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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阴阳变—古典小说男变女情节标本浅析与批判(下) -- 江城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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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阴阳变—古典小说男变女情节标本浅析与批判(下)

上篇说到宋代为止,元代由于历史较短,在我国小说史上主要起到承前启后的作用,所以此处也没什么例子可供专门分析。而到了明代,理学依然当仁不让的占据统治地位,明朝整体相对于宋元而言,开放程度也大幅倒退,更加保守与死板,但在市民社会中却又不尽如此,虽然明朝到底有无资本主义萌芽,一直是史学界争论不休的话题,但商品经济毕竟已经有一定程度的兴起,新兴的市民阶层的欣赏趣味与思维定势,也肯定会在小说中反应出来,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对人欲的诉求,也因此诞生了诸如《金瓶梅》这样的名作。

明朝的基本情况,到清朝也大致相似,一方面是学究、信士们声嘶力竭的喊着古板的道德信条,如李敖在《上山·上山·爱》中提到的那本清初的《欲海回狂》,就以种种因果报应的言语来威吓世人,让其断淫欲,如:

“[问]好色之士,后世每堕女身,何以故?

[答]淫者意中念念有一美女,情之所牵,其音容笑貌,常摹美女之娇态,以故阳气渐消,不觉形随心变。

[问]淫男念念想女,后世若必堕女身,则淫女念念想男,后世反可得男身矣。女何幸而男何不幸?

[答]转男为女,堕落也。转女为男,超生也。同造堕落之因,决无独受超生之果。譬如两人登山,一人过于视下,忽然失足;一人过于视上,忽然失足。视下失足者,固堕至山下矣,岂视上失足者,必堕至山顶耶?”

但一方面社会上又是世俗人情小说、才子佳人小说乃至后来的狎邪小说大行其道,当时早有人哀叹,“愚夫愚妇”们舍弃《文昌宝训》《感应篇》等说教书籍而不顾,只喜欢看那些邪淫的小说,对此开出的良方,就是把说教寓于小说中,把因果报应贯穿于情节中,以起到劝导世人的作用,因此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当庸俗的审美趣味与道学说教结合以后,会产生怎样的怪胎。明清是小说盛行而又通俗化的年代,这使得我的分析不再像上篇那样需要稍稍考校读者的古文功底,可以多引用些原文了。

现在登场的第一个标本,就是冯梦龙的《喻世明言》第二十九卷《月明和尚度柳翠》。话说三言二拍也算是明代小说名作,这里自然无需引用全文。如果有朋友对此故事不熟,请找原书阅读,或看此简介。

南宋绍兴年间,温州府柳宣教赴任临安府府尹。当地头面人物都到接官亭迎接,只有城南水月寺竹林峰住持玉通禅师不到。小心眼的柳宣教就安排歌妓吴红莲设法破了玉通禅师修行52年的色戒,玉通中了圈套后圆寂。后投胎成为柳宣教之女柳翠,柳宣教死后家道破败,柳翠也成为“ 瓦子”(古代娱乐场所)的“行首”(官妓中之佼佼者)。柳翠最终被玉通的生前好友月明和尚点破因果,坐化而去。

其实这个宣传果报的故事之原型,并非在明代才刚产生,而早在元代时就已经出现了雏形,其中作为故事主体之一的柳翠故事,是在元朝李寿卿的杂剧《月明和尚度柳翠》(又作《月明三度临歧柳》)中就已经基本形成的,剧情是:

观音因净瓶内杨柳枝叶偶染微尘,被罚往人世,化身为杭州妓女柳翠。三十年后月明罗汉前去点化她。趁柳翠家为亡父超度之际,月明和尚与柳翠以禅语问答,劝她出家,但柳翠不肯。后来月明又劝她落发,仍是不肯,睡梦中被月明引至阎神面前,柳翠这才看破生死幻情,随月明出家。

出现这类故事的时代背景,和元代崇尚的密教性欲修行方式可能有一定关系,不过这不是本文分析的重点。我们可以看到,元代杂剧与明代小说的最主要区别之一,在于主角的变迁,转生为妓女柳翠的,从因“杨柳叶污微尘”的观音变成了破了淫戒的玉通,这不光是主角性别的变异,而且还有某些深层的思想因素存在。固然,元代杂剧中观音堕落尘世的原因是不合常理的,但问题是,作为市井小说的《喻世明言》,虽然名为劝世,可着力点在哪里呢?

