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纪念上山下乡四十周年---发老妈写的回乡日记(有图) -- 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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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6月18日 周三 阵雨 16-27℃

早上醒来就是雨声淅沥,不紧不慢,没有停的意思。我临来时电脑查询的阵雨天气提前两天降临。这对德兴大哥和社员们无疑是个好天气。大姐说:“这雨下的老值钱了,不用着急去浇龙胆草和木耳了。”大哥说:“这雨一下,小林蛙都可以上山了。”看到他们的喜悦,我也随之高兴起来。下雨了,虽不能按我的计划去下院,我可以静下心来,记点什么也不错。

我站在窗前,远处的山峦都笼罩在雨雾之中。近处的树木经过雨水的滋润更加青翠欲滴,潮湿的空气是那样的清新,让我浮想联翩。仿佛又回到当年盼望的雨休…。按规矩下小雨是不歇工的,大家戴着草帽、披着塑料布继续坚持。唯有雨下大时,才能撒丫子跑回家,理所当然地休息。那时,青年点就成了欢乐的海洋。有的躲在一边写家信,有的去洗衣服,再就是与不愿回家的在乡青年一起打扑克、侃大山。有雅兴时则坐在窗台上吹口琴,吹笛子,待到动人之处,谁都不说话,只听见琴声在悠扬,在倾述…。

我情不自禁地拿起雨伞,再次来到青年点原址,如今已物是人非了。陆续离开这里后的三十几年里,同学们各自组成了家庭,有了自己的事业,难得聚齐回到这里。我很想同学们再回青年点,还像以前那样过上几天轮班做饭的日子,看来是个奢望。亲爱的同学们,还能记得当时的那一幕幕吗?!

那年初冬,我们的柴禾快烧完了,想学社员那样,备上一顿好饭,请大家帮工上山拉回早已割好的柴禾。一早我们就动手准备饭菜,由闫爱菊去场院请假求人。不一会,她就沉着脸回到青年点,在大家的追问下,她说出了队长的话,打场正忙不给假,也不准别人请假帮工。听到这大家一齐放开嗓门,大声说:“我们找队长去!”她接着说:“大伙也直给说情,说她们新来乍到,在这没家没业多不容易……”话没说完,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本来怨气冲天的我们不禁一阵心酸,是啊,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谁来帮助我们?我们也随之潸然泪下,继而放声大哭。这哭声是我们积聚许久的委屈、无助;是我们脆弱情感的宣泄;这哭声引来了场院干活的社员,他们不顾队长的禁令,纷纷放下手中的工具,主动上山为我们拉来了整整一垛柴禾。

任凭怎样挽留,谁也没在青年点吃饭。患难之中,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当年为我们拉柴禾的社员,该怎样感谢你们?当年的队长,我们早已不记恨你那公事公办的态度,岁月让我们更多了一份理解!

记得有一次,男生们躲在西屋里偷偷喝酒。频繁的呕吐声惊动了我们。到屋里一看,几个人都已瘫倒在炕上,满屋的酒气刺鼻。给他们倒了些水喝,收拾了屋子我们默默地离开。事后他们说:“太难受了,再也不喝酒了。”是从大队代销点买来的劣质水果酒差点要了他们的命,可为什么要那么不知深浅地往死里喝呢?是苦闷?是失意?还是好奇?…

在生活的磨练下,我们渐渐长大。由初来时的互不讲话、互不关心,到互相谦让、互相牵挂,亲如一家。

青年点就是我们的家,对此,我有更深的感受

71年招工后,二队并到了四队,我则到大队当了赤脚医生。转年因二队无卫生员,我又被只身调回了二队,离开了朝夕相伴、相依为命的同学。虽然新青年也很尊重我,毕竟不能与他们推心置腹。就这样,同学们每每会专程回二队来看我。每当同学们来,我非常高兴,可是依依不舍地送走他们之后,我暗自悲伤。我也会请假去四队住两天,就像失群的小鸟回到了窝,和同学们有说不完的话。同学们因我的到来而想方设法改善生活。慢慢地,哪月不去四队看同学,我就会坐立不安。从此,我的心里又多了一个依靠,四队就是我的家,同学们就是我的兄弟姐妹。这种患难之交是无法用任何亲情代替的,这种感情一直持续,至今无法割舍。同学们说我重感情,其实,是我那时就比他们更多地经历了分离之苦而感悟的。

只要我有困难的时候,同学们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有病的时候,同学们会用仅有的一点细粮为我做病号饭,守在身边逗我开心;苦闷的时候,先回城的同学回来看望我,给我安慰和鼓励;73年底招生考试前,是同学不顾天寒地冻,去公社为我探听考试信息,又连夜返回向我透露;去公社迁户口,回来已是一片漆黑,是同学们等在半路,将我护送;临走时,同学们凑钱买了两个猪肉罐头包饺子为我送行。那是最奢侈的一顿饭,最珍贵的一顿饭,让我至今难以忘怀。亲爱的同学们,这点点滴滴、桩桩件件,常常萦绕心头,让我心动、让我哽咽,我怎能不把你们视为我的兄弟姐妹、至爱亲人!

