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沙漠王子 序章 海东青 上 -- 龙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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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沙漠王子 第四章 焚心野风 下

血族的清晨始于红日西坠的那一瞬间,蕾娜斯在醒来后很迷茫地发现自己抱着什么东西,于是她纵身跃上天花板像蝙蝠那样倒吊着,伸出两只獠牙来对那个闯入自己棺材的陌生人发出“嘶嘶”的威胁声音。忽然她醒悟过来:这个人是我的猎物,现在是我的男人……想起已过去的那一切,蕾娜斯不禁感到万分的惶恐与羞涩——我竟和他躺在一起!她轻轻从天花板跃下,闪电般地披上衣服。血族的眼睛可以穿透黑暗的阻隔清晰地看清他的容貌、他的身躯、他的呼吸、他的脉搏跳动——这个男人身上的血管构成了诱人的网状图案,她暗自想到:幸亏我现在不渴……如果要以女性的角度而言,他则是具有无法言喻魅力的男子,瞧他睡得多熟!难道他忘了自己是身在一位夜行者的洞穴里吗?现在该怎么办呢?也许我现在就该扭断他的脖子——可是这样会扼杀了那一切,那一切的奇妙感受和回忆。蕾娜斯伏下身看着左尘那张安宁的脸,我该吻吻他吗?她犹豫着,心里暗自滋生了一股新奇情绪的体验。她并不知道,这种令她欢欣、羞涩还带点不知所措的情绪,是每一个人间女子都会经历的感慨。

左尘也醒了。他愣愣地躺在棺材里面,不能确定这一切是真实还是梦幻。刚才的那一番奇遇之后留在他心里的却更多是耳红心跳的回忆和留恋。蕾娜斯是个好女人吗?左尘不敢肯定,她肯定杀过人,但她也救过自己。不管怎么说,她对我很好。左尘如醉如痴地望着点燃烛火的蕾娜斯,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我不再孤单了,我不再孤单了!

蕾娜斯把衣服丢给他,面红耳赤地背过身去说道:“快穿上!”随后匆匆走出洞去,左尘穿好衣服跟出去,看见外面的山林正是一片夜色朦胧。他问蕾娜斯:“你要去哪里?”

蕾娜斯披上自己的人皮斗篷,随口答道:“弄点吃的,去打猎!”

左尘心里咯噔一下,他满腹狐疑地问:“蕾娜斯,你要打什么猎物?”

蕾娜斯诡异地朝他眨眨眼反问道:“你说呢?”

左尘连忙说:“还是我去吧!我去弄几只野兔、野鸡来。”

“不不不,你还不了解我么?我只能喝血——”说到这里她轻轻叹口气,“而且只能喝活的什么东西的血。好了,你等着吧!”说完,蕾娜斯飘然而去,留下左尘痛苦地思索“什么东西”究竟会是什么?自从与她耳鬓厮磨的缠绵以后,左尘几乎忘掉了蕾娜斯特殊的身份。是啊,她是一个不一样的“女人”,她的每一次打猎都意味着一条人命的消失,赵王府那横尸遍野的惨状虽然不是她做的,可那毕竟也是蕾娜斯的同类所谓。血族出身的夜行者们,终究还是可怕的妖魔,而自己与蕾娜斯混在一起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这种吃人的怪物呢?我,左贤王和长清公主的儿子,大汉的骠骑将军,要变成吸人学的什么血族,做什么夜行者么?不,多可怕,怎么可以!左尘疯狂地这样想着,他恨不得立刻找到蕾娜斯大吼一番才痛快:我永远不会变成妖怪的!一阵清凉的山风吹过来,让他滚烫的脑袋清醒了几分。蕾娜斯有恩与自己,有情与自己,如果去苛责她岂不是忘恩负义的禽兽之徒!可是如果放任她这样下去难道自己的良心就过得去么?

左尘就这样反反复复,如坐针毡的靠着山壁胡思乱想,直到蕾娜斯轻轻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左尘没有回头去看她,只是冷冷地问道:“你打到猎物了?”

蕾娜斯先是长出一口气,然后得意洋洋地说:“当然,本姑娘出手从不落空,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方圆百里之内合适的猎物几乎都被打光了,找起来真是麻烦。”

左尘听到这句话实在是忍无可忍,他把刚才的犹豫抛诸脑后,猛一转身对着蕾娜斯大声喊道:“你究竟要杀多少人才算够?”忽而他呆住了,蕾娜斯怀里抱着的是一头母羊!左尘脑袋嗡地一下,知道自己错怪了蕾娜斯。

蕾娜斯先是被他气势汹汹的责备弄愣了,随即她的眼眶变得通红,心里的委屈让她嘴角都在抽搐。她把母羊丢在地上,伤心地说:“你胡说什么!那晚在赵王府我用自己的血救活了你,这些天来你昏迷不醒,我每天找一头母羊回来把奶挤给你吃,我自己喝的是羊血!这些天周围的村落被我找遍,附近奶羊都被我捉光了。你怎么这样?不问清楚就对我吼。”接着她把脸一扭,靠在岩壁上一边生气一边继续说道:“我为了你背叛了夜行者组织,走了不能回头的路。现在我把什么都给你了,你却嫌弃我……”

左尘被蕾娜斯的一番话说的万分狼狈,在月色中蕾娜斯脸上有两道银光滑落——她竟然哭了,这个以前杀人不眨眼的血族姑娘也有如此柔弱的一面。左尘一面低声道歉一面走近蕾娜斯为她擦掉眼泪,可是蕾娜斯把他的手打开说:“别碰我!”

