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海外见闻：祖语 -- 京虎子

从小说的话叫母语，象我们这些洋插队的母语当然是中文，虽说各地方言不同，有时候中国人在一起时，嘴里冒出来的不一定都能听懂，但还是汉语一个圈里的。可是对生在美国长在美国的ABC来说，他们的母语毫无疑问是英文，中文对他们来说是祖语。

不光是中国人，美国本来就是个移民国家，除了英联邦来的，大家都有祖语。即便是英国殖民地来的，象印度、巴基斯坦也有他们的民族语言。教育好下一代、说好父母一辈的母语，对各类移民来说都是个难题。

这首先取决于父母的态度，刚出国时净遇上不知道自己属什么的，一上来就跟你整洋文。其实用不着别人介绍，就您那穿戴那作派，谁还猜不出您是什么鸟变的？英文您说得好也就算了，那腔那调的是人嘴里说出来的吗？闹得老美挺纳闷：你们不都是从中国来的，干嘛怎么费劲说英文呀？知道有鸦片战争八国联军，不是没成了殖民地吗？您说咱能告诉她：抗日战争打了八年就是因为汉奸太多吗？就这在那儿都喳喳呼呼生怕人家把她当哑巴卖了的主儿还挺自豪：我儿子在家里一句中文都不说。

近几年真没怎么遇上这号人，可能是交往的缘故。早年在学校，人多也杂，那会儿年轻气盛，遇上这号的总要损他几句。后来世故多了，不理会就是了，交往的都是憋着劲把儿女培养成中央电视台播音员的主儿。人在异乡，见了中国人说几句中国话，舒服。您说练英文的地方有的是，再不济您大街上跟那无家可归的聊，怎么著也能练成个半生不熟吧。

我们家的小虎子小时候同爷爷奶奶相处了一段时间，那时节中文还算流利。就是越长大中文越退步，一旦上了学，中文就一溃千里，在家里只有虎子和虎太用中文问，他用英文回答，还挺麻利，看来将来真可以当翻译，不过只能中译英，反过来虾米了。

家里的情况都是这样，所以才有了中文学校。刚来的时候中文学校基本上是台湾人办的，对大陆来的有些难度。好不好另说，他用的拼音咱就不会，家长没法辅导。您说都是中文学的规矩不一样这怎么得了，所以一定要解放台湾把他的拼音废了。好在两岸外交战也落实在中文教育上，在使馆的支持下希望学校什么的雨后春笋，等小虎子上中文学校时台湾人改学咱的汉语拼音了，祖国统一首先在美国的中文学校里实现了！

中文学校上得是一开始孩子们兴趣不小，过了一年半载的没几个乐意的，为什么？还是因为汉语拼音。人在海外同人在中国不一样，您说六七岁的孩子学校里ABCDE，周末了学拼音也是字母，还两念法，这不存心让他迷糊嘛。虎子不是师大师范出身，可虎子知道虎子爹小时候就不是学拼音学会中文的。家长会上虎子站出来，建议老师能不能按村里私塾的办法咱一回就让他认几个字，那怕三五个，几年下来积少成多我们也知足了。按说师大是重点大学呀，怎么培养出的净是一根筋？非按着她那专业教法，生生把孩子的兴趣教没了。所以大学的女生楼不能圈起来，就一出口能不是一根筋吗？

再往后一到星期六小虎子就闹别扭，为什么我们班就我一个礼拜六上学呀？我为什么要学中文呀？我真希望跟他们一样是美国人他意见大了。费了虎子夫妻多少嘴皮子，讲道理举例子，终於让他树立起身为中国人的自豪，和学中文的少许积极性。思想工作真是制胜的法宝，做好了立竿见影。小虎子碰见谁跟谁侃我是中国人我教你说中文：你好。要不怎么说不怕现代化就怕毛泽东化那。

有积极性了进步也不大，关键是没有环境。只有爹妈每天晚上这段时间还有其他事要做，象学校里的家庭作业、补习班、练钢琴、练游泳、踢足球、练空手道。中文学校每周也就俩钟头，而且除了上课，一下课孩子们立马满口英文。朋友聚会小孩也讲英文，因为基本上全是听得懂不会说的，听懂的也是只懂自己爹妈说话，换个人就不明白了。小孩中间即使有个能说的，一开口一群孩子没一个听懂的，多尴尬。

学好祖语这方面中国人真要向其他民族学习，说西语的咱比不了，他有那大环境。比比老印，咱也差远了，他有小环境，在他那圈里，孩子聚在一起就是本民族的话。咱是大人说大人的，孩子说孩子的。

其实这些都是客观原因，虎子也遇见家长持之以恒的，在家就不能说一句英文，定下了死规矩，孩子自然会说好中文。可是能做到这一点的能有几个？让这帮ABC讲好中文，虎子以为一是要改革海外中文教育，提高孩子学中文的兴趣和自觉性。二是在中国人中间创造小孩说中文的环境。说起来容易，前几天和一位同事聊起此事，他是德国移民后裔，从小爹妈也狠督促德文来着，现在，全忘了。

虎子一朋友河南人，那年带孩子回国探亲，在北京玩几天。有一次等公共汽车时，孩子看那站牌，好半天发现认识一个字特兴奋：爸爸，爸爸这字我认识，是那什么。他爸见到这么些年辛辛苦苦的中文教育终於出了成果也特兴奋：对，真棒！好儿子什么的紧着鼓励。说了两句发现旁边等车的人群眼神不对，其中有一位小声嘀咕：“哪儿来的外地老冒，弱智” 。自己一想可不吗，穿着十来年前的款式，十岁出头的孩子站牌上的字看了半天只认识一个，搁在国内不是弱智是什么？

• ※ 西西河电子期刊 第10期 2004年6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