中的帐篷里侧身躺下之后,不用5分钟你就能听到由无数个它们合奏的交响乐,任你给自己一个耳光能打死好几只,它们就硬是能前仆后继络绎不绝,到最后是你自己实在受不了自己的耳光,只得任它咬去吧。防蚊剂也没用,任你涂上厚厚的一层,丫们照样跑到你脸上聚餐,全当你加了佐料。

同时,我们帐篷中的哥仨又格外倒霉——全是1.75米以上的个头,再瘦那宽度也在那里摆着呢。我至今仍记得有一个晚上,我实在是受不了帐篷内的拥挤与酷热——躺在那里汗如雨下,根本睡不着。于是我费力地挤出帐篷,在外面的草地上铺开自己的被子——那时已经管不得地上干不干净了,一个星期不刷牙都过来了,睡地面算什么呀。谁想刚合上眼睛,耳边就响起了南国那隆隆的雷声……。那时的心情只有两个字——绝望,冷彻透骨的绝望,绝望地你哭都哭不出来。

自然的恶劣总归还是可以将就和克服的,“人祸”却是更可怕的东西——我们那帮一肚子坏水儿的战术教员(比如被广州军区《战士报》称为“魔鬼柴”的柴主任),平时和我们称兄道弟,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可到了这时候,一个个变的比日本鬼子还坏,变着法要你的小命儿。什么半夜检查警戒情况了,突击检查宿营纪律了,总之,要找出点借口让你没觉睡,哪怕是帐篷布皱纹太多,都可能成为紧急拉动的理由。要是实在没什么毛病可挑,人家就干脆摇身一变,亮出演练导调人员的身份:“据上级敌情通报,蓝军约一个连的兵力在××位置空降,命你连迅速赶往展开围歼……”。然后整个宿营地就响起了那撕心裂肺的哨声,弟兄们便得带着刚刚睡着的迷糊,一边在心里问候着坏蛋们的老娘,一边条件反射地穿衣披挂,把好不容易搭起的帐篷拆掉,然后消除痕迹——要求是在晴天时,15米外肉眼无法发现。这帮坏蛋阴着呢,整你紧急集合时啥话也不说,等到天亮你都跑出去好远了才通知你宿营地消除痕迹不力,要你再跑回来重新干……。

在这种情况下,睡个好觉就成了一种奢望。而如果能够在某个村子里扎营,在老乡的某间空房里铺开雨布睡上一觉,那就是天堂——第一没那么挤,第二没那么热,第三可以想法挂蚊帐(在帐篷里挂蚊帐的话撤离时麻烦,除了几个紧急集合的高手,一般人不敢这样干),而且为了不扰民,这种情况下一般不会紧急集合(当然,二般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真TNND的幸福啊!!

记得有一次,我们得以舍营,大家都带着幸福的哆嗦纷纷找着自己的铺位,外号“胡子”的弟兄发了愁——他动作慢了一步,好地方全让人占了,他只弄到天井边上的一块空地,这下挂蚊帐就成了问题——有一边是空空如也的天井,没有挂蚊帐绳的地方。“胡子”苦思冥想了半天,硬是爬上二楼,在人家的房梁上垂下一条背包带,下面拴了半块板砖坠成一条垂线,然后把蚊帐绑了上去。一边绑还一边不无侥幸地自言自语:“如果今晚紧急集合,我便只有……大哭……”。后来,每当我给人讲起这个故事,都会有人辛酸地落泪,而当时的我们却都无一例外的轰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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