问题就出在文中玉通在醒觉中计,坏了修行后,写下的八句《辞世颂》上:

“曰:自入禅门无挂碍,五十二年心自在。

只因一点念头差,犯了如来淫色戒。

你使红莲破我戒,我欠红莲一宿债。

我身德行被你亏,你家门风还我坏。”

这就是改动的关键点,玉通和尚转生为柳宣教的女儿,再堕落为妓女,实际上是因果报应中的“报”,是以玷污自己的身躯,来败坏柳家的门风,以实现对柳宣教的报复。如果说元代杂剧主要是强调“自业自得”,观音是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作受罚的话,冯梦龙这样描写可就相当骇人了,因为以这种眼光看来,女性的存在意义已经完全依附于男性。其自身的道德也只是装点男性门楣的工具而已,至于她自身从贵族小姐沦为妓女的辛酸,也被这样的思维方式轻轻化解了,我们几乎感觉不到,按照冯梦龙的行文,不时给你提示几句“只因柳宣教不行阴骘,折了女儿,此乃一报还一报,天理昭然。后人观此,不可不戒”,“分明是丈夫柳宣教不行好事,破坏了玉通禅师法体,以致玉通投胎柳家,败其门风。冤冤相报,理之自然”,看起来实在叫人难受。

当然,这种思想再往前追朔,可以追到比冯梦龙年代稍早些的徐渭,他的名篇《四声猿》中的《玉禅师翠乡一梦》中,故事的大体情节与《月明和尚度柳翠》大致相同,类似上述的思想也相同,可能就是从之前明代杭州地区流传的民间传说中借来的,“原来这场业障,从这一不参见起,可惜坏了我二十年苦功。这呵怎么放得他过。俺如今不免一番筋斗,投入在柳宣教浑家胞内,做他个女儿,长成来为娼为歹,败坏他门风。”

但徐渭的重点并不在此,他在《玉禅师》中借此故事主要宣扬的是肯定人欲的思想,喜怒笑骂,多为快心之语,尤其是红莲与玉通的对手戏与对驳词,还有柳翠对月明的唱词,都显示出一种解放性欲的达观态度,这与冯梦龙在《月明和尚度柳翠》一本正经的说教,还是不同的,因为徐渭是狂士,所以他在剧末给柳翠和月明和尚设计了【收江南】的大段唱词,如:

“俺如今改腔换妆,俺如今变娼做娘。弟所为替虎伥阱羊,兄所为把马缰捆獐。这滋味蔗浆拌糖,那滋味蒜秧捣姜。避炎途趁太阳早凉,设计较如海洋斗量。再舂白粱米糠,莫笑他郭郎袖长。……假神仙云庄月窗,真配合鸳鸯凤凰。颓行者敲打梆,苦头陀柴扛碓房。这一切万桩百忙,都只替无常背装……填几座鹊潢宝扛,几乎做鸨弃乃堂。费尽了哑佯妙方,才成就滚汤雪炀。”