左尘干脆抓住她的手,蕾娜斯被激怒后竟然用左手抽了左尘一个响亮的耳光!左尘被打得眼冒金星,可是还是紧紧抓着她的右手不放。两人对视良久后,蕾娜斯忍不住问他:“打疼你了么?”

左尘如实说:“好像半边牙齿都松了。”

蕾娜斯扑哧一笑,又有些过意不去地用手轻轻摸摸左尘的脸,果然肿起一片来。“以后不许怀疑我!”

左尘点点头说:“好。”然而他还是很坚定地说:“望你以后也能一如既往的不再为了饮血而杀人。”

蕾娜斯怜爱地看着自己的情人说:“为了你,我会做的。”她眼珠一转,冷不丁地问道:“你有妻子吗?”

左尘没想到她忽然问这个,随后说道:“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如果有的话,我就去杀了她!”蕾娜斯眼中的寒光告诉左尘她说的是不是玩话,“你是我的,不许别人也拥有你!”

左尘无奈地说:“真怕你哪天也一时兴起把我杀了……告诉你吧,我是光棍一条,没妻子的。”

蕾娜斯有些怀疑,她追问道:“你这个年纪,怎会没有娶妻呢?”

左尘叹口气,把自己一家与匈奴右日逐王於夫罗的恩怨叙说一番。蕾娜斯听了也觉得很惨很无奈,她说道:“我说你怎会有玄铁制的兵器,原来是於夫罗的大斧被你得到了。玄铁本是流星坠地的精华,在宇宙星辰中吸取了太阳精华,对我们而言碰到它就像碰到阳光一样可怕。”

左尘恍然大悟:“我说怎么那个尤米尼斯会被一击杀死,是因为这个。所谓夜行者的称号,也是因为你们害怕阳光吧。”

蕾娜斯垂下眼睑点了点头,她握着左尘的手说:“我会用人皮斗篷,就是为了找不到遮阳的地方可以用斗篷暂避一时。你觉得血族很强大么?其实我们很脆弱,而我……羡慕人类。”蕾娜斯用低的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我是血族中贵族的孩子,小时候有服务于血族的人类奴仆伴我长大。我饮人类的血,也喜欢她们陪我玩。但当我长大以后,这些奴仆都如愿变成了吸血鬼,我就再也没有朋友了。我哥哥罗慕卢斯要我嫁给他的得力手下尤米尼斯,可是我无法忍受血族的生活,我不要我的后代也只能永远躲在黑暗中。你知道么,永生是一种痛苦。我很想知道人类在阳光下的感觉,会是幸福吗?”

“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吧?”左尘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一下下地跳动,蕾娜斯一边说着一边用的獠牙在他的脖颈处上下滑动,这是一种轻微的、无痛感的刺激,这是血族姑娘爱抚情人的方式。

忽然间,左尘想起一件事,他抬头一看被蕾娜斯擒获的母羊已经趁机逃跑了。于是他一边笑着一边起身去寻找,在岩间跳跃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有些不对的地方——一丈多高的山石他竟然可以一跃而上!对于人类而言这实在是不可想象的能力,何况还是在他伤势没有痊愈的情况下。这就是蕾娜斯给自己血的结果么?左尘站在岩石上沉吟之时,蕾娜斯也来到他身旁问道:“怎么不追了,你在想什么?”

左尘说道:“那只羊也是有孩子要养育的,放它走吧。”

蕾娜斯看看左尘,摇着头问道:“我时常想,你怎会是个将军?杀人无数之后还能如此多愁善感。”

“这不是多愁善感,是为了义。”左尘慨然说道:“我从军多年杀生无数,不过是为了要大汉江山稳固,让中原百姓能安居乐业免受匈奴骚扰。杀生保民是为了义,放母羊去抚育小羊,也是为了义。”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人!”蕾娜斯挽着左尘的胳膊说:“既然晚餐跑了,那你就陪我看看月亮吧。”

左尘向天空望去,一轮明月正高悬与天庭正中,皎皎月光柔柔洒满人间。此时正是子夜时分,远远的山涧中传来狼群的呼号,不一会邻近的山岗上也冒出一对狼来对月而啸。蕾娜斯说道:“看,它们多么自在!我宁愿和你一起做狼,成双成对恩恩爱爱。”

