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纪念上山下乡四十周年---发老妈写的回乡日记(有图) -- 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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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6月17日周二 晴转多云 17—30℃

早上醒来,因点了蚊香,只被咬了两个包,真是万幸。本想出去走走,又怕秀琴大姐张罗做饭累着了,因她处于再障恢复期,右脚腱鞘炎还肿着,赶紧帮她打点早饭。德兴大哥一早就到山上干活了。早饭后要去南沟喂蛤蟆,我嚷着要同去,他放弃了骑摩拖车,背着饲料与我步行,我只好改口要去水库,才劝他骑车走了。

我信步走向东沟。废弃的水库大坝早已打开了一个豁口,便于河水通过,只有一座闸门立在旁边,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它的变迁。大坝里面是一片龙胆草地,两个一队的社员在薅草。我出神地望着这一切,耳边仿佛又响起当年的打夯号子声;又看到大家推车挑土一路飞奔的热火朝天场面。还记得当年杜慧芳同学就是在这里不慎被塌下来的土方砸倒,这里是我们曾经流血又流汗的地方,也是在农村战天斗地的象征。同学们每次回到新堡,必定要到这里看看。

我沿着小路慢慢向沟里走去。路边的小溪水流很急,落差大些的地方发出悦耳的流水声。我拿出相机想同时录下水声,忘了录音程序,只好作罢。再向上走,看到了不愿看到的一幕:小溪转弯处扔满了塑料袋、农药瓶,与这山清水秀的自然风光是那么不和谐,真让人心痛和惋惜!这里的人们还没认识到环境与自身利益的关系,不经意间破坏着自己赖以生存的空间。

顺着长满苞米、龙胆草的小路走到了最里面。环顾四周照了几张相,我坐在了小路边。身后高大整齐的落叶松遮住了直射的阳光,听着不知名小鸟的歌唱,望着峰峦叠嶂的远山,心从没有像这样平静和惬意。我静静地坐着,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任凭思绪驰骋,任凭时间流过,久久不愿离去。

远处发动机的轰鸣惊醒了我,是社员在用喷灌设备浇龙胆草地。啊!就是在那块地里有一幅定格在我心里的场景:夕阳斜下,我和打头的坐在地头记工。我念着名字,打头的说着“铲地一天”“赶车一天…”我飞快地在记工簿上写着。每天下午歇完二气活,是刚刚当上记工员的我最盼望的时间。一来可以伸伸腰借机歇一会,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坐在抽旱烟的打头身边,暂时避开成群结队向我进攻的小咬。因为我最怕虫子,只要是会咬人的蚊子、跳蚤、小咬…都不会放过我。身上布满此起彼伏的大小疙瘩,连头发分缝处都被小咬咬的直淌黄水。大家都说我有最有“人味”,殊不知,我比他们多遭了多少罪!

转回东沟沟口,远处南沟边上的西瓜地大望进入眼帘。西瓜地大望原是一片豆地,秋天我们第一次背地就从这里开始。当时我们并不懂得背地的规矩叫“抢码子”,谁先到谁先背地边的豆子,这里的豆码子又矮又轻,后来的只能依次向上走,去背又高又重的豆码子。这样,走的越慢要付出的劳动量就越大,而我们青年理所当然的是走在最后面的人。我们好不容易背着沉重的豆子刚挨到场院,早已先到场院歇息多时的打头起身就走,带领大家再背第二趟。我们只得又跟在后边走……。几年前,大家就指认我是在这里背地滚下山的。我已搜索不出当年的记忆,但这个大望让我情有独钟,每次来都不免多看上几眼,想象着我当年的身影。

站在贾树明小后沟边上,向村里望去,远处是一片红瓦房顶,错落有致,近处是一片落叶松林取景框侧面摄进碧绿的树枝,好似青岛的高级别墅区,原来二队还有如此的美景,真是新发现!

走到王永福家房山头,看到他家老六,按照文、武、双、全、粮、库的顺序,应该叫王兴库,他在院子里用松木杆钉小鸡笼子。陆续走来了王世荣的二儿子王安胜、孙车伙子的小儿子孙文海、王谦发家大嫂、老贾大婶背着孩子,我们唠起了他们的家人和陈年往事。 下午,我去看望了老贾大叔。他家的房子依旧,只不过房顶换了红瓦。屋子里一片凌乱,墙上胡乱糊着报纸,没有一件新东西,老式的炕柜和箱子让我回到了四十年前。大叔已是满头白发,他一下子叫出我的名字,我不禁一阵心酸。四十年了,居住条件没变,变的只是越来越糟的身体。他的大儿子贾柱子因糖尿病去世,现在大婶为二儿子带着孩子,真心希望他们的日子会好起来。

看到隔壁王艳珍家门开着,我大声喊了几嗓子。走到面前的王艳珍比以前更显瘦小了,精神倒是不错。当年她为了要一个儿子生第三胎被罚,如今又为上大学的儿子每年必须在山里刨出2万元,才能勉强维持生计。“不瞒你说,平时啥也不买,女儿回来时带点东西我们才改善一下生活,”她的实话实说,让我唏嘘不已。当年的妇女主任还在艰苦奋斗,好在她很有希望,前几年新盖的4间大瓦房、明年即将大学毕业的儿子,都是她的骄傲!