全篇很有种无厘头的讥刺感觉,而且讽刺的正是道貌岸然的清规戒律,比起冯梦龙时刻不忘死板着脸的态度以及让柳翠在醒悟后即坐化的结局,都要高明很多。

冯梦龙晚于徐渭50年出生,他是将徐渭的《玉禅师》庸俗化,市井化了,但在他之前,可能还有更早的故事版本,我前一阵在王府井书店看到的翻印的明代古本《轮回醒世》,其中就有柳翠故事的另一个变体,这个变体比《度柳翠》还要糟糕恶劣。故事的前半部分与之大致相同,依然强调了玉通是因为要“败他家门风”,才投胎成柳宣教之女,不过后半部分就大相径庭了,女儿出生之时,柳宣教就知道是玉通投生,“便欲将他溺死”,但又因为“看他能做出什么来”而没有杀婴,等柳氏女长大以后,结婚嫁人,却又在船上与他人偷情,最后与奸夫一起被丈夫杀死,这才完成了“败坏门风”的过程。对这样连一线虚幻的希望都剥夺的结局,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不过我不能确定这个故事的出现是在徐渭、冯梦龙之前抑或之后,无论如何,《月明和尚度柳翠》的故事在民间流传中出现了多种变异,是确定无疑的。

实际上,在江浙一带,这个故事以戏剧的形式一直流传到今天,比如汪曾祺先生在其小说中就描写过故乡当地踩高跷的场景,其中就有“月明和尚度柳翠”的段落,但实际的演出中已经没了什么轮回与说教的成分,变成大头和尚戏柳翠了,从网上看到浙江金华发掘出失传了55年的用婺剧小调演唱的《调柳翠》,也是删除了宗教报应的成分,变成了月明和尚调戏柳翠遭痛打的滑稽戏。人民群众最后还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柳翠故事的原型之一还可以追到明代梅鼎祚纂的《青泥莲花记》,在这部专讲妓女的笔记小说中,《卷一下·记禅二》中提到的《锁骨菩萨》《马郎妇》《观音化倡》《柳翠》等,都与后世柳翠故事的形成与完善有很大关系。梅鼎祚在《青泥莲花记·序》里,阐明了自己编辑此书的动机:

“乐曰烂熳,昉自夏季,倡曰黄门,署在汉官。此风一扇,女伎递兴,遥历有唐,以逮胜国。……旷古皆然,于今为烈尔。

记凡若干卷,首以禅、玄,经以节、义,要以皈从;若忠若孝,则君臣父子之道备矣。外编非是记本指,即参女士之目,摭彤管之遗,弗贵也。其命名受于鸠摩,其取义假诸女史。盖因权显实,即众生兼摄;缘机逗药,庶诸苦易瘳。故谈言可以解纷,无关庄论;神道由之设教,旁赞圣谟。观者毋仅以录烟花于南部,志狎游于北里而已。”

通俗的说,就是虽然现在烟花繁盛,但此书是为规劝世人而作,各位不要带着有色眼睛去看。

其实呢,我觉得带着有色眼镜的,正是他自己。我在元代夏庭芝的《青楼集》里,找到的就只是对此行业的艺术造诣的描写,无需借神道设教,也无从设教。《青泥莲花记》却处处不忘记这个意旨,最后一卷还以冥报与惩戒为主题,其中有个故事,说一男子前世浪迹于青楼之中,今生托生为娼妓之女,却能记得前生往事,恰巧与前世母亲相会,羞愧不语。本来这故事也无甚新奇之处,但能忆前世这一条,却倒是个关键点,恰如舒芜先生所言:

“本来,借因果报应之说来写名为‘惩淫’而实宣淫的故事,例如犯淫罪的男子来生当娼妓之类,一向就不少。但通常迷信之说是来生都忘了今生事,来生为娼的女子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接受前世的报应,这样一个不幸的女子就易于引人同情,很难以淋漓尽致的笔墨把她的悲惨处境写成活该如此。”

这一点实际上已经被注意到,从而在清代的小说中被发扬光大了,而且又因此而生出数个变型,像医学上畸形的葡萄胎一样,一个接着一个。首先拿来批判的,就是著名的《聊斋志异》。