73年底的一个月夜里,也是我将回城的前夕,面对着别离,我写下了这样几句:

月光皎洁泻窗前, 往事重涌何能眠,

家乡虽是梦中境, 怎忍分别在今天。

八年寒暑朝夕伴, 风风雨雨同悲欢。

而今深情无寄处, 只盼重聚在家园。

重聚的结局是大部分同学都回到了沈阳,而我却到了抚顺,两地之间又凭添了许多同学间的思念。

雨中,我在上院短短的街道上徘徊。

就在这条街上,天刚蒙蒙亮,队长吹响了早战的哨声,我们睡眼朦胧扛着工具走出家门;秋收夜战,月上中天时回到这里我们已是步履沉重,恨不能倒地就睡。

这里,是上院唯一的一口水井,我们从放下水桶怎么也打不上水来,到挑着满满一担水健步如飞。如今,水井早已被直接入户的山泉自来水取代了。

这里,是我们刚来时的男生宿舍兼伙房,每天的早请示晚汇报是我们必做的功课,触及灵魂的斗私批修是那样的虔诚。

这里,原来是生产队的场院,当年捋稻子、压豆子、打谷子我们挥洒着汗水尽情撒欢。

这里,原是生产队的仓库,仓库门前有一棵大榆树。夏天我们常在树下乘凉,围着不常来的小贩。冬天,我们在这里刨粪、送粪,头上、身上冒出缕缕热气。

大榆树的道下,原是刘增义大哥的房子,现已盖起了别人的新房。它让我想起了一件往事。73年夏,增义大哥担任了队长兼会计,按常理,二者是不能兼任的,大队让他任选一职。那时并无合适的会计人选,他却偏偏选择了队长。大队再三考虑,让时任赤脚医生的我兼会计。不久就传出话来,要在秋收分配中看我这个毫无经验会计的笑话。凭着我的自信很快熟悉了业务,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后来,几天没见增义大哥上工,听说他腰痛病犯了起不来炕。赤脚医生的职责让我背上药箱去了他家,根本没在意他是否找了我。看得出来,他对我的到来颇感意外,却也接受了我的针灸、拔罐和止痛药。近周余的治疗,他慢慢好起来,并没有说什么客套话。就在年底,我将抽调回城的前夕,刘家嫂子喊我去他家吃饭,拿出了许多平时舍不得吃的山货非让我带回家。那真情让我无法推辞,也让我深受感动。从此让我牢记:对人要真诚、要善良,不要斤斤计较。

下午3点,雨虽然停了,乌云并未散去,天阴沉沉的,雾更重了,什么也看不出去。我想抓紧时间去下院,也许会见到因雨无法出工的许多人。可又怕路上遇雨回不来,犹豫之间还是听从了大姐的劝告:“明天晴了再去,淋感冒了不合适”也因此打消了我明天返抚或去湾甸子看同学的念头。

整个下午,与秀琴大姐从期待孙子的降临到小女儿的婚事;从青年点的过去到抚顺的小青年;从当年的在乡青年到如今各家的状况,唠的滔滔不绝,真怕累着她。大姐也曾是沈阳人,早年随母亲下放到这山沟。我们刚到的那个晚上,就住在她的新房。我们看着她的三个孩子出生,在她的辛劳操持下,孩子们毕业后分别去了沈阳、抚顺、北京工作。孩子是她的骄傲,也让我们羡慕。大姐和大哥精明能干、热情好客,我们的友谊一直持续,她的家被我们当成了在新堡的大使馆。

大姐想方设法让我多吃点农村饭菜,决定晚饭烙饼、炒土豆丝、做小豆腐。“可没有磨怎么做小豆腐啊?”我问大姐,大姐笑了笑拿出了九阳豆浆机。好家伙,彩电、冰箱、电磁炉…全是新式武器。我和大姐一边烙饼,一边讲着我们第一次回来时的趣事。那次我们要吃贴大饼子,结果没过一会儿就听锅里咕嘟咕嘟响,揭锅一看,贴的大饼子都滑到锅底成了煮大饼子!原来锅边油太大已经贴不住了,只好改蒸大饼子。想当年青年点没有油没有菜是常事,尤其炖酸菜没有油时酸的咽不下去,社员告诉我们先煮些土豆条再放酸菜,就像有油一样。这“偏方”我至今没忘。我们经常互相取笑,“眼仁快不转了”而今农村也把高血压、高血脂列入防治重点,变化是这样的大!

晚上,王艳珍来看我。我们的话题是:房子、孩子、当年劳动时的热闹、如今的忧虑和期待…。望着她那疲倦的面容,不禁心生怜惜。一起唠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她看我拿起蚊香,才说了句:“耽误你们睡觉了”起身离开。其实,我并不想睡,是怕大姐累了才有此动作。失敬了,当年的妇女主任!难得你能来看我,坐了这么久。当年的在乡伙伴宋水华、宋水兰相继过世,马素珍有病在身,杨青华去了新民,王谦花据说在抚顺郊区,黄淑艳还住在下院,明天一定要去看看她。

我仍旧是“老传统”,只要离开家到哪都睡不好。现在是23:57分,索性起来写上几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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