谢绝了她的远送,我的目光仍透过杖子,注视着这个院子。她家的旧房曾是我们刚来时女生的宿舍,不到三米长的南炕住着我们五人,点长高凯被挤到北边小炕,每人只有枕头宽的地方。炕不好烧,柴火又湿,每天下工回来匆匆烧上一把,又弄得满屋子烟。躺下后挤成一排,只觉得头顶冷风嗖嗖,就戴上棉帽子睡。如果谁晚上忘了倒洗脚水,第二天肯定冻在盆里倒不出来。从没离开家的我们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敢跟家里说,怕父母着急;不敢跟别人说,怕背上“怕苦怕累”的名声。

这院子里曾经晾满了我们准备过冬的大白菜,那是经历过与贫下中农“五同”分到各家各户的考验后,我们重建青年点的希望。我们每天早上晾开,晚上收拢。可是有一天我们发现原本满心的大白菜,大都变成了半心,棵数没少,菜堆却明显缩水了。看看同在一院晾晒的另堆白菜,想想那爱占便宜的老太,我们没再提起过此事。时过四十年,触景生情,点点滴滴又重上心头,我为我们那时的无奈而悲哀,也为我们那时的忍耐而庆幸。

与他家相邻的院子曾是我实行“五同”的王谦乐二哥家,而二哥早已于二十年前举家迁往黑龙江了,近况如何已无从打听。这近半年的“五同”生活让我终生难忘。二哥家的条件并不好,上有老母和妹妹,下有四个不满10岁的孩子。一间南北大炕的屋子,还有一间两家共用的厨房。好在他家有长我两岁的小姐姐与我相伴,替我准备农具,教我农活,处处护着我。大娘、哥嫂心地善良又淳朴,每天为我带上豆腐干卷煎饼的早饭,晚上全家基本是以稀饭为主,可每顿都少不了我的煎饼,我照例是每顿3张,现在想来,那只是我的专利。那时,我根本不懂得什么,反正姐姐干啥我干啥。歇气时,她砍柴火我也砍;她扯猪食我也帮着扯;她请假摊煎饼我也不上工。就这样我经常受到于队长的表扬,说我真正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那段时光确实不用愁青年点是否有柴烧、有饭吃,可难挨的苦楚只有我知道。夏天南北炕住着近十口人,我夹在老老少少之间很不方便,时时做噩梦。每当醒来时闷热难当,家里赶做了床夹被邮过来应急。在二哥家的经历,让我知道了农民的清贫,懂得了什么叫过日子。我第一次回到这里要报恩的时候,已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了。今天,他们和孟大娘一样,让我的心隐隐作痛。

走出院子,正巧碰上了拎着篮子要去栽辣椒的刘桂荣,与我同龄的她黑瘦却很精神,当我举起相机为她拍照时,她却转身躲开,不愿以这样的形象留下纪念。我与她边走边唠,得知她93岁的老母几天前心衰差点西去,丈夫黄宝军上午又因抬电机闪了腰。手里正拿着去痛片的小黄被我喊了出来,唠了几句之后他问我退休费有多少,我躲闪着没敢实说,他还是说:“要是像你那样,我们就不用这么累了。”我无言以对。不用说,农民非常向往有“退休费”的日子,按如今的发展趋势和政策,他们的期待一定会实现的。

因天阴的厉害,没敢再远走。我登上了前台,整个上院尽收眼底。

谁家的房子,谁家的牛栏猪圈都依稀可辨,只见红瓦掩映在群山绿树之中,炊烟袅袅被乌云笼罩,又别有一番景致。我曾多次在这里取景,并把它们拼接,成为永驻我心中的第二故乡。我想请小君以此作画,挂在房间,让我时时能看到它。

我仔细地辨认着每家的所在,但当年的老一辈大多离去。岁月改变了许多,记忆却无法改变。这里是我踏入人生历程的开始,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四十年了我始终不能忘记。小小的山村,你是否还记得,当年曾为你挥洒汗水、挥洒笑声和眼泪的十六岁小姑娘?那时风华正茂的她如今已两鬓斑白,满怀深情地再一次踏进你的怀抱,踏进你的每一个角落在找寻,找寻当年的激情、找寻当年的身影、找寻当年的故事。这里埋藏着她的痛苦、她的快乐;她的无助、她的友情;她的初恋、她的惶恐;她的期待、她的向往;…。四十年了,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无法再重新开始,可她的心却从来没有如此地与你贴近,第二故乡,我的新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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