《聊斋》是影响了整个清朝笔记小说界的名作,至今依然为人传颂,一部文言小说在民间有家喻户晓的知名度,算是极其罕见了,不过未必是人人都完整的读过此书吧。比如百度上的评价,《聊斋》中“数量最多、质量上乘、写得最美最动人的是那些人与狐妖、人与鬼神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纯真爱情的篇章”,这倒也无大错,但最好还是补一句,蒲松龄的妇女观也是有问题的。抛开他对“妒妇”的刻骨仇恨不提,在男女尊卑问题上他也不能免俗,而且也一样利用了男变女的荒诞情节来说教,这就是《聊斋》卷四的《续黄粱》。

这篇故事也很容易查到,依然不引原文,这个故事中,主角梦中得富贵,“荼毒人民,奴隶官府”,干尽恶事,在死后入地狱受罚,又转生为乞丐之女,历经苦楚,嫁为人妾后又遭冤案而亡,此时醒来,方觉南柯一梦。

此故事的模式被后人多次借用,如王韬的《淞滨琐话》中就有仿照此而写的《反黄粱》,还有《萤窗异草》中的《三生梦》,写一乞丐梦其前两世之因缘,第一世为大盗,最后死于剑下,而第二世则投胎为自家儿媳之女,亲见家庭离散,自己沦为娼妓。这些故事的立意都是一致的,故事主角在转生为女性后都历经苦难与屈辱,但因为记得前生的罪孽,所以都默默承受,不愿反抗,蒲松龄好歹高于他人的一点是,让最后蒙冤而将遭凌迟酷刑的主角来了个悲号,“胸中冤气扼塞,距踊声屈,觉九幽十八狱无此黑黯也”,而《三生梦》连这点都懒得提,化为女身的主角最后在羞辱中郁郁而亡了。另外,既然是梦境,不是实际,所以无需为种种描写负责,也方便安排情节,这也就成了常用的故事叙述方式。

当然,像这样做的不止仅有文言笔记小说而已,白话小说也不甘落后,描写较为详尽的是一部名为《空空幻》,又名《鹦鹉唤》的清代小说。书题“梧岗主人编次,卧雪主人评阅”,作者真实姓名无考。但清道光年间的《梅兰佳话》的文字风格与本书相仿,人物的命名也多以草木。《梅兰佳话》的作者据书序所言为曹梧冈。不知两书作者是否有关。

书叙浙江省嘉禾郡有一秀士,姓花名春,长期抱着一个心愿,希望能罗致天下的美人,然其相貌极丑,只有对镜自叹。他有一好友柳莺,貌比潘安。一次柳莺听到花春欲金屋藏天下之娇的心愿后,以“万恶淫为首”相劝,然花春不以好友之言为然。一天精严寺涵修和尚送他一只白色鹦鹉,花春非常喜爱,观玩良久,倦倦而睡,做了一个梦。梦中在桃花村遇见一道士,送他两粒药丸,用于房事,并将其推入水中,改换容貌成英俊秀士。花春遂作十美图,决心寻找十位美人以慰心意。

在寻找十美的过程中,花春逐步堕落,最后十美皆因其而亡,他毒杀妻子,建造花园,广罗美女寻欢作乐。后来机关败露,为官府捉拿处死。

花春的阴魂在阎王殿遭严刑无数,阎王念他在世时略有善举,令他到阳间转为女胎,投生于堂兄家中,取名为艳娇。艳娇幼年丧母,继母凶暴,苦不堪言。后家中遭灾,财产付之一炬,兄长及父亲相继为继母害死,并和奸夫合伙将她卖与他人为婢,而主母妒悍更甚。一日她在花园摘花,被园童奸污,后又被主人强奸,事泄后遭毒打并被卖给商人为妾。商人带她从太湖回乡时,遭遇大风,船翻落水,后被一渔婆救起,渔婆告知她附近有宝花庵。艳娇到宝花庵带发修行。然宝花庵实淫窟,落入此地的艳娇也未能免,但她放荡不久后又被官府捉拿,官卖与苏州冷公子为妾。然大妻不能相容,一日冷公子在别墅与艳娇同宿,大妻闻讯赶来,把她赤身裸体抛于冰天雪地,后把她嫁给穷人。但艳娇与他人私奔,又被强盗所劫,并把她卖给淫寺,在此受尽凌辱。后来寺庙发生火灾,她虽逃出虎穴,又被淫棍卖入妓院。艳娇在此声名大振,见前生所画十美图后,知晓因果不爽。后来她被扬州府买去送给柳大人为妾。而柳大人正是柳莺。艳娇对柳莺说出自己身世,一时号啕大哭。忽听“花贵人快须抬头”。猛然惊醒,方明白是鹦鹉呼唤,自己只是做了黄梁一梦。

