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小杂感·“焚书”·小别的话（1） -- 陈郢客

英雄老朱试方孝孺，倒可见这位看视儒生的娱乐心态，颇似近年众人围观乐道女博士，方不谨重，自然有失这顶帽子；方如斯谨重，他多半又很失望其呆。然而这位皇帝，下定决心考四书五经。当年苏轼、苏辙被录取，皇帝可不是觉得取了俩文学家，而是高兴找到了两位宰相之才！（杭州市长苏轼的苏堤，亦有千年了）——因为北宋考的是策论。忽必烈灭了金，很不屑金人跟着汉人儒生走到绝路：考诗赋重理学于治国，有何用？明代却在四书五经里打转，好点说，是承元仁宗；（元仁宗语：“自隋唐以来，取人专尚词赋，人都习学的浮华了。……俺如今将律赋省题诗小义等都不用，止存留诏诰章表，专立德行明经科。明经内四书五经，以程子、朱晦庵注解为主，是格物致知修己治人之学。这般取人呵，国家后头得人材去也。”）从实践效果而言，是为“愚士”。书读迷了，当为书晕，少逆上，乖巧；老朱取“控制”一端而无暇“自困”之弊。

北宋赵普说“半部论语治天下”。那一本论语呢？只读四书五经呢？多半却要误天下了。方孝孺的志向，是要复古井田制！他的同道可以追溯到王莽，感人乎？雷人乎？我们大可放心，乌托邦永远不死，不管是顺流亦或逆流。（刻舟求剑出自《吕氏春秋》，守株待兔出自《韩非子》，两语典故均和法家相关，亦可见法家当世之姿。）

况且，皇帝亦就此被儒生所“困”。老朱养笼中鸟的时候没想到，君王亦要被叽叽喳喳的鸟儿困于笼中。明代儒士颇多拿着经纶大义套“皇帝”，一脸大义凛然，若皇帝不遵，便是“昏君”无疑。

明代大臣之勇，言官之勇，言论之勇，即便今日，亦堪拜服。博弈类型有：

1.文官集团与皇帝的博弈：隆庆想拥有些珠宝，徐阶都会驳回去。……从中我们大约可以明白，其父嘉靖为何留着严嵩，对他贪污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严嵩多迎上，他倒后徐阶便开始限制嘉靖了。……从中我们大约也可以明白，其子万历一旦发现老师张居正家有10万两白银以及32人豪轿时，关于完美的幻灭和愤怒：自己尚被管束……张家家破人亡，亦受害于这种幻灭。

2.文官集团内部夺权的博弈：海瑞被派了个前所未有的肥差，是被高拱所用，——打击徐阶。海青天软硬不吃，江南大地主徐阶，退地退得不情愿，险些连命也赔上。海青天上升为旗帜和图腾，是因为默认地主和民众之间偏向民众，刁民亦有投机获利的，——朝廷也默认这面旗帜，容一个海瑞，是有很多好处的。

　　３.做事的和说话的博弈：譬如有一个人能打仗，但军费可能贪掉一半；找不到可用之人，这个“解决答案”你用不用？——你用了，将来等着被言官清算吧。你不用，问题你现在就解决不了，会浪费更多军费，亦是失职。

　　４.低层官员要搏名搏官；有些人志在名垂青史，遂无所畏惧，亦不肯妥协。对于前者，高风险高收益，自有诱惑；对于后者，大义凛然，岂容让步！皇帝自无私生活，明代大臣颇有今日娱乐八卦＋程朱理学的认真劲头，甚至还有上《酒色财气疏》的。海瑞的名篇《治安疏》狠言如斯：“其一，嘉者，家也，靖者，净也，嘉靖，家家净也。其二，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皇帝自然大怒，——太监说，此人早已备好棺材……皇帝只能复读ｎ遍，此人要做比干，……我又不是纣王。无纣王则不会成全比干之名。青史的经验教育，已复杂诡谲如斯。他只能关着海瑞；然而即使他不肯当纣王，到底也成全了海瑞。嘉靖逝世，海瑞在狱中大哭，呕出饭食，——海瑞最终上升为图腾，亦成为门神选项；嘉靖和严嵩，自然是永远的反面教材。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这是《圣经》的创世逻辑。

庄子如是曰：“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当然，神话主流中混沌是盘古劈开的，“混沌初分盘古先”，清气生为天，浊气降为地，——青史亦依稀如是。海瑞上天和嘉靖落地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能不能还原历史的混沌微妙，亦取决于我们的视界。

海瑞论张居正：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海瑞敢打胡宗宪的儿子，没收银两，转头给胡宗宪写信说：胡公子必系假冒，因为总督大人节望清高，不可能有这等不肖之子，也不可能拥有这么多财物。——他还是很有办法的。

万历为告别居正影响，为独立君权而放出张拘束的言官，清算张居正。——后来才知放虎容易归山难，自己也并非想象中的受益人，“一类人物强硬而坚决，同时又顽固而拘泥。张居正的案件一经结束，他们立即把攻击的目标转向皇帝。……另一类人物则干脆是为了争权夺利。他们利用道德上的辞藻作为装饰，声称只有他们才能具有如此的眼光及力量来暴露张冯集团的本质。而张冯被劾之后在朝廷上空出来的大批职务，他们就当仁不让，安排亲友。”

1587年，万历降谕工部，询问张居正京内住宅没收归官以后作何区处：是卖掉了，还是租给别人了？——这是万历关于“完美”幻灭后第二次幻灭的见证，人的“成熟”莫不如此：白乌鸦居然是黑的；其实天下乌鸦莫不如此，白乌鸦到底不算黑。然而他亦无朝气相搏了。他心绪飘忽于张家亦早已无用：张家饿死一批人，长子张敬修屈打认有30万白银，当夜自尽。仆人亦被逼自尽。

熊廷弼本得万历赏识信任，“熊廷弼一意振刷，恢复封疆，朕深切依赖。今夷情甚急，岂经略释肩之时，自弃前功！着益殚忠任事，与诸臣协心共济，毋为人言所阻。”天启朝熊廷弼首次被参，“御史冯三元劾廷弼无谋者八、欺君者三，谓不罢，辽必不保。”言官喋碟，磨刀霍霍。熊廷弼去职，取代他的袁应泰失沈阳，亦战死。“廷臣复思廷弼”，熊廷弼重任辽东经略，但有王化贞相掣。将相不和，广宁兵败，定为死刑。活命需有4万两白银——不算贪的熊到底交不出——魏忠贤大怒，熊于是速死，还连累了汪文言，又由此东林党失六君子，七君子，——波及不少人命，甚至延伸至《五人墓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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