晚风吹起她的万缕银丝,在皎洁的月光下如无数白色精灵翩翩起舞。

山间柳絮飞,洞中日月长。左尘与蕾娜斯躲在洛阳附近的嵩山幽谷之中,过了一小段快活似神仙的日子。每到夜晚两人便相伴而出,在山中寻觅食物,到了阳光灿烂的白昼,两人在幽暗的山洞中相拥而眠。也许这就是幸福吧,至少蕾娜斯觉得这样很开心。似乎再也不用去担心罗慕卢斯的追杀,也不必四处猎食人类。就在这山中守着喜欢的男人,笑看风云变幻,不亦乐乎!她只担忧这样的日子太短,毕竟左尘是个人类,一转眼就会从少年到白头,如果失去他又该怎么办?她不愿想更不敢想。当然,蕾娜斯可以轻易地将左尘变成自己的同类,不过她宁愿失去他也不会去做。她受够了蛰伏于黑暗中的痛苦,纵然身为血族有永生的寿命,有过人的力量,可她真心想做一个普通的女人。

该来的总归要来,只是这一天比蕾娜斯预料的要早很多。某一天她在黄昏醒来,发觉左尘不在自己身边。她慵懒地起身张望,却看见他坐在洞口面对落日发呆,手里正攥着皇帝的黄金节杖。

她走过去抱住他问:“你在想什么呢?”

“我和你在这里过得很舒服啊,真的。”左尘把头靠在蕾娜斯柔软的胸前,轻轻地闻她身上的幽香。“我从没这么舒服过:没有军号、没有敌人、没有阴谋……从小到大我都是靠杀了郅支报仇,还要不辜负我的父母出人头地的目的而活着。现在想起来,若是全能放下这一切与你终老此山,不亦快哉!”

蕾娜斯敏锐地感觉到他说不出口的话,左尘反复抚摸着的那根节杖代表着一种强有力的召唤,是她的温柔所无法抗衡的。她的指甲如猫的爪子一样陷进左尘的肩膀,让他在瞬间感受到她的意志:不许离开我!

“你不懂,你不懂……”左尘微笑着拍怕她的手,那十支刺人的指甲慢慢消退回去了。“在长安城里还有未办完的事情,所以我必须去一趟。”

蕾娜斯冷冷地说:“你说过你要放下这一切的。”

“我可以抛掉说过的那一切,可还有一样是我不能抛弃的,那就是——”

“义。”

左尘略有些惊讶地看着蕾娜斯,想不到她竟然看透自己所想所思。果然,蕾娜斯很失落地说道:“这所谓的义,难道能为你带来什么好处么?我看它只会带来灾祸!罗慕卢斯和他的手下肯定已经来到中原搜寻我们,因为夜行者从没有杀不掉的目标。他们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我们两个,现在你却要主动送上门去。为什么你要这么做,长安城里有什么义在等着你?你是为了那个皇宫里面的皇帝么?”

“不是皇帝,是兄弟啊……那个皇帝除了是汉朝的皇帝之外,还是我一起长大的朋友,在我的家里还住着与我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兵。他们需要我回去,我不能躲在这里假装听不到周利良和郅支正在磨刀!”

“你真是傻瓜,你从没认真听我说的是什么!”蕾娜斯气呼呼地松开左尘的肩膀,她的语气在激动中夹杂着几分惊慌,是左尘从没有过的严重语气:“你看中的只是人间的敌人,他们在我眼里不过是群待宰的猪羊。可怕的人是罗慕卢斯!他是血族中的法术大师,能够轻易地施展各种邪术,放出魔蝙蝠做眼线只是小儿科的手段,如果他愿意大可以把一国的人都变成横尸走肉!他是我的亲哥哥,我很了解他。你和我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更别说还有他手下的夜行者!罗慕卢斯一心想做控制一切的君王,他这么多年来要找的就是一个合适的人类傀儡来帮他统治白天的王国。我看那个郅支或是周利良都是他看中的目标,不,不对,或者是那个右贤王乌历屈,他才是我见过最阴险狡诈的家伙……总之你不能去做罗慕卢斯的绊脚石,会被他碾碎的!”

“罗慕卢斯打算染指中原么,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左尘又惊又急地说道:“蕾娜斯,如果真是这样,我更得去,事关全天下人的性命!”

“你竟敢不听我的话!”蕾娜斯大光其火,她把这些天好不容易找到的淑贤气质全抛诸脑后,凶狠地盯着左尘的眼睛,嘴角的獠牙也威胁性地露出来。

左尘却毫不退缩,他告诉蕾娜斯说:“大义当前,匹夫又何惧生死?请你放心,我只去见皇帝一面向他报警,然后遣散那些老兵就回来。其他的一切我都不要了都不管了,我一定会回来找你,因为你是我的妻呀。”

听到左尘的最后这句话,蕾娜斯的心软了,也醉了。她扑倒他的怀里说:“你是我的夫,你是我的夫!知道么,我觉得自己好像怀孕了,我真的害怕失去你!如果你一定要去,我就跟你一起去,希望上天能怜悯我们……”

左尘再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自己的妻子。眼看着洞外的西洋散尽了最后一道光芒,黑暗无声地笼罩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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