这部作品虽有十六回,但描写主角转世以后的情节仅有末两回,大部分情节都用在前面十四回的男欢女爱中了,就连这最后名为劝世的两回中,依然存在为数不少的性描写。所以这部书号为戒淫,实为宣淫,被列入禁书名录中,也不算错误。只是从这最后两回主角转世为女后的千奇百怪的遭遇中,我们似乎能看见作者心安理得的享用着他人的痛苦的表情,而这一切都是借冥报为名。作者的心理促狭到了这种地步,连女子的生理缺陷都要借冥报来嘲笑:

“单说艳姣与主人后楼赴约,接连数次,讵知交合之际,虽已破花,一如未破花时之艰苦,无一次不咬牙频蹙。看官们,你道此何以故?这皆是彼苍欲报她前生极恶,恐其遍为淫债之偿,未必不反受淫中之乐,故使伊生成热如炽火之淫心,偏又生就狭不容物之牝户,巫山会上,仅觉有咬牙蹙额之形,并不得勾颈偎腮之乐。造物之禀性赋形,能曲为一人布置有如此,果报之法,可不畏哉!”

这种变态兼下作的心理发扬到极致,便是《萤窗异草》里的那两篇《萧翠楼》和《田再春》了。关于这两部作品,舒芜先生已经先作了批判,我就不再多费笔墨,只将舒先生的评论拿来给大家看一下就行。

“故事说的是—个江湖贩运的大商人,为人轻财仗义,忧人之忧,急人之急,但这只是对于男人,对于女人却是一个大淫棍。他无家无室,无妻无妾,专门到处勾引玩弄良家妇女,具有性超人的能力,公然以此自豪。一次他偶染时疫而死,冥间神人审查他命不该死,放他还阳,大概就因为他轻财仗义之功的缘故;但是以淫罪太重,又先要受—番淫人者遭淫的惩罚。惩罚之法,是用神力改变他的性别和形貌,把他暂时变成一个被卖为娼的村姑,送到—家最最下等的乡村小妓院,让她(他)明明记得自己是性超人的男身而不得不以女身毫无抵抗地承受蹂躏凌辱,限期十天,再变回男身原貌,仍旧去做他的商人。他经此痛惩,果然痛改前非,而且毫不隐讳这番经历,用来告诫别人。

故事里写那些野蛮粗鲁的嫖客如何施行性暴力,其中有些如何是性超人,写得津津有味,绘声绘色,作者已化身为那些嫖客,亲身体味施暴的‘乐趣’和性超人的‘自豪’。写那个少女在十天连续的性暴力之下死去活来的悲惨情况,则用尽种种轻薄调戏逗弄猥亵的笔墨,嘲弄她的痛苦屈辱,极尽刻毒尖酸挖苦之能事;作者还化身为老鸨龟奴,对一个弱女子之被他们“降伏”,作幸灾乐祸的鉴赏。具体的艺术形象明明是一个少女在特别耻辱不堪的情况下被轮奸了十天而死,却加上神异的解释,说她其实是个被神力暂时变作女身的大淫棍,在这里为他犯下的淫罪服刑,于是性暴力成了神力的工具,性摧残成了正义的神罚,被凌辱者还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接受应得之罚,死而无怨,后来还要感谢神的教育挽救。这是多么可怕,多么恶劣呀!……只有像这个故事的写法,让读者看到一个弱女子惨遭凌辱时,可以心安理得地想着反正那是一个淫棍在受惩罚,可以丝毫不受良心自谴地欣羡性暴力,赏玩性苦难,充分满足淫虐心理。作者还有一套理论,要指导冥间的立法,说是凡是男子淫罪受报,都应报在男子现世本身,或死而有知的鬼魂本身,使他亲身受淫,而不应该报在来世,也不应该报在妻女身上。他很得意这套理论,一再提出,还借冥中神人的口中发挥出来,实在都是为他那充分发挥淫虐狂的想法写法作理论根据。”

  

“关于另一则《萧翠楼》,我当时所作的概括抽象的介绍是:‘此书中恶劣思想最突出的另一篇,也写一个淫棍的灵魂及身受报,他生前不仅玩弄妇女而且引诱污辱男童,死后在阴间,一时变作女身当妓女,一时还原男身当娈童,轮流地承受两种凌辱惩罚。而轮流来凌辱惩罚他(她)的也并非被他玩弄过的男女们,而是被他玩弄过的男女的所有父兄伯叔乃至本家亲戚们一起上来(其中偏偏也不包括丈夫)。他们赤裸裸地炫耀自己的性暴力,并且感谢神佛如此巧妙安排,使他们既不费一钱玩了美妓,又雪洗了‘家声’的污辱,比吃了淫棍的肉还解恨。这就把淫虐狂的思想同封建贞操结合得再巧妙也没有了。说是惩罚一个破人贞操的男性,其实却是把更多的施淫施暴的男性,美化为捍卫贞操的道德的力量,伸冤报仇的正义的力量。’”

《萤窗异草》作者署名为长白浩歌子,有说即尹庆兰者,“尹庆兰字似村,满洲镶黄旗人,是尹文端公继善的第六子,他性情恬谈,不慕功名,耽吟咏,好风雅。”这样一个贵公子,笔力不错,文字隽永,在其笔记小说中也能看出来的,但在对女性的思想上却染沉疴如此,又杂糅以清代特有的龙阳之好,实在只能让人感慨,我们中国的文化到底沉淀出什么渣滓出来了。

我们纵观以上诸多例证,发现自明以后,故事的主角已似乎和娼妓脱离不了干系了。这也无甚可奇怪处,社会风气如此,正如波伏娃所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造出来的。”在明清时代,女性地位与自主意识的缺失程度如此明显,以至于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多数都脱离不了作为男性附属品和玩物的桎梏。如果说在才子佳人小说中,女主角形象虽然多数薄弱,但还保有一线礼教给予的尊严外,那么上述提到的小说中,主角是由于自身罪孽,经历了身份转换,从强者变为弱者,从支配者变为被支配者,就连这一丝尊严也基本失去了,还不仅如此,作者为了维护道学和礼教,还要将主角的地位贬斥的更低。在明清人的心目中,妓女的地位,恐怕仅高于畜生。在清人笔记小说中,有一人因为犯下大罪而转生为牛,然后因舍身饲虎救主,来生因此功抵罪,投生为妓女的故事。而在上面提到的《空空幻》中,也有这样的情节:

“阎王道:‘至于你生前罪恶滔天,轮回之下,该贬汝于毛禽兽族之中,但以你身前孽海深深,若不暂转人身,焉得清偿欲债?且俟来生,到我案下,然后罚你永堕兽胎,披毛万世!’

花春叩谢已毕……启眼开来看,已成一婴孩矣。只听得稳婆在旁说道:‘恭喜添了一位千金。’已自知转了女身。”

这种思想上的毒素,反映在现实生活中,便是无数妇女遭受凌辱与摧残的现实。明清两代笔记小说中女转男身多有种喜庆气氛,汉代的妖异论则很少再提,但男变女小说中,主角几乎少有生活安宁者,结局大致如此。不过凡事皆有例外,故事也并非只有一种模式,限于篇幅所限,我打算再写一篇《补》,再描述一些有意义